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退稿图书馆  作者:大卫·冯金诺斯

1

几天之后,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又回到了图书馆。读那些莫名其妙的书稿让他们很是开心。他们会在看到一些书名时发出爆笑,但也会因为一些私人日记而感动不已,尽管写得蹩脚,其中的感情却是真真切切的。

不知不觉,他们就在这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傍晚时,黛尔菲的母亲焦急地在花园里等待着。终于,在太阳下山之前,她看到小情侣回来了。他们从远方出现,自行车车灯在他们身前闪烁。她立即认出了女儿,她总是一丝不苟地笔直前行。那条有点紧张和机械的光线后面就是她。而弗雷德里克的车灯光线则更有艺术家气质,他随意散漫地骑着车,并不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可以想象,他一路上都这里那里看个不停。法比妮心想,他们真是天生一对:他们是现实和幻想的结合。

“对不起妈妈,我们的手机没电了。并且我们被耽搁了。”

“被什么耽搁了?”

“被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

“发生了什么?”

“咱们先把爸爸也叫来吧。所有人都得在。”

她以郑重其事的语气说出了最后这句话。

2

几分钟后,在喝开胃酒时,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讲述了他们在图书馆度过的这个下午。他们轮流发言,相互补充各种细节。感觉得到,他们想要尽可能讲得久一些,将悬念留到最后。他们讲到那些让他们乐不可支的书稿,特别是最猥琐或者最离奇的那几本,例如《自慰与寿司》,那是一首对生鱼片的色情颂诗。父母坚持要他们讲快一些,但无济于事,他们偏要选择弯弯曲曲的小径,时不时还停下来欣赏一下路边的风景,他们的故事俨然成了一段慢悠悠、乐滋滋的旅途。直到突如其来的转折:

“我们发现了一部杰作。”黛尔菲宣布。

“啊,是吗?”

“一开始,我告诉自己,有几页不错,这也不是没可能,但接着,我就被故事给吸引住了。我没法放下这本书,在两个小时里一气读完。我完全被打动了。而且,作者的文笔是那样奇特,既简洁又充满诗意。我一看完就给了弗雷德里克,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个样子。我觉得他看得入了迷。”

“是的,就是这样。”弗雷德里克证实她说的话,他看起来好像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

“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我们把书稿借出来了,你可以读一读。”

“你就这么把它拿出来了?”

“是的,我觉得没人会有意见。”

“那么,故事的主题是什么?”

“书名叫《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妙极了。故事讲的是一段就要结束的感情。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主人公情侣不能再继续相爱下去。这本书讲述了他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但这本书的非凡之处在于,作者在同时平行叙述了普希金的临终时刻。”

“是的,普希金在一场决斗中受伤,”弗雷德里克继续道,“他在死前深受折磨。将一段爱情的结束与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的临终痛苦结合在一起,这是个无与伦比的想法。”

“而且,这本书以这句话开始:‘没有读过普希金,便无法理解俄罗斯。’”黛尔菲补充道。

“我简直等不及要读这本书了。”热拉尔宣布道。

“你?我以为你不怎么喜欢读书呢。”法比妮说。

“是,但这本书让人想读。”

黛尔菲打量着父亲。此时,她是以编辑而不是女儿的目光看着他。她立即明白,这本小说能够打动读者。并且,当然了,发掘它的故事也会让书的出版成为一个绝妙的话题。

“作者是谁?”母亲问。

“我不知道。他叫作亨利·彼克。书稿上写着他住在克罗宗。找到他应该很容易。”

“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父亲说,“我在想,是不是开了很长时间披萨店的那个家伙。”

小情侣盯着热拉尔。他不是一个会弄错事情的人。他所说的听起来很不真实,但这整一趟奇遇都是如此。

第二天早上,黛尔菲的母亲也读完了书。她认为故事情节非常美,并且相当简洁,她又补充了一句:

“的确,因为有平行发展的普希金垂死之际的故事,小说展现出一种悲剧的力量。我在别处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法国人对普希金所知甚少。”黛尔菲回应道。

“他的死竟是这样荒谬……”

法比妮还想多聊聊这位俄罗斯诗人和他的临终境遇,但黛尔菲打断了她,想要谈一谈小说的作者。她一整个晚上都在想这个人。是谁能够写出这样一部书但又无人知晓呢?

