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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弟弟是名侦探推理作家的信条 作者:王稼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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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是迈克洛夫特,但我有个和福尔摩斯一样的弟弟。 弟弟在村里名气很响,下到三岁奶娃,上到八十三岁老妪,无人不知他是村里的名侦探。 在四岁那年,他一战成名。 当时超市不像现在这么普及,自助购物还是个新兴玩意,在大城市打了几年工的薛叔,瞅准了这个商机,夫妻俩前前后后筹备了半年,终于赶在春节前,在村头的大马路旁竖起了超市的招牌。 超市里的商品琳琅满目,不仅有吃有喝,有日常用品,还有小家电,连衣服裤子都有卖,一举解决了村民置办年货的需求。他们再也不需要跑上十几里地去赶集了。 薛叔的超市一开张,生意就像薛嫂脸上的高原红,如火如荼。 舅舅也爱凑热闹,带着弟弟去逛超市。超市里人头攒动,仿佛东西不要钱一样,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满满当当的货物。薛叔笑呵呵地招呼着大家排队付款,薛嫂麻利地操作着收银机。舅舅也给弟弟买了不少零食,领他排在了队伍的最后。 不知为什么,弟弟一直捏着鼻子,对舅舅说:“臭臭,臭臭。” 舅舅以为他拉裤子上了,一检查,发现不是。又问他是不是想上厕所,可弟弟直摇头,依然捏住鼻子,怪声怪气地说着臭臭。 舅舅权当是小孩子在顽皮,没放在心上。 很快队伍就要到他们了,排在他们身前的男人和薛叔争执了起来。 看衣着打扮男人应该是城里人,说起话来声音不大,语气却咄咄逼人。男人前天来薛叔的超市买了一套黑色运动衫,今天拿来退货,说是运动衫的拉链有质量问题。 薛叔试了试拉链,确实有点不顺手。 “这拉链我帮你涂点蜡行吗?” “不是涂点蜡就能解决的,老板您还是退货吧。” “小伙子,你别乱说,这哪是质量问题!” 薛叔也是头一回遇到退货的事情,村民们都围拢过来,薛叔生怕处理不好,坏了自己的名声,开了退货的先河。 “这新衣服我才买了两天,遇到这种问题,过年再穿这身那才晦气呢。”男顾客不依不饶。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排队的、围观的,超市里挤满了村民,一片喧闹。 这时,弟弟走到了那件有质量问题的黑色运动衫前,用手指了指,对舅舅说:“是这个臭臭。” 男人脸色骤然一变,推开矮小的弟弟:“去去去,小孩子一边去。” 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的手一碰到弟弟,弟弟就号啕大哭起来,拉着舅舅的裤管直往后躲。 男人转身敦促老板赶快退货:“这衣服的标签都在,开超市无条件包退包换的规矩你不懂吗?” 见儿子哭得凶,舅舅忍不住插嘴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再说了,我们这儿不比你们城里,你买了衣服没破没脏,拉链不顺溜就拿来退,你让超市老板还怎么做生意?” “是啊,是啊!我帮你修好拉链不就结了嘛。”薛叔忙顺着舅舅的话往下说。 围观的村民也纷纷附和,反倒弄得男人有点难以抉择。 不知谁说了一句“城里人就是矫情”,惹得男人大为不快,他冲着薛叔嚷道:“乡下人一点规矩都不懂。” “你干吗不在城里的超市买衣服?不就没这事了。”薛叔摆弄着衣服拉链,没好气地回道。 薛叔无意间的一句话,忽然让舅舅意识到这件事另有蹊跷。 “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不像城里,肯定没法退货给你,要不你报警吧。”舅舅朝薛叔使了个眼色。 听到“报警”两个字,男人瞬间语气软了下来,一把从薛叔手里夺过了衣服: “算了,我不退了。” 舅舅一个箭步,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买这衣服是干什么用的?” “关你屁事。”男人凶神恶煞地说。 