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形犯罪

推理作家的信条  作者:王稼骏

1

受了某股寒流的影响,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路上的行人收紧衣领,在凛冽的风中瑟瑟前行。

我伫立在街边,梧桐树上凋零的枯叶在风中飞扬。

“三十四、三十三、三十二……”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倒数着,“十、九……三、二、一。”

话音刚落,街对面棱角分明的大楼里,准点传来了下课的铃声。这是学校今年最后一堂课,不一会儿,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仿佛一条生命力旺盛的河川,迅速填满了光秃秃的操场。我在人潮中发现了一个消瘦的身躯,独自走在墙根的阴影中。

“小畅。”我穿过马路,朝女孩迎了过去。

“你怎么又来了?”女孩露出厌恶的神情,有所顾忌地偷偷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同学。

“我来给你送这个……”我摊开手掌,把印着她最喜爱的卡通猫图案的口罩递了过去,“你今天出门忘记带了。”

“你快走开吧!”小畅推开我的手,口罩掉在了地上。

“你的鼻子不能吹冷风,否则小心过敏性鼻炎又犯了。”

小畅的几个同学嬉闹着走近我们。我认识她们,也知道她们时常欺负小畅的事情。

一看见我,她们故意吊高了嗓门:“哎哟!我们公主的骑士又来护送啦!”

我捡起口罩,掸了掸灰,解释道:“我只是来送口罩的。”

“骑士还真是贴心,难怪我们的公主那么喜欢你。”她们对我笑着说。

可是,她们笑得越大声,小畅的脸色就越苍白,嘴边呼出的白雾也越发急促起来。

“小畅,你怎么了?”我蹲下身子,想替她戴上口罩。

“我不戴口罩,我以后再也不戴口罩了。你也别再管我了,我一点都不喜欢你,我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你。”小畅狠狠瞪了身旁的同学们一眼,抛下我,朝反方向跑去。

我慢慢站起来,耳边还隐约能听见几个女生对小畅的冷嘲热讽,我目送着她们的背影,没几秒钟以后,她们的话题就切换到了寒假里的购物计划,几张天使般的脸孔笑逐颜开,刚才那些伤害小畅的话早已抛诸脑后,我无法理解她们为什么要说出那样伤人的话。

我握紧拳头,朝她们走了过去。

刚迈出一步,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一辆巨大的卡车呼啸驶来,司机拼命按着喇叭,动作夸张地将手臂伸出车窗外挥舞着,似乎是卡车的刹车出了故障。行驶在路上的汽车纷纷避让,卡车面前闪出一条歪曲的通道来。

装着巨大搅拌滚筒的卡车像一只发疯的野兽,撞开面前一切阻挡它的物体,就在它前行的路线上,小畅双腿颤抖,竟然无力地瘫坐下来,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已被吓得寸步难行。

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她,大脑来不及思考如何去营救她,本能地伸出双手推开了小畅。几乎同时,坚硬的车头将我撞飞,巨大的车轮从我身上碾过,卷着我的残肢咆哮着驰骋而去。

尖叫声、呼救声、刹车片的摩擦声,渐渐从我耳边消逝,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散落在混乱的街道上。

萧瑟的午后,我看见梧桐树下小畅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的瞳孔中闪烁出熟悉的光芒。

又是那种可怕的光芒。

我知道,我终将被她所遗忘。

被风搅动的云层压低下来,暴雨将至。

2

机器人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醒来的时间是清晨八点整,我不确定今天是不是星期二,更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一月十四日,并不是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今天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

这件事就是我居然比平时整整晚醒来一个小时。

这是自我来到小畅家以后从未发生过的事情。我的作息时间就像时钟一样精准,不,应该说比时钟还精准,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比时钟更精密的仪器。

我是一个机器人,由MPC公司研发的第一代人形机器人,从专业的角度上来说,我们这代机器人的代号统一为M1。我浑身上下承载的是二〇二二年最为先进的科学技术,我不仅外表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毫无差别,连行动力甚至思维模式都能够百分之百模拟人类,所以我们这类机器人经过国家允许,大量投入生产,深受大众家庭的喜爱,因为没有比一个只需充电就可以无所不能的用人更好的事情了。

我负责照料主人一家每天的生活起居。把我带回家的主人名叫陆尧,他正是小畅的父亲。在商场里,他告诉营业员因为太太从来不做家务,所以他才需要买一个机器人来处理。两天后,我就被包装完好地送到了主人的家里。

“欢迎我们的新朋友!”主人兴高采烈地将我拆封,小畅也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迎接我的到来。

只有女主人,也就是主人的太太对我的态度冷漠,她觉得我的到来是丈夫对她的一种控诉。主人陆尧和妻子杨茜的关系很差,他们之间的矛盾源自于杨茜的工作,她是一名酒吧驻唱歌手,每天浓妆艳抹地出门,烟酒味熏天地回来,晚出晚归的生活作息完全脱离了这个家正常的规律,为此引发的争吵不断。争吵一般在杨茜下班回家的时候爆发,那个时间点我通常都站在客厅的底座上充电,处于休眠的状态,所以从未亲身经历过他们的战争,但第二天从小畅哭红的眼睛中就能感受到昨晚那场激战。

小畅瞳孔中燃烧着恨意,只有人类才有这么复杂的感情,虽然我的智能系统能够帮助我理解这种情绪,但我绝不可能亲身体会到这种至亲之间的仇深似海。每每看见小畅的眼中露出这种光芒,尽管我没有心脏,却也会引起我的电流异常。

她仿佛在说:为什么不幸总是发生在我身上,难道我是这个世界上多余的人吗?

