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退稿图书馆  作者:大卫·冯金诺斯

1

出于工作原因,黛尔菲·德斯佩罗在巴黎生活了将近十年,但她从未因此就觉得自己不是个布列塔尼人了。她看起来比实际上来得更高一些,这并不是因为穿高跟鞋的缘故。很难解释为什么有的人能够如此;是因为野心勃勃,或是因为从小就备受关爱,还是因为确信自己会有光明的未来?或许都有吧。人们都愿意听从和跟随黛尔菲,她身上有一种非凡的魅力,但又一点都不咄咄逼人。她的母亲是一名语文老师,因此她从小就在文学的熏陶下成长。在童年时光里,她常常翻看母亲学生的作业,被上面的红色批改印记深深吸引;她仔细研究作业里的错误语法和蹩脚表达,在心里牢记,永远都不能这样写。

中学毕业后,她去了雷恩[Rennes,法国城市。]读书,但并不想成为老师。她的梦想是在出版社工作。暑假里,她会设法去出版社实习,或者做任何可以帮助她进入文学界的工作。她很早就承认,自己并无写作才能,也对此毫不沮丧,而是只怀抱着一个愿望:与作家们一起工作。她永远都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 Houellebecq(1956— ),法国作家,凭借《地图与疆域》获得龚古尔文学奖。]时的激动。那时,她正在法亚尔出版社[Éditions Fayard,法国出版社。]实习,维勒贝克的《一个岛的可能性》正是由这家出版社发行。他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与其说是为了打量她,不如说只是稍稍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您好,并没有得到回答,但这对她来说已是最非同一般的交流。

接下来的那个周末,在回父母家时,她花了一整个小时对这个微不足道的时刻滔滔不绝。她非常喜爱维勒贝克,以及他对小说惊人的感觉。每每听到围绕着他的众多争议,她都感到十分厌烦,人们从来没有对他的语言、他的绝望和他的幽默有足够的认识。她谈论着他,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就好像走廊上的短暂碰面能让她比任何人都更懂他的作品。她兴奋不已,而她的父母则开心地看着她;说到底,他们竭尽全力教育女儿,就是为了让她能够有这样的热忱和兴趣,有能力发出这样的惊叹;在这个意义上,他们的教育应当算是成功了。黛尔菲自己培养起敏锐的文学嗅觉,能够察觉出文本的内在推动力。所有在当时跟她打过交道的人都认为,她有着光明的前途。

在格拉塞出版社[Éditions Grasset,法国出版社。]实习后,她被聘用为初级编辑。相对于这个岗位,她可以说是十分年轻,但她正正好赶上了机遇;她进出版社时,领导层正希望编辑队伍年轻化一些,并增加其中的女性比例。几位作家被交由她来负责,必须要承认,这几位算不上是最重要的作家,不过他们都很高兴,能有一位年轻编辑全力以赴地打理自己的作品。另外,在有空的时候,她还负责顺便审读一下邮寄来的稿件。洛朗·比奈[Laurent Binet(1972— ),法国作家。]的第一本小说《HHhH》就是由她发掘的。这是一本关于莱因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1904—1942),德国纳粹党党工队的重要成员之一。]的出色小说。不经意间拿到这份书稿后,她赶忙去找格拉塞出版社的老板奥利维·诺拉,恳求他尽快读一读。她的热忱得到了回报。比奈签约了格拉塞出版社,恰好赶在伽里玛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法国出版社。]发出同样的邀请之前。几个月后,这本书获得了龚古尔新人奖,而黛尔菲·德斯佩罗也在出版社里站稳了脚跟。

2

几个星期后,在读一位年轻作者弗雷德里克·科斯卡斯的处女作时,她再次被那种触电般的直觉击中。《浴缸》讲述了一个少年拒绝离开浴室,并决定生活在浴缸里的故事。她从来没读过这样一本书,作者的文笔既欢快又忧伤。她没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审稿委员会相信她的坚定判断。这份书稿让人联想到冈察洛夫[Ivan Goncharov(1812—1891),俄国作家。]的《奥勃洛莫夫》或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不过,这种避世情结在当今社会有了新的诠释方式。主要区别在于一点:如今,借助来自五湖四海的图片、源源不断的信息以及各种社交网络,每个青少年都能够做到通晓一切。那么,为什么还要走出家门呢?对于这部小说,黛尔菲有说不完的话。她立即就认为,科斯卡斯是个年轻的天才。尽管天生易于激动,但这个词她极少使用。不过,还需要说明一个小细节:她迅速地被《浴缸》作者的魅力迷倒了。