找到这个神秘男人的踪迹并不复杂。在谷歌输入他的名字,弗雷德里克发现了两年前的一则讣告。所以,亨利·彼克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书会拥有如此热情的读者,其中还有一位女编辑。应该去见一见他的亲友,黛尔菲想。讣告中提到,他有妻子和一个女儿。那位遗孀住在克罗宗,她的地址黄页里就有。这称不上是一场多复杂的调查。

3

玛德琳·彼克刚过八十岁,在丈夫去世后便一个人生活。四十多年来,他们一同经营一家披萨店。亨利负责后厨,她在前厅服务。他们一辈子的生活作息都跟随着餐馆的节奏。退休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但他们的身体的确已经跟不上了。亨利得了心脏病。之后,他只得违心地卖掉餐馆。有时,他会以顾客的身份回到披萨店。他向玛德琳坦承,当时的心情就像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看着前妻和新任丈夫在一起。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他变得越来越忧郁,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对什么事都提不上劲儿来。妻子一直都比他要活泼合群,此时也毫无办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日渐消沉。一次,他在雨中走的时间有些太久,几天以后,就在自己的床上离开了人世;这貌似是因为不够谨慎,但很难说是不是一次伪装好的自杀。在去世的床上,他看起来很是安详。如今,玛德琳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待着,但从来不会觉得无聊。有时,她会坐下来刺绣,她觉得这种消遣挺可笑的,但同时又做得不亦乐乎。在她绣一块桌布的最后几针时,有人敲了门。

她打开门,毫无慌张的神色,这让弗雷德里克很惊讶。这个地方的人好像从来不会害怕有坏人闯入。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了。您一定是彼克太太吧?”

“是的,要是没有别人的话,就是我了。”

“您丈夫叫作亨利?”

“直到去世前,他都是叫这个名字。”

“我叫黛尔菲·德斯佩罗。我不知道您是不是认识我的父母。他们住在莫尔加。”

“是的,也许认识。我开餐馆的时候见了那么多人。不过我的确有印象。你小时候是不是扎着辫子,骑一辆红色自行车?”

“……”

黛尔菲哑口无言。眼前的女人怎么能清楚记得这样一个小细节?一点没错,说的就是她。那一瞬间,她恍惚又变回那个扎着辫子、骑红色自行车的小女孩。

他们走进客厅。那里有台存在感很强的时钟,一直滴滴答答地走个不停。但玛德琳已对此听若无闻。每一秒的声音都已经与她的日常融为一体。到处散落的小玩意儿让这儿俨然像个布列塔尼纪念品商店。在这座房子里,人们一秒钟都不会怀疑自己身在别处。这里散发着布列塔尼的本地气息,没有一点点外出旅行过的痕迹。当黛尔菲问这位老妇人是否偶尔会去巴黎,她的回答不留一点情面:

“我去过一次。简直是个地狱。人潮拥挤,压力巨大,臭气熏天。而且说实话,那个埃菲尔铁塔,人们总是大肆宣扬,我完全理解不了。”

“……”

“我给你们拿点什么喝的吧?”玛德琳又说。

“好的,十分感谢。”

“你们想要什么?”

“都行,看您方便。”黛尔菲回答道,她已经看出来,最好不要得罪这位女主人。玛德琳去到厨房,将客人留在客厅。小情侣彼此尴尬地对视了一会儿。玛德琳很快就端了两杯焦糖茶出来。

出于礼貌,弗雷德里克喝下了他的茶,尽管他其实十分讨厌焦糖的味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并不自在,这里让他透不过气来,甚至有些害怕。他觉得,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这时,他注意到壁炉上挂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神情忧愁的男人,蓄着茂密的胡子。

“这是您的丈夫吗?”他轻声问。

“是的。这是一张我很喜欢的照片。他看起来很开心。而且他在笑,这可很少见。亨利不是个外向的人。”

“……”

她的回答可谓是相对论的实证:在这张照片上,两个年轻人找不出一丝微笑的痕迹,连一点开心的神色都没有。相反,亨利的目光里蕴含着深沉的忧伤。然而,玛德琳继续评论着丈夫的快乐,在她看来,这是一种不同于流俗的快乐。

黛尔菲不想催促女主人,觉得最好先让她随意聊一聊,聊聊她的生活、她的丈夫,然后再点出此行的主题。玛德琳谈到了他们过去的工作,聊到亨利投入在餐馆里准备一切的时间。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好讲,她最后不得不承认道。时间过得太快了,就是这样。一开始,她说话的语气有些淡漠,但突然之间,她动了情。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谈论过亨利。去世后,他消失在了各种谈话和日常生活之中,甚至或许已从大家的记忆中抹去。于是,她开始任由自己吐露心声,这并不是她往常的习惯;她甚至没有问问自己,这两位坐在她客厅里的陌生人到底为什么要来听她讲亡夫的故事。当某件事情让人觉得自在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去寻思它的由来。慢慢地,一个男人的轮廓被勾勒了出来,他的一生过得平凡无奇、谨小慎微。

“他有什么爱好吗?”在片刻的空白之后,黛尔菲问道,她想加快一下节奏。

“……”

“您有没有在披萨店里见过一台打字机?”