男人比舅舅高出一头,体格健硕,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人群自动退散,让出了一条路,男人刚要迈步离开,他的手被拉住了。 低头一看,居然是弟弟。 弟弟吸着鼻涕,拉住了男人的手,喊道:“爸爸!” 舅舅给薛叔使了个眼色,上前揪住了男人的后领,反擒住他的一只手,薛叔也帮忙死死钳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舅舅和薛叔合力制服了这个男人。 “你们干什么!不退货还打人是不是?你哪个单位的?”男人跪在地上叫嚣着。 舅舅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一本黑色小本子,顶在了男人的眼前,上面的国徽闪着银光。 “现在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了吧。” 男人耷拉下脑袋,眼睛里失去了刚才跋扈的神采,顺从地跟着舅舅回了警局。 经过审问,这个男人供述了杀害自己老婆的残忍经过。三天前的晚上,他和老婆吵架的时候,用菜刀砍死了老婆。为了毁尸灭迹,他在卫生间里将老婆的尸体肢解,除去了明显的身体特征,连带着指甲的手指脚趾都一一砍去,最后将尸块装进了大旅行箱。第二天在长途车站找了部黑车,开到了我们村口。在薛叔的超市买了这身衣服,穿上前往抛尸的地点,他特意没有撕去衣服上的标签。他步行从超市走到了村背后偏远的山坡,从箱子里将尸块取出来,分散丢弃在山坡的灌木林中。当晚,他在我们村的农家度假山庄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他故意扳坏了几颗拉链上的链齿,盘算着退掉超市买的衣服,消灭最后的证据,然后扬长离开。谁知会在最后功亏一篑,栽在了一个四岁小孩的鼻子下。 警察很快从山上找到了男人老婆的尸块,一共有七块,还被仔细地用塑料袋包扎好了。据男人后来透露,他是想让山里的野狗把尸体啃个干净,所以抛尸荒野。那个用来装尸体的旅行箱,也在鱼塘里被打捞了起来,箱子里塞了块大石头,如果不是男人自己交代,这个箱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呢。 让凶手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抛尸之后,他在度假山庄里彻彻底底地洗了澡,头发、指甲缝、耳朵洞,甚至是鞋底,只要能想到的地方全都洗了三遍。为了消除痕迹,连那套新买的衣服也漂洗过了。可就是这样,弟弟还是从他身上闻到了臭味。 听村里的传言,后来男人进了监狱就疯了,天天用热水洗澡,身上的皮肤都搓碎了,可他还是不停手,一个劲儿地闻着自己的身子,说臭死了、臭死了。 直到他被枪毙,倒在刑场的尸体,双手还痉挛抽搐着相互搓揉,仿佛是在洗手一般。 无意之中破了件凶杀案,舅舅受到了警局表彰。可在村里,大伙儿都觉得这是弟弟的功劳,多亏他闻出了所有人都没察觉的尸臭味,还在最关键的时候拉住了凶手。 名侦探的称号,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和弟弟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2 弟弟住的地方叫槑村,我一直怀疑弟弟被誉为村里最聪明的人,跟他所住的村名有关系。 自从被称为侦探之后,弟弟就投身于他的伟大事业之中。舅舅不惑之年才有了这个儿子,自然格外疼爱弟弟,从小就惯着他,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 弟弟有了喜爱的事情,舅舅自然是全力支持,只要看见写着“侦探”两个字的书,一律捧回家。没几年工夫,弟弟熟读了古今中外各种侦探小说,成天手里捧着一本书,张嘴就是线索、指纹、证据什么的,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每次见了我,弟弟就会戴起黑框眼镜,打上红色领结,对我横着八字形的手势。 “真相只有一个!” Oh! my God!又来了! “除了柯南,有没有别的创意啊!”说完,我羞愧地意识到自己认识的侦探形象好像也只有柯南了。 我比弟弟大了六岁,可他从来不叫我哥哥,而是以“阿笠博士”相称,并不是赞扬我的智慧,而是嘲讽我圆润的脸形。 “为什么我不能是波洛?华生也好啊!”有时我会反抗我的绰号。 