在签约之前,他们碰了好几次面;首先是在格拉塞出版社,然后在一家咖啡厅,最后在一家大饭店的酒吧里。他们聊了聊小说,以及一些合同条款。想到作品马上就能出版,科斯卡斯心跳不已;他的名字被印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这就好像是美梦成真一样。他确信,自己真正的人生将要就此展开。在没有将名字印在小说上之前,他总是感觉自己在这个世间如浮萍般飘摇动荡、无根无基。他向黛尔菲谈到自己在写作上所受的熏陶;她的文学知识十分渊博。他们畅谈自己的兴趣偏好,但从来不谈私事。编辑小姐实在太想知道,她的新作者是不是已经有另一半了,却怎么都问不出口。她想办法绕着弯去打听,但徒劳无功。最后还是弗雷德里克主动开了口:

“我可以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请问吧。”

“您有未婚夫吗?”

“您想我说实话吗?”

“是的。”

“我没有未婚夫。”

“这怎么可能呢?”

“因为我在等您。”黛尔菲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她立即就想改口,想说这不过是句俏皮话,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表达得清晰坚定。没有人能怀疑她话里的真诚。当然了,在你来我往的对话里,在回应“这怎么可能呢”的时候,弗雷德里克也在出招。这样接话不就是暗示他喜欢她吗?她尴尬不已,心里却慢慢承认,她那样讲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事实太过纯粹,因此难以伪装。是的,她一直都希望遇见一个像他那样的男人,无论是外表上还是精神上。人们有时会说,所谓一见钟情,其实是一场重逢,是对早已存在于我们内心的某种感觉的回响。从第一次见面起,黛尔菲就感受到了这种心神不宁;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甚至,她或许早已在预知梦里见过他。

弗雷德里克猝不及防,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他眼里,黛尔菲完完全全是真诚的。当她恭维他的小说时,他总是能从中读到一丝夸张的成分。他设想那是一种职业要求,她必须要显得格外兴奋。但此刻,她的语气毫无修饰。他应该说些什么,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们的关系何去何从。他难道不想和她保持些距离吗?只维系工作上的合作关系,专心处理他的小说及接下来的作品。然而,他们二人是那样心心相连。他无法对这个女人无动于衷,她是那样懂他,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沉浸在混乱的思考里,黛尔菲不得不重新拾起话头:

“即便这份心意不是相互的,请相信,我仍会以同样的热情出版您的小说。”

“感谢您的补充说明。”

“不客气。”

“那么,假设我们在一起了……”弗雷德里克的语气突然变得欢乐起来。

“嗯,假设……”

“要是我们分开了,那会发生什么?”

“您可真悲观。什么都还没开始,您就已经在谈分手。”

“我只想您能回答一下:如果有一天,您讨厌我了,您会把我的书稿全部丢进碎纸机吗?”

“当然了。这便是您要冒的风险。”

“……”

他笑了,定定地看着她,在他的目光里,一切开始了。

3

他们离开了酒吧,在巴黎城散步。他们变成了这座城市的游客,漫无目的地游荡,不过最后,他们还是来到了黛尔菲家。她在蒙马特区租了一间单身公寓,很难说这是个比较大众还是小资的街区。他们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一场前戏。弗雷德里克注视着黛尔菲的小腿,而她知道自己正被观察着,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走。一进公寓,他们就径直走向床,躺了上去,没有一丝的狂热,就好像最激烈的欲望会带来同样强烈的冷静。一会儿以后,他们做爱了。二人久久相拥,心头激荡着一种奇异的感觉,几小时之前他们还那样陌生,如今却忽然这般亲密。转变很迅速,转变很美好。黛尔菲的身体找到了一直苦苦寻觅的港湾。而弗雷德里克感到自己终于平静下来,他心里那莫名的缺口得到了填补。二人都清楚,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或者,这更像是别人的故事。

深夜里,黛尔菲开了灯:

“是时候讨论一下你的合同了。”

“啊……所以是为了谈判……”

“当然了,我在和所有作者签约前都跟他们睡一觉。这样能更好地拿到影视改编权。”

“……”

“所以?”

