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退稿图书馆  作者:大卫·冯金诺斯

1

结束与黛尔菲的通话之后,玛德琳给卢歇看了合同。的确,她能拿到百分之十的版税,那是一笔十分可观的数目。因此,在出版社看来,彼克就是小说的作者。随着谈话的继续深入,玛德琳和约瑟芬坦承,她们的确迷失在了这个有些疯狂的念头里。她们选择相信,但在心底深处,她们一直觉得这件事并不可能。

“可是,会是谁写了这本书呢?”约瑟芬问道。

“我有一个想法。”卢歇坦白道。

“那快说吧!”玛德琳催促他。

“很好,我会告诉您我是怎么想的,但首先,能再给我倒一点焦糖茶吗,味道好极了?”

“……”

2

在所有人开始谈论彼克事件时,有些记者感到好奇,这样的一本书是如何被出版社退稿的。他们想知道,是谁拒绝了《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或许能够找到相关的审稿记录?当然了,那位布列塔尼的披萨店老板完全有可能从来没有寄出过他的小说。也许他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自己的作品,直到一间退稿图书馆恰巧在他家附近创立。于是,他决定给他的书稿找一个去处。人们赞美他不求扬名的品质,这是一种可以被接受的假设。但仍然需要求证他是否将小说寄给过出版社。而在这一点上:无迹可寻。

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出版社都不会保留退稿的相关档案;唯一的例外是朱利亚尔[Éditions Julliard,法国出版社。],就是那家出版过弗朗索瓦丝·萨冈的《你好,忧愁》的著名出版社。在他们的地下室,可以找到五十多年来收到过的所有书稿的清单;那是十几卷列着作者名和书名的册子。多家报纸都派了实习生去仔细翻找这份奇妙的退稿清单。但彼克的名字无处可寻。然而,凭着直觉,卢歇找寻了另一个名字:古尔维克。他本人是否曾写过一本无人想要的书?他劳心劳神地为被退稿的作家们创立一间图书馆,或许是出于某种惺惺相惜。卢歇这般想,也这般找到了证据:在一九六二、一九七四和一九七六年,古尔维克三次尝试投稿,将自己的小说寄给了包括朱利亚尔在内的数家出版社。每一家都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一连串的失败一定给他带去了巨大的痛苦,因为之后的列表里再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他放弃了寻求出版的机会。

当卢歇发现了被朱利亚尔出版社退稿的小说之后,他开始打听古尔维克的后续情况。没有孩子,也没有遗产,在他身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写作。他或许已经丢弃了所有书稿;所有书稿,除了一部。卢歇是这样猜测的。在创立退稿图书馆的时候,古尔维克决定将它塞进书架里;自然了,不可能署他的名字。因此,他选择了城里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来代表自己:亨利·彼克。这是个象征性的选择,借一个幽灵之手赋予自己的文字实体。在卢歇看来,这必定就是事情的经过。

众所皆知,古尔维克会为读者提供各类书籍:他完全有可能在某天把《叶甫盖尼·奥涅金》交给了亨利。这位披萨店老板从未得到过他人的赠书,因此深受感动,终生保存着这本书。但他并不爱阅读,从未翻开过这本书,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被划出的几句话:

那生活着的人,那思想着的人

在内心蔑视着芸芸众生。

那曾体会过真切的心跳的人

想念着逝去的岁月。

欢愉已不再可能。

回忆与悔恨

留下一道道伤痕。

这一切最后只是

谈话里的几分亮光。

这些诗句让人联想到一个作家梦的幻灭。每一个写作的人都有着跳动的心。而当希望破灭,漫上心头的则是不得志的苦涩,更有甚者:是回忆里的伤痕。

在开始找寻古尔维克的相关线索之前,卢歇决定先找到彼克不是作者的证据。这是第一步,也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他去了雷恩,找到了那封信。此刻,他身在克罗宗彼克的家中,向他的亲人解释自己的想法。他很惊讶地看到,母女俩轻易便接受了他的假设。当然了,也需要考虑到另外一个因素:小说出版带来的种种不愉快甚至是闹剧般的后果让她们备受折磨。她们渴望重拾过去的生活,想到亨利从未写过这部小说,她们感觉松了一口气。之后,约瑟芬会意识到,假若事实果真如此,她们也许会拿不到小说的版税;但在此刻,情感因素完全占了上风。

“所以您觉得,我丈夫小说的作者事实上是古尔维克?”玛德琳问道。

“是的。”

“您打算如何证明这一点呢?”约瑟芬问道。

“正如我所说,目前这只是我的猜想。而且,古尔维克什么也没留下,没有保存下任何手稿,也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他对写作的热情。古尔维克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情,玛嘉利在采访中提到过这一点。”

“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是这样。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多嘴多舌的。您的调查可没选对地方。”玛德琳打趣道。

“是的,这是自然。但我感觉到,在这个故事背后还有什么玄机。还有什么我仍然没有发现的东西。”

“是什么呢?”

