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透明的螺旋  作者:东野圭吾

“我出去一会儿。”

听到这个声音,透过窗户凝望夜色的园香回过头。奈江正披上外套。

“您要去哪里?”

“地下的酒吧,去换换心情。”

“为什么突然……”

奈江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

“园香,你就待在这里。”她目光真挚,“很快就会有人到访的。如果那人到了,就让他进来。没关系,虽然是个男人,但值得信赖。”

“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你见到他就明白了。放心,他一定会告诉你正确的道路。”

园香完全摸不着头脑。她正发着呆,奈江说了句“我先走了”,就出了门。

园香带着疑惑在沙发上坐下。这是一张与豪华套房相称的皮沙发。离开汤泽的度假公寓后,奈江便说要回东京,继而来到了这家酒店。

门铃响了,园香不禁一哆嗦。奈江说的人来了。她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站在门前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他身材高大,优雅的面容上挂着笑容。“晚上好。”他说。

“晚上好。”园香也小声报以问候。

“我可以进去吗?”

“啊……请进。”

男人一进屋,就一边环顾室内,一边走向窗前。他瞥了一眼窗外,满意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不错的房间,太好了。我是看网上的图片预订的,多少有些不放心。”

“是您预订的这家酒店?”

“我认为警方大概也没想到你们会回东京。我可以坐下吗?”男人指了指单人沙发。

“啊……请坐。”

“你也坐下吧。”男人坐下后立刻说道,示意园香坐在双人沙发上。园香应声坐下了。“不好意思,一直都没做自我介绍。”男人从内侧口袋里拿出名片。

园香接过名片,眼睛眨了又眨。“汤川老师……大学教授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的身份和你完全无关,请不必在意。比起这点,你知道根岸秀美女士已经自首了吗?”

园香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

“在自首的前一晚,你和她聊过了吧。”

“……聊过了。”

“那时,你应该从根岸女士那里收到了好几项指示。”

园香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这个人为什么连这件事也知道?

“指示的内容与你们真正的关系有关——你们两人一个是外孙女,一个是外婆,这一点决不能告诉警方。没错吧?”

听到汤川的提问,园香只能点头。事实正是如此。

“我就不细说经过了。我注意到了你们的关系,因此曾向根岸女士本人询问过。她是以那个玩偶为线索,得知了你就是她的外孙女。”汤川说着指了指写字台,玩偶就摆放在那里,“我对根岸女士说,这件事可以由我告诉警方,但如果她想自首,那么我稍微等等也行。于是她提出了条件,希望能有机会与你通话。所以,我就通过松永奈江女士,让你给根岸女士打了电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之前不明所以的那些事,现在总算都理解了。

“但是根据警方所说,根岸女士并未坦白她和你的关系,只说你是她相中的女孩。听说此事时,我以为她隐瞒你们的关系是为了你好,但后来才察觉可能另有原因。不如说,那层原因更有说服力,也更能说明为什么只有杀死上辻这一条路可选。简而言之,根岸女士想要相信你;就算一直被骗下去,她也不愿意知道真相。”

园香一时愕然,不仅因为汤川看透了一切,更因为他理解秀美杀死上辻的真意。

“你总有一天会接受警方的调查,那时你也许会愿意讲明一切,那样会让你轻松些。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忘记,那么做不会给任何人带去幸福。你将会因欺诈罪被起诉,而根岸女士只会再次陷入悲伤的泥潭。如果对她抱有歉意,你就应该保持沉默。我今晚就是想说这件事才来的。”

汤川语气淡然,但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尖利地刺进了园香的胸口。那份疼痛让她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汤川看了看手表,站起身。“目的已经到达,我就告辞了。之后就是你的事了。”

园香依旧一动不动,连目送汤川走出房间也无法做到。咔嗒——耳边只留下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当余音消失后,园香终于回过神来。她站起身,缓缓走到写字台旁。拿起玩偶后,数月来的经历一一浮现在她脑海中。


那天,园香刚回到家,亮太就略带兴奋地说了一件奇怪的事:这天白天,有个陌生的老太婆跟他搭话。

在他拿出的名片上,印着“根岸秀美”这个名字。是银座一家俱乐部的经营者。

“她说想问问你母亲的情况。”

“妈妈的情况?”

