来到“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大山正纪眼见众人大惑不解，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讲起。

“总之，先进来再说吧。”最年长的大山正纪提议。其他人都点头赞同。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让到一边，示意“请进”。

正纪走到会场中间。他感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背上。

他在桌前停下脚步，扭过头，与表情僵硬的大山正纪们对视。

“说吧，以前的同学大山正纪又是谁？”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开门见山地问。

“……我从头讲起。”正纪说，“四天前大家回去之后，我想了又想，给凶手‘大山正纪’发了邮件。我没期待他回复我。说不定我心里是想，这样也算是找到借口，说自己做过点什么了。可是他回了邮件。”

“他为什么只回复你？”

“我不知道。邮件是我一时冲动下乱写的，都是自顾自在说。可能是哪里触动到他了，他回信说‘我想跟你聊聊’……我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答应了。地点不是废弃酒店，而是他指定的公园。那座公园挺大的，但没什么人。”

“你为什么一个人去见他？”

“他说了，要是有人一起去，他不会现身。他指定那家视野开阔的公园，估计也是想远远地观察来见面的人。”

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却又默默点了点头。

“我就是在那里跟他聊的。我问他为什么要冒充我，他说他有些羡慕我，因为我在高中足球界踢出过成绩，受到瞩目，人气不错。估计是因为我们同名，年纪又相近，弄得他更在意我了。”

“……我也经历过，我明白。”

“凶手说他知道‘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这个组织之后，不惜假冒身份混了进来。可到了自我介绍时，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灵机一动，就冒充我了。他听了每个人的自我介绍，已经确定我没去了。”

——我想当受老天眷顾的大山正纪。

凶手“大山正纪”表情痛切地嘟囔。

事实上，正纪上高中时全神投入足球，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他有梦想，为了梦想不断努力。他梦想以后让全日本都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进去了。”

他向往聚光灯下的位置，将青春献给了足球。不料同名同姓的少年犯下猎奇杀人案，人生蒙上了阴影，他自己永远无法拭去的阴影。

口头答应过他的推荐入学被毁约，最后他上了一家偏差值[偏差值：日本升学时使用的分数排位计算方式。]较低的普通大学。他在那里进了很一般的足球社，开始自娱自乐地踢球。竞争对手学校的王牌球员顶替他靠推荐入学升入足球名牌大学后，在天皇杯上大放异彩，赢得了职业球坛的关注。看到这条新闻时，他不免大受打击。竞争对手实现了他花了两三年时间去忘却的梦想。

凶手“大山正纪”回归社会，是又过了四年后的事了。他怕人生破灭，但没有输给名字。

——我想找回自己的人生。

正纪这样想着，又开始追梦。

“对方说‘我不一样。我输给了名字，很痛苦’。说着，他就开始倾诉了。我在电话里也说过，凶手‘大山正纪’在高中被人霸凌。猥亵女童被捕的小学老师名字就叫大山正纪，连累到了他。”

——你以后也会变成那样的罪犯吧？

他只是喜欢动画，在教室的一角画画女孩子，就背上了这样的罪名。因为他和性犯罪者同名同姓。

他会参加“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在上高中时，就备受同名同姓的性犯罪者困扰。

“但是，当时同一所学校里其实还有一个大山正纪。”

众人发出惊异与不解的声音。

“他们好像不在一个班，但另外那个人同为大山正纪，却没有受到霸凌。”

“还有这么个大山正纪……”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神情复杂地皱起眉头，“那更会比较，更会痛苦了吧？毕竟身边就有个名字一样却不受霸凌的大山正纪在。”

“是啊。最后他受不了这种环境的折磨，绝望之下下了狠手。”

“就算是这样吧！”蒜头鼻的大山正纪愤慨地说，“我也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就同情他的。谁没受过苦。我们尝过想放弃人生的绝望，可也没有杀人；心死了，可也咬牙忍着。”

在虐杀无辜的小女孩时，他已是板上钉钉的加害者了。受霸凌也不是这么做的正当理由。但这一事实若是被公之于众，或许会扭转舆论的走向。毕竟这世上无缘无故受到他人伤害与折磨的人数远超想象。