“当我在市政府讲到古尔维克的时候,那位女秘书一下子涨红了脸。接着,她就表现得十分冷漠。”

“所以呢?”

“我觉得,她和古尔维克有段过往,而且是不欢而散的。”

“正如和他的妻子一样。”玛德琳补充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回应改变了事情的发展。

3

时间已经很晚了,尽管卢歇还想继续聊一会儿,特别是想询问玛德琳有关古尔维克妻子的情况,但他感觉到,最好等到明天再讨论。与在雷恩那次如出一辙,他的行动全凭心血来潮,完全没有计划好晚上在哪儿过夜。而且,这一回,他连辆车都没有。出于客气,他问两位主人附近是否有酒店;但此时已是凌晨,到处都关门了。显然,他得在这儿过夜,但他觉得有些尴尬,自己没有提前告知,就这样硬生生地留了下来,不给别人一点余地。玛德琳宽慰了他,并说自己很开心他能住在这里。

“唯一的问题是,我们的沙发床真的很破旧了。我不建议您睡那儿。那只剩下我女儿的房间了,那边有两张床。”

“睡我的房间里?”约瑟芬重复她说的话。

“我可以睡在沙发上。我的后背已经够恨我的了,不会再雪上加霜了,不用担心。”

“不,和约瑟芬同屋睡会更好。”玛德琳坚持,她对卢歇的关爱溢于言表。她喜爱他身上住着的那个孩子。

约瑟芬领着卢歇进屋,他看到两张十分朴素的床。这是她幼时的房间,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当年她邀请朋友来过夜时的模样。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盏橘色灯罩的台灯。身处这个环境,很容易便能想象出,孩子们曾怎样在深夜里叽叽喳喳地互诉心事。而今晚,是两个同龄的成年人,各自孤独地躺着,一人一床,彼此平行。他们谈起自己的生活,聊了一会儿。

当约瑟芬熄灭台灯时,卢歇看到,天花板上布满了闪亮的星星。

4

他们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趁着天色未亮,约瑟芬悄悄去了洗手间。卢歇心想,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一定是因为最近太累,而这座房子又太安静。他有一种莫名的别样感觉。事实上,他比昨夜轻松多了,就好像卸下了一份重担。那自然是与布丽吉特的分手带来的沉重心情。我们可以用理智说服自己,但只有身体知道,情感的创伤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愈合。这天早上,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终于能够重新开始呼吸。痛苦从他身上消失了。

5

吃早餐时,玛德琳谈起了古尔维克的妻子。她没有在克罗宗待多久,但玛德琳对她挺熟悉。原因很简单:玛丽娜,也就是古尔维克的妻子,曾在彼克家的披萨店帮过忙。

“是在我怀孕的时候。”玛德琳补充道,语气十分平静,让人无法猜到这几个字背后的种种波折[在生约瑟芬的前几年,玛德琳在分娩时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原注]。

“古尔维克的妻子和您的丈夫共同工作过?”

“是的,两三个星期,之后她就走了。她离开了让-皮埃尔,然后回到巴黎生活。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卢歇大吃一惊;他曾经以为,古尔维克将彼克的名字写在书稿上只是出于偶然,他随便挑了个名字,不然就得捏造个化名出来。如今他发现,两个人之间是存在着联系的。

“所以,比起您来,您的丈夫对她更熟悉一些?”他继续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您刚才说,那时候您怀孕了,她代替了您的工作。”

“我那时没法做服务员了,但是几乎每天都在那里。她主要还是和我说话。”

“她和您说什么了?”

“那是个有些脆弱的女人,她希望能够找到一处幸福的安身之所。她说,作为一个德国人,在五十年代的法国生活是很艰难的。”

“她是德国人?”

“是的,但没多少人知道。我甚至觉得没人知道。她对我说了。感觉得到,她受过苦。但我不知道更多的事情了。我也记不大清了。”

“那为什么她会来这里呢?”

“一开始,他们是笔友。那个时代有很多这样的事。她告诉我,古尔维克给她写过很多优美的信件。因此,她决定嫁给他,来到这里生活。”

“所以,他写过很多优美的信件。”卢歇重复她的话,“得找到这个女人,并且拿到那些信。这很关键……”

“证明我父亲没写过这本书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这时,约瑟芬硬生生地打断了他,给正说到兴头上的卢歇浇了一盆冷水。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过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说,他满脑子都在想到底谁是小说的作者。很难解释这一切。在经历了之前的职业生涯之后,他觉得自己极端空虚。他试过做白日梦,试过有时微笑,有时去跟人握手见面,但死亡仿佛在慢慢地侵占他的身体。直到这个故事以一种莫名的方式将他唤醒。他确信,在这场历险的尽头,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而他的生命能因此而延续。所以他想要获得实实在在的证据,尽管目前的一切都已指向有关古尔维克的假设。听着他长篇大论的独白,两个女人十分惊讶,但约瑟芬还是开口继续道:

“有了证据以后,您会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卢歇回答道。

“听着,亲爱的,”玛德琳说道,“知道真相对于我们来说也很重要。毕竟,我还在电视上谈论过你父亲的小说。所以,我希望能在死前知道真相。”

