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正纪在看守所里盘腿而坐，一双眼狠狠地瞪着铁栅栏。

与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在公园里见面的记忆涌上心头。或许是逞强，此人在发来的邮件里倒完积年的苦水后，说现在的生活没有输给名字。所以正纪有了兴趣。在为名字所苦的人里，他是个特例。正纪想和他聊聊。

见了面，倾吐完心声，正纪已决意去自首。

少年时的前科会对这次的事故有什么样的影响？他的正当防卫能立住脚吗？还是会被判过失致死罪？

以前的同学大山正纪。

他们对彼此都有堪称同类相斥的感情。同一个名字、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栋公寓……

正纪想起他犯案后的一桩风波。回归社会后，他出于兴趣调查了当时的情况。事情起源于一个邻居发的推文。

“附近的公寓门口停了好几台警车，吵得要死，是出什么事了吗？”

附的照片是公寓和停在公寓门口的几辆警车，还有穿着警服的警察。同一个人又发推文说：“完了！昨天的警察照片好像跟那起爱美被害案有关。凶手竟然就住在附近，吓死人了！”

结果，网民人肉出了住址。拍到庭树间露出的206室名牌——标有“大山”的字样——的照片也传遍全网。网民认定206室就是爱美被害案凶手的家，更挂出那家父亲的工作单位。

但他们找错人了。住在206室的是同学大山正纪一家。

网民最先在二楼找到大山的姓氏，就以为那是凶手的住处。如果他们再查查四楼的名牌，会发现同一栋公寓里有两家姓大山的。

不错，同一所高中的两个大山正纪住在同一栋公寓里。事实上，警察来的是405室。

“我跟踪了大山正纪的爸爸。他在高井电力工作。他妈妈没出家门，可能是全职主妇！”

“我挖出了高井电力主页上的员工名单。猎奇杀人犯大山正纪他爸本名叫大山晴正，今年四十八岁，是个精英，人生赢家，年收入怕是超过一千万了。真没天理。”

“在电视上胡说八道，好像跟他没关系的凶手他爸就是这人吗？”

“看这面相，是能养出个猎奇性犯罪者。这爹当得真垃圾，毫无伦理观、道德和常识。”

“别以为还能过你的安生日子！你养出了个杀人犯儿子，睡觉也给我小心点！”

父亲接受报社采访的报道——“我希望儿子能像我一样，就让他继承了我名字中的一个字。我希望他能像名字一样，‘行得正’，关爱他人，度过美好的人生。”——也沦为众矢之的。

“这下子可以确定就是他了。他都承认儿子的名字里也有‘正’字了。”

全网的评论都将矛头指向同学大山正纪和他的家人。但几天后，同学大山正纪的爸爸工作的高井电力在官网发布公告，风向随之一变。

就结果而言，这次乌龙风波救了他的父母。人肉凶手一家的风潮就此刹车。可惜附近的居民知道了这件事，逼得他们搬了家。

他对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说的话涌上脑海。

两个上同一所高中的大山正纪，一个坠楼而死，一个活了下来。

其实是受霸凌的宅男大山正纪坠楼而死，而和女生们一起霸凌他的大山正纪活下来了。

小学、初中的日子十分乏味。他不受女生欢迎，也几乎没有和她们说过话。只有学生会或者什么任务排到一起时，会例行公事地说几句。

他本想在上高中后来个大变身，但气质改了，本性不变。

就在这个时候，他得知同年级里有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学生。

他问了班里的同学，又远远观察过，确定对方是个老老实实地缩在教室一角画画的典型宅男。

——我可不想被当成这种人的同类。

他暗暗地想。他不愿看到“大山正纪”变成没人缘的人的名字。

哪怕只把自己摘出来也行。抱着这个期望，他开始展现两人的差别。

——就算都叫大山正纪，我跟他也不是一路的。

他标榜自己与宅男大山正纪不同，站在女生一边，拿出女生喜欢的观点。他满心想博个好人缘，不惜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没用多久，他就学会了把宅男大山正纪打成反派，把自己粉饰成好人的手段。他通过否定另一个人，坐稳了安全的位子。

“哇……这叫萌图？我生理上就接受不来。这世上有大把健康的作品吧，人还是该多接触接触那种好画。”

“你可不要因为二次元满足不了你，就跑去性犯罪啊。大山正纪再犯罪的话，我的名字都要不干净了。”

“最好别养成这种惹女孩子讨厌的兴趣。这事得怪你自己。你好好反省改过吧。她们被你的画伤害了，有权批评你。”

非难别人的伦理观时，会感觉自己这个庸人也成了圣人。周围的人也深信不疑。事实上，他越是否定宅男大山正纪，价值观相同的女生们就越支持他，越称赞他。以往对他爱理不理的女生忽然开始交口称赞他了。

他学到了一件事。有些女生心地善良，不会批评别人与外界，这一招用起来没有多大效果，但喜欢批评别人与外界的女生一迎合就会称赞他。他心想，真好摆布。

“不愧是大山，跟这位就是不一样。”

“跟画萌图的宅男大山就是不一样。”

“大山说得太对了。”

“大山好懂女孩子的感受！”

“我们受到伤害了，我们好可怜。”

“和认识不到自己错误的人就是不一样。”

越多人向他投来尊敬的视线，他就越兴奋。找一个牺牲品，指责他是恶人，就能享受到众星捧月的待遇。而同名同姓的大山正纪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对比之下，对方显得不堪，更能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过不好人生，是你自己的问题吧？要怪你不够努力。我可是很努力的。