“都给你。我全都给你。”

4

不幸的是,《浴缸》是一场失败。而“失败”是个重词。在一本小说出版后,人们都会期待些什么呢?尽管黛尔菲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她在媒体界的熟人也积极宣传,但那几篇赞扬天才新秀的生花妙笔的文章并没能改变一本出版物的典型命运。人们总是以为,得到出版就是找到圣杯。那么多人在写作时都梦想着找到它的那一天,但比起无法出版的痛苦,还有更加残忍的事情:出版后没有得到一点关注[理查德·布劳提根应该创建另一家图书馆的。那里收集无人谈论的出版物:一家隐形书籍图书馆。——原注]。几天之后,这本书就哪儿也见不着了,你一间间书店地找过去,可怜巴巴地想要寻找一丝这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出版一本没有读者的书,就像是给“无人问津”四个字做一次最生动的演绎。

黛尔菲不遗余力地安慰弗雷德里克,告诉他一次挫折不会影响出版社对他的信心。但无济于事,他觉得既空虚又屈辱。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坚信自己有一天能靠文字立足。他喜欢以前的自己,那个年轻人一边写作,一边盼着很快就能出版第一部小说。但如今,当梦想已被现实蒙上阴影,他还能希冀些什么呢?他不想表演那种喜剧,假装对小说获得的溢美之词欣喜若狂,就好像许多其他作家那样,因为《世界报》上的寥寥几行点评就洋洋得意。弗雷德里克·科斯卡斯一直都客观冷静地看待自己的处境。并且他明白,不应该改变自己的独特之处。人们不读他的书,事情就是这样。“至少,我因为出版这部小说遇见了一生挚爱。”他这样开导自己。他应该继续自己的道路,就像一个被队伍遗忘的士兵那般独自坚持。几个星期之后,他重新开始写作。一部书名暂定为《床》的小说。他没有和黛尔菲细讲自己的计划,只是简单地说:“哪怕这又是一场重击,起码床能比浴缸要来的柔软一些。”

5

他们一起安了家,也就是说,弗雷德里克搬到了黛尔菲的家里。他们不想让别人的评头论足影响自己的感情,因此出版社里没人知道他们在一起了。每天早上,她出门上班,而他开始写作。他决定从头到尾都在床上写这本书。写作能够提供绝佳的不在场借口。作家是唯一一种让人可以整天裹在被子里还能说“我在工作”的职业。有时,他会睡个回笼觉,或者半睡半醒地胡思乱想,同时告诉自己这样有益于创作。现实却截然相反:他感到自己的灵感日渐枯竭。他有时会想,这从天而降的幸福生活是不是不利于创作。不是只有迷惘或脆弱的情绪才适合创作吗?不,这个想法太荒谬了。快乐的时候能写出杰作,绝望的时候也能写出杰作。相反,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人生像样了起来。黛尔菲一人赚钱供二人生活,而他得以有时间写小说。他不觉得自己像个寄生虫,而是坦然接受由人供养的事实。这算是二人之间的某种爱情契约:归根结底,他也是在为她工作,因为她会出版他的小说。不过他知道,她会是个公正的评审,他们之间的关系丝毫不会影响她对于小说质量的意见。

在此期间,她出版了别的作家的作品,她敏锐的文学触觉持续引起大家的关注。她拒绝了好几家出版社抛来的橄榄枝,始终忠诚于她的伯乐格拉塞。弗雷德里克有时候会因为嫉妒闹些小脾气:“什么?你出版了这本书?为什么?这本书糟糕成这样。”她则回答道:“别像那些酸溜溜的作者一样,觉得其他所有人的书都不忍卒读。我一整天都在忍受那些自大狂,已经快受不了了。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我希望看到的是一个专注于工作而不是别的事情的作家。其他人一点也不重要。我一边出版其他人的作品,一边等你的《床》。可以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到你的床。”黛尔菲仿佛有一种魔力,可以平息弗雷德里克的焦躁。爱幻想的文学青年是她,脚踏实地的女人也是她,她是两者的完美结合;她身上的这种力量源自她出生的地方,也来自父母给她的爱。

