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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  作者:三三

父亲回来得并不准时,进门已五点过半。乍一见,竟未认出父亲。他的整张脸向内陷落,皮肤紧裹在骨骼和动脉上,侧身时更明显。身体枯瘦,他伸手又缩回,举止木讷,与去年判若两人。仅仅用衰老并不足以概括他的改变,他更像周游过一个神秘异境,重新返回人间。

雅红责怪父亲几句,替他把拖鞋摆好,又转向我解释说:“你爸爸丢过好几次手机