“什么?打字机?”

“是的。”

“没有。从来没有。”

“他喜欢读书吗?”黛尔菲又问。

“读书?亨利?”她微笑着回答道,“不,我从来没见他读过一本书。除了电视节目单,他什么也不读。”

两位访客的神情惊讶至极,但同时又透着一股兴奋。面对客人的沉默,玛德琳突然补充道:

“说起来,我又想到了一个细节。我们出让披萨店的时候,花了好些日子去整理。这么多年来,我们堆了那么多东西。我记得在地下室看到了一个装书的纸板箱。”

“所以您觉得,他会在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餐厅里读书?”

“不。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这么多年来顾客们忘在店里的书。他把书都放在那里,以备他们回来找。当下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不记得有顾客把书忘在桌子上过。但我不是总待在那里。打烊后,我常常先回家,留他收尾。他在餐馆的时间比我要多得多。他早上八九点钟就会到,半夜才回家。”

“是的,那是很长一段时间。”弗雷德里克评论道。

“亨利很高兴能够那样。他喜欢没人打扰的早上。他会准备面团,会想着如何更新菜单,免得顾客厌倦。他喜欢创造新的披萨。他觉得给它们取名字很有趣。我记得有碧姬·巴铎,还有一款有红辣椒的叫斯大林。”

“为什么是斯大林?”黛尔菲问。

“哦,我也不大清楚。他常常会异想天开。他很喜欢俄罗斯。确切地说是俄罗斯人。他说,这是个骄傲的民族,有些像布列塔尼人。”

“……”

“抱歉,我要去医院看一个朋友了。我现在外出都是这样的行程。医院、养老院或是墓地。奇妙的三点一线。不过,你们是为什么想要见我来着?”

“您马上就得走吗?”

“是的。”

“这样的话,”黛尔菲失望地说,“最好还是等下次见面吧,因为我们要跟您说的事情得花点时间才能讲清楚。”

“啊……您把我搞糊涂了,不过我真的得走了。”

“谢谢您费心费时招待我们。”

“不客气。你们喜欢焦糖茶吗?”

“是的,谢谢。”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异口同声道。

“那就好,因为这是别人给我的,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所以我努力在有客人的时候甩掉它。”

看着两个巴黎人的惊讶神色,玛德琳补充道自己在开玩笑。随着年岁渐老,她意识到,不再有人觉得她还能玩幽默。老人家就应该阴阴沉沉、糊糊涂涂的,连一句机灵话都不会说。

离开的时候,黛尔菲问她是否还能再见面。玛德琳戏谑着说道,她现在随时都能约会,他们希望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他们约定第二天见面。这时,老妇人走近弗雷德里克:

“您看起来脸色很差。”

“啊,是吗?”

“您应该在海边多散散步。”

“您说得对。我出门时间的确不够多。”

“您是做什么的?”

“我是写小说的。”

她惊愕地看了他一眼。

4

一进到女友的病房,玛德琳就向她讲述了刚刚客人的来访。她着意多讲了会儿焦糖茶的故事,好逗女友开心。西尔维娅握了握她的手,表示很喜欢她的故事。两个女人打小就认识,她们曾一起在学校操场跳绳,曾相互倾诉第一次和男孩在一起的经历,然后是孩子的教育问题,人生就这样一点点过去,直到二人的丈夫几乎在同时去世;而如今,她们中的一人要先走了。

5

在短暂的拜访之后,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决定一起去那家曾属于彼克夫妻的餐馆吃午饭。披萨店变成了一家可丽饼屋,这似乎更加符合逻辑。人们来布列塔尼就是要吃可丽饼、喝苹果酒。入乡随俗,必须得服从每个地区专属的饮食霸王条款。因此,自从更换了新的店主,食客群体也有了巨大的改变;本地熟客让位给外地游客。

他们端详了许久这个地方,脑子里想着彼克就是在这里写出了他的小说。但在弗雷德里克看来,这件事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这里一点也不可爱,又热又吵……你想象得出他写作的样子吗?”

