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弗雷德里克喜欢把头靠在黛尔菲的肚子上，盼望听到心跳的声音。现在还为时过早。但他们已经列了一长串的名字。一定会很难达成一致，于是，作家向妻子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如果是个男孩，你来取名字。如果是女儿，就我来。”

2

在对起名问题达成共识的几天之后，弗雷德里克宣布，他终于写完了自己的小说。在此之前，他都不愿意给他的编辑看上一个字，因为他希望她能够从头到尾一气读下来。黛尔菲心怀几分忐忑，一把抢过《道出真相的男人》，独自进房间读了起来。不到一个小时以后，她怒不可遏地出来：

“你不能这么做！”

“当然能了。这是事先说好的。”

“但是我们又谈过了，而且你答应了。”

“我改变想法了。我需要所有人知道真相。我再也不能忍受沉默了。”

“这太过分了。你很清楚我们会失去一切。”

“你或许会，但我不会。”

“你想说什么？我们两个人是一体的。我们应该一起做决定。”

“这话你说得当然轻松。你得到了一切。”

“我警告你，弗雷德里克。如果你决定出版这本书，我就不要这个孩子了。”

“……”

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怎么敢？拿他们孩子的生命来当筹码跟他争。这太卑鄙了。她意识到自己太过火了，想要弥补一下。她靠近弗雷德里克，表示道歉。她放缓语气，请求他再考虑一下。他答应了她。刚才她的要挟实在无耻，却同时让他明白，她是有多么害怕失去一切。而且，或许她并没有错。她会受尽非议，因为她操纵了所有人。更糟的是，她让一位老太太相信了自己的丈夫写过一部小说。她当然有理由愤怒。但他也应该为自己着想。再正当不过了。这几个月来，他难道不是都在为此饱受煎熬吗？他满心只想着一件事：他只想着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的那一天。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他是这本占据畅销榜首位的小说的作者。别人当然可以驳斥他，说吸引大家的主要是小说背后的小说，是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默默写作的披萨师傅；或许这是真的，但要是没有他的文字，这部小说本身就不会存在。而如今，他却被要求保持沉默。他要藏在他造的物之后，隐形隐声。

3

事情的经过非常简单。几个月以前，弗雷德里克第一次陪黛尔菲去克罗宗。在那里，他遇见了她亲切的父母，领略了布列塔尼的魅力，每天早上，他都待在房间里写作。他作品的名字叫作《床》，但没有人真的知道主题是什么。弗雷德里克总是喜欢秘而不宣地工作，因为在他看来，透露一部正在创作中的小说的内容，会将它的魅力稀释。他刚刚写完了一对情侣分离的故事，同时以普希金的垂死一刻作为背景情节。他为此感到心潮澎湃，期盼着自己的第二部小说能比第一部成功；但是，这不大可能：如今，除了少数几位作者——尽管他们不是最好的——以外，没有人还能卖得动书。

在与黛尔菲的父母聊过以后，他们去参观了那家传说中的退稿图书馆。在那儿，他想到，可以让别人以为他的新作是在此处被发现的；这会是个绝妙的营销手段。一旦小说开始热销，他便可以宣布，自己才是作者。他把这个计划告诉黛尔菲，她立即觉得棒极了。但在她看来，需要把书稿假托给某个作者；不能是捏造出来的化名，不行，得是一个真实的人名。那会激起所有人的好奇心。在这一点上，事情的发展证明了她的判断。

他们去了克罗宗墓园，选择一位死者作为小说的作者。几番犹豫之后，他们最终选择了彼克，因为两人都喜欢名字里有K的作者。他在两年之前去世，不能再反对别人强加给自己一部小说。但是，需要先通知他的家人，让他们签署合同。在这之后，便不会再有人觉得这是一个骗局。对于这一点，弗雷德里克显得有些惊讶，但黛尔菲向他解释：“你不会拿到这本书的稿费，但一旦大家知道了你是作者，你就会有非常高的话题度，之后的小说也会备受期待。在这件事上，要做就得做到底。除了我们俩以外的任何人都不能知情。”