弟弟冷冷回一句:“他们都会说英语,你会吗?” 我无言以对。 可转念一想,我也不会日语啊! 受了《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深远影响,弟弟满脑子都是案情。隔壁老王家的那只大黑狗,就因为长相难看了点,他非要说它是什么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趁老王不在家,他用肉包子将大黑狗引了过来,在它尾巴上系了串鞭炮,炸得那条大黑狗从村东窜到村西,屁滚尿流。大黑狗误以为惊吓的源头是它吃的肉包子,导致它从此之后不闻惺荤,改食素吃斋了。 老王哭笑不得,跑到舅舅这儿来告状。舅舅只是笑笑,告诫弟弟不能伤害小动物。事后,舅舅赔了两只鸡给老王。 倒是那条大黑狗,只要一见了弟弟,撒腿就跑,大黑狗逃起来还不敢拿尾巴朝着弟弟。倘若你来槑村,就会看见一个离奇的景象,一个男孩撵着一只倒退着跑的黑狗,这应该可被称为槑村最高智商和最低智商的追逐了。 因为和舅舅家住得不远,我经常去他们家串门。有一天,我刚进村里就看见一群人围在薛叔家的院门口,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没来得及挤进人群,只听见一声响亮的童声。 “这是密室杀人!” 是弟弟的声音。 “大侦探!密室——是啥玩意儿?”人群里有人发问。 “凶手作案后,将现场变成了不可出入的密闭空间,是最厉害的不可能犯罪。”弟弟科普道。 我心想,看来这下宁静祥和的槑村出大事了,不知是不是薛叔家有了血光之灾。 奋力挤到前排一看,只见弟弟神情凝重,抚着没毛的下巴,绕着薛叔家房子前前后后转悠着。屋子里光线不太充足,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警察还没有赶到,人群前面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警戒线,大家自觉地和屋子保持着安全距离。 薛嫂灰着脸从屋子里走出来,老王从人群里迎了上去,紧张地问:“老薛人呢?” “走了。”薛嫂叹了口气。 老王跺脚道:“说没就没了啊。” “是啊!不知道哪个杀千刀干的!”薛嫂咒骂了一句,推了推老王,“往后退,别踩在我刚撒的种子上。” 我低头看去,才发现院子里都是刚翻松的土。 “人都走了,你还瞎操心啥种子。”老王责备道。 “奇怪了,人走了才要我来照顾种子。”薛嫂白了他一眼。 “你一个寡妇,体力活以后让我们爷们来干。”老王开始挽袖子要帮忙。 “寡妇?”薛嫂愣了一下,甩手给了他一个大嘴巴,破口大骂道:“呸!你老婆才寡妇,你全家寡妇!” “不是……你说老薛走了吗?”老王捂着脸痛苦地问道。 “我是说他去超市了。你以为呢!你以为呢!见不得我们家超市生意好是不是!是不是!”薛嫂又是一顿狗血淋头的臭骂。 “那你家屋子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老王一头雾水。 正在这时,弟弟绕回了屋子前,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个烟斗,叼在嘴里歪向一边,假装吐出一口烟,说道:“当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之后,不管剩下的有多么离奇,那都是真相。” 他的小手一挥,指着墙根的一个小洞:“薛嫂,毒死你家猫的凶手,就是从这个洞逃走的。”那是排放下水管时预留的孔洞,连体形稍微大一点的狗都钻不过去,更别提人了。 我这才听明白,薛叔回家的时候,发现猫被毒死了,家里所有的门窗都上着锁,也没有发现有毒的食物。薛嫂觉得是有人想害他们家,养的猫替他们挡了灾。薛嫂扯开嗓子正在屋子前骂街,恰巧弟弟经过,自说自话揽下了这个案子。 我想呢,难怪没警察来。 弟弟正抓耳挠腮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不知是谁一语道破天机:“这猫是吃了药死的耗子吧!” 这几天,村委会在村里撒了耗子药,专门针对偷吃种子的田鼠。薛叔家的猫很可能在外面误食了被毒死的田鼠,中毒后的猫从墙根的洞回到家里,最后在家里毒发身亡,形成了弟弟口中的密室之谜。 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出门找烟斗的老王,平白无故挨了记大嘴巴,肿起的脸颊上五根手指印明晰可见。 