“可以。冬天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没法想象,但好几个月里,这儿都很安静。正好就是作家们需要的那种消沉的气氛。”

“这倒不假。消沉的气氛,这也是我在你家写作的时候心里想的。”

“真好笑……”

二人有说有笑,为这个逐渐完整起来的故事感到越来越兴奋。玛德琳的性格让他们印象深刻。他们很想知道,第二天,当她得知丈夫的秘密生活时,会有什么反应。

女服务员[也就是老板娘;和彼克家一样,接手了这家餐馆的也是一对夫妻。——原注]问他们想要点什么。每次都是一样,黛尔菲很快就选好了要吃的东西(这回是一份海鲜沙拉),而弗雷德里克则犹豫许久,惶恐地上下扫视着菜单,正是一副对着蹩脚的句子苦思冥想的作家模样。为了克服选择恐惧症,他四处窥探其他顾客碗碟里的东西。可丽饼看起来很不错,但选哪一种呢?他权衡好坏,摇摆不定,同时心里深知,自己注定不会有好运气。归根到底,他永远都选不到对的那一道菜。为了帮他一把,黛尔菲建议道:

“你每次都选错。要是你想要全麦的,就选个蘑菇的。”

“是的,你说得对。”

老板娘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但在和丈夫交代菜品时,她补充道:“我先跟你说好了,这是给神经病吃的。”一会儿以后,当弗雷德里克美滋滋地品尝着他的可丽饼,他承认,他的未婚妻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只要跟自己的直觉对着干就行了。

6

吃中饭时,他们重温了书稿里的故事:

“我们得到了我们的薇薇安·迈尔。”黛尔菲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是谁?”

“那是位在死后才得到盛名的了不起的摄影师。”

“是的,你说得对。彼克就是我们的薇薇安。”

“简直一模一样。而且,人人都爱听这样的故事。”

薇薇安·迈尔的故事

(1926—2009)

在芝加哥,生活过一位有些古怪的法裔美国女人。她一生都在拍照片,但从未给任何人看过她的作品,也从未想过举办展览,甚至常常没有足够的钱去冲洗底片。因此,她没能亲眼见到自己大部分的作品,然而她非常清楚自己的才能。那么,为何她从来没有试过以此为生呢?她总是穿着宽大的裙子,终日戴着顶破旧的帽子,一辈子靠做保姆糊口。她照料过的孩子们都忘不了她,更忘不了那台总斜挂着的照相机。但谁能想到,她拥有着一双非同寻常的眼睛?

她去世的时候疯疯癫癫、一贫如洗,但留下了数以千计的照片,自被发现起,这些照片的价值与日俱增。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她生病入院,于是再也付不起存放作品的地方的租金,储存底片的箱子被交给了拍卖行。一个年轻男人以极低的价格拍得了她的箱子,他正在筹备一部关于一九六〇年代的芝加哥的影片。他在谷歌上输入摄影师的名字,但一无所获。在创立了一个网页来展示这位陌生女人的照片之后,他得到了上百条溢美之词。薇薇安·迈尔的作品不可能会让人无动于衷。几个月后,他重新在搜索引擎上输入她的名字,这回跳出来的是她的讣告。一对兄弟为他们儿时的“阿姨”举行了葬礼。年轻人给他们打了电话,于是发现,这位摄影天才在她的大半生里,都做着保姆的工作。

这便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例子:一位艺术家度过了不为人知的一生。薇薇安·迈尔对世人的赏识不感兴趣,更没想过将她的作品展示出来。而如今,她的作品在全世界巡回展出,她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女艺术家之一。她的照片以独特的方式捕捉了日常生活的种种场景,令人印象深刻。自然,她去世之后迅速享有的声誉也得益于她那难以置信的故事。两者密不可分,缺一不可。

在黛尔菲看来,彼克与薇薇安的类比十分合理。这是个布列塔尼的披萨师傅,他在完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创作了一部伟大的小说。一个从未想过寻求出版的男人。这一定会吊起所有人的胃口。她开始向未婚夫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在你看来,他都是什么时间写作的?他的心境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他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他的书?”弗雷德里克想要回答她的问题,于是,他进入小说家的角色,尝试描绘笔下人物的心理活动。

7

玛德琳说过,彼克每天一大早就到达餐馆。或许,他就是在这时候写作的,在揉好披萨面团等它醒一醒的时候。他在妻子到达之前把打字机收好。因此,没有人知道。每个人都有一座自己的秘密花园。他的花园就是写作。顺理成章地,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出版他的小说,弗雷德里克继续道。他完全不想将隐藏于内心的激情与任何人分享。得知退稿图书馆的存在之后,他直接把书稿存放在了那里。但在黛尔菲看来,有个细节显得有些突兀:为什么他在书上印了自己的名字?随时都可能有人读到这本书,从而找到他。他过着隐秘的生活,但又冒着被暴露的风险,这两者之间相互矛盾。他一定是认为,没有人会到这座图书馆的最深处去翻找。这就像是大海中的一个漂流瓶。写一本书,留它在某处。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会有人发现。