不过这只是小畅自己的想法,毋庸置疑的一点,这个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深爱着她,小畅是这个家庭不至于破碎、能够继续存在的唯一理由。

只是今天早晨,这个理由不存在了。

我在小畅的床上,发现了她的尸体。

她仰面躺在床上,表情有点狰狞,睁大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天花板,两只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摆出握拳的姿势,死去的时候似乎紧紧抓住了什么东西,可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她的皮肤变成了深紫色,干裂的唇边挂着几缕白色的细丝。我想替她拿走那些细丝,这才发现我的两只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件东西,一个白色的枕头和一只蓝色的透明花瓶,也许是上次车祸后身上某些部件的修复不够完善,所以沉甸甸的花瓶才没有触发手臂上的重力传感器。

手中的枕头有点破损,上头还沾了少许的血迹,从小畅尸体的状况来看,她像是被这个枕头活活闷死的。

显而易见,小畅是被人谋杀的。

我摸了摸她脖子上的动脉,感觉毫无律动。从尸体已经开始僵硬这点来看,她应该是在半夜里我充电的时候遇害的,可就在几步外客厅里的我却没有一点记忆。倘若房间里有大的动静,我身上的声控设备会自动退出休眠系统,让我苏醒过来。

我检查了小畅房间的窗户,它们都从内侧完好地反锁着,房门也没有被外力破坏的痕迹,而且小畅并不是在她的床上遇害,她是被移尸到自己床上的,因为小畅的尸体摆出了挣扎过的样子,可她身下的床单却是没有丝毫的凌乱。我注意到床下的拖鞋放得太过工整,假如凶手是将小畅的尸体移到床上,那么显然拖鞋也是凶手摆放整齐的。

凶手是个关心小畅的人。

这个工作日的上午,主人早早出门上班,女主人整夜未归,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手里的枕头,我有些担心车祸修复后的自己。那天被撞碎的零件都被暴雨淋透了,会不会存在着无人知晓的隐患,从而导致我在失控的情况下,做出违反机器人法则的事情。

我几乎锁定了嫌疑人。

常理下所能得出的结论是:我杀了小畅。

虽然我完全不记得如何下的手。

家门口的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两下,在我还没做出反应的时候,门铃转为了重重的敲门声,还伴随着陌生男人的喊门声。

“开门!警察!”

门外的人表明了身份。

怎么会有警察突然上门?我对门外的人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但无论是谁,我现在都不能让他们发现小畅的身体。

我走到猫眼前,用一只眼睛看见门外确实是两位警察,如假包换。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门口的警察和我一样,他们也是M1型机器人。因为人力资源的匮乏,以及工作性质具有一定的危险性,MPC公司和警方合作,正尝试让机器人来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一部分巡警的工作交由M1型机器警察来执行,相信在未来的社会中,会有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在各领域中替代人类,服务人类。

“稍等片刻!”我拖延着时间,把手里的枕头藏进了沙发上一堆靠枕之中,顺手把蓝色花瓶放在了门口的柜子上,那只柜子上本来有一个玻璃水瓶,现在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圆形的水渍印记。我稍稍挪动了一下蓝色花瓶的位置,遮住了它。

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着装统一,戴着黑色面具的警察,他们的胸前佩戴着银色的警徽,手臂上的MPC公司的LOGO表示他们是最新的M1型机器人警察。除了印刻在身上的编号,所有机器人警察的外表都一模一样,甚至声音也完全相同,这是为了在执行公务时不被区分,杜绝被坏人钻空子的可能。

他们要求核对我的身份信息。开启身上的蓝牙,与他们的蓝牙对接后,他们很快从数据库里找到了我的信息,也许因为我有过舍身救小主人的记录,两名警察对我的态度变得恭敬起来。

“我们可以进屋子随便看看吗?”警察用征询的口气问道。

“有事发生吗?”对警察不请自来的原因我依然困惑。

“我们接到电话报案,说这里发生了凶杀案,所以前来察看。你发现附近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吗?”警察一边说,一边往屋子里探出身子。

看样子不让进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只得撤开一步,把两位警察让了进来。

“这里一切正常。”说这句话时,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看小畅的房间。

两位警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逐一检查了厨房、洗手间、主人的卧室、阳台,最终来到了小畅房间的门口,问我:“今天就你一个人在家吗?”

“是。我正准备打扫呢。”我取出吸尘器,试图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学校不是放寒假了?孩子不在吗?”警察一定从我的信息里知道了家里还有在念初中的小畅。

“她不在。”

我们M1机器人虽然被设计成与人类无异的外形,但没有人类容易波动的心理活动,也没有会被识破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我的扬声系统只需表达大脑所传递的信号,所以机器人没有说谎一说,只是表达出错误的信息而已。

所以,同样是机器人的警察,自然没有把我的话当真。我都来不及阻止,他们已经推门走进了小畅的房间。

我丢下吸尘器,紧跟着他们,心里学着主人陆尧的口头禅,骂了句:见鬼。

女孩的房间里铺贴着粉红色的墙纸,白色的欧式家具上到处贴着小畅最爱的卡通猫粘纸,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摞满了各门功课的教科书。一位警察伸手从书架的最高处,取下一个正面朝下扣着的相架,扭头对我说:“看来你的小主人很喜欢你!”