到底是谁呢?园香毫无头绪。难道是奈江的朋友?她已经有段时间没和奈江联系了。

“她先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你小时候在福利院参加圣诞节派对时拍的。”

“啊……”园香明白过来了,“是在朝影园拍的吧?这么说来,前不久我接到过电话,说朝影园官网刊登了我的照片,问是否征得了我的同意。”

“她问我见没见过照片中你抱着的那个玩偶。就是那个——”亮太指向架子上方,那里摆着身穿蓝粉色格子毛衣的玩偶,“我一说我见过,好像是你母亲的遗物,那个人突然就哭了。当时咖啡厅里还有其他客人,我急得不行,一问理由,又被吓了一跳。她说她就是生下你母亲的人。”

“哎……”话题过于意外,园香脑中一片混乱,“生下我妈妈,也就是说,那个人是我的外婆?”

“是的。那个玩偶就是她做的。把婴儿放在福利院门前时,她把玩偶也一起放进了篮子里。”

“放?婴儿?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亮太抬高了语调,“你的母亲是孤儿吧?从小无依无靠,在福利院长大。这张名片上的老太婆,就是她的生母。”

园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想一定是弄错了。”

“为什么?”

“和我听到的情况不一样。妈妈是大约三岁时独自在公园被人发现的,因为没有父母来找,就被送到福利院了。大概是父母弃养,把她扔到公园的。”

“那玩偶呢?”上辻用下巴朝架子的方向示意。

“那个玩偶是之前就放在朝影园的,后来就送给妈妈了。”

“你确定吗?你母亲也可能说了谎啊。”

“为什么要说那种谎?”

“不知道,我只是说也有说谎的可能。”亮太的语气粗鲁起来。这是他情绪变坏的信号,这种时候绝不能提出反对意见。

“是啊……”园香小声回答。

随后,亮太陷入了沉默,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

园香盯着玩偶,想起了从千鹤子手里拿到玩偶时的情形。

“这个玩偶的主人很小就去世了,所以就由我代替那孩子照顾它。你也要好好保管啊。”

母亲的话听起来并不像是编造的。

亮太见到的老妇人,应该就是那个去世的孩子的母亲。但如果提出这一点,亮太恐怕会勃然大怒,因此园香什么也没说。

之后的三天里,亮太没有再提过这个话题。园香很在意事情有没有进展,但她不想自寻烦恼,于是始终保持沉默。

一天晚上,亮太突然开口了。“关于那件事,有新的进展了。”

园香不太明白。“那件事是指什么?”她问道。

“就是你外婆的事啊。总之,我们去见见她吧。”

意外的提议让园香困惑不已。“见面后要怎么办?可以说出真相吗?”

“什么叫真相啊?”

“就是和我听妈妈说的情况不一样……”

嘭一声巨响,亮太猛地拍了拍桌子。“你有证据吗?你母亲也可能撒谎吧!同样的话到底要让我说多少遍?!”

园香不记得亮太说过很多遍,但还是缩起脖子道歉。“对不起。”这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总之,我们去见一见她。见面后你也不要多嘴,估计她会问很多问题,我会教你怎么回答。明白了吗?明白了就说一声!”

“嗯,我明白了……”

“好,那现在就开始。给我记清楚了!”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彩排。园香虽然不明所以,但为了不惹怒亮太,她还是选择了服从。

几天后,园香在亮太的带领下见到了根岸秀美。秀美举手投足间都隐隐散发着雍容与风韵,用俗话说,她就是那种优雅地老去的女人。

你们带了那个东西吗——听到秀美询问,园香打开托特包,取出了玩偶。

接过玩偶,秀美的双眼立刻变得通红。她翻起毛衣看向玩偶的后背,表示毫无疑问是她亲手做的。

亮太用手肘捅了捅园香的腰。园香开口道:“妈妈她……妈妈她常说,这个玩偶是她寻找父母的唯一线索。她还说,如果在她年轻的时候,网络能像现在一样普及,她一定会把照片传到网上,去找有线索的人。”