黛尔菲想到另一个细节。玛嘉利向她解释过,作者必须亲自过来递交书稿。一个如此喜好隐秘的人会屈从于这样的要求,真让人感到惊讶。他大约认识古尔维克,毕竟在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有着怎么样的关系?图书馆馆员们或许也会宣誓,就像医生一样,弗雷德里克提出。因此他们要保守职业秘密。或者,彼克在递交他的小说时特意交待过:“让-皮埃尔,拜托你来吃披萨的时候什么也不要说……”对于一个隐藏的文学天才来说,这句话显得有些平庸了,但或许,事情就是这样。

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兴致勃勃地拼凑着各种可能性,尝试勾绘小说背后的小说。这时,《浴缸》的作者突然来了灵感:

“如果我把这个故事写下来呢?我们这次发现的幕后故事。”

“是个很棒的主意。”

“可以把它叫作‘克罗宗手稿’。”

“好题目。”

“或者,‘退稿图书馆’。你喜欢吗?”

“是的,这更好了,”黛尔菲回答道,“不管怎么样,只要你在我这里而不是在伽里玛出版,什么题目我都可以。”

8

这天晚上,在德斯佩罗家,人人都在谈论那部小说。法比妮认为它非常个人化:“小说看起来还是有些自传色彩,而且故事就发生在本地……”黛尔菲没有想过小说私密性的问题。她希望玛德琳可不要这样想:不然的话,遗孀有可能会反对出版。之后,多的是时间可以好好回顾彼克的一生,找寻书中情节与他的个人经历是否有对应的地方。编辑小姐最后决定将母亲的想法当作一个积极的信号:喜欢一本书的时候,人们总是希望知道更多。哪些地方是真的?哪些是作者的真实经历?比起图象艺术,艺术家的个人痕迹似乎在文学作品之中烙印得更深。居斯塔夫·福楼拜与他的艾玛·包法利心灵相通,但列奥纳多·达·芬奇永远不会说:“蒙娜丽莎,就是我。”[相传福楼拜曾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当然,最好不要过早地去期待些什么,但是黛尔菲已经在想象,读者们会如何搜寻彼克的一生。伴随着这本书的问世,一切都可能会发生,她感觉得到,即使凡事都不可预料。有那么多编辑确信能登上畅销书榜的作品却惨遭滑铁卢,相反,有那么多成功作品在不经意间诞生。此刻,需要做的是说服彼克的遗孀。

弗雷德里克觉得,给她取个黑桃皇后[在法文中,“黑桃皇后”(la dame de pique)谐音“彼克的太太”。]的绰号会很好玩,但黛尔菲一点都不想笑。这是件严肃的事。她得签出版合同。弗雷德里克想要安抚她:

“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发现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与一位披萨界的菲茨杰拉德度过了一生,还是挺让人开心的。”

“那是当然。但同时,她也会发觉,自己与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

黛尔菲猜想着自己将要引发的冲击。玛德琳说过,她的丈夫从来不读书。但弗雷德里克或许是对的:她将要得知的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好消息。毕竟,他们向她揭示的不是另一个女人,而是一部小说的存在。[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一回事。——原注]

9

临近中午的时候,黛尔菲和弗雷德里克按响了彼克太太家的门铃。她立即开了门,请他们进去。为了避免直奔主题,他们谈论了一会儿天气,接着聊到了玛德琳前一天去探望的那位生病的朋友。尽管是弗雷德里克开口询问的,但他极不擅长假装对自己并不关心的事情感兴趣,以至于玛德琳不禁回应道:

“您真的想知道这些事儿吗?”

“……”

“我还是去给你们倒杯茶吧。”

玛德琳往厨房方向走去,黛尔菲得以借机狠狠瞪了同伴一眼。恋爱的时候,情侣间常会相互戏谑丑化。对于黛尔菲来说,弗雷德里克是社交障碍症的典型病例;而他眼里的她则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怪物。她在他耳边教训道:

“别拐弯抹角地讨好人家了。很明显,她喜欢直来直去。”

“我在努力创造信任的氛围。你也别装伪君子了。我敢说,你早就把合同打印好了。”

“我?没有。它在我电脑里呢。”

“我确定,我对你了如指掌。你准备分她多少版权收入?”

“百分之八。”她有些尴尬地承认道。

“影视改编权呢?”

“五五开。按照惯例来。你觉得合适吗?”

“可以,这个故事能拍一部非常棒的电影。甚至可以在美国翻拍。在旧金山取景,在薄雾笼罩的风景里。”

“焦糖茶来了。”玛德琳突然回到客厅,打断了两位客人关于合同的热烈讨论。她想象得到吗,在两位访客天马行空的幻想里,他们已经在考虑请乔治·克鲁尼来饰演她丈夫了?