6

是的,她的父母。黛尔菲每天都和母亲通电话,详细地向她讲述自己的生活。她也会和父亲通话,但相比起来,他们的对话要精简得多,删去了一些无用的细节。不久前,他们俩都退休了。“我是一个语文老师和一个数学老师带大的,我的精神分裂就是这么来的。”黛尔菲开玩笑道。她父亲之前在布雷斯特工作,母亲在坎佩尔[Quimper,法国布列塔尼大区城市。],每个晚上,他们都会一起回到在克罗宗市莫尔加[Morgat,法国布列塔尼大区克罗宗市乡镇。]的家。那是个神奇的地方,似乎与世隔绝,只有蓬勃的大自然。在那样一个地方,不可能会有烦恼;仅仅看着海,一天就能过去。

黛尔菲所有夏季假期都在父母家过,她的新生活也不会破坏这样有规律的安排。她向弗雷德里克提议同行。这是个机会,可以介绍法比妮和热拉尔给他认识。他露出犹豫的神色,就好像有别的安排一样。他问:

“在那个家里,你的床是什么样子?”

“没有男人躺过的样子。”

“我会是第一个和你在上面睡觉的男人吗?”

“第一个,也希望是最后一个。”

“我想像你回答问题那样来写作。总是那么美,又那么有力量。一锤定音。”

“你写得更好。我知道。我比所有人都先知道。”

“你真是太棒了。”

“你也不坏。”

“……”

“那里是世界的尽头。我们可以沿着海岸散步,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那你父母呢?我写作的时候不一定合群。”

“他们会理解的。我们自己会一直聊天,但从不强迫别人参与。那可是布列塔尼……”

“‘那可是布列塔尼’是什么意思?你老说这句话。”

“你会懂的。”

“……”

7

事情并不完全如预期的那样进行。从到达的那一刻起,弗雷德里克就受到了黛尔菲父母的热烈欢迎。这是她第一次带男人来见他们,事情很明显了。他们什么都想知道。大概要等下次来才会有所谓的“不强迫”说话。尽管一想到要提及自己的过去,弗雷德里克就会觉得尴尬,但此刻,他一上来就被关于他的生活、父母和童年的问题团团包围。他努力显得善于交际,回答的时候还穿插些趣闻轶事。黛尔菲有理由怀疑,那些故事都是他凭空捏造的,好让他的讲述比枯燥的现实更加生动。

热拉尔早已专心致志地读完了《浴缸》。一位出版了一本默默无闻的小说的作者遇上了自己的读者,而读者为了哄他开心,便不停地聊关于这本书的话题,这反倒挺让人郁闷的。当然了,对方是出于好意。但才刚安顿下来,在露台喝上第一杯开胃酒,面朝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弗雷德里克不禁感觉到有些尴尬,如此美妙的时刻却要谈论如此平庸的小说。他已渐渐从那部小说中走了出来,看到了其中的缺点,和那种过于求好的写法。就好像每一个句子都一定要证明作者有了不起的文采。第一部小说总是好学生写的。只有天才能上来就有那种懒学生的做派。不过,自然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懂得叙述的缓急节奏,懂得隐藏在表面文字之下的内在情节要如何发展。弗雷德里克有预感,他的第二部小说会更好,他不住地这么想着,却没有告诉任何人。直觉说多了便不再灵验。

“《浴缸》是一部关于当今社会的绝妙寓言。”热拉尔继续道。

“啊……”弗雷德里克回应他。

“你写得很对:过于丰富充足的物质生活一开始会让人迷惑。而如今,它却叫人想要放弃。什么都有,就等于什么都不再想要了。在我看来,这个等式恰当极了。”

“谢谢您。真是不敢当……”