我点点头。

那是一张我背着小畅走在楼梯上的合影,照片上的她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弓着背,朝镜头摆了一个老土的V形手势,这手势也是小畅教我的。这原本是我和小畅最喜欢的照片,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我仍清晰记得照片上的情形,小畅拉着全新拆封后的我,让我背着她上上下下跑了好几趟楼梯,说是先来测试一下我的质量。主人说要留个纪念,拿出照相机,记录下了这一个美好时刻。

但就在不久后,小畅因为和我太过亲近,而在学校里受到了同学的嘲讽,和一个机器人产生很深的感情,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对人类来说似乎都不是什么很光彩的事。于是她不愿再看见这张照片,将它扣在了书架的最高处,永不见阳光。

我从灰色的记忆中回过神,发现床上的隆起似乎引起了警察的疑心,他们其中一人走到床边,突然低下头,问道:“这是什么?”

我定睛一看,警察的脚掌正从一只女孩的拖鞋上移开。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问:“小孩子还在睡觉吗?”

“小主人喜欢光脚在家里走来走去。”我连忙收起刚才来不及收起的拖鞋。

可是已经晚了一步,一位警察一把撩开了隆起的棉被,凝视着被子下的东西。

我身体僵直,一言不发。

“女孩子的喜好可真是奇怪。”警察略显丧气地松了手,被子下只是一只体积和小畅相当的卡通猫毛绒玩具。

屋子里一切如常。

很快,他们结束搜查,其中的一位警察把手伸进警服,从身躯里取出了几张纸。他们在体内安装了微型复印机,可以将刚才我们的对话记录并打印下来,让我签字确认。手续结束,另一名警察向总部汇报了情况。

我把他们送到门口时,意外发现门边的墙上有几个圆形的黑色斑点,看形状像是喷溅上去的。我用一只手扶着这面墙,手掌正好遮挡在这几个污点的位置。

“抱歉,打扰了你的工作。再见。”

没有尸体,没有血迹,也没有凶手,警察愉快地完成了这次出勤,与我告别。

“希望不用再见了。”我回答道。

关上门,我立刻移开手掌,露出墙上那几个并不显眼的血污,刚才我就知道它是什么了。

又一个问号冒了出来,这些血会是谁的?

一下子很难找到答案,待会儿再清除它们吧。当下我先要处理小畅的尸体,未被警察搜查到的尸体依然还在家里。

我返回小畅的床边,拉开上衣的拉链,露出前胸的金属外壳,外壳上还有几道车祸时被搅拌车拖行摩擦的痕迹。我亲手打开了胸前两片护甲,小畅的尸体如婴儿般蜷缩在我体内,可惜我的胸腔不是子宫。我轻轻放下小畅,毫无生命迹象的躯体。

M1型机器人没有人类的内脏,整个身躯部分主要用作储藏功能,机器人警察在肚子里装了复印机,而我则在情急之下装了我的小主人。

大脑中有个无法抗拒的命令,迫使我尽快处理小畅的尸体,虽然我还没有弄清小畅被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绝不能让人发现这具尸体,包括随时可能回来的女主人,以及下午下班回家的主人。

想定了计划,我走进了厨房。

3

机器人第二法则: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用来判断死亡时间的依据,通常是死后尸体皮肤表面出现的尸斑、尸体的僵硬程度、尸体的温度、角膜的浑浊程度,以及胃中残留物的鉴定。这些数据都存储在我的原始数据库里,要制造出不在场证明,就必须想办法改变这些法医所信赖的判定死亡时间的依据。

我制订了全面应对的方案:对于尸斑,我打算不停移动和变换尸体的姿势,经过几个小时后,尸体的皮肤上便会产生更多新的尸斑,尸斑需要二十四小时才会固定下来,这个方法会让人分不清新老尸斑。尸僵和尸温的问题用电热毯来解决,尸僵会随着温度的提高而消失,尸体的变化程度会随之发生变化,电热毯的发明可谓是一项创举。尸温判断的另一个关键,是直肠的温度,我卷起了电热毯的一只角,包上了保鲜袋,塞入了小畅的直肠内。

虽然有违伦理,但为达目的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况且与之后所要做的事情比较起来,这只是小菜一碟而已。

我在厨房里烹饪了一份早餐,都是中式的餐点,这一点至关重要。中餐比较花时间,烧饭的空隙我会回到小畅的房间翻动尸体。

一个小时后,早餐大功告成。当然这份早餐不是用来吃的,我用搅拌机将一部分食物打碎,弄成牙齿咀嚼吞咽后流质的状态,再裹上一层猪油,将食物搓揉成一个个小圆球,放入冰箱的冷冻柜里。

在等待小圆球凝结的时候,我把没有搅拌粉碎的早餐,摆成了残羹剩饭的样子,放进了厨房的水池里。再找来一根空心的皮管,是主人以前养鱼时用来从鱼缸里引流脏水的,我将它里里外外清洗干净,皮管变得光溜溜的,我挂起它将水沥干。

冷冻柜里的小圆球也差不多达到理想状态了,流质的食物经过冷冻,变成固态,拿在手里也不易破碎。这些小圆球和皮管,就是我伪造胃中残留物的工具了。

首先,将尸体的脑袋后仰,尽量让嘴、食道、胃处于一直线,慢慢从嘴里插入皮管,皮管光滑柔软的表面,不易擦伤食道的内壁,以免法医在解剖时露出马脚。差不多皮管到达胃部时,就将那些小圆球塞入皮管中心的空隙,让它们一粒粒滑进尸体的胃部,最后抽回皮管,不留痕迹地将“早餐”送进了小畅的肚子里。