和前一天一样,弗雷德里克被时钟的声音吵得心神不宁,他心里想,在这样一个被滴答声主宰的空间里,怎么能够形成清晰的想法呢?他想要在两秒之间的安静瞬间思考,但这就像下雨天在雨滴的间隙里迈步一样不可能。他想,最好还是由黛尔菲来说;她知道如何开口。

“您知道克罗宗图书馆吗?”她开始进入正题。

“知道。而且我和原先的馆长古尔维克挺熟悉。那是个善良正派的人,总是很热情。不过您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您希望我去借书吗?”

“不,完全不是。我向您提这个,是因为这座图书馆有个很特别的地方。或许您知道?”

“不,我不知道。行了,别绕弯子了,告诉我,你们找我到底想干什么。我又不是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耗……”她带着惯有的讽刺语调回答道,这种语气让来客无言以对,又不敢轻易发笑。

于是,黛尔菲开始长篇大论地从头讲起。为什么这个年轻女人要来给她重温一遍本地小图书馆的故事,玛德琳心里很是纳闷。她对古尔维克的退稿接收计划并不陌生。出于死者为大的心理,她刚才夸他热情。但其实,在她眼里,他有些疯疯癫癫的。人们都说他有教养、有学问,可玛德琳一直认为,他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无法适应成人世界的生活。每次碰到他,她都会想到一列脱轨了的火车。而且,她知道一些事情。她认识他的妻子。所有人都指责她的离去,但玛德琳知道真相。她知道古尔维克的妻子为什么会离开。

想要获取信息,就要尽可能地延长对话,黛尔菲这样想。因此,在讲述图书馆的历史时,她不断填补上各式细节,其中不乏她凭空捏造的故事。弗雷德里克有些着迷地看着她,思忖着当小说家的是不是本该是她。凭着非凡的才能,她生动地渲染出了一个自己不曾亲历的时代。可以感觉到,她被一股真挚的热情燃烧着。终于,黛尔菲进入了主题,问起关于亨利的事。遗孀谈论着他,就好像他还生活在身边。她看着弗雷德里克补充道:“您现在坐着的扶手椅是他的。除了他,谁都不能坐在上面。当他在深夜回来,喜欢在这儿坐一会。这是他的放松时间。我以前很喜欢在这里看着他,看着他沉浸在幻想里的神色,这样休息一会儿对他有好处。必须得说,他一刻不停地在工作。有一天,我想要数一数他做过的披萨的数量。我觉得应该超过了一万个。不过,这也没什么。总之,他就好好坐在他的椅子上……”弗雷德里克想要换个位子,但玛德琳阻止了他:“不用,他不会回来了。”

在刚才,这个女人还显得既冷冰又尖刻,而此刻,却露出了更加真实动人的面孔。和前一日一样,一提到丈夫,她便流露出真我,流露出失去丈夫的悲伤之情。黛尔菲开始动摇;她接下来要说的事会不会让玛德琳承受不住?在那一瞬间,她向弗雷德里克用眼神交流了自己的想法,她有些想放弃了。

“不过,为什么您要问我这些以前的事情?”玛德琳问道。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空气里蔓延开有些尴尬的沉默,甚至连时钟的声音在弗雷德里克听来也没那么刺耳了;又或许,他已经开始慢慢适应?

终于,黛尔菲回答道:

“在这座退稿图书馆里,我们发现了一部您丈夫写的书稿。”

“我丈夫写的?您在开玩笑吧?”

“书稿上的署名是亨利·彼克,据我们了解,没有别人叫亨利·彼克。并且,他住在克罗宗,因此只能是他了。”

“我家亨利竟然写过一本书?说真的,我太吃惊了。他从来没给我写过一个字。从来没写过一首诗。这不可能。我完全没办法想象他写作的样子!”

“然而,这就是他。或许在餐馆里,每天早上他都写一点。”

“而且,他从来没给我买过花。”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黛尔菲惊讶地问道。

“我不知道……这是那么一说……”

弗雷德里克觉得,关于花的联想很美。玛德琳的思绪奇妙地运转,仿佛妙笔真的能够生出花朵。

10

老太太重新拾起话头,继续表达自己的难以置信。或许是另外一个男人在书稿上写了他的名字,借用了他的身份?

“这不可能。古尔维克只接收亲手交到他那边的书稿。而这部书稿在退稿图书馆设立之初就入库了。”

“您是想让我相信古尔维克吗?谁能说不是他自己用了我丈夫的名字呢?”

“……”

黛尔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玛德琳说的也没错。目前,除了书稿上的名字,没有什么能够证明这部小说是由彼克创作的。

“您丈夫很喜欢俄罗斯……”这时候,弗雷德里克想起来了,“您和我们说过。”

“是的,然后呢?”