宅男大山正纪在废弃酒店的天台上步步紧逼时，他这样还击。

——同名同姓者的罪孽会由同名同姓者继承。

为了让别人相信他和猥亵女童的小学老师大山正纪不同，他努力给人好印象。牺牲并否定宅男大山正纪也是方法之一。为了制造差别，他常去隔壁教室。

宅男大山正纪说他上高中时甚至自杀未遂过。最后他试图袭击霸凌他的人，却没有成功。他在班会上被当成“拿美工刀伤害弱女子的小人”，遭到围攻，于是学也不愿意上了，终日窝在家里。

不想受霸凌的话，迎合她们就行了。只要道句歉，“以后会洗心革面，画正经的画”，就不会被人批评、被人中伤了。

——我就这么做了。

正纪怕自己沦为靶子，事事讨好献媚。无论她们说话何等荒谬，他都肯定赞同，一味隐瞒真我。所以他没有被霸凌，反而赢得一片称赞，说他是好男生。

为了讨人喜欢，时而言不由衷，时而夸大其词，时而随声附和——不管是谁，应该多多少少都这么做过。

一切乱了套，都怪霸凌宅男大山正纪的女生提起了她的妹妹。

“我有个妹妹在读小学，我很担心她！她很可爱，照片能上杂志，要是被人盯上了可怎么办？”

他表示出兴趣后，女生给他看了妹妹的照片。到底是当读者模特的，确实可爱，和姐姐大不相同。

这个六岁的妹妹不像姐姐一样霸凌别人，无邪的笑容迷住了他。他怕别人看出自己被小女孩吸引，表面装得规规矩矩：“……嗯，是得防好了。这位大山正纪说不准能犯下同样的事。”

他努力克制冲动，但没能忍住，向她妹妹——爱美搭了话。带进厕所后，爱美抵抗，他不禁掏出本想着用来吓她的凶器。

等他回过神来，一切已经结束。

他出狱后听说，出了杀人犯的高中闹翻了天。媒体也试着采访学生，学生们讲述了对凶手的印象。

“他在班里也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就是所谓的宅男，沉迷动漫，只有二次元角色是朋友的那种。”

“他对小女孩的执念挺吓人的。”

“能感觉出他不擅长跟现实的女生打交道。他不敢直视女生，就算有事要说，也结结巴巴的。”

“他阴森森的，班里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

学生们讲的是对宅男大山正纪的印象。

这其中有夸张和捏造，但应该不是故意撒谎。女学生遇袭的事已是传遍全校的美工刀事件。

一个大山正纪因杀人嫌疑被捕，另一个大山正纪受了霸凌，不去上学。两个人都不在学校，也难怪有学生分不清他们。

其他班上那些没什么来往的学生一早认定，虐杀六岁女童的大山正纪是宅的那个。因为他很像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媒体采访时也是先预设好答案，再去收集符合他们报道需求的意见，所以没有注意到人都不对。就算发现蹊跷，他们恐怕也无视了。

曾驰骋绿茵场的大山正纪就对受霸凌的宅男大山正纪复仇杀人的说法深信不疑。正纪想让这个没有输给名字的大山正纪当传话筒，所以跟他见了面。

行凶杀人的“大山正纪”受被害人姐姐霸凌的“故事”一旦得到别人的佐证，就会被视为“真相”，在社交网络上不胫而走。说得肯定些就行了。就算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来证实，只要“故事”讲得煞有介事，很多人一看就照单全收。爱美被害案中，那些胡编乱造的谣言被当作事实传遍全网。诉说真相的声音被淹没，大众的脑中只留下“理想的故事”。正纪认为这种风潮愚蠢至极。

他闭上眼，静静呼吸。

但即使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也不要紧。说到底，这些手段对警察本来就没有用。大众信不信都在其次，他也不是为了骗他们才伪装自己的。

在少年监狱中度过的七年时光奔涌而出。

他后悔不该冲动犯案，也在反省自己。他在心中不住地道歉，但又从心底里害怕改恶从善。

一旦改恶从善，他就会认识到自己的罪行何等自私残忍，罪孽何等深重。

他克制不住欲望，在激情的驱使下行了凶。他犯的是重罪，推卸责任、找正当理由等一切手段都不适用。

这太过沉重，压得他内心也近乎崩溃。

他真能承受住吗？

所以他渴望慰藉，再微小也好。他觉得如果没有慰藉，他就没有资格改恶从善。

如果他是宅的那个大山正纪多好。

同名同姓。既然都叫大山正纪，他想顶替受害者色彩更浓、更招人同情的一方。

他想骗的不是公众，而是自己的内心。

只要他的罪孽还有一丝值得同情的余地……他就有资格改恶从善了吧？他就可以允许自己改恶从善了吧？

正纪睁开双眼，眼前是铁网。

他不介意自私的骂名。

他想获得原谅。

得不到原谅，他就无法在社会上活下去。

他已经想好回归社会后第一件要做的事。

出狱后有位律师跟他聊过。律师告诉他，以“洗白前科”为由申请改名很难通过，但这次情况特殊，他还是未成年，真名就被曝光，或许可以争取。以恶名已传遍全国为由去申请，法院有可能同意。

他没有立刻申请，是因为他又害死了宅男大山正纪。当时他感觉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因为这项罪名被捕。他已经成年，如果改名后被捕，报道的就是改过的名字了。改前的名字也会传扬开。

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他想等害死宅男大山正纪的罪行赎完，自己被释放后再去申请。

在“大山正纪”同名同姓受害者协会的成员还在为名字所苦之时，他要舍弃这个可恨的名字。

这次，他一定要用干干净净的名字活下去。

正纪期盼着摆脱名字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