接下去的步骤有些神奇,被电热毯包裹着的尸体不断升温,胃部的小圆球开始发热,那些起到凝结作用的猪油渐渐融化,要不了多久,那些经过加工的食物就如同消化物一样留在了尸体的胃里。

这就是早餐必须是中式的原因。要是在胃里同时发现了猪油和西餐,一定是件非常可疑的事情吧。

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难题,对于已经混浊发白的角膜,我实在想不出高明的对策,只剩下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如果不能伪装,索性让其无从辨认。

我只要稍一用力,小畅的眼睛就会永远消失,取而代之的会是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手里锋利的剪刀闪着冷冷的光,我的手没有丝毫的颤抖,可注视着小畅的眼睛,即使对她做了刚才那样过分的事情,我仍然没有办法落下手中的剪刀。

“你不是人类,你只是一个冷血的机器人。”我一遍遍告诫着自己。

这双用来保护主人一家的手,真的要用来干这样的事情吗?

“以后我就是你的公主,封你为我的骑士。”小畅曾经这样告诉我,还在我的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作为我加官晋爵的奖励。

那天是情人节,同学们自发组织了一场舞会,放学回家换衣服的小畅被主人反锁在了自己屋子里。

“不许去舞会,家里已经有一个女人夜不归宿还不够吗?”主人的态度毫无商量的余地,他讨厌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的那种场合。

“你教训孩子扯我头上来干吗?”杨茜对丈夫的指桑骂槐提出抗议。

“孩子心野了,你也不管管。”主人索性就冲着妻子撒起气来。

“不是我晚上去挣点钱,养得起孩子吗?”

就这样,又激起了一场骂战。

可我知道,为今天的情人节小畅一个星期前就做了准备,她偷偷做好了爱心巧克力,正是为了在情人节舞会上送给她心爱的那位男生。

隔着房门,我听见小畅伤心的抽泣声,她趴在那身粉红色的公主裙上,从未如此伤心过。

我跑下了楼,绕到小畅卧室窗户的正下方,站在一片低矮的绿化带中,抬头望着小畅房间的窗口。

还好不算太高,只是三楼,可以借助从屋顶延伸下来的那根排水管,让我爬到小畅的窗边。但实践总比想象难得多,我从半空中掉落了好几次,每次摔下去都压得绿化带沙沙作响。

当我一身尘土地出现在小畅面前,她那张哭得不像样的脸上写满了问号和惊叹号,我让她立马换好衣服和鞋子,钻进我胸腔的空间里,我顺着原路返回地面。当她的脚踩到地上时,就像登月的航天员一样激动,她一路蹦跳着去了舞会。

到达舞会会场的门外,她难掩兴奋之情,调整着呼吸,说要册封我为她的骑士,永远救她于危难之中。

“很乐意为您效劳。”我单膝跪地,配合地行了一个礼。

“谢谢你,我的骑士。”小畅的嘴唇抵在了我的额头上。

月亮从云朵里洒下皎洁的银光,我们身旁葱茏的小树林也微微摇曳起来,像是发出轻快的笑声。

我目送着小畅公主般娇小的背影走进舞会,走到一半,她扭头冲我调皮地咧嘴笑了笑。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美丽的笑容,就像一朵被人摘下枝头的鲜花,再无盛开的日子。

舞会是在学校的练舞房举办的,布置班会剩余的装饰品都拿来了这里,劣质的喇叭播放着时下当红的歌曲,有活跃分子和着节奏难看地扭着腰肢。

小畅在舞会上搜寻着她喜欢的男生,不曾想,男生居然主动找到了她。

“小畅,你今天好漂亮,穿得像个公主一样。”男生眼神真诚地说道。

“谢谢。”小畅结结巴巴挤出两个字,脸颊飞起了两朵红霞,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我可以请你跳个舞吗?”男生提出邀请。

“可是……可是我不会跳舞。”小畅把脑袋埋在胸前说道,显然她完全不知该如何与心爱的男生交流。

“没关系,我可以教你。”男生蛮不在乎,大大方方地把小畅牵到了舞池正中央。

不少女同学都向小畅投来了异样的目光,小畅反倒毫不示弱地昂起了头,和全场最帅的男生手牵手穿过一对对舞伴,成了舞会的焦点。

“小畅?”男生唤她道。

“嗯?”她把手伸进包里,准备拿出那块象征她初恋的爱情巧克力。

“我也可以做你的骑士吗?”男生恶作剧地大声笑起来,一群早有准备的同谋也在这时涌了出来。

“怎么不亲一口?”

“果然还是更喜欢机器人呀!”

“居然和机器人接吻,小畅还真是奇怪!”

“怎么有人会和机器人产生爱情?一定是脑子有问题吧。”

谣言四起,舞会上的所有人都议论着刚才偷看到的小畅吻我的景象,那个躲在小树林里的目击者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在人群中散播着。

小畅被打上了“爱上机器人的怪胎”的标签,成为学校里最大的笑柄。

我不知那晚带她去舞会是否正确,但我后悔自己做的这件事,让小畅的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她回到家已是深夜,主人这才发现我带小畅偷溜出去的行为,我站在角落,处于半休眠的充电状态,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主人的严厉呵斥声激活了休眠系统,我能听见小畅将那块亲手做的巧克力用力砸碎在我身上的声音。

“我讨厌你!我也讨厌这个家!讨厌所有人!”