“他的小说讲述了俄罗斯最伟大的诗人的故事。普希金的故事。”

“那是谁?”

“普希金。法国很少有人读他的作品。真正热爱俄罗斯文化的人才会谈到他……”

“也不用那么夸张。不是说他做了个斯大林披萨就一定知道普希金。我觉得你们真的很奇怪,你们俩都是。”

“您最好能读一读这部小说,”黛尔菲打断道,“我确定您能在里面找到您丈夫的语气。您知道,人们常常会有不愿告诉别人的秘密爱好。您或许也一样?”

“不。我喜欢刺绣。并且我不觉得要向亨利隐瞒这事。”

“那秘密呢?”弗雷德里克接话道,“在您的一生里,一定会有一些事情隐瞒着您的丈夫。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是吗?”

玛德琳不喜欢谈话的行进方向。他们以为自己是谁?至于小说的事,她实在没法相信。亨利……作家?得了……就连餐馆小黑板上的当日菜单都是她来写的。他怎么可能就一个俄罗斯诗人洋洋洒洒写上一大篇?还有一个爱情故事。这是他们俩刚说的。一个爱情故事,亨利?他从没有给自己写过半句甜言蜜语。他的脑子里能有一整部小说?这不可能。他给她留过的那寥寥几张字条都无一例外关乎餐馆的日常运营:“记得去买面粉;给木匠打电话订新椅子;订西昂蒂葡萄酒。”这个男人能写出一部小说,她不相信;不过,凭过往的经验,她知道,世人总有本事出乎你的意料。她也听说过很多次,有些人过着平行的双重生活。

她开始历数自己身上所有亨利不知道的事情。她隐秘不宣的那部分自己。所有她瞒着他或是骗过他的事;他知道她的喜好和过往,知道她厌恶的事物和她的家人,但其他的事他并不了解。他对她的梦魇和她的欲望一无所知,不知道她在一九七二年曾有过的情人和之后再也没有见到他的痛苦,他不知道,尽管她嘴上没有那样说,心里却还想要个孩子;真相完全是另一回事:她不再能受孕了。她越想越觉得丈夫对自己的了解不过是片面的。于是,她也在心里承认,小说的事有可能是真的。她对亨利的刻画太过简单化了;是的,他的确不读书,并且表现得对文学毫无兴趣,但是,她一直觉得,他有一种独特的看待生活的方式。她认为他有着一颗高尚的心灵;他从来不随意评价别人,总是在发表意见之前深思熟虑。他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愿意凡事保持些距离,以局外人的态度去理解一切。她在脑海里丰富着他的形象,渐渐觉得,把丈夫想象成一个作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几分钟以后,她甚至在想,这件事很有可能。是的,不像是真的,但有可能。并且,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要纳入考虑:她喜欢过往如此再现于眼前。她想要相信任何可以让她重新接触到亨利的事物;就像那些沉迷于通灵术的人一样。或许他是为她留下了这部小说,为了能够这样出其不意地归来?为了和她说,他还在那里;是了,这部小说便是为了在她耳边呢喃他的存在;为了让他们的过去能够继续存留。于是,她问道:“我能读一读他的书吗?”

11

在回莫尔加的路上,弗雷德里克安抚着有些失望的未婚妻。尽管他们没有立即就出版事宜进行商讨,但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要稳步推进,给玛德琳空间,让她慢慢接受这个消息。一旦读了小说,她就不会再有丝毫怀疑。不能再让这么一本书继续湮没无闻了。她一定会感到十分骄傲,能够与写出这部小说的男人共度一生;她完全可以说自己便是灵感来源。毕竟做缪斯没有年龄限制。

12

读者总是能够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在一本书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阅读完全是一场自我的狂欢。人们总是无意识地在书里寻找共鸣。作家们可以写出最荒诞不经或莫名其妙的故事,但总有读者会对他们说:“真是不可思议,您写出了我的生活!”

对于玛德琳来说,有这种感觉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或许正是她的丈夫写就了这部小说。于是,她比任何人都更加专注地在书中搜寻着自己生活的回响。作者描写布列塔尼海岸的方式让她感到有些不解,对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来说,这种写法未免过于粗略。一定是为了说明外部环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心世界,是对种种情感的细腻刻画。而小说中正是充满了这样的内容。她对于其中的色情,或者好听些说是情欲描写感到很惊讶。在玛德琳眼里,她的丈夫是个认真专注的人,但不免有些粗心;他总是十分和蔼,却算不上浪漫。但在小说里,人物之间的情感是那样微妙细腻。并且是那样忧伤。在放手之前,他们相互纠缠。在绝望的狂热之中,他们相互抚摸。为了描述一段爱情的最后几个小时,作者将其比作一支缓缓燃尽的蜡烛,那是弥留之际的一点光亮。烛焰顽固地抵抗着,人们以为它已死去,但并没有,它的存续是那样美丽,它仍燃烧了几个小时,继续庇护着希望。