“你就收下称赞吧。这里可不是每天都这样的。”他大笑说道。

“您受到了罗伯特·瓦尔泽[Robert Walser(1878—1956),瑞士作家。]的影响,不是吗?”法比妮接话道。

“罗伯特·瓦尔泽……我……是的……是这样,我很喜欢他。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您说的当然是对的。”

“你的小说让我尤其想到他的短篇小说《散步》。在谈论闲逛这件事上,他有种了不起的天赋。瑞士作家是最会描写无聊和孤独的。你的书里也有这种东西:你让空虚变得生动。”

“……”

弗雷德里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多久没遇见过这样的善意和关爱了?寥寥几句话,他们就抚平了大众的不理解给他留下的伤痕。他看向黛尔菲,是她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她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微笑,而他心里想,他很想要看看那张床,那张没有任何男人到过的床。在这里,他们的爱情似乎又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8

在初见面热切的谈话之后,黛尔菲的父母不再向弗雷德里克提太多问题。一天天过去,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快乐地写作。早上,他专心致志地写小说,下午,他与黛尔菲一起散步,他们信步闲逛在这片土地上,一个人也不会遇到。这里是适于忘记一切的所在。她也喜欢一路走,一路向他讲述自己少女时代在这里留下的印记。过去一点点拼凑起来,现在,她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铺展在弗雷德里克面前,他可以在所有的时光里去爱她了。

空暇时,黛尔菲会与孩提时代的伙伴们重聚。这是一种特殊的友谊:他们在特定的地方才显得格外亲密。要是在巴黎,她与佩里克或者苏菲也许就没话好聊了,他们已经变成了如此不同的人,但在这里,他们可以聊上几个小时。每个人都讲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大家向黛尔菲打听她遇见的名人的事。“许多人都很肤浅。”她言不由衷地说道。人们总是讲别人希望听到的话。黛尔菲知道,儿时的朋友们希望听到她批评巴黎;那会让他们感到宽慰。她和他们在一起慢悠悠地聊着,只有一件急事挂在心上:回去见弗雷德里克。她很开心,他在布列塔尼能如此自在舒心地写作。她向自己的朋友们推荐他的小说。

“有口袋本吗?”

“没有。”黛尔菲结结巴巴地说。

尽管她的影响力日益扩大,但仍没办法说服任何人去再版这部销量一塌糊涂的小说。没有任何客观的理由可以证明,便宜些的价格就能扭转《浴缸》在市场上的命运。

黛尔菲想要转换话题,聊聊她此行带回来的小说。得益于新科技,她不需要再在假期里吃力地拖着成箱的书稿旅行。这个八月,她有二十几本书稿要看。全部书稿都存在电子阅读器里。大家问她这些小说都讲了些什么,可大部分时候,她也没办法说出个大概。她没读到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但她依然在每次开始阅读一本书稿的时候都激动不已。要是这一本很棒呢?要是能就此发掘一个新作家呢?这份职业总是能最大程度地调动她的激情,她怀抱着孩子般的热情投入工作,就像在找寻藏在花园里的巧克力。而且,她还很喜欢重新审校那些已经出版的书稿。她至少看了十几遍《浴缸》。当她真的喜欢一部小说的时候,一个逗号的去留都会牵动她的心绪。

9

这天晚上的天气好极了,他们决定露天吃晚餐。弗雷德里克帮忙摆了桌子,很是开心,觉得自己终于能派上点用场。这心情说来有些荒谬。当作家们想到自己能完成一项家务,就会感到非常高兴。他们的灵魂总是虚无缥缈地游荡,需要一点实实在在的快乐来平衡一下。黛尔菲与父母聊了很多,这让她的伴侣十分着迷。他们之间总是有那么多话可讲,他想。他们的对话永远不会有冷场,总是一句接着一句。眼前的场景让弗雷德里克越发意识到自己与父母之间的沟通障碍。他们到底读过他的小说吗?应该没有吧。母亲很想改善和他的关系,但由来已久的疏远很难再去弥补。毕竟,他已经很少再想到父母。他有多久没和他们说过话了,他真的说不出来。小说的失败让他更不愿意接近他们。他不想看到父亲鄙夷的眼光,父亲定会向他历数所有那些大获成功的小说。