“不要那么说,妈妈。”约瑟芬一边说,一边握住了母亲的手。

卢歇并不知道,这些年来,约瑟芬这样的举动已经愈来愈少见。而玛德琳口中的那声“亲爱的”也是一样。最近这些事情出乎意料地将她们联结在一起。两个人被一同推到镁光灯下;而灯光引发的后果往往是喜忧参半,亦福亦祸。最终,约瑟芬同意了母亲的观点。卢歇或许能带来真相,而真相将还给她们平静的生活。他会出发去找这位玛丽娜,她将证明,隐藏在《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背后的作者正是古尔维克。并且,他也将揭开这段婚姻仅维持几周即宣告破裂的真正原因。

6

过了中午,约瑟芬开车送卢歇到雷恩去;在那里,他会乘火车去巴黎。至于她,则会在次日早上重拾中断了数日的工作。

7

自从与布丽吉特分手,卢歇回到了自己的小房子里住。在这个周日晚上,他独自一人待在狭小的房间里,他年已五十,经济拮据,却感到快乐无比。幸福是个比较级;几年以前,如果有人给他预告这样的画面,他会吓得惊慌失措。然而,在经历了种种暴击和抛弃之后,他在自己的小破房间里找见了天堂。

在出发之前,他请玛德琳帮了个忙:请她在周一早上去市政府查婚姻记录。实际上,她只知道玛丽娜冠过夫姓。在离开后,她很有可能重新用起了娘家的姓氏。在网上,卢歇找不到一丝玛丽娜·古尔维克的痕迹。

玛德琳遇到了卢歇在两天前见到的那个女人。她解释了自己的请求,那位工作人员则回答道:

“这几天你们怎么一个个的都找上古尔维克了?”

“没什么。只是因为我认识他的妻子,我想重新找到她。”

“是吗?他结过婚?这可是个大新闻。我以为他是不婚主义者呢。”

玛尔蒂娜·帕安佩克又嘀咕了几句关于图书馆馆长的话,事情很清楚了:他们曾经非常熟悉。玛德琳什么也没问,她自己便掏心掏肺地诉说了她的悔与恨。玛德琳对此并不惊讶:大家都知道,古尔维克爱书如痴,并且除书之外别无所爱。她试着开解她几句:

“这跟您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在我看来,不能相信任何爱书的人。至少我和亨利在一起就过得很安稳。”

“但他写了一本书……”

“这可说不好。有可能甚至是古尔维克写的。坦白讲,一个用我丈夫的名字署名的作家……真是个疯子!完全不值得为他惋惜。”

“……”

玛尔蒂娜心想,她是否应该把这些话当作安慰;说到底,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已经去世很久了,而她一直爱着他。

过了一会儿,她去搜索了她需要的信息,找到了玛丽娜的本姓:布鲁克。

两个小时后,卢歇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扭曲着身子,想要连上无线网络。他蹭了四楼邻居的网,但信号只限于一个特别小的范围内,于是他只能将身体紧贴着墙壁。很快,他就找到了好几位玛丽娜·布鲁克的信息,但大多是脸书上的资料,上面照片里的面孔都太过年轻。最后,他发现了一条链接,打开以后是一张唱片的介绍页面,在那里可以读到唱片上的献词:

致我的母亲玛丽娜

为了她能够看着我。

搜索引擎在这个页面上找到了玛丽娜和布鲁克两个词。这张唱片属于一位年轻的钢琴家雨果·布鲁克,他演奏的是舒伯特的《匈牙利旋律》。卢歇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有一阵子,他很喜欢听演奏会或是看歌剧。他心想,自己已经很久没听过音乐了,但并不是很怀念。他搜索起其他关于这位布鲁克的信息,发现第二天,他就会在巴黎开演奏会。

8

演出已经满座了,他没能买到票。他在一条窄巷子里等候着,音乐家出门时一定会经过这里。在他身边,站着一个十分矮小的女人,完全看不出年纪。她走近他:

“您也喜欢雨果·布鲁克?”

“是的。”

“我去了他所有的演奏会。去年在科隆的那场真是无与伦比。”

“那您今晚怎么没去呢?”卢歇问道。

“我从来都不买他在巴黎演出的票。这是我的原则。”

“为什么?”

“他住在这里。这并不是件好事。雨果在自己的城市演奏时会有些不同。与他在外巡回演出时不一样。我原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差别很细微,但我能感觉到。而他对此非常清楚,因为我是他的头号粉丝。每场演奏会后,我都会跟他合影,但在巴黎的时候,我会直接在出口等他。”

“所以您觉得他在巴黎的演出会差一些吗?”

“我没有说‘差一些’。只是不一样而已。在表达的强度上有所不同。是的,我就是这么告诉他的,而他也对此感到困惑。需要真正走进他的音乐,才能体会到这一点。”

“这太惊人了。所以您是他的头号粉丝?”