弗雷德里克又工作了几天，完成了他的小说。他觉得，黛尔菲的母亲很有可能偶然瞥见过题名为《床》的草稿。出于谨慎，他取了一个全新的名字：《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而且，他更改了文本的字体，选了一个看起来更接近打字机的样式。年轻情侣将文稿打印出来，并千方百计地让纸张显得老旧一些。大功告成之后，他们带上这份佯装刚刚发现的宝藏，回到了图书馆。

面对玛德琳的第一反应，看到她对这个故事的怀疑，他们想到，放上一份证据将会十分有效。于是，在第二次到访时，借口上厕所，弗雷德里克将普希金的书藏在了亨利·彼克的杂物里。这一招成功了。但他们完全没预料到会引起如此疯狂的追捧。这场轰动超越了他们所有的期望，也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在弗朗索瓦·布斯奈尔的访谈播出之后，黛尔菲明白了这一点。玛德琳是那般深深感动了观众，如果要他们重新接受一遍真相，他们势必会将背后主谋视作可怕的操盘手。这对于弗雷德里克来说十分糟糕，他不得不藏起自己法国最畅销小说作者的身份，而只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说家，甚至连一同生活过三年的女孩都不知道他唯一出版过的作品。黛尔菲从这盘棋中获得了风光与荣耀，她日日在外忙碌，愈发激怒了独自在家的弗雷德里克，他开始构想在新小说里坦承一切。自然，他会一一讲述事件的细节，但他同样也会分析，当今社会是如何看重形式远甚于内容。

4

弗雷德里克接受了黛尔菲的道歉，并且承认，如果揭露骗局，会将两个人置于危险境地。几天之后，在夏日假期开始时，他们决定出发去克罗宗。

早晨，弗雷德里克待在床上，尝试创作一部新的小说，但写得十分艰难。有时，他会独自在海边散步。此时，他想起理查德·布劳提根在波利纳斯度过的最后时光，那座小城傍着加利福尼亚雾蒙蒙的海岸。这位美国作家日渐落魄，感觉昔日的荣光不再，终日沉湎于酒精与妄想之中。好多天里，他不与任何人通消息，甚至没有和他的女儿联系。最后，他独自一人死去。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这一次，弗雷德里克决定再去趟克罗宗图书馆。那是整个故事开始的地方。他再次见到了玛嘉利，他觉得她看起来不一样了，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同。也许她瘦了些。她热情洋溢地接待了他：

“啊，您好啊，作家先生！”

“您好。”

“都好吧？您在度假吗？”

“是的。而且应该会在这儿待上几个月。黛尔菲怀孕了。”

“恭喜恭喜。男孩还是女孩？”

“我们还不想知道。”

“那会是个惊喜喽。”

“是的。”

“您有新作品了吗？”

“我在慢慢地写。”

“请让我及时跟进。我们这儿一定会订购的。答应我好吗？”

“好。”

“既然您来了，如果待在克罗宗的话，您对组织写作工作坊有兴趣吗？”

“我……我不知道……”

“一个星期一次，不会再多了。是给附近的养老院办的。要是能有您这么一位作家来做指导，他们一定会感到无比骄傲的。”

“呃，我得考虑一下。”

“好的，一切会非常棒的。是为了帮他们写下自己的回忆。”

“行，看看吧。好了，我去逛一会儿。我一定会借本书的。”

“十分荣幸。”玛嘉利微笑着说道，就好像刚得到了一句称赞。

弗雷德里克一边想着她刚刚的提议，一边走向书架。在他的处女作被出版社接受时，他幻想自己将来会被崇拜者环绕，会有文学大奖傍身，甚至也许还会得龚古尔奖或是雷诺多奖。他还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在全世界翻译发行，他会去亚洲或是美洲签售。读者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的下一部小说，而他则成为其他大作家的朋友；这一切他都想过。但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到布列塔尼最西端一座小小的城市里教老年人写作。可奇怪的是，这个主意竟让他莞尔一笑。他等不及想告诉黛尔菲这件事；他是那么喜欢待在她身边。而且，他将成为父亲。此刻，他尤其强烈地意识到，这件事让他欣喜若狂。

5

几分钟以后，他从包里拿出了《道出真相的男人》，将书稿放入退稿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