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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一九七二年是一道分水岭,平稳的生活被拦腰截断,自此分为此岸与彼岸。在踏入该年之前,他们就从历史的依据中得到信号,知道这一年要轮到他“上山下乡”了——孟清河,也就是我的父亲。半年以来,他们常在黄浦江边散步,谈论未来的趋向,从每一个微小迹象中寻找提示。等待,似是唯一可做的事,而这个过程多少助长了他们的忧虑。当时雅红刚满十六岁,是父亲小学同学的妹妹。他年长雅红三岁,因与她哥哥关系亲近,几乎见证了雅红的成长。到了某一个年份,像突然掌握调试的诀窍,模糊的占有欲蓦地转向锋利、清晰,于是两人各自向对方赠献了初恋。

夏日收尾时,父亲收到通知书,他被分配到九江庐山的一个农场。相对而言,江西离上海近,寻常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生活条件也不至过于颠荡。那时,父亲还和几个姐弟住在老南市区的弄堂里。雅红在天井里站着,不肯进去。她拧开公用龙头,冲了很久手,水池底部的青苔浮游于水中。父亲在旧地图册找九江的位置,用食指将它和上海相连,示意雅红看。父亲说,很近的,每年都可以回来。为这件事,雅红已经哭了许多次,往后仍有许多哭泣的机会,但那天她只是点了点头。父亲说,你自己好好生活,我会给你写信。雅红看了他一眼。临别时,雅红告诉父亲,她会一直等他回来。

父亲给雅红的最后一封信,是进农场后第四年写的。写时并未做告别的打算,潦草一段,也不长。紧接而来的日子里,农场突然忙碌不迭。父亲每日凌晨起来插秧,到夜里才休息;又逢开垦荒山,山中荆棘丛生,五斤重的开山锄常常被虬曲的根茎弹回。如此昼夜不停,攒一身酸痛。有时父亲握着锄头,双眼忍不住合上,迷糊之际一心盘算的,只有如何调往九江市里的工厂。等稍加空闲,农场里的青年们组织郊游,或隔三差五回城看电影,父亲也热衷参与其中。一转眼,便已一年多没给雅红写信了。后来春节回家时,雅红托哥哥将父亲的信件、礼物一并归还,两人不再见面。

那些年里,父亲逐渐明白,那个所笼罩他的世界已改变了侧重点。上海消沉于回忆之中,他的父母离世早,姐弟们各自撑搭生活的一角——那些饭桌上的絮语、从屋顶翻进果园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偷窃、去遥远的北新泾挑菜、姐姐出嫁时房间里不停歇的哭泣,像溺水前浮于眼中的幻景。它淡化、消逝,成为梦魇的一部分。而真实生活在这里,尽管他仍然想着有一天回去,但不可否认,只有这个农场才是可以感知的,是他一切生命力量复杂而强势的来源。

过了两三年,父亲如愿入职九江仪表厂。父亲年轻时仪表堂堂,又自繁华都市来,不少热心人为他物色对象。经父亲的一个同事介绍,他认识了母亲。没过多久,几乎是顺理成章,两人懵懂地步入婚姻。

在我的童年时代,每逢父母剧烈的争吵结束,父亲便带我去看长江。我们望着水的尽头,一条深藏若虚的色线,消隐又呈现。青山与城楼相对出,架在浑浊的水面上。黄昏从宇宙的某一面远道而来,衬着翻浪的声音,仿佛世上一切都是松弛易碎的。父亲对我说起九江,“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如此反复地介绍。等很多年后的一日,我突然明白过来,唯有异乡人才会用那种端正的口吻谈论九江。父亲失去了故土,成为一层真空的塑料膜,只能靠模仿他人来抵达应有的生活。

父亲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他所体察到的,只是无尽的、矢量乱序的压力。他想作出改变,辞职、做生意、喝酒、认识朋友,但都无济于事,或者说有效性极为短暂。最后,离婚的提议在厮打之中落成,又终被双方接受。自此以后,我只在道听途说中知晓父亲的人生。

父亲回了上海。祖宅由大姐打理,念高中的侄子低头钻进矮门,与父亲打招呼。大姐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后打算,他注意到大姐眉眼间的算计——眼下,他是一个外敌,这个拮据的家庭决不允许他将户口迁入,更不会有他的安身之处。

那天夜晚,他独自散步到外滩。他曾热切盼望重回此地,可真的回来,上海早已面目全非。从前熟悉的店铺都被拆除,黄浦江沿岸增设了栏杆,再也无人下水游泳——隐形的新规则在此滋长,人群变得沉默而端庄。对岸浦东新建了高楼、电视塔,他往跨江望远镜里投了五毛,凑近一看,却发现投一元才能用。他摸遍口袋,找不到任何多余硬币。这一刻,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在离去的那些年里,这座曾赋予他许多生命经验的城市彻底背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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