小畅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主人再没有开口。

我想说点什么,可正在充电的我却无法开启扬声系统,整个屋子最终在房门撞击门框的巨响后,重归宁静。

“骑士”这个词,也成了小畅心中的一道疤。她对我的态度愈发恶劣起来,平时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不让我踏进她的房间一步,甚至都不允许我和她同处一室。哪怕在我舍身救她以后,她对我也刻意保持着距离,在她的心里,我不是家庭的一员,只是一个惹麻烦的家用电器。

对这样的小畅,需要对她的尸体感到怜悯吗?

我再一次举起了剪刀,毫不犹豫地朝小畅的眼窝扎去。

不凑巧,再度响起的门铃又一次打断了我。

4

机器人第三法则:在不违背第一至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来客是我熟悉的康康,他是我们这个小区的快递员,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干这行已经有些年头了。

他微笑着,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我,叮嘱道:“你拿稳了,可别又砸碎了。”

又砸碎了?奇怪的用词。

包裹是一个包装严实的纸盒,拆开厚厚的透明封纸,躺在泡沫填充物里的是一只精美的水瓶,我认识这个水瓶,因为它是我在主人结婚纪念日时送给他们的礼物。我看到快递单上收件人一栏,填着我的独一无二的机器人编号。

这是我订购的东西,可为什么我没有储存任何记忆呢?

“东西完好。”检查完水瓶,康康让我在收件单上签了字,他指指我身上的衣服,“昨天就跟你说过了,怎么还没把这身脏衣服换掉?”

“忙得忘记了。”我低头看见衣服上油腻腻的污渍,一定是在厨房弄的吧。

“骗人!”康康一下就戳穿了我的谎言。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好在他没法从我的金属脸上找出破绽。

“哈哈,和你开玩笑呢!机器人现在也会忘事了?是不是电子组件被水泡过之后就不好用了呀?”康康拿我开起了玩笑,他背上自己沉重的行囊,赶往下一个快件的送货地址。

康康来过之后,我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对我所说的有关于昨天的事情,我都一无所知。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我丧失了一天的记忆?

还是先把做中式早餐时弄脏的衣服脱掉,丢洗衣机里洗洗吧。

走进洗手间,才注意到有人动过洗衣机,它从原本靠墙的位置被移了出来,不搭调地杵在半中间。

以为是警察搜查时搬动过,我没有细想,将它推回了原位。洗衣机出乎意料的重,从透明的圆形翻盖能看见洗衣机里塞满了东西,我打开翻盖,想要拿出里面的衣服,没想到,居然拽出了一件跌破眼镜的东西。

从走进洗手间我就有异样的感觉,终于得到了验证。

我拽出的是一截手臂。

一条女人的前臂,我认得出手腕上的手表是女主人杨茜最爱的牌子。

这条手臂被保鲜膜和保鲜袋包裹得很完好,如同超市里冷冻柜里的食物一样,超出常识地将尸体藏在洗衣机里,又密封处理,难怪连搜查的警察也没有发现。

我继续从洗衣机里取出一块块的身体:大腿、小腿、躯干、头颅……总共十块,不看脸我也知道这是女主人的尸首。头颅的后脑勺上有一块明显的凹陷,看起来女主人是被人从身后偷袭,继而遭遇杀害、分尸的。假若我是凶手,洗手间里玻璃的淋浴房是不错的分尸地点。

这样的场面相信人类的消化系统一定会受不了的。

尸体的身份并不让我意外,但是被切成十块的尸体,居然是不完整的。我清点以后,才发觉缺少了右小腿。

既然已经分尸,为什么还要带走一块呢?就算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也该带走头颅才对。

虽然丢失了昨天的记忆,好在我的判断和分析能力还在,从今天我睁眼开始推理,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终于可以全部串联起来了。

这一切要归罪于尚未修复的我,在车祸中损伤到的大脑,对于机器人的三大法则的严格执行出了差错。今天醒来时,我手里的两件东西正是杀害小畅和女主人杨茜的凶器,一只闷死小畅的枕头,一只砸死杨茜的花瓶。事情一定是发生在凌晨,主人和小畅入睡以后,晚归的杨茜可能没带钥匙,在我为她开门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外部因素,我发生了故障,打晕杨茜把她拖进了洗手间,门边墙上的血迹正是那时候飞溅上去的。为了隐瞒真相,我肢解了她的尸体,为了不让尸体腐烂发臭的气味散播开来,用厨房里的保鲜膜封起了尸块,一块块放进洗衣机里,打算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再去抛尸。

也许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惊动了睡梦中的小畅,她抱着自己的枕头,站在洗手间门口揉着睡眼惊慌失措地看着正在分尸的我。我想象着这样一副光怪陆离的场景,一个曾经救过小畅生命的机器人,却残害了她的母亲,紧接着也灭了作为目击者小畅的口,彻彻底底违反了机器人三大法则。

在谋杀这件事上,机器人与人类不同,我们不需要阐明动机。一代棋王古德科夫被他的机器人对手电死在棋盘上,结果也只能认定为事故,留给后人无尽的遐想。

我今天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个目的——隐藏罪行。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想躺在阴暗的废品回收站里,被人论斤称量。

处理小畅尸体的各种手段,是为了延后十个小时的死亡时间,制造出不在场证明。而意外出现了新的尸体,让我原本的计划不得不做出改变。如果无法统一两具尸体的死亡时间,那么所有的伪装都会失去本来的效用。