——因为你土。因为你丑。因为你性格阴暗。因为你社恐。因为你宅。因为你画萌图。因为你学习不好。因为你和罪犯同名同姓。

无论在现实里，还是在社交网络上，都有些人没有攻击旁人，却因为上述的种种借口遭到谩骂与中伤。他们受到了伤害。一定有不少人和怒火攻心的“大山正纪”有共鸣。

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问：“坠楼而死的那个大山正纪就是他以前的同学吗？”

正纪点点头：“提到这个同学时，凶手‘大山正纪’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追问他之后，他坦白说一个多月前同学大山正纪联系他，约他出去。”

——坦白说，我没想到你会答应出来。

——因为你，我吃了多少苦头。因为跟你同名，我的人生倒了大霉。

同学大山正纪向他宣泄了多年的积怨。同一所高中里同名同姓的人犯了猎奇杀人罪，即使这个大山正纪未受同名同姓的性犯罪者风评的牵连，也到底躲不过这一次的负面影响。他应该和其他许多大山正纪一样，受了不少苦。

“我弄好不在场证明了。”

同学大山正纪在倾吐完心声后，这样说。

——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无法夺回我的人生。

——我要夺回我的人生。

同学大山正纪激愤不已，朝他扑来。他们在废弃酒店的天台上扭成一团，最后对方坠楼。

这是他第二次杀人。

凶手“大山正纪”说，眼前的景象叫他害怕。这次媒体恐怕会曝出他的照片。他也许没法轻易回归社会了。

——要是尸体被发现，人生就彻底完了。

“‘大山正纪’说他被逼急了，想藏尸。他联系他妈妈，叫她开车来接他，把遗体运了出去。”

“这也太过了……”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否定似的摇摇头，“他妈妈竟然会帮忙藏尸……”

“听说凶手的妈妈因为儿子是猎奇杀人犯，受不住舆论的谴责，自杀未遂过。既然她体会过生不如死的滋味，那知道儿子再犯，应该吓得魂都飞了。”

忽然有一天，成了猎奇杀人犯之母。这种痛苦难以想象。公众的责难、媒体的连日围追堵截、邻居的眼神……

正纪操作手机，点开收藏夹中的报道，给众人看。

“就是这个。”

看了屏幕的主办人大山正纪惊叫：“啊！我知道这篇报道。我看过。我还在会上说，要是死了的是凶手‘大山正纪’，我们就解脱了。难道就是他？”

正纪放松似的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就是那个同学大山正纪。他跟凶手一个年级，所以年龄自然也一样。”

“我还以为就是起意外死亡。”

“他为了杀凶手‘大山正纪’伪造不在场证明，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凶手“大山正纪”说，同学大山正纪告诉他自己骗家人“去奥多摩远足了”，说完就朝他扑了过去。但他反过来利用了这份不在场证明。他将尸体运到奥多摩山中，丢到山崖下，弄成远足中意外出事的样子。

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用紧张的声音说：“这次媒体光明正大地报道了名字，一旦发现被捕的就是猎奇杀人犯‘大山正纪’，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正纪想象这种可能：“这是一定的。我们也得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次他的长相——”蒜头鼻的大山正纪探出身子，“准会被曝光。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证明自己不是他了。也未必都是坏事。”

提出不同意见的是最年长的大山正纪：“他的照片会登出来吗？我倒觉得回归社会的少年犯在成年后再犯的话，媒体会比较谨慎。要是法院认可了正当防卫，他还可能无罪，就更不会被曝光了。”

众人陷入沉默。

这次自首或许只会造成一个结果：大山正纪的名字传遍全日本。

“凶手‘大山正纪’为什么会自首？”棕发的大山正纪问。

“……警察没那么好骗。发现尸体时，因为有死者母亲的证言在，通报说他是意外死亡，媒体也是这么报道的。但警方好像怀疑死亡现场不在那里，在调查了。”

“这些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凶手‘大山正纪’自己说的。他跟我说被害人的电脑里找出了证据，显示被害人在他出狱后，搜了很多跟他相关的信息，所以警察来找他了。他知道自己有嫌疑，觉得被捕只是时间的问题，就自首了。”

众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会里遇袭的那位大山正纪来了吗？”

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像是不解他何以另起话头，但立刻答道：“当家庭教师的大山遭到袭击，住院了。”

“听说那位大山正纪就是被凶手‘大山正纪’给打的。”