这是亮太让园香记住的台词。园香一直觉得这番话十分做作和虚伪,但秀美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她一边强忍泪水,一边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似乎在为抛弃女儿道歉。

虽然心中充满了罪恶感,但园香不得不继续说出接下来的台词。

“您不用道歉。妈妈没有恨您,她说您那时应该是陷入了困境。直到最后,她都很想见您。”

“直到最后……”

“是的,直到最后。”

泪水溢出秀美的双眼。看到她用手帕擦拭,园香胸口隐隐作痛。

此后,秀美询问了很多关于园香母亲的情况。她当然想知道被遗弃的女儿过得怎么样,但是对于园香来说,这只是在讲述千鹤子的事情。说到千鹤子死于蛛网膜下腔出血,秀美喃喃地说那也许是遗传。

第一次会面就这样顺利结束了。秀美表示今后还想见面,园香无法拒绝,于是回答没问题。

“真好啊,园香。你一直独自一人,现在终于找到了外婆。这么难得,你就好好撒撒娇吧。”

亮太的话语中回响着虚伪,但秀美的反应依旧热忱。

“是啊,怎么撒娇都好。我想把应该给女儿的那份全都给你。什么时候来玩都行,我都热烈欢迎。”

园香低下头,只能回答“好的”。

与秀美道别后,一看到园香露出失落的表情,亮太就问道:“怎么了?”

“我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

“什么?”

“那个人可是完全相信我们了啊。”

亮太瞪了她一眼。“那有什么不行的。”

“可是……”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一回到公寓,园香立刻被打飞在地。

“你给我好好听着!我调查了那个老太婆,她可不是银座那种被雇用的妈妈桑,而是堂堂的老板娘,名下还有其他店铺。她以前或许很穷,但如今可是有钱人。能做那种老太婆的外孙女,怎么可能是坏事。”

“……会露馅儿的。”

“露馅儿?露什么馅儿?喂,你怎么又说那种话!”

园香的头发被一把揪起。她疼痛难忍,但恐惧却让她连哀号都发不出来。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谁都不明白。你就是那个老太婆的外孙女,难道有证据证明你不是吗?没有吧?那就够了。还是说你有什么其他不满?”

园香摇了摇头。DNA鉴定一事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但她没能说出口。

亮太松开了园香的头发,靠近她的脸。“园香,”他发出了温柔的声音,“听好了,这是一辈子一次的大博弈,是你能获得幸福的机会,我不想放过。你明白我的心情吧?”

“嗯……”园香点了点头。

“好孩子。”亮太说完,摸了摸园香的头。

从那天起,园香开始频繁拜访秀美。这是亮太的命令,虽然园香并不愿意这样做。

不过对园香来说,与秀美共同度过的时光绝非不愉快。她们聊的大多是园香母亲的事。秀美询问千鹤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园香便讲起了母亲的故事:她如何在朝影园长大,离开朝影园后过着怎样的生活,以及为什么会成为单身母亲。每一件事她都如实道来,不必撒谎让她感到十分轻松。看到不时流泪回应的秀美,园香渐渐觉得,千鹤子如果真是秀美的女儿该多好。

一次,亮太表示自己也要同去。园香询问理由,当即大吃一惊。亮太要去采集用来做DNA鉴定的样本。

“那样做不要紧吗?”

园香一问,亮太立刻投来冷漠的目光,仿佛在质问她有什么不满。园香慌忙道歉,但身体还是因害怕可能到来的殴打而僵硬起来。

然而亮太却咧嘴一笑。“不用担心,交给我吧。”他只说了这一句。

听到要做DNA鉴定,秀美露出了些许不安的神色。看到她的样子,园香发现她果然没有完全相信现状。

不过,亮太究竟打算怎么办?他不可能真的认为秀美和园香之间有血缘关系。

但是两周后,看到送来的鉴定结果,园香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结果显示,两人有血缘关系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五。

“到底是怎么回事?”园香问亮太。

“没什么,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不用担心。”

看着笑容满面的亮太,园香明白过来:他采集的是别的祖孙的DNA,然后送到了鉴定公司。

做出这种事当然不行,这完全是在犯罪。但是园香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她不想反抗亮太。