早上醒来时我抓在手里的蓝色花瓶,是敲击杨茜后脑勺的凶器,我从门口柜子上取走这只花瓶,用康康快递来的那只水瓶替代了它的位置。

打开窗户,没有玻璃的阻隔,温暖的阳光直射在家具上,屋子里变得暖和起来。我把蓝色花瓶装在了塑料袋里,用工具箱里的榔头把它砸得粉碎,这样就没有拾荒人会把花瓶捡去而留下证据了。

今天第一次出门,要去的地方也就是五十米外,小区草坪旁的垃圾筒。垃圾筒的位置紧邻着小区的铁网围墙,同时恰巧也在小区监控摄像头的范围之外,所以时常有拾荒人将手伸进铁网内,在垃圾筒里翻寻,搞得一塌糊涂。

我走到垃圾筒跟前,把装着花瓶碎片的垃圾袋放到了垃圾筒的最底层,再把其他垃圾都堆在了它的上面。

忽然,我正捏在手里的一个袋子破了,里面的碎片撒了一地,从花纹和颜色来看,应该和康康今天送来的那只水瓶很相近,因为是我挑选的礼物,所以对这个水瓶格外熟悉。环卫车每天傍晚都会来回收垃圾筒里的垃圾,而和这包碎片混合在一起的垃圾里夹杂着报纸、牛奶盒,那上面印的是昨天的日期,这个花瓶应该是昨天中午以后才被扔掉的。

这个水瓶很难买到,同一个小区里居然会有同样的一只,这是凑巧吗?康康今天送来了一只水瓶,那么原本我送给主人的那只水瓶又在哪里呢?

我将地上一片片的玻璃碎片收拢起来,将它们放进了我的垃圾袋里,让两个花瓶的碎片混杂在一起,如真相一样扑朔迷离,沉入茫茫的垃圾之中。

几步之外的铁网延伸到了小区边缘,那里的草坪上,有一件东西吸引着我。

一块随处可见的红砖,正压着一片布,时有时无的微风让那片布不安分地骚动着。

移开砖头,布片上印着卡通猫的图案,那是小畅最爱的口罩。

怎么会在这里?我低头看见口罩下的草坪有被挖过的痕迹,成群结队的蚂蚁在草丛中爬行,那下面一定有什么。

我刨去已经松动的土块和青草,手指向更深处挖去,很快我就有了收获。从地下传来塑料的摩擦声,顺着声音我把洞扒得更大了,而我的手沾上了不知从哪儿来的黏液。

我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经历了惊奇的整整一天,对于地下所埋之物,我已经失去了猎奇的惊喜。

土里埋的正是女主人杨茜尸体所缺少的那条右小腿。

与此同时,看着爬满恶心昆虫的腐烂残肢,我领悟到自己为什么要将小腿埋在土里。

答案依旧是为了不在场证明。埋在泥土里的尸体腐烂速度会比通常情况下慢,由于杨茜的尸体经过了包装处理,考虑到法医验尸时会采取尸体上的昆虫,作为死亡时间的判断依据。所以在不方便将整具尸体搬出房子埋进泥土里的情况下,用分尸的手段将一部分的尸块拿来培养昆虫,将死亡时间往后推延。

只要把这截腐烂生虫的小腿放回杨茜的尸块中,就完成了不在场证明伪造的最后一块拼图。这难道是失忆前的我所做的准备工作吗?

我给不了自己正确的答案。

我没办法拿着杨茜的小腿从小区监控摄像头前大摇大摆地走回去,也不能把包裹弄破,将腐臭的尸块放进胸腔的空间里带回家,那样会在我的身体内留下难以消除的证据。

冬天天黑得早,刚才还明亮的天空,一眨眼工夫太阳躲进了晚霞的掩映中,西边的天际泛起一抹胭脂红。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快到主人下班回家的时间了。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必须中断计划了。

“二百九十九、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七……”预估主人还有五分钟到家,我开始了倒数。

我重新掩埋好泥土,把小畅的口罩放回砖头下面,作为今后可供我辨认的记号。

家里还有两具尸体等着处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从对着小区门口的窗户里可以看见,主人提着公文包回来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小畅的床铺整理干净,将电热毯放回原位,再将厨房里用过的器皿全都泡到了水池里。洗手间里还散落着一地的“杨茜”,我匆忙回到洗手间里,重新包裹尸块,再次放回洗衣机里,一切恢复成原貌,只是我身上的衣服没有时间洗了。

“三、二、一。”我正对大门站立着,恭候主人下班,这是我们每天的惯例。

“啪嗒!”

主人用钥匙旋开门锁,我的计划也许只得在夜晚再度实施。

主人会发现妻女的尸体吗,还是和往常一样窝在自己房间里沉溺网络,只在吃晚饭的时候才露个面?

门缓缓开启,他终于到家了。

5

机器人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怎么还在?”主人第一眼没有看见我,而是拿起柜子上的水瓶,表情显得很诧异,喃喃自语道。

“主人,您好。”我站在原地和主人打招呼。

主人听见我的声音,手中的水瓶差点儿掉在地上,嘴唇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后,他将不安的眼神瞟向了洗手间的方向,问道:

“今天家里没人来过吗?”