“是的。”

“您一定知道,他将最新的那张唱片题献给了玛丽娜……”

“当然了,那是他母亲。”

“还有这句有些费解的话:‘为了她能够看着我。’”

“这句话很美。”

“是因为她去世了吗?”

“不是,完全不是。她常来看他,好吧是听他。她眼睛看不见了。”

“啊……”

“他们俩的关系十分亲密。他基本上每天都去看望她。”

“她住在哪里?”

“蒙马特区的一家养老院,叫作‘光明养老院’。她的儿子为她选了一间可以看见圣心堂的房间。”

“您刚说她的眼睛看不见了。”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只有眼睛才能看见。”矮小的女人总结道。

卢歇看着她,想要挤出一个微笑,但失败了。她想问他为何提了这么多问题,但没有问出口。记者终于获得了所有想要的信息,对她表示了感谢,然后离开了。

几分钟以后,雨果·布鲁克走了出来,又一次,他与他的头号粉丝一起合了张影。

9

第二天早上,卢歇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踏进了这家名为“光明”的养老院。他觉得,这个名字似乎象征着这场调查的终点。前台的一个女人问他有何事由,他说想要见玛丽娜·布鲁克。

“您是说玛丽娜·古尔维克吗?”

“呃,是的……”

“您是他的家人吗?”女人问道。

“不是,算不上吧。我是她丈夫的朋友。”

“她没有结婚。”

“她曾经结过,很久以前。请告诉她,我是让-皮埃尔·古尔维克的朋友。”

女人上楼找玛丽娜时,卢歇在大厅中央耐心等待,在那里,他碰见了好几个老人。从他跟前走过时,他们向他稍稍致意。他感觉到,人们并没把他看成访客,而是当成了新来的入住者。

前台的女人回来了,引他到房间门口。一到那里,他便看到玛丽娜背对着门。她面朝窗户,透过玻璃,的确可以看见圣心堂。年迈的女人转过椅子,朝向她的访客。

“您好,夫人。”卢歇轻声说道。

“您好,先生。您可以把风衣放在我的床上。”

“谢谢。”

“您应该把它换掉。”

“什么?”

“您的风衣。已经破破烂烂的了。”

“但……您怎么能够……”卢歇结结巴巴地说道,心里满是疑问。

“别紧张,我在开玩笑。”

“玩笑?”

“是的。前台的罗瑟琳总是会告诉我访客的某个信息。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用来逗乐的。刚才,她对我说:‘他的风衣破得不行’。”

“啊……是的。的确如此。这有点让人害怕,但是很好玩。”

“所以您是让-皮埃尔的朋友?”

“是的。”

“他怎么样了?”

“很遗憾地告诉您,他……他很多年前就过世了。”

玛丽娜没有回答。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对她来说,古尔维克永永远远都是二十几岁,毋庸置疑,这个男人不会老去,更不会死去。

“为什么您要来看我?”玛丽娜开口问道。

“我完全无意打扰您,我只是想要重新拼凑出他人生的一些片段。”

“出于什么原因?”

“他创立了一间有些特别的图书馆,我想要问您几个关于他的过去的问题。”

“您说您是他的朋友。”

“……”

“不过,他确实不怎么说话。我记得和他在一起总是大段的沉默。那么,您想要知道些什么?”

“在回巴黎前,您在他身边只待了几个星期,是吗?可你们刚刚才结婚。在克罗宗,没有人知道您离开的真实原因。”

“是的,没有人……我想,大家都应该感到很疑惑。而且我不奇怪让-皮埃尔什么也没说。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离得太远了。所以,我可以告诉您真相:我们不是真正的夫妻。”

“不是真正的夫妻?我不懂。我以为你们给彼此写过很多情书。”

“是我们让大家以为的。但让-皮埃尔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

“……”

卢歇曾经以为,那些激情洋溢的信件将会推进他的调查。这个消息让他感到有些沮丧,尽管它并没有改变任何事实。一切仍然环环相扣,他坚信,古尔维克就是小说的作者。

“一封信都没有吗?”他又问道,“那他会写东西吗?”

“写什么?”

“小说?”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他热爱阅读,这点没错。他每时每刻都在阅读。夜里,他总是埋头读书。一边读,一边轻声自言自语些什么,他活在文学里。而我呢,我喜欢听音乐,但他是个爱静的人。在这一点上我们就没法合得来。”

“您离开是因为这一点吗?”