如此扣人心弦的话语怎么可能诞生于她的丈夫之手?但说实话,读着这部小说,玛德琳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两个人爱情的起点。此刻,一切都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她记得,十七岁的那个夏天,她要和父母一起去法国南部探望亲戚,在那里住上两个月。当时,他们已经坠入爱河,这次分离是那样的痛苦。于是,一整个下午,他们都纠缠在一起,想要将对方彻彻底底地牢记,许诺会一直想念彼此,一直想着他们的爱情。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段经历。然而,它却奠定了他们的故事。这次不得已的长久分离加深了他们的爱情。在九月份重新见面时,他们相互承诺,再也不要分离。

玛德琳被深深地打动了。丈夫把这份害怕失去她的心情铭记了下来,并在之后用文字重新演绎。她不明白为何他什么都不给她看,但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如今,一切都已确凿无疑。亨利写了一本书。玛德琳抛下最初的怀疑,全身心接受了这个新的现实。

13

一看完小说,玛德琳就给黛尔菲打了电话。不同于之前,这一次,她的声音里饱含深情。她想要说小说很美,但没能说出口。她选择邀请这对小情侣次日来做客。

夜里,她醒过来,随手重新翻阅着小说。借由这部书稿,在走后的两年,亨利又一次回来看她,就像是为了对她说:“不要忘记我。”然而,她已经那样做了。自然不是完全忘记;她时常会想起他。但实际上,她已经非常习惯独居生活。人们称赞她的坚强和勇气,但其实并没有多么艰难。她对于生命的终结已做了充足的准备,并以几近平静的态度迎接它的到来。人们总是比原先以为的更能接受那些貌似不可承受之事。而如今,伴着这部小说,他又回到了她身边。

在年轻的情侣面前,玛德琳想要将她的感受表达出来:

“还是挺奇怪的,亨利会以这种方式回来。我能感觉到他。”

“不,您不能这么说,”黛尔菲回答道,“这是他的秘密。他显然对它没有信心。”

“您这么认为吗?”

“是的。也有可能,他什么都没跟您说是想给您一个惊喜。但没有人想要出版它,他便把它放在了某个角落里。之后,当古尔维克开始了他的退稿图书馆计划,他心里想,这太适合自己了。”

“也许吧。不管怎样,我不太懂,但我觉得这本书很美。诗人的故事也很有趣。”

“是的,这真的是一部绝妙至极的小说。”黛尔菲重复道。

“我想,他的灵感源自我们十七岁时那次两个月的分离。”玛德琳补充道。

“哦,是吗?”弗雷德里克问道。

“是的。不过,他做了很多修改。”

“这很正常,”黛尔菲说道,“这是一部小说。不过,如果您觉得在里面找到了自己,那现在就没有任何疑问了。”

“当然。”

“您看起来还是有些怀疑?”

“我不知道。我有些迷茫。”

“我懂。”黛尔菲说道,握住了玛德琳的手。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重新开口:

“我丈夫在阁楼里留下了许多纸箱。我自己是爬不上去了。不过,他去世的时候,约瑟芬去看过一眼。”

“您的女儿?”黛尔菲问道。

“是的。”

“她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吗?”

“没有。她告诉我,那里大部分都是账本和餐馆的资料。不过我们得再去一趟。她只是匆匆过了一遍。或许他在那里留下了解释,或者是另一部书稿。”

“是的,得去看一下。”弗雷德里克同意道,说完便悄悄溜去洗手间的方向。说实话,他想要留黛尔菲与玛德琳单独在一起,因为他感觉到,她现在要开始商讨出版事宜了。

弗雷德里克在屋子里逛荡了一会儿,检视了一圈卧室,他看到了一双男人的拖鞋,那自然是亨利的[会有一个女人在他死后留着他的拖鞋吗?他心想。——原注]。他盯着拖鞋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脑海里便浮现出彼克的形象。他就像是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1819—1891),美国作家。巴特比为其短篇小说《抄写员巴特比》主人公。]笔下的主人公巴特比。这位抄写员不停地声称自己什么也不愿做,一心想要摆脱一切行为。这个人物成为了放弃的象征。弗雷德里克一直很喜欢这个社会异见者的形象,并从中得到了《浴缸》的创作灵感。彼克也是这样。他的态度中有一种对世界的拒绝,就好像对阴影怀抱着充沛的热情,在每个人都寻找光明的时代,他逆流而行。

上一章:第二部分 下一章:第四部分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