弗雷德里克甚至不知道这个夏天他们在干什么。在他看来,他们俩能待在一起已经够奇怪的了。分开二十年之后,他们最近又生活在了一起。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无法理解自己的父母,这一定算是一个成为小说家的好理由。可以想象,他们尝试了各自生活,但发现并没有过得更好,因此又回到原点。童年时,弗雷德里克总是得拖着行李不停地两边往返,这让他很是痛苦,而如今没有了他,父母却重新过上了共同的家庭生活。他应该为此感到愧疚吗?真相也许更为简单:他们只是害怕孤单。

弗雷德里克停下了思绪[他已经走神多久了,谁也说不上来。人类有这种独特的能力,可以一边想别的事情,一边装作全神贯注地听着别人的谈话,还会不时点头应和。这也是为什么永远都不要指望能在任何人的眼神里读到他真实的想法。——原注],重新回到当下的谈话之中。

“你还没读厌那些稿子吗?”法比妮问女儿。

“没有,我非常喜欢。但最近,我真的有点累了,没读到什么特别有趣的。”

“那《浴缸》呢?你当时是怎么发现它的?”

“很简单,弗雷德里克寄来了书稿。我在翻堆书稿的办公室时注意到了它。我被题目吸引了。”

“其实,我是把书稿放在了接待处,”弗雷德里克补充道,“我去了好几家出版社,但心里并不大信这一套。我完全没有想到会有人第二天早上就给我打电话。”

“进展这么迅速是很少见的,不是吗?”热拉尔问,他总是很积极地参与谈话,就算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感兴趣。

“当然,我们很少那么快给出反馈。并且,也很少那么快就出版。在格拉塞,邮寄来的小说里,一年只有三四部能被出版。”

“一共能收到多少部呢?”法比妮问道。

“几千部。”

“我想,应该有人负责退稿吧。这工作量可不小。”热拉尔轻声说。

“一般来说,是由实习生寄出一份统一格式的信件。”黛尔菲解释道。

“啊对,著名的退稿信:‘尽管您的稿件质量很高……但我们遗憾地通知您,贵作并不符合我们的出版风格……顺祝……’出版风格,这可真是个好借口啊。”

“你说得对,”黛尔菲对母亲说,“而且,其实所谓出版风格根本不存在,不过是个借口。只要看一眼我们的出版目录就知道,我们出的书什么类型都有。”

对话出现了短暂的冷场:德斯佩罗家极少出现这样的现象。热拉尔趁机又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红酒;已经是这个晚上的第三杯了。

法比妮接过话头,讲了一个发生在当地的小故事。

“好几年前,克罗宗图书馆的馆长兴起一个念头,要收集所有被出版社退稿的书。”

“是吗?”黛尔菲十分惊讶,她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是的,我想这项计划的灵感来自一家美国图书馆。我对细节不是很确定。我只记得那时候,大家纷纷谈论这件事。人们觉得这件事很好笑。有人甚至说,这是一个文学废品回收站。”

“这个说法很蠢,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弗雷德里克打断道,“如果没有人想要我的书,我也许也会希望它至少能被一个地方接收。”

“现在还在进行吗?”黛尔菲问道。

“是的。我不觉得还非常活跃,但几个月前,我去图书馆,看到最靠里的所有书架都还是专门留给退稿的。”

“那里该供奉了多少草包圣人啊!”热拉尔开玩笑道,但似乎并没有人欣赏他的幽默。

弗雷德里克知道,他应该留给母女俩单独对话的空间。他给了黛尔菲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不过没有太明显地笑出声来。热拉尔收敛起戏谑的语气,承认他觉得这个想法很荒谬。身为一名数学老师,他没法想象能有个地方专门用来保存那些失败的科学研究,或者是没有生效的专利。成功和失败之间本应泾渭分明。他还有另外一个没那么奇怪的比喻:“要是在爱情里,这就好像是一个女人拒绝了你,但还是允许你和她不清不楚。”黛尔菲和法比妮并不是很懂这个类比,但仍然大大赞扬了这个理性男人的感性发言。科学家们有时候会喜欢这些诗意的隐喻,它们是那么精彩,正如四岁孩子写出的诗篇(该睡觉了)。