得知鉴定结果,秀美格外欣喜。她直率地表示,虽然她一直相信没有问题,但还是曾感到不安。她希望园香喊她外婆,又让园香不要再生硬地使用敬语。

园香无法拒绝,于是试着叫了声“外婆”。仅仅这一声,秀美的眼眶就已经湿润。园香一边承受着良心上的谴责,一边安慰自己:这个人如此高兴,所以这样就好。她还给自己编造出奇怪的借口:称呼时脑子里只要想着平假名,而不是汉字,就不算说谎。[日语中,用于称呼一般年长女性的“老婆婆”和“外婆”发音相同,但前者通常用平假名写作“おばあちゃん”,后者则会写作带汉字的“お祖母ちゃん”。]

从这时起,秀美开始为园香提供金钱上的援助。此前每次回家时,秀美都会递上两万日元,让园香“和亮太一起吃点儿好的”,但这时的金额已经超过十万日元,不再是零花钱了。秀美也确实对园香说过:“请拿这些钱去补贴生活。”她应该觉察到了园香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

“跟我说的一样吧?”看到园香带着钱回到家,亮太满意地露出笑容,“那个老太婆很有钱,但她没有亲人,所以也没有继承人。不过今后就不同了,她找到了继承人。园香,我们要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下一个阶段是什么?”园香有种不好的预感。

“让你们的关系正式化,也就是让她收养你。去找她谈吧,一定要咬着她不放。”

始料未及的提议让园香动摇起来。“要做到那种地步吗?”

“那你想怎么办?让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吧:那个老太婆有病,而且是癌症,好几年前做过手术,周围人也说她活不长了。也就是说,她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明白吗?如果现在这种情况下她死了,那可就糟了,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到,所以必须抓紧时间。只要她收养了你,那她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遗产全部都会装进你的口袋。我甚至还盼着她早点儿死呢。”

“但是那……无论怎么想都太恶劣了,不是吗?”

“什么?什么叫‘无论怎么想’?”

“那是犯罪啊。不是和欺诈一样吗?欺骗她,让她收养我——”

话还没说完,园香就整个人向一旁飞去。她狠狠挨了一巴掌。

亮太像往常那样揪起她的头发。“欺骗?你给我注意用词!我什么时候骗她了?你给我好好想想,是我主动接近那个老太婆的吗?不是吧?是她擅自接近我们,说你是她的外孙女。我们只是配合她而已。你那表情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不满吗?”

园香想说亮太在DNA鉴定时做了手脚,但又害怕暴力再度升级,便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给我听好了,我把一切都赌在了这个计划上,已经不能回头,也不打算回头。如果这是犯罪,那么你也是共犯,事到如今已经逃不掉了。你用老太婆的钱吃饭了吧?酒也喝了,新衣服也买了,不是吗?”

我会把所有钱都还给她——园香想这样说,嘴却张不开来。

亮太冷冷一笑。“别担心,一定会顺利的。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了,一切都是为了你。等事情顺利结束后,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等那老太婆一下子归天后,幸福就会不请自来。”

不,那样不叫幸福——园香没有说出口,而是闭上了眼睛。

不知亮太是如何理解园香这一举动的,总之他说了句“好孩子”,再次摸了摸她的头。

园香开始期盼早日结束这样的局面。无论亮太如何捏造理由,犯罪就是犯罪。

园香决定尽量不再去秀美家。即使到了休息日,她也会以秀美没有时间为借口。只要见到秀美,就必须提出收养一事,如果一字不提就回来,亮太必然会勃然大怒。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一天,园香回到家,发现亮太正在喝威士忌。他一般不会在晚饭前喝酒,不祥的预感立刻涌上园香心头。

果然不出所料,突然起身的亮太向园香扑来。他把园香按倒在地,对着她的脸和身体就是一顿痛打。

“你竟敢骗我!刚才我给老太婆打了电话,她可说是因为你有事,所以总是无法见面。到底怎么回事?回答我!”

“求……求求你,原谅我……”

“啊?你说什么?”

“我讨厌那样,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不想继续下去?什么事至于那么讨厌?你只要去老太婆家,让她高兴就行。很简单吧?”

“不是的……这样的生活,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这样的生活?你是什么意思?是说不想再和我一起生活了?”