历经失败的名侦探,顺从地跟着我回了家。弟弟一整个星期都郁郁寡欢,他接受不了现实与书本上的巨大差距,甚至觉得再没脸出门见人。 但他发现,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在乎这件事,大家依然管他叫大侦探。 痛定思痛,弟弟决心和动物界画清界线,大黑狗总算逃脱了他的魔掌。他总结了自己的失败教训,发现问题的症结出在自己的名字上。 弟弟有个洋气的名字,叫作史克。可他发现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都有一个共同点,比如他们都叫明智小五郎、加贺恭一郎、鸟饲重太郎、法月纶太郎、毛利小五郎。 于是,史克在自己的名字后面也加上了“郎”字。 他的眼神也更为深邃了,时常眉头紧锁,蹲在村口的石头上,嘴里感叹道: “怎么还没案子发生啊!” 正巧村长经过,浑身一颤,心想这小子是不是加入恐怖组织了。 史克郎在村头一蹲就是半年,转眼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他最后一个学龄前的暑期,终于迎来了槑村有史以来最匪夷所思的一个案子。 随着环境污染日趋严重,城里人没事闲得蛋疼,都爱开几个小时车来我们农村,在农家的度假山庄里过周末,吃着新摘下来的蔬菜,喝着村里自己酿制的米酒。后来来的人太多了,度假山庄又新开了好几个,村里陌生面孔越来越多,山庄里吃的蔬菜和米酒也不如之前那么纯正了。 那是一个工作日的午后,有人报警说自己的太太失踪了。报案人住在度假山庄里,距离舅舅家也就隔了片农田,出警的任务就交给了休息在家的舅舅。 弟弟耳尖,死活要跟着去,千保证万保证不会添乱子。舅舅拗不过他,叮嘱他别瞎跑瞎闹。一高一矮两个人便往度假山庄走去。 刚踏进度假山庄的门,就看见一个理着平头的男人,正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和前台服务员理论。 “刚才是谁报的案?”舅舅问。 男人应声道:“警察同志,是我。我太太失踪了!” “是怎么失踪的?” “人就是在这个度假山庄里不见的。”男人冲着前台服务员大声说道。 “你没凭没据的可别瞎说,我们房间里还少了东西呢!是谁手脚不干净还不知道呢。”女服务员针锋相对。 舅舅把男人单独带到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详细说说。” 平头男人名叫高玮,他和太太两个人外出旅游,昨晚开车经过槑村,因为已经超过了晚上十点,于是他们入住了度假山庄,打算过一夜第二天再赶路。次日,高玮起了大早,在槑村转了一圈,顺便买了早点带回度假山庄给太太。谁知回到房间里发现太太不在,起初以为太太也是去吃早点了。高玮等了两个小时,依然不见太太的踪影,这时他才发现行李箱也一同不见了。在槑村这样的地方,不借助四轮的交通工具,根本没办法跑远。高玮的车好端端停在度假山庄的门口,而离开槑村的班车一天只有下午一班,所以太太根本不可能丢下他一个人走。当高玮询问度假山庄前台服务员时,服务员却没有在登记资料上找到他太太的入住记录。随后服务员在整理高玮房间的时候,发现所有洗漱用品的包装都只拆了一份,根本没有他太太住过的迹象,服务员还发现有人取走了电视遥控器里的电池。 高玮和服务员各执一词,一时间舅舅也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 “带我去你房间看看。”舅舅决定自己检查一遍。 客房在走廊的尽头,挨着摆放清洁工具的杂物间。房间已经被服务员打扫过了,雪白的床单上没有一丝褶皱,一次性拖鞋、喝水的玻璃杯、垃圾筒里的垃圾袋也全部都换上了新的,舅舅完全没什么头绪,每一间客房都是一个模样。来到卫生间,整理罗列的洗漱用品也是全新一套,完全没有高玮太太留下的痕迹。 “你和你太太平时关系怎么样?”舅舅一边检查着马桶的垫圈,一边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高玮。 “怎么,你怀疑我?”高玮听出了舅舅话里的意思。 “不是这意思。”舅舅摆摆手,模棱两可地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你得先跟我回一趟派出所了。” 高玮顿时面露不悦地说:“我太太和行李箱不见了,你们不找山庄负责,凭什么把我带回去呀!” “我也会带一位山庄负责人回去的。”