10

一躺到床上,弗雷德里克便抚摸起黛尔菲的双腿,先是小腿,然后是大腿,最后将一根手指停在她身体的某一点:

“如果我把手放这儿,你会拒绝吗?”他呢喃道。

11

第二天早上,黛尔菲向弗雷德里克提议一起骑车去克罗宗,实地看一看那家图书馆。通常,他至少要工作到下午一点钟,但他同样也十分迫切地想要一探究竟。真切地感受一下别人的失败也许会让他好受一些。

玛嘉利仍旧在图书馆工作。她胖了不少。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就任由体重增长。她并不是在两个儿子出生后立即变胖的,而是在好几年之后。或许,在领悟到她会一辈子待在这里,做这份工作直到退休的那一刻,她就对外表放弃了追求。而当她发现,她多长的体重实际上并没有让丈夫觉得不舒服,也就继续听之任之,最后简直都要认不出自己来了。他对她说,无论她的身体如何变化,他都会爱她,她本可以从中得出结论,认为他深深地爱着自己;但其实,她已看出,他只是漠不关心。

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变化:年复一年,她对于文学更加内行了。开始这份职业时,她不过是误打误撞,对书本毫无兴趣,如今却能为读者提供咨询服务,带他们去找自己需要的书。她逐步改造了这个地方的面貌。她为青少年开辟出一块宽敞的专用区域,并为想要高声朗读的读者设立了休闲室。她的儿子们已经成年,常常在周末来搭把手。这两个大块头像父亲一样,也在雷诺修理厂工作,他们会蜷着身体,为孩子们读《想要知道是谁把粑粑拉在它头上的小鼹鼠》。

不再有什么人为退稿图书馆而来,连玛嘉利自己都快忘了它的存在。有时候,会有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人进门,害羞地说没人想要他的书;同样没被出版的作家的朋友的朋友告诉他,这里有地方可以收留它。在这个梦想幻灭者的群体里,消息悄悄地流传着。

年轻的情侣踏进图书馆,黛尔菲自我介绍,说她住在莫尔加。

“你是德斯佩罗家的女儿吗?”玛嘉利问道。

“是的。”

“我记得你。你小的时候常来这里……”

“是的。”

“其实,主要是你母亲常来帮你借书。不过,你不是在巴黎的出版社工作吗?”

“没错,说的就是我。”

“你可以免费帮我们弄些书来吗?”玛嘉利问道,她有着与自己的文雅气质不相称的商业头脑。

“呃……当然了,我会去看看我能做些什么。”

“谢谢。”

“不管怎么样,我可以给您推荐一部特别棒的小说——《浴缸》。您可以免费拿到几本。”

“哦对,我听说过这本书,似乎写得很差。”

“不,一点都不差。正好,我来给您介绍一下作者。”

“哦,对不起。我真是一出口就是蠢话。”

“别担心,”弗雷德里克安慰她,“我有时候也会没读过就凭空说一本书很差。”

“我会好好读的,并把它放在前排书架。毕竟,在克罗宗,不是每天都有大明星大驾光临。”玛嘉利努力找补。

“大明星,也有点夸张了吧。”弗雷德里克嘟哝了一声。

“怎么样都是被出版了嘛。”

“对了……”黛尔菲插话道,“我们过来见您,是因为我们听说这里有个有些特别的图书室。”

“我想你说的是存放退稿的那个吧。”

“没错。”

“在大厅最里面。我把它保留下来是为了向创立人致敬,但那儿差不多就是一堆废纸吧。”

“是的,当然了。不过我们喜欢这个主意。”黛尔菲说。

“你这么说古尔维克一定会很开心,是他创立了这个图书室。他喜欢有人对此感兴趣。可以说,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他将他人的失败转换为了自己的成功。”

“这真是太美了。”弗雷德里克总结道。

玛嘉利不经意地说出了这句富含诗意的话;她让小情侣自己走去存放退稿的区域。她想,她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那些书架上的灰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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