“没有。”

我的语气一如继往地冷静。

他紧锁着眉头朝我走来,表情从震惊慢慢变得冷静下来,拿出手绢将手里的水瓶擦干净后,递给了我:“去扔了它。”

程序的设定,让我无法抗拒主人此类的命令,依照他的吩咐,将水瓶装入袋子,用榔头砸碎后扔进垃圾筒,我已经做过一遍了,所以整个过程驾轻就熟。

不明白为什么主人看见我送的水瓶会如此反感,难道是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了吗?我偷偷观察着主人的一举一动,他从进门看见我的一刻起,就有点心神不宁。他没有如往常一样进卧室,而是转身离开了屋子。不一会儿,他拎着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回来了,看见袋子上印着附近超市名字,原来主人是去买东西了。他似乎对家里的冷清没有很大的反应,连放寒假在家的小畅都没问起,总感觉他对家里发生的事情有所预感。

比起这个屋子,主人看起来更加反常。

他今天话特别少,自顾自从超市袋子里拿出一个花瓶,是漂亮的蓝色。摆在了门口的柜子上,遮住了柜子上的印记。

“你能别看着我吗?”主人对我怒道。

我转过头去,但依然开口说道:“小畅有过敏鼻炎,家里不应该放花瓶。”

“附近超市只有这种瓶底的花瓶。”

“是为了盖住柜子上的印记吗?”

主人缓缓垂下了手臂,叹了口气说:“你都知道了吧。”

外面天色已暗,没有开灯的屋子里,我和主人面对面在黑暗中彼此凝望着对方的轮廓。最后,我打破了沉寂,点点头承认道:“是。我都知道了,主人。”

主人打开灯,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主人也恢复了平常的和蔼,他问我道:“你知道机器人三大法则吧?”

“是的。”我流利地背诵了一遍。

“没错。这三大法则是作为机器人的你必须遵守的。”主人指着我,神情中略带一丝痛苦地说道,“生产你的MPC公司有过承诺,但凡他们销售的机器违反了三大法则,所造成的损失将由MPC公司全部赔付。你上次在救小畅的时候,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创伤,虽然MPC公司对你进行了大幅度的修理,可仍有一些顽疾是无法修复的。就像一辆出过重大事故的汽车,大修之后的状态总不如事故前。正是因为你的故障导致没有遵守三大法则,我的老婆杨茜和女儿小畅都被你杀害了,我不希望把你砸个稀巴烂或是也被你杀害,只希望能够把你送回MPC公司继续修理,而我也能够拿到那笔赔偿金。今天早上我叫了警察,没想到他们没有带走你。”

“我还有没完成的使命……”

“这个家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使命需要你去完成了。”主人打断了我,“你回到你的底座上去,我替你充满电,通知MPC公司明天来带你走。”

“好的,主人。”我走到了自己专属的底座上,那里是我每天醒来的地方,每个晚上我都待在底座上,充满次日所需的能量。

我在底座上站定,主人走了过来,他弯腰替我打开了充电电源开关。立刻,我的胸前亮起了橘红色的灯光,那代表正在充电的状态。

身体开始微微发热,我不知道要对主人说些什么,大脑里只是一遍又一遍过滤着白天处理尸体时的计划,试图找出破绽加以完善,我一刻也无法停止大脑中这种无用的运算。

“我替你关掉开关吧。”主人绕到我身后,我后脑勺处的假发下,是我的总开关所在,关掉我大脑的总开关。我就会处于休眠状态。只是通常我会在第二天事先设置好的时间苏醒过来,而明天我应该会在修理厂里醒来才对。

就要离开我的主人,离开可爱的小畅了,如果我是人类的话,肯定会很失落,说不定还会流眼泪。只是这个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哪怕我做得再多,也无法让这个家回到从前的样子。

“对不起。”本想道个别,但这三个字才是我现在该说的,我是一个毁了主人家庭的罪人。

主人的手指在我的开关上停住了,他在我耳边回道:“是我对不起你。”

随后,他并没有按下我的开关,而是操作着其他控制键,他要删除我今天自动储存的记忆。

“一百一十九、一百一十八、一百一十七……”

记忆正在删除,我为自己关机倒数计时,主人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走开了,他的背影犹豫而又沉默,走路的样子也和平时不同,看起来不太自然,好像后背受了伤一样。也许是不愿意再面对我,也许他讨厌我倒数计时的声音,讨厌我的样子,讨厌我的一切。

无论他怎样对我,他永远是我的主人。

在我七零八落躺在修理台上的时候,MPC公司的工程师奉劝主人放弃对我的维修。

“陆先生,它损毁得很严重,而且零部件都被雨水浸泡过,就算修好了使用寿命也不会太长的,你要不要考虑放弃。”

“他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家里的成员,你会放弃你的家人吗?”主人反问道。

“修理的花费可能会接近你重新买一个机器人的价格,你可以买到一个几乎相同甚至更好的机器人,为什么不呢?”