“不,完全不是。”

“那是为什么呢?您所说的‘假夫妻’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给您讲述我的一生。我甚至不知道您是谁。”

“我是一个认为您的丈夫在与您分别后写下了一部小说的人。”

“一部小说?我不是很懂您的话。您刚问我让-皮埃尔是否写作,但您似乎十分清楚这一点。您的故事太复杂了。”

“正因如此,我才需要您来帮我弄懂它。”

卢歇道出最后这些话,正如每次到了调查的关键节点时那样,他的恳切之情溢于言表。玛丽娜能够体察到人们最隐秘、最真实的意愿,而此刻,她承认,她的访客怀揣着十分强烈的愿望。于是,她决定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而她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她这一生的故事。

10

玛丽娜·布鲁克于一九二九年出生于德国杜塞尔多夫。自小,她便沐浴在对祖国和元首的疯狂热爱之中。战争年代,她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生活在快乐的金色气泡里,周围环绕着保姆——她们代替了父母的角色。她的父母不常在家,他们忙于会客、旅行和幻想。每当他们回家,玛丽娜总是犹如身处天堂;她会和母亲一起嬉戏,会听父亲给她人生建议。他们很少出现,却弥足珍贵,每个晚上,玛丽娜入睡时总是期盼着父母的吻,好度过漫漫长夜。然而,他们的态度在陡然间改变,突然开始惶惶不安。如今,他们对女儿视而不见。两个人变得暴躁易怒,失魂落魄。一九四五年,他们决定逃离德国,将十七岁的玛丽娜抛给任何愿意照顾她的人。

几经辗转,她被送进了一家法国修女开的寄宿学校;学校规矩森严,但并不比她之前所经历的来得严苛。很快,她便能说一口无懈可击的法语,并且尽全力抹掉任何一丝母语的口音。从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她发觉了父母的真实面目,得知了他们曾经犯下的残酷罪行;他们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追捕,现下在柏林郊区的一家监狱里服刑。玛丽娜明白了,她是两个衣冠禽兽爱情的结晶。更糟的是,他们曾经试图将可耻的想法也灌输进她的头脑里,而如今,她因为曾被如此洗脑而自觉肮脏。她厌恶自己的孩提时光。寄宿学校的环境让她得以在上帝的熏陶之下重塑人格。每天,她在黎明时分起床,与至高无上的力量对话,在心中默念祈祷,但是,她深知一切的真相:人生不过是一场黑暗。

成年后,她决定留在寄宿学校。说实话,她并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她不想成为修女;于是,她在这里花时间慢慢摸索人生的方向。一年又一年这般过去了。一九五二年,她的父母因重建国家的需要得到了赦免。两个人很快就来看望女儿。但他们认不出她来了,她已长成一个女人;而她也认不出他们了,因为他们已同黑影一般枯槁。她不愿听他们的悔恨之词,跑着逃离开他们。借此机会,她也永远地告别了寄宿学校。

玛丽娜想去巴黎,修女们曾为她描述过这座美好的城市,她一直对那里心驰神往。到达的时候,她去了一家别人告诉她的法德友好协会的办公室,这家小型机构竭力在两国人民之间建立联系,为他们提供帮助。志愿者帕特里克负责这位年轻女孩的援助事务。他为她在一间大饭店找了份工作;她在那里看管衣帽间。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有一天,老板发现她是个德国人;他立即将她视作“肮脏的德国鬼子”,并毫不留情地将她撵走。帕特里克尝试让老板道歉,但这让后者怒不可遏:“那我的父母呢?他们向我的父母道过歉吗?”这样的态度在当时并不罕见。战争仅仅结束了七个年头。对她来说,很难在巴黎生活却不被视为暴徒。但她没办法想象再回到德国。于是,帕特里克建议道:“你应该和一个法国人结婚,这样问题就能迎刃而解。你说话一点口音都没有。拿到身份证件以后,你就能当个完完全全的法国女孩。”玛丽娜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但她不知道能和谁结婚;她当时的生活里没有男人;说实话,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男人。

帕特里克帮不上忙,因为他已与米雷耶订婚,那是个高挑的俄罗斯女人,她在八年后的一场车祸中去世。但他想到了让-皮埃尔。让-皮埃尔·古尔维克。他在服兵役时认识的一个布列塔尼人。那是个有些特别的家伙,性格内向,永远孤身一人,是个在书堆里度日的奇人——也是个会接受这般提议的人。帕特里克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目前的情况,古尔维克没花上十秒钟就决定答应。正如他的战友预料的那样,这件事对他有着无比强烈的吸引力:娶一个陌生的德国女人,这太浪漫了。

双方达成了一致。玛丽娜会去克罗宗,他们会结婚,一起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她可以在自己希望的时候离开。对那些好奇的人,他们会说两个人是通过报纸上的小广告认识的;他们相互写信,从而坠入爱河。一开始,玛丽娜很紧张。一切来得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像是真的;这个男人想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呢?和她上床?把她当个女佣使唤?她惴惴不安地从东到西穿越法国。古尔维克以平平常常的态度迎接了她,她立即明白,自己的焦虑完全没有必要。她觉得他既迷人又羞涩。至于他,则发现她美得惊人。之前,他甚至没有想过她的外貌如何;在娶一位陌生人之前,他连问也没有问过任何有关她的细节。毕竟,什么都不重要:这不过是一场名义上的婚姻。然而,眼前的女人是那么美丽,他屏住了呼吸。