“啊？为什么？”

“他说当家庭教师的大山就是那个猥亵女童的小学老师。”

众人失声惊叫。

“那个小学老师像是假报年龄来参加的。凶手‘大山正纪’上高中时一直走不出猥亵女童的大山正纪的阴影，所以会上一见面就认出来了。他好像见过对方被捕时的照片，怒气上冲，就动手报仇了。”

“原来是这样……我七年前在网上看到报道时没有点开，所以没见过那个小学老师的照片。”

“要是见过，说不定你也会认出来。可惜发现他是那个小学老师的只有凶手‘大山正纪’。”

“……这么一说，当家庭教师的大山报告说自己遇袭时，凶手‘大山正纪’告诉我们，电车里有人往他后背上贴了字条。他还提到了‘猎捕大山正纪’这个词……看来是事先就准备好了字条，想把自己犯罪的责任推到失去理智的大众身上。”

完全是同名同姓的连锁效应。

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垂眼喃喃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呢？”

正纪咬紧牙关，缓缓吐出一口气。

——走不出名字阴影的人生。凶手“大山正纪”被捕，会给它画上句号吗？

他不知道。

社交网络上依然每天都有人在伤害别人。他们以自己受到伤害、心里不痛快、愤慨了一类的理由正当化这种行为，毫不怀疑自己的正义性，也不去想象他们的正义可能会诅咒、折磨、伤害别人。

被同名同姓左右的人生究竟算是什么？是谁的罪过？是犯罪的人，或是将同名同姓者与凶手混为一谈的人，还是败给名字的自己？

赢不过犯下重罪者的恶名是当然的。越是负面新闻，越让人印象深刻。

“……自从‘大山正纪’犯案后，我一直在想。”正纪说，“大家都太喜欢攻击别人了。”

他觉得自从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人们被迫减少外出后，从前靠理性与道德压制的攻击性就决堤而出了。公务员、个体户、自由职业者、艺人、运动员……只是诉诉苦，就会招致围攻。一张笑容满面的照片也会遭到声讨。

“大山正纪”在这种时候出了少年监狱，正是天生的靶子。

“被误认为是凶手父亲的无辜员工发了大众眼中的歧视性推文，激起骂战的女大山正纪、被冤枉的保育员在推特上都受到了诽谤中伤。‘大山正纪’上高中时只是画了些动画图，就遭到霸凌。那边那位也是——”

正纪看看上初中的大山正纪。听说同学借着同名同姓的由头霸凌他，叫他很痛苦。

“最可怕的是，有些人相信自己有权决定可以诽谤中伤的对象。痛苦地陈述语言暴力何等残酷的人，在面对他们认为罪无可恕之人时，也动辄恶语相向。如果对面是杀人犯，就可以肆意辱骂？如果是性犯罪者呢？是说过歧视性话语的人呢？是大放厥词的人呢？是出轨的艺人呢？是画不健康漫画的漫画家呢？是街头采访里说话让人反感的普通人呢？对面是谁，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骂到他自杀？”

“大家都说，我没有逼他自杀。”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说，“我只是在批评十恶不赦的罪行而已。”

“是啊。可那些受到大众批评的人只是碰巧没有自杀而已。”

“碰巧……”

“那些因为发言、兴趣或者出轨招致大众声讨的人只是最后没有自杀而已。只要自以为有权去批评去攻击的人，他们攻击的人还活着——还没有自杀，大家不用背上‘杀人罪’了，仅此而已。”

铺天盖地的批评，全盘否定对方的人格，这种杀伤力自然足以杀死一个人。

“请大家想一想自己上初中、高中的时候，应该恶作剧过，开过冒犯别人的玩笑，也说过不合适的话。要是有人咬定自己一次都没有说过，那他要么是忘了，要么是没有自知之明。事实如此。可社交网络上却进入了这样一个时代：没说过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失言一次，人格就会遭到全盘否定。不管从前做过多少善事，说错一句话就会沦为恶人，招致围攻。”

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这个时代不允许原谅。不一起声讨，大众就会攻击你，说你在助纣为虐，支持恶人。我想，有很多人是不想遭到攻击，才去攻击当时的牺牲品的。这就是霸凌的结构。如果不跟着霸凌群体霸凌他们讨厌的人，下一个被霸凌的就是自己。”