“我只是不想让他和一堆破铜烂铁躺在一起。”主人对工程师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好了,你不用劝我了,我是他的主人,我希望他每天都能够活在我的世界里。”

工程师抿着嘴唇,敬佩地朝主人欠了欠上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主人,谢谢你让我回到了这个家。

咔嗒——

这是我在世界上听见的最后一个声音。

我关机了。

6

每个机器人在关机之前,都会启动自检程序,以确保没有病毒侵害大脑的系统,而在这个过程中,所有被删除的记忆会被重新检索。换而言之,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我可以读取失去的记忆。

深夜在门口失手杀害女主人杨茜,在洗手间分尸时被小畅发现,又残忍用枕头捂死小畅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我的主人陆尧。

杀人后,他试图将所有的罪行推到我的身上,而我曾经被卡车碾压严重受损经历过大修这一点,成了他嫁祸的最关键因素,让我相信是未修复的故障导致我杀了人,这样他才可以领到MPC公司的那笔保险金。所以主人才坚持要将我修好后带回家,替他来背这个大黑锅。

今早醒来的我并非故障导致的失忆,而是被主人删掉了一天的记忆。那只我送的水瓶,和女主人后脑上的伤痕完全吻合,主人在袭击他的妻子时,那只水瓶被打碎了。他生怕那个留在柜子上的圆形水渍会暴露消失的凶器,所以急急忙忙去最近的超市买了相似的花瓶来弥补,可他忽略了小畅对花粉过敏,家里从来都不养花,一旦警察详细调查,就会发现这个破绽,所以我才扔掉了花瓶,买了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玻璃水瓶回来。而他今天再次更换水瓶的原因,应该是怕警察追查他在超市刚买的花瓶的下落。

这只是我计划中小小的一部分,不在场证明的伪造是为了主人而不是我。无论是加热小畅的尸体,还是将女主人的尸块埋在土里,都是希望将原本在凌晨的死亡时间延后到主人的上班时间,他所有的同事都可以成为他的时间证人,而我则可以顺理成章地化身为一台“杀人机器”。

回顾今天的整个过程,主人在删除我的记忆后,将我醒来的时间设定在八点,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因为这个时间他通常已经在上班的路上,可以回避我被捕的场面。我醒来后警察就随即而来,一定是主人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里打了报警电话。可我第一眼看见小畅的尸体时,就知道我不是凶手,在小畅的指甲里嵌着细微的皮屑,是在挣扎时抓伤了凶手,刚才看到主人转身时极不自然的后背,一定是被小畅伤到了那里。只是小畅黑色的指甲油覆盖住了指甲缝里的污垢皮屑,主人才忽略了这一点。而另一个让我认定凶手就是主人的原因,是在杀害小畅后,将她的尸体抱回床上盖好被子,并将拖鞋摆放整齐的,除了我,只有主人陆尧才会这样做,排除女主人的原因是她显然缺乏足够的臂力。

女主人的尸体一定是经我处理过了,切割尸体的手法,包裹密封的尸块,还有埋在草丛里培养蛆和蚂蚁的小腿,都不是主人能够想到并且实施的点子,我从储存的知识中提取这些内容,才能像一个职业杀手一样做到这些。还有一点,草丛里找到的那只小畅的口罩,应该也只有我会拿它做标记了吧。

即使杀死女主人的凶手不是我,但我对女主人做出残忍的事情,是依照了三大法则之外的第零法则: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袖手旁观坐视人类整体受到伤害。

在小畅和女主人相继死去,这个家庭里唯一留下的主人,便是我所理解的人类整体。死去的人已经离开,就算主人被捕也无法挽回生命,可主人会因为谋杀而被判死刑,我不能对此不管不顾。

完成我的整个计划后,我打算用家里的电话报警,现场的情况会让警察断定是我趁主人不在家的时候,用枕头闷死了小畅,又用水瓶砸了女主人的后脑勺后将她分尸,而我虽然是个机器人,但在人类的世界无论干什么都需要理由,所以我为调查此案的刑警准备了能够从我身上找到的杀人动机:被小主人恶言相向,即使舍身救了她,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好感。大修后的某种缺陷导致我拥有了人类的原罪,杀死了她们。

细节上的各种准备,是为了对付那些用资料和证据说话的法医的,当一切都可以说通的时候,伪装过的细节反而更能增加可信度。

只是我还想到了遗漏之处,大门旁墙上的血污,从喷溅的角度可以判断出袭击时凶手的位置、姿势和身高。厨房里浸泡着还未清洗的厨具,会发现我制作小畅胃中消化物的残留吗?而最大的问题是那截被我埋在土里的小腿,主人是否会记得挖出来,同其他尸块摆在一起?

我本可以做得更好,但是主人清除了我的记忆,令再度醒来的我记不清这点滴的细枝末节。

不过在主人去超市买花瓶的空隙,我打电话又订购了一只玻璃水瓶,店主承诺明天就会送到。那才是和杨茜后脑勺伤口吻合的真正凶器,用花瓶冒充只会露出更多的破绽。

我知道主人欺骗了我,不会有MPC公司的人来领走我,如果真如他所说,就没必要删除我的记忆了,我是唯一的替罪羊,也是唯一可以推导出他谋杀的证人,所以我必须以一种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杀了人的状态被逮捕才行。

好在我只是一个机器人,况且在车祸的时候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主人一念之间毁灭的家庭,就由我来背负所有的罪恶吧!

小畅,对不起!

女主人,对不起!

短短几秒的自检程序完毕,我陷入了一片黑暗。

7

我睁开眼睛,此刻的时间是一月十五日早晨八点整。

我的起床时间比平时整整晚了一个小时。

低头看见自己两只手里分别拿着一个枕头和一只蓝色花瓶,衣服也显得有点脏,今天和我那么多个醒来的早晨都很不一样。

“开门!”传来了敲门声。

“哪位?”

“警察!”

茫然地走到门边,看见门边柜子上原本的水瓶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洞的圆形水渍,我想了想,顺手把手里的蓝色花瓶摆了上去。

腾出一只手,我拧动门把,打开了大门。

外面又是一个和煦的冬日。

迎着阳光,我问候道:

“您好!”

上一章:我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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