她住进了他小小的公寓,她觉得这里太过阴暗,而且到处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的。在她眼里,那些书架简直摇摇欲坠。她可不想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集压死,她承认道。这个反应让古尔维克发笑;在他脸上很少有这样的表情。年轻的图书馆馆长通知了两位表兄弟(他仅有的家人):他要结婚了。市长为他们证了婚。他们所做的一切有些像是儿戏,但是,尽管是场名义婚姻,在他们的心底里,却实实在在地泛起一丝未曾料想到的涟漪。

11

新婚夫妻开始了他们的同居生活。很快,玛丽娜就表现出无聊。古尔维克是彼克家披萨店的常客,他注意到玛德琳怀孕了,便提出可以请他的妻子来帮忙,因此,玛丽娜在餐厅里当了几个星期的服务员。同古尔维克一样,彼克并不是个健谈的人;幸好,她还能与他的妻子聊上几句。很快,她就向玛德琳坦承了自己的德国国籍。玛德琳感到十分惊讶,她之前并没有听说这一点,但在当时,她最困惑的则是,这位新婚妻子的脸上毫无喜悦之色;看起来,她似乎因为要在位于世界尽头的菲尼斯泰尔度过余生感到沮丧失望。而当她们谈到巴黎,谈到那里的博物馆、咖啡厅、爵士酒吧时,她的眼神则全然不同。不难猜到,她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但是,讲到古尔维克时,她的语气里总是充满了柔情,一天,她承认道:“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如此温柔的男人。”

的确如此。古尔维克对妻子总是关怀备至,但又不过分殷勤。他把房间留给她睡,自己睡在沙发上。他常常做饭,并且努力想让她也爱上海鲜。尽管她以为自己受不了,但在几天之后,她迷上了吃牡蛎。人总是会变的,人的喜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古尔维克有个秘密,有时,他喜欢在玛丽娜睡着的时候看着她;她睡觉的模样将他深深地迷住了,在梦乡里,她就像个乖巧的孩子。玛丽娜有时则会翻开某本古尔维克喜爱的书;她想要进入他的世界,想要给他们的生活找一些实在的共同点。她不懂,为何他从来不试图要她;有一天,她几乎就要问出口:“你不喜欢我吗?”然而,她并没有这么做。在他们的同居生活中,总有两股相反的力量在拉扯:他们逐渐吸引着彼此,不觉靠近着对方,却又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

尽管满心想着回巴黎,玛丽娜不由得开始想象自己在布列塔尼的生活。她可以待在这个可靠又投契的男人身旁。她终于可以结束她的恐惧,结束她对于平静生活的寻寻觅觅。然而,一天,她宣布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他回答说,这是早已说好的事。玛丽娜惊讶于他的反应,她觉得他的表现冷漠无情。她原本希望,他会请她再留一会儿。几句话便能改变一段命运。几句话藏在古尔维克的心底,却说不出口。

他们的最后一夜过得十分沉默;他们喝着白葡萄酒,吃着海鲜。在吃牡蛎的间隙,古尔维克还是问了她:“到了巴黎,你会干什么?”她回答说她并不清楚。第二天,她就会离开,但这一刻,她仍一无所知;未来在她看来模糊一片,就像刚睡醒时那样。“那你呢?”她问道。他提到了那间将在此创立的图书馆。他得接连工作上好几个月才能完成这项事业。伴着这场彬彬有礼的对话,两个人告别了彼此。但在睡觉前,他们相拥了片刻。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彼此触碰。

第二天,玛丽娜早早地出了门,她在桌子上留了张字条:“到了巴黎,我会吃牡蛎,我也会想你。感谢你所做的一切,玛丽娜。”

12

他们彼此相爱过,却不敢说出口。玛丽娜等待着古尔维克给出一个讯号,但始终没有等到。年复一年,最后,她已彻彻底底地觉得自己是个法国人。有时候,她会带着一丝自豪说道:“我是布列塔尼人。”她在时尚圈工作,曾有机会遇到年轻的伊夫·圣·罗兰[Yves Saint Laurent(1936—2008),法国设计师。],而夜以继日地缝制高定连衣裙上精巧复杂的抹胸,也让她的视力受到损害。她曾有过几段艳遇,但在大概十多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过认真的感情关系;好几次,她想要回去看看古尔维克,至少给他写封信,但她告诉自己,他多半已经与另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了。无论如何,他从来没有出面要求办理离婚手续。她如何想象得到,在她走后,古尔维克再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

在六十年代中期,她在街上偶遇了一个意大利男人。他举止优雅、风流倜傥,散发着某种属于马塞洛·马斯楚安尼[Marcello Mastroianni(1924—1996),意大利演员。]的魅力。她刚刚看了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的生活》,于是,她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征兆。生活的确可以很甜美。亚历桑德罗在一家银行工作,银行的总部在米兰,但在巴黎设有办公室。他需要经常在两个国家之间来来回回。玛丽娜喜欢这种断断续续的情侣关系。这样,她可以循序渐进地走进爱情。每次他来时,他们会出门约会,嬉戏作乐。在她眼里,他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好似一个王子。直到有一天,她怀孕了。如今,亚历桑德罗理应负起责任,和她一起留在法国,或者她可以跟他走。他宣称自己要去申请永久调任巴黎,而且显得因为有了孩子而欣喜若狂。“我确定是个男孩!这是我的梦想!”接着他又说,“我们就叫他雨果,和我的祖父一样。”这一刻,玛丽娜想到了古尔维克;她应该联系他去办离婚手续。但亚历桑德罗反对一切成规习俗,认为婚姻是一种过时的制度。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望。