园香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但是亮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起身走进厨房,又迅速折回。

看到亮太手上的东西,园香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是一把菜刀。

他再次站到园香面前,将菜刀贴近她的脸。

“园香,你要是背叛我,就别怪我不客气。以前我也说过,已经没有退路了,逃跑也没用。我一定会找到你,杀了你,然后自杀。这不是威胁,是认真的。”

亮太眼中疯狂的光芒让园香动弹不得。

我会被杀死的,她想。要是这样下去,不知何时就真的会被杀死——

就在这之后不久,秀美突然到访。因为亮太不在家,园香打开了门。虽然戴着口罩,秀美还是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瘀青。

园香一度把秀美关在门外,但秀美并未放弃。她似乎已经和邻居打听过了,知道园香正深陷亮太的暴力之中。

园香不打算蒙混过关,直率地讲述了遭受家庭暴力的详情。但是关于背后的原因,园香闪烁其词。她没能说出他们在欺骗秀美的事实。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不用担心。”秀美说完就回去了,但园香完全不知道她到底作何打算。

一周后,秀美打来电话,于是园香立刻前去和她见面。正好亮太也提出了要求,一旦她脸上的伤不再显眼,就要立刻去找秀美。

秀美的提议令园香十分意外。“近期请你找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去旅行。至少也要两天一夜,尽量选择比较远的地方,我给你出钱。你想去哪里?”

唐突的话题让园香困惑不已。“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不偶尔换换心情可不行。你很多年都没旅行过了吧?”

“那倒是……”

看到园香并未释然,秀美突然笑道:“其实,我是打算解决那个问题,就是你那个粗暴的男友。我考虑了很多,准备和他当面谈谈,把事情解决了。”

“那样行得通吗?”

“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既需要能帮我交涉的人,也需要金钱。不过我已经看到了成功的希望。等园香你回来的时候,你们的关系应该已经结束。我不会让他再接近你。”

需要能够帮忙交涉的人和金钱——

那大概是类似黑社会的人物吧。园香完全不了解那个世界,但秀美或许有门路。

“能顺利吗?”

“我一定会让事情顺利的。当然,万一出现意外,我也会当心,不让你被卷进去。放心吧。”

“但是,他可能不会允许我出去旅行。”

“说是我邀请你去的不就好了?这样也不行吗?”

“啊,这样大概没问题……”

不如说拒绝邀请反而会惹怒亮太。

问题在于如何选择合适的旅行伙伴。秀美表示要找值得信赖的好友,于是园香只想到了一个人。

她试着联系冈谷真纪,结果两人立刻就做出决定,计划在九月二十七日前往京都。

得知旅行的事,亮太似乎怀疑园香在撒谎,当即给秀美打了电话。挂断电话后,他立刻窃笑道:“真是个好机会,就在旅行中把收养的事敲定吧。明白了吗?”

“明白了。”园香答道。如果事情能按秀美所说的发展,那么撒什么谎都不用担心。

和真纪同行的京都之旅非常愉快。时隔许久,园香终于充分享受到了自由。当然,她也惦记着亮太的事。秀美真的能帮忙交涉吗?然而,亮太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频频发来恼人的信息,甚至一条都没有,这应该就是事情进展顺利的证明。到了晚上,园香收到了秀美的通知:“一切顺利,请好好享受旅行。”

尽管如此,园香在回东京的当日仍然惴惴不安。想象在她脑中膨胀:待在公寓中的亮太正处于怒火喷发的前夕,等她一进屋,亮太就会一拳打过来。

然而,风平浪静。亮太并不在家。园香拨通了秀美的电话,立刻得到了“不要紧”的回答。

“不用担心,今晚请好好休息。明天你还要去工作吧?有空的时候就联系我,我有很多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明天我就告诉你。”

秀美说过“晚安”便挂断电话。园香总觉得那话中带着一丝冷淡。

一夜过去,亮太仍未回来。园香像往常一样来到花店上班,但心情始终无法平静下来。

“怎么了?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店长担心地询问。

“没什么。”园香回答。

午休时,园香给秀美打去电话,却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指示。

秀美让她给与亮太相关的人和场所打电话,逐一询问亮太的去向。

“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就像亮太失踪了一样——”