舅舅忽然想到一件事,问道,“你有没有动过电视遥控器的电池?” “谁会去拿那种玩意儿。”高玮似乎对这个问题十分反感。 舅舅心想:也对。走几步路就到薛叔的超市了,超市里什么型号的电池都有卖。高玮看起来也不像是偷鸡摸狗的小贼,犯不着去偷拿两节二手电池。山庄就算心虚推脱责任,也该找一个好点的理由啊!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到了卫生间里,趴在了淋浴房的地上,掏出放大镜一寸一寸搜索着。 “让你别捣乱了!”舅舅一把将弟弟提将起来。 刚拎到半空中,弟弟举起了小手,指缝里缠绕着几根湿嗒嗒的长头发。 “我在那个洞里找到了黄头发。”弟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说里的知识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舅舅定睛一看,扭头问高玮:“你太太染过头发没有?” “染过。”高玮连连点头,“不过染了有段时间了,最近一直说要去再染一次。” 将弟弟手里的头发捋直,果不其然,靠近发根的部位已经变黑了,而且头发的长度也跟高玮描述的十分相近。 显然是有人试图掩盖高玮太太来过山庄的事情,清理了大部分的痕迹,却疏漏了冲淋房地漏里残留的头发。没想到这个微小的细节,居然被弟弟发现了。 舅舅有种不祥的预感,高玮的太太一定是遇到危险了。 绑架,或者是…… 碍于高玮在旁边,舅舅克制住毫无证据的猜测念头,他向总部反映了情况,请求再派几个人手过来。 舅舅带着弟弟和高玮一同折回了度假山庄的前台,从当班的服务员那里要来了昨晚为高玮登记的工作人员名字。 昨晚值班的前台服务员叫王慧芬。 听到这个名字,村里人都会不自觉摸摸自己的口袋。王慧芬手脚不干净在村里出了名,她的丈夫强子还因为盗窃蹲过两年牢,才刑满释放没多久。 不出舅舅所料,从前台服务员嘴里得知,强子也被王慧芬介绍进了山庄,负责清洁工的工作。 如果是山庄的清洁工,就会配有每一间客房的钥匙。所有事情联系起来,舅舅做出一个这样的假设: 在高玮离开客房之后,他的太太也醒了,出门去吃早点。强子瞅准时机,趁客房无人之际,用备用钥匙进入翻寻他们的财物。谁知刚出门的太太忘了什么东西,又返回了房间,正撞见入室盗窃的强子,遂被杀人灭口。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强子伙同王慧芬,伪装出只有高玮一个人入住的假象。他们删除了电脑里高玮太太的入住登记资料,拿走了高玮太太的行李,将客房也布置成只有高玮一个人住过的样子。 不过,电视遥控器里的电池,还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丢失。 那时候的山庄还没有安装摄像头,想要找到确凿的证据还需花上一番工夫。最好是找到高玮的太太,或者说高玮太太的尸体,那么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 显然高玮太太还在度假山庄内,光天化日之下,强子和王慧芬是没有办法将一个成年人弄出山庄的。 那么高玮太太在哪里呢?舅舅冥思苦想着。 现实中的案件显然不如小说中那般精彩,弟弟略感无聊,找了个行李架坐了下来。 行李架下面的轮子没有锁死,弟弟坐上去之后,“哐当”一声,行李架滑出老远,撞上了前台。 还以为舅舅会责怪自己,弟弟抬头却看见舅舅恍然大悟的表情。 “就是这个!”舅舅一拍手,转身就往高玮的客房走去。山庄里有一样可以搬运成年人的东西,那就是清洁工推的清洁车,清洁车下面有很大的空间,而且就算藏下一个人推动起来也不会太费劲。 清洁车此时正躺在高玮客房隔壁的杂物间里。杂物间的门上了锁,问前台拿来钥匙,舅舅和弟弟走了进去。杂物间还算宽敞,里面丢满了各种扫帚、拖把、水桶之类的工具,在角落里停着两台清洁车,车上都摞了满满当当的毛巾,车底下什么都看不见。 “史克,你在门口替我守着,别让其他人进来。” 舅舅没等后援的同事,独自翻开毛巾检查清洁车,第一辆推车下面找到了一个黑色的手提箱,手提箱沉甸甸的,而且还上了锁,锁孔的地方有被撬过的痕迹。舅舅的手伸向了第二辆推车,才掀开毛巾的一角,他就看见了一簇金黄色的头发。 忽然,弟弟在门外喊道:“你不能进去!” “警察同志,你有没有找到我的手提箱啊!”是高玮的声音。 弟弟虽然百般阻挠,毕竟力气悬殊,被推着走进了杂物间里。 