亚历桑德罗的直觉是对的。玛丽娜诞下了一个男孩。她分娩之时,亚历桑德罗正在米兰处理奔赴新生活前最后的琐碎事务;在那个年代,按照惯例,男人并不会出现在产房里;他会在第二天到达,自然带着许许多多的礼物。然而第二天,一封电报代替他出现:“对不起。我在米兰已经有家庭了,我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永远不要忘记我爱你。A。”

于是,玛丽娜独自养大了儿子;没有家庭,也没有男人。只有无休止的指指点点。那时,一个单身母亲会遭受各种歧视;当她走过时,人们窃窃私语。但对她来说,这些一点儿也不重要。雨果便是她的勇气和力量。母子间紧密的关系如同一道城墙,抵御着外界的一切。几年之后,她的视力每况愈下;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开始戴眼镜,但她的眼科医生显得十分悲观。检查表明,她会渐渐失去视力,迟早有一天,她会完全失明。当时十六岁的雨果心想:如果母亲看不见我了,我应该用另外的某种方式存在在她的心中。正因如此,他开始弹钢琴;他将在音乐里存在。

他十分刻苦地练习钢琴,在音乐学校的入学考试里获得了第一名,而几乎与此同时,玛丽娜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她无法再继续工作,便参加了儿子所有的排练和演奏会。在踏入职业生涯时,他决定将布鲁克作为艺名。用这种方式,他接纳了真正的自己;这是他的故事,这是他和他母亲的故事,是属于他们的故事。在德语里,布鲁克是“桥”的意思。于是,玛丽娜意识到,她的生命是由许多零散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碎片与碎片之间并无切实的联系,正如一座座零星的岛屿,被人为地连接在了一起。

13

这段叙述让卢歇深受震动。过了一会儿,他确定地说:

“我认为让-皮埃尔·古尔维克爱过您。我甚至认为,他爱了您一辈子。”

“您为什么这么说?”

“我告诉您了:他写了一部小说。现在,我知道了这部小说的灵感源自您,源自您的离开,源自所有他不知如何向您开口说的话。”

“您真的这么觉得吗?”

“是的。”

“他的小说叫什么名字?”

“《爱情故事的最后时分》。”

“真美。”

“是啊。”

“我太想读一读这本书了。”她又说道。

在接下来的两个上午,卢歇都回到玛丽娜身边,为她读古尔维克的小说。他读得很慢。有时候,老太太会请他重复一些片段。她会点评上几句:“是的,这里我能认出他的语气。这完全是他写的话……”至于那些想象出来的情欲片段,她认为,他是将内心渴望体验的东西写了下来。被黑暗笼罩了这么多年后,她比谁都更能对此感同身受。她不断地创造出各种故事,好将那看不见的一切都经历一遍。到最后,她过上了与小说家类似的双重生活。

“那普希金呢?您听他说过吗?”卢歇问道。

“没有。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是让-皮埃尔喜欢看传记。我记得他给我讲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生。他喜欢了解别人的命运。”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将现实里的故事与一位作家的生命交融在一起。”

“无论如何,这都太美了。他叙述垂死时刻的那种方式……我没想到他能写得这么好。”

“他从来没有和您说过他的作家梦吗?”

“没有。”

“……”

“那这部小说呢?发生了什么?”

“他试过投稿,但没有成功。在我看来,他希望能借由这本书回到您身边。”

“回到我身边……”玛丽娜声音哽咽。

卢歇被老太太的情绪深深打动,决定暂时对这本书出版后的情况绝口不提。她看起来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最好让她慢慢消化刚刚得知的一切,慢慢回味刚刚读过的小说。在卢歇准备离开的时候,玛丽娜让他走到跟前。她握了握他的手,表达了自己的感谢。

当房间里只剩她自己时,她流下了泪水。这是她生命里出现的又一座桥梁。在几十年的沉默之后,过去又如此重现。终其一生,她都确信让-皮埃尔并没有爱过她;他是个宽厚、可爱、温柔的人,但他从没有泄露过一丝内心的感受。他的小说坦露了他的情感,原来他曾那么深地爱过她,以至于之后再也没有爱过任何女人。如今,她承认,她的心情也是一样。因此,那一切存在过,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是的,那一切存在过。正如她在黑暗里构想的那些光亮的故事一样存在过。内心的世界里也有生活,那里的故事并没有在现实中实现,却也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14