说到这里,园香开始脊背发凉。她突然明白了事情的真相。虽然她不敢相信,但是能够想到的情况只有一种。

“那个……难道您把亮太……”她害怕得不敢再说下去。

“园香,”秀美温柔地唤道,“正是如此。亮太行踪不明了,在园香你去旅行的时候不见了,所以你今天要到处打听。等到了晚上,你就去附近的警察局,说同居的男友不知去向。”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也不用考虑。总之,按我说的去做就好,那样就没问题了。不必有任何担心。”

“外婆……”

已经无须怀疑。尽管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亮太已经的的确确不会再出现在园香面前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啊,园香你就是全部。只要你能幸福,我就别无所求,舍弃生命也无所谓。所以拜托了,请按照我说的做。”

电话中的声音强烈地传达着秀美的孤注一掷,园香无法拒绝。

“但是,就算是询问亮太的去向,我也不知道该找谁问……联络方式都在他的手机里。”

“啊,也对,如今大家都不再用通讯簿了。那也不要紧,你就时不时给亮太打个电话,试着联系他。同居的人行踪不明,你却毫无反应,那样也太奇怪了。然后就像刚才说的,到了晚上,你就去警察局请求搜索,明白了吧?”

秀美语气平淡,言辞中却充满压迫感。“我明白了。”园香答道。

“嗯,太好了。谢谢你,园香。一定要振作起来啊。有什么事就联系我。”秀美的语调里透出发自内心的安然。

挂断电话后,园香恍惚了片刻。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了。

园香曾下定决心,如果能顺利和亮太分手,她就要向秀美坦白。无论花多少年,她都打算全额返还秀美援助他们的钱。

但是,这样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了。秀美认定园香就是自己的亲外孙女,因此才会将亮太带离这个世界。事到如今,园香不可能再说出真相。

园香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遵从秀美的命令。她先拨打亮太的电话,确认无人接听后,又发送了询问亮太身在何处的信息。这样的过程她重复了很多次,当然,亮太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到了晚上,园香前往当地警察局,在生活安全科说明了情况。一名姓横山的男警察接待了她,询问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园香回答没有。

提交失踪申报材料后,园香离开了警察局。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有表现得不自然的地方。

她一联系秀美,立刻得到了肯定。“你做得很好。这样一来我就安心了,你自由了。但是,不要表现得太过喜悦,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就可能被人看到。”

“之后该怎么办?”

秀美闻言,沉默了片刻。“接下来的话有点儿难以开口,但是你必须知道,所以我就说了:过一段时间,警察应该会联系你,通知你找到了看起来像是亮太的人,希望你前去确认。”

园香咽了口唾沫。她明白什么是“看起来像是亮太的人”。

“园香,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

“到了那时,你要听从警方的指示,就算不情愿,也要去确认是不是亮太。”

“然后呢?”

“如果是亮太,那么警方大概会对如何处理善后问题给出建议。如果你拿不定主意,就联系我。”

“嗯,我明白了。”

“坚持住,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了。等一切都平息,我们再见面慢慢聊吧。要保重身体啊。”

“嗯,外婆您也是。”

“谢谢。”

园香彻夜未眠。一考虑到将来的事,绝望便笼罩心头。今后只能继续欺骗秀美吗?为了外孙女,秀美甚至杀死了那个可憎的男人。

园香在几乎未曾合眼的状态中迎来了早晨。刚一上班,店长就担心地招呼她:“你脸色不太好,而且昨天也没精神,如果身体不舒服就休息吧。”

“不用,没关系的。”

但是,园香的精神状态确实让她无法胜任工作。她一直战战兢兢,不知什么时候警察就会打来电话。

松永奈江就是在此时联系的园香。她语气轻快地说道:“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我就是想好好听你说说话。”

园香无法强颜欢笑。听到她含混不清的回答,奈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园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跟我说实话。”

直截了当的提问让园香瞬间痛苦起来。“奈江夫人,其实我陷入了非常糟糕的境地……”她忍不住吐露道。

“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奈江的话听起来惊讶不已,但园香不知该如何回答。听她一时语塞,奈江便说:“看来是电话里很难说清的事情啊。”