高玮看见了舅舅手里的手提箱,连忙伸手去讨要箱子说:“对!就是这个!这个是我的箱子。” “你太太已经遇害了。”舅舅面色凝重,朝推车下面那簇头发看了一眼,“箱子现在不能给你,需要作为证物带回去检验后,再归还给你。” “这可是我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拿回来!”高玮变得古怪起来,他似乎不太关心自己太太的死活,反而更在乎舅舅手里的手提箱。 “箱子里面是什么?”舅舅慢慢站了起来,两只手环抱着箱子。 “这不关你的事!” 弟弟站在高玮的身前,不停地推着高玮的肚子,想把他赶出杂物间。可高玮纹丝不动,双手还紧紧扣住了弟弟的肩膀。 “我的同事们就快赶到了,高先生你还是稍微等会儿吧。”舅舅想先稳住高玮。 可高玮一听,更加着急了,他的右手开始往后腰伸去。只见寒光一闪,舅舅知道他在拿什么。 一把锋利无比的刀。 舅舅举起箱子作势要朝他扔去,虚晃一枪,将箱子朝一旁扔去。 高玮连忙去捡箱子,舅舅大喊一句:快跑。拉着弟弟往杂物间的门口飞奔而去。高玮这才缓过神来,回身一刺,正扎在舅舅的小腿肚上。 一声惨叫,舅舅的小腿鲜血如注,他死死扣住了高玮拿刀的手腕。待到弟弟跑出了杂物间,舅舅使尽全力将高玮推开,爬到了门边上,将门一关,倒在地上用肩膀死死顶住了杂物间的门。 弟弟哭喊着拍打门板,舅舅从门缝里,用威严的口气命令道:“史克,不用管我,快去叫人来!听话!不许哭!” 弟弟哽咽着轻声“嗯”了一下,哇哇大哭着跑下了楼梯。 身后的杂物间里,正进行着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咆哮声、怒吼声、打斗声,仿佛有两只强壮的野兽在里面撕咬。 赶来的警察正在向前台服务员了解情况,看见哭喊着的弟弟都惊呆了。 “快救我爸爸!快救我爸爸!”弟弟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扯着警察的制服不由分说就往楼上拖。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舅舅伤势严重,身上足足中了十二刀,愣是撑到其他警察赶来,也没让高玮从杂物间里走出来。他的衣服从里到外都让血给浸透了,盖在他身上的白色被单几乎瞬间就被染红了。 弟弟没有看见这一幕,他被警察抱进了警车,看着一批批穿着制服的警察赶来度假山庄。一直到天黑下来,才有人想起弟弟还在车里。好几个警察拿着纸笔,反反复复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他们每问一遍,弟弟就会反问好几遍舅舅在哪儿。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告诉他因为舅舅抓住了凶手,必须要跟凶手一起回警局。弟弟又问舅舅是不是受伤了,警察们摇摇头,都说不知道。 薛叔跑来接弟弟,告诉他家里人晚上都出去了,舅妈把弟弟托付给了薛叔。大家都在超市里买过东西,都熟悉薛叔,警察也就让他带弟弟回家了。 那一晚,弟弟彻夜未眠。 3 杀害高玮太太的强子夫妇落网,他们交代的犯罪经过基本和舅舅的推理一样。王慧芬在替高玮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发现高玮格外紧张他那只随身携带的手提箱,强子就趁着高玮夫妻俩都去吃早饭的时候溜进了他们的房间。高玮太太因为忘记带钱包,楼梯下到一半折回了房间,和正在翻包的强子撞个满怀。高玮太太的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强子掐死了她。把现场伪装得差不多的时候,强子发现房间里温度有点高,原来是搏斗中高玮太太不小心压到了空调遥控器,空调正吹出暖风,热得强子满头大汗。强子想关掉空调时,巧合的是,遥控器居然没电了。如果高玮回来发现一屋子的暖气,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谁会在大夏天开热空调啊。 强子灵机一动,拆下了电视机遥控器里的电池,换进空调遥控器,还没来得及将两节电池装回电视机遥控器,前台的王慧芬打内线电话通风报信——高玮回来了。强子推着清洁车将高玮太太的尸体藏进了杂物间,留下了消失之谜。 高玮的手提箱放满了准备交易的毒品,他是一名亡命的毒贩。被强子杀害的女人,最后证实也并不是真正的高玮太太,他们只是一起赶去外地交易的毒贩同伙。