自从决心调查这个故事以来,尽管卢歇早已预感其中的复杂曲折,但从没想象到自己会经历如此汹涌复杂的情绪。但现在,他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在他小小的房间里,他睡了快一下午。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玛丽娜正在吃巨大的牡蛎,接着她又摇身一变成了布丽吉特,对他哭诉汽车的事情。他惊醒过来,发现天色已有些暗了。他打开电脑,尝试整理自己的笔记;他还不知道要将文章投到哪家报纸,或许应该给出价最高的,但他确定,文学界会因为他的发现激动不已。但是,他并不打算质疑格拉塞出版社的诚信;显然,出版社真心实意地认为彼克就是小说的作者。

工作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候,他收到一条短信:“我在你家楼下的咖啡馆。等你,约瑟芬。”他的第一反应是疑惑她如何得知自己的地址,然后又想起来,在那次夜谈时,他曾提过自己住在哪里。他的第二反应则是想,自己这一夜本来很有可能会不在家。没有提前通知一声就出现在别人家楼下,还是挺让人惊讶的。但是,他又想道:在她的眼里,我就是那种晚上除了待在家里以外没有别的事可做的男人。必须要承认,她并没有想错。

他回复道:“我马上就到。”但他花了比预计中更多的时间。他不知道该穿什么。他不是想讨约瑟芬喜欢,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让她不喜欢。起初,在看那些访谈时,他觉得她看起来很蠢。而在墓地里遇见她时,他立即就改变了看法。他站在衣柜前,一边想着如此种种,一边始终无法伸手做出选择。就在这一刻,他收到了第二条短信:“现在什么样就请什么样下楼吧,一定会很好的。”

15

现在,他们正在喝红酒。卢歇本想要点啤酒,但最后还是和约瑟芬要了一样的。在思前想后地挑衣服时,他不禁开始浮想联翩,幻想她来找他是因为情之所至。或许,她会向他坦承内心对他的情感。这不是最可信的假设[已经很久没有一个女人事先不打招呼就开三百公里的路来找他了;说实话,这从来没有发生过。——原注],但事到如今,已经不再会有什么事让他觉得意外了。在客套地聊了几句之后,他们开始以“你”相称,约瑟芬终于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我希望你不要发表你的文章。”

“为什么你会提这个要求?我以为你和你的母亲希望真相能够大白。我以为你们已经受够了这整件事。”

“是的,当然了。我们想要知道。而且多亏了你,我们现在知道了我父亲并没有写小说。你不能想象,这整件事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困扰。我们觉得好像在一个陌生人身边过了一辈子一样。”

“我明白。可现在真相就要被揭开了。”

“相反,这会再一次引起风波。我已经可以想象那些记者会说的话:‘那么,得知您的父亲其实没有写过小说,您有什么想法呢?’一切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而且,我觉得这对于我母亲来说更是羞辱,她还上过电视谈论这本小说。一切会显得很可笑。”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我觉得说出真相很重要。”

“但又能改变什么?没有人在乎。不管是彼克还是古尔维克。人们喜欢认为作者是我父亲,那就够了。随它去吧。而且,还会有别的问题。”

“什么?”

“古尔维克没有继承人。格拉塞不会再向我们付版税。”

“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也是因为这个。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但我向你保证,就算没这么多钱,我也会和你说一样的话。这件事,还有这件事带来的种种后果给我太多折磨了。我不想大家再谈论下去。我想要开始新的生活。这就是我的请求。求求你了。”

“……”

“……”

“你知道吗,我遇到了古尔维克的太太,”卢歇又说道,“在她身边,我经历了动人的时刻。我给她读了小说,而她明白了,古尔维克真的爱过她。”

“很好,就是这样,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这太不可思议了。你应该就此停下来。”

“……”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个好礼物。”这时,约瑟芬笑着说,想要缓和一下气氛。

“你想要给我封口费?”

“你很清楚,这对所有人都好。所以呢?什么能换你封口?”

“我得想一想。”

“说样东西。”

“你。”

“我?别做梦了。我可值钱多了。你得卖很多本书才能得到我。”

“那么……一辆车。你给我买辆沃尔沃?”

对话继续下去,直到咖啡馆关门。卢歇很快就被说服了。他一直觉得,这场调查会打乱他的生活。眼前发生的事情正是如此,但并不是他预料中的方向。他们两个人之间是那样默契。约瑟芬说,她不知道去哪儿过夜。正如他从前一样,她也成为了不速之客的一员。他们上楼回了卢歇家,而他并不担心这个女人会对他的公寓发表什么意见。他们并排躺下,但这一次,是在同一张床上。

16

第二天早上,约瑟芬提议他和自己一同回雷恩。毕竟,卢歇在巴黎无事可做。在那里,他可以开始新生活,或许可以在书店里工作,或者给当地媒体写文章。他喜欢重新开始。他们在高速公路上慢慢地开着,听着音乐。一会儿以后,他们停下车去喝杯咖啡。他们一边喝,一边领悟到,他们已经彼此相爱。两个人年纪相仿,同样都已不再追求表面的风光。爱情故事的最初时分,卢歇心想。多么不可思议,他们在一家昏暗阴森的加油站里喝着难以下咽的咖啡,却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能比这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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