“你说得对。我以前也这么想过。”

“现在这个时代，说说自己的努力都会遭到攻击。我也经历过。我妈妈支持我追梦，每天都会给我做营养均衡的饭菜。我在高中足球界踢出了一点成绩，妈妈接受采访，讲了这段轶事后，被网红给批评了，弄得推特上都在攻击。”

一个人的抨击推文以比瘟疫传播更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将负面情绪传染给大众。

愤怒、仇恨、悲伤……

“看到他们批评有营养师证的妈妈对我的爱，我很伤心，妈妈自己也很伤心。真希望这些人在说报道影响不好之前，先想想自己的话会不会伤到别人。我受够了戾气这么大的世界，两三年前就戒了网，然后开始摆脱杂念，积极朝着目标努力。”

“原来是这样。”

“我认为我们是时候走出那些人的‘恶意’了。逼人去死的话毫无正义可言。”

大山正纪……

正纪左右打量同名同姓的众人。

——他们就是自己。

但又不是自己。即使大家同名同姓，像克隆出来的一样，身世、出生时间、父母、朋友、价值观、想法、强项、弱项等也全然不同，是一个个不同的人。

正纪轻叹一声。

他身边的人恐怕也和别人同名同姓。就这一点来说，几乎所有的日本人都有同名同姓之人。也有女性和被害人津田爱美同名同姓吧？看到媒体连日报道“自己的死”，她心里也绝不会好受。这应该比其他案件更容易叫她移情。

“我——”正纪开口，“现在在认真地踢足球。”

大山正纪们齐齐惊呼：“啊？”

“坦白说，要进职业球坛，是晚了很多，但我参加了乙级联赛球队的选拔——入队测试。他们很少公开招募，可高中时的教练帮我介绍，给了我挑战的机会。”

“那——那结果呢？”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用恳求的眼神问。不，更准确地说，他有追根问底的意思，像是相信这个答案会解救自己……

“我成了‘练习生’。‘练习生’没有薪水，但可以参加练习，争取拿到职业合同。”

“职业……”

“以前也有中泽佑二这样的例子。他是后卫，从练习生变成职业球员，在职业联赛上大显身手，甚至进了日本国家队。努力是可以开拓未来的。”

努力做出成果，消除恶名也不是没有希望。

“我一定会洗掉恶名的。”正纪带着决心说，“不管要花上多少年，我都要用我的名字活下去。”

他遇到过看他时带有偏见与怀疑的人，但大学足球社的队友态度始终如一。和他们聊得多了，他发现自己被其他人的名字困住了。一直支持他追梦职业球坛的母亲也鼓励了他。

母亲告诉他，她怀孕时是多么期待孩子出生。她说，想了一个多月才想好他的名字，最后定为由代表“人该走（为保护应当保护的对象而行动）的道路”的“纪”和代表“正义”的“正”组合成的“正纪”。

不错，即使叫着同一个名字，名字上寄托的心意也一定各有不同。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哪怕同名同姓，依然独一无二。

大山正纪们的视线汇集到一处。

“我们一起洗掉恶名吧。就算一个人办不到，大家一起加油，应该有希望吧？我们大山正纪要一起找回自己的名字。这或许要花上些时间，但我们各自加油，一点点洗掉恶名，说不定就能让大山正纪变成美好的名字。”

“都看我们自己的了……”主办聚会的大山正纪喃喃道。

“是的。我们要积极向上地努力，而不是用曝光凶手照片这种过激的方法。”

“我赞同。”最年长的大山正纪铿锵有力地说，“我也一定会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做出成绩来的。”

大山正纪齐心协力的话，一定会迎来这么一天。

棕发的大山正纪、蒜头鼻的大山正纪、中等身材的大山正纪都毅然点头。

少年大山正纪有些瑟缩，但语气坚定不移：“我也会在学校里挺起胸膛的。”

名字。

它暧昧，却又无法轻易摆脱。人在看到与自己同名同姓的人时，潜意识里会觉得别扭，觉得不舒服，但多谈几句，或许会发现对方比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更能理解自己。

正纪心情十分舒畅。在名字被“大山正纪”玷污的几年里，他第一次觉得云开雾散，豁然开朗。

未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