没料到在槑村逗留休息一晚,同伙和毒品一块儿消失了。起初高玮以为同伙私吞毒品跑路了,但度假山庄的态度让他产生了怀疑,高玮便报警求助警察,希望能够在找到同伙的同时,伺机拿回手提箱。所以在报案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手提箱。 舅舅在手术台上挺了一晚上,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因公殉职。葬礼定在了三天以后,舅妈跑前忙后地操办着舅舅的后事,母亲怕舅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带着我一起去舅舅家帮忙了。 整个槑村的气氛有点怪,爱嚼舌根的老妇们唠着什么,一见到我们就作鸟兽散。显然她们在聊舅舅家的八卦,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题。 踏进舅舅家,书房里传来纸张摩擦的声音,我进去一看,看见弟弟坐在书堆里,正在撕他心爱的侦探小说。 “你干吗呀!”我连忙上前夺下他手里的书。 他面无表情,又拿起一本。因为力气小,他只盯着每本书的封面撕,撕烂了就换一本。 “这些书可都是你爸爸给你买的啊!”我用身体挡在了书架前,护住其他书。 谁知,弟弟一听见“爸爸”两个字,弓着身子冲我喊:“我爸爸死了!死了!” 面前的弟弟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起来,让我觉得有一点害怕。舅妈站在书房门口,冲着我招招手,把我从书房里唤了出来。 母亲和舅妈在厨房准备着晚饭,她们刻意让我回避,安排我去收拾饭桌。在厨房门外,我听见她们俩窃窃私语。 “孩子都知道了。”说话的是舅妈,声音里带有一丝沙哑和疲惫。 “是你告诉他的?”母亲的音量虽然很低,但充满疑惑。 “嗯。这事我不想让别人来告诉他。” 白色的气雾从锅盖缝隙里漏出来,厨房里弥漫着熟悉的香味,往事一点一滴开始浮现。 弟弟的亲生父亲也是一名警察,是舅舅当年的搭档。七年前,弟弟出生三个月后,他亲生父亲曾经抓捕的犯人刑满释放,带着凶器偷袭了他们家,弟弟的亲生父母双双遇害,年幼的弟弟被母亲藏在衣柜里。因为父母的尸体散发出腐烂的气味,邻居才发现不对劲,警察破门进入,找到了奇迹般挨过五天的弟弟。 膝下无嗣的舅舅和舅妈商量,收养成为孤儿的弟弟,舅妈也认识弟弟的亲生父母,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弟弟跟了舅舅姓,但名字中的“克”字随了他亲生父亲。 当时,弟弟家遭到犯人报复,险些被灭口的案件整个槑村都知道。舅舅在收养了弟弟以后,挨家挨户恳请大家保守这个秘密。弟弟家的遭遇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舅舅也得到了全村人的支持。 现在舅舅离世,这段往事又被人拿出来重提。亲生父亲和养父都遇害,迷信的人将缘由推到了弟弟的身上,说他命硬克父。在槑村这样的小地方,八卦的传播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 我不知道弟弟是在为舅舅的去世,还是为被隐藏的身世而难过。 舅舅的葬礼上,弟弟穿着黑西装,天气很热他依然坚持扣紧了所有的纽扣。那是舅舅给他买的,舅舅告诉他这衣服是和福尔摩斯同款。 弟弟捧着遗像,表情坚毅,葬礼从头到尾都没有流过一滴泪。所有的亲友和舅舅警局的同事们都参加了葬礼,舅妈一一道谢,为每个人递上白色的胸花。葬礼十分简短,舅舅的墓就建在了自家的农田里,一块灰色的大理石墓碑伫立在绿油油的植物之中。弟弟站得很远,只是凝视着一位接一位鞠躬行礼的来宾们。 葬礼最后的环节,是将舅舅的骨灰放进墓穴里。在将它封存前,舅妈问弟弟还有什么想和爸爸说的。 弟弟把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放在了舅舅的骨灰旁,那是舅舅给他买的第一本侦探小说,也是弟弟最喜欢的书。 微风卷开书页,每一页纸上除了印刷的字体,空隙处还写满了字,舅舅生怕年幼的弟弟看不懂这些书,每天晚上逐字逐句地为他写上了注释和拼音。 熟练的泥水匠将墓穴的盖板封上。舅舅留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只剩下弟弟手里的遗像。 