“嗯,是的……”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我也想面对面听你说。”

“好。”园香回应道,两人相约当晚见面。然而挂上电话,园香却陷入了思考。

如今这种局面是无法说出口的。虽说是按命令行事,但自己的的确确欺骗了一位老妇人,并最终让她痛下杀手。

该怎么对奈江开口——园香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工作中频频出错。见到奈江时,她仍然没有找到清晰的答案。

奈江一见到园香,就看出事态并不寻常。“现在,把你能说的告诉我就好。有些话很难讲出口吧?”她问。

园香点点头,开了口。“他好像被杀了。”她首先讲明了这一点。奈江早晚会知道,还是先说出来比较好。

奈江应该感到惊讶,但是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被谁杀的?”她抛出问题。

“那个……我不想说。那个人是为了我才这么做的。”

奈江紧盯着园香,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道:“我明白了。那么,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园香摇了摇头,“如果可以,我想从这里消失……”

“园香——”奈江轻轻唤了一声,随即陷入沉默。

园香始终低着头,不知道奈江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我明白了。”不一会儿,奈江说道,“就这么办吧。”

园香闻言抬起了头。“什么意思?”

“就是消失啊。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去哪里呢?”

“交给我吧,我有主意。”

随之而来的就是仓促的准备。十月二日早上,园香给花店打去电话,提出停薪留职。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店长不允许,她就辞职,但幸好获得了许可。收拾好行李后,她来到奈江的公寓一看,奈江也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于是两人一起出发前往东京站。听说要搭乘上越新干线,园香吓了一跳,那是她从未想过的地方。

“我有个隐居地。”奈江说着,向园香眨了眨眼。

两人就这样开始了在汤泽度假公寓的生活。这里的住户寥寥无几,购物也全部由奈江负责,应该不会被警方找到。

问题在于要躲藏到什么时候。通过新闻,园香得知上辻的遗体已被发现,搜查已经开始。警方必然正在拼命奔走,追查她的行踪。

奈江什么也没问过,似乎在等待园香主动坦白,但园香终究还是说不出口。自己冒充一位老妇人的外孙女并骗取钱财——要是交代出这件事,她一定会遭到奈江的痛斥和鄙夷,并被她扭送到警察局。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事态突然发生了变化。两人离开汤泽的公寓,搬到了现在这家酒店里。奈江似乎是受到了某个人的指示,但她并没有明说。现在想来,那个人应该就是汤川吧。

而且在几天前的深夜,奈江曾经一边给园香看便笺纸一边说:“现在请你马上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看到号码,园香脸色铁青。那是秀美的手机号码。

“我去另一个房间。”奈江说完便消失在卧室中,随后传来她关上房门的声音。

园香越来越糊涂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奈江为什么知道秀美的电话号码?

尽管犹豫不决,园香还是拿起了听筒。她按下便笺纸上的号码,然后将手放在胸口上。

呼叫音只响了一回,电话就接通了。“我是根岸。”熟悉的声音响起,园香没有出声。“是园香吗?”对方问道。

“嗯。”园香回答。

“太好了。汤川教授遵守约定了啊。”

秀美的话语里出现了陌生的名字。那是谁呢?

“你还好吗?没倒下吧?”

“嗯,挺好的。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健康就好。但是请你听我说——你会听吧?”

“嗯。”

“太好了。我明天会去警察局,去自首。”

“哎……”

“我想过蒙混过关的办法,但果然还是不行。我准备放弃了。所以,我有话想先告诉你。到了警察那里,我只打算说你是我在花店看中的女孩。至于你是我遗弃的女儿的孩子,我绝对不会说。所以啊,园香你也一样,无论警察问什么,你都要这样应对。明白了吧?”

“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就把这件事当成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吧。这半年来我非常愉快,留下了很多回忆。我会把它们当成珍宝,度过我所剩无几的人生。”

“根岸女士……”

“你不叫我外婆吗?”

“啊……但是……”

“这是最后一次了,叫我外婆吧。”

“外婆……”

听筒里传来轻轻的笑声。“谢谢你。”

随后,电话咔一声挂断了。

园香手握听筒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啪嗒啪嗒落在了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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