弟弟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他“哇”的一声扑向墓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爸。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回答他了。 “爸爸,对不起!我根本不是名侦探!”弟弟紧紧扣住了墓碑,西装上沾染了未干透的水泥。 几个舅舅的同事叔叔把弟弟架到了一旁,让吓了一跳的泥水匠继续完成手里的工作。 弟弟抽泣着几乎喘不过气来,涨红的脸上已是泪湿一片。后来舅妈说,弟弟哭得这么凶她只见过两次,另一次是刚被抱回家时,才几个月大的他,哭声却异常响亮。 当犯人在他家,拿着刀寻找他的时候,与他仅有一扇柜门之隔,弟弟居然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动静,才躲过一劫。 或许正如别人所说,弟弟的命很硬,和小说里的名侦探一样硬。 和父母的尸体共处一室了五天,弟弟熟悉尸臭的味道,所以才会在薛叔的超市里,闻出那个杀妻男人身上有臭味。那种恶臭的味道令他终生难忘,哪怕闻到一丝一毫,也会激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这些我道听途说来的事迹,让弟弟在我印象中的形象更加神奇了。 听说弟弟开始下地帮舅妈干起了农活,大热天担心他的小身板,我带了妈妈煮的绿豆汤,想去看看他。 远远看见一个瘦小的身躯,顶着略显大的草帽,在农地里劳作着。 我唤着他的名字,他皮肤被毒辣的太阳晒得黝黑,抬起头朝我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看起来不错。 我和他走到舅舅的墓碑旁,席地而坐,两个人喝着保温瓶里冰镇的绿豆汤。满头大汗的弟弟取下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我看见他后脖子都被晒脱皮了,细皮嫩肉的他还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呢。 他先用毛巾擦了擦墓碑上舅舅的照片,随后再擦干了自己的汗水。 老王家的大黑狗途经此地,弟弟连忙站起身来,拿出自己的午饭,丢了一块肉给大黑狗。大黑狗畏畏缩缩地靠近嗅了嗅,摇着尾巴,叼着肉跑到一旁大口吃了起来。 我发现大黑狗不但可以吃肉了,跑起来也不再是倒退了。 “真好喝呀!哥,再给我来一碗。”弟弟舔着嘴唇说。 我讶异道:“咦?不叫我阿笠博士啦?” 弟弟嘿嘿笑了起来:“我不做名侦探了,不需要助手了。” “不做屎壳郎也好。”我问,“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了?” 弟弟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想当警察。” 我看见弟弟的眼眶湿润了起来。他别过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用毛巾拭了拭眼角。 他不哭,因为答应过舅舅再也不掉眼泪了。在度假山庄的杂物间里,舅舅挡着穷凶极恶的高玮,对门外哭哭啼啼的弟弟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不许哭!” 他一直记得舅舅的这句话,直到葬礼上他才忍不住,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弟弟讨厌自己看了那么多侦探小说,依然没能帮上舅舅一点忙。撕了小说,也就撕掉了他童年里白日做梦的那一页。 我盛了满满一碗绿豆汤递给他:“你现在这么瘦可没办法当警察,多吃点。你爸爸在看着呢!” “嗯。两个爸爸。”弟弟伸出两根手指来。他喝下一大口汤,嘴唇边挂满了绿豆。 身后墓碑上的舅舅,笑容温暖地注视着弟弟。 没准他此时和我想的一样,有朝一日,我身旁这个又瘦又黑的孩子,也许会成为一名出色的警察,一名屡破奇案的名侦探。 谁又知道呢! 明晃晃的太阳下,端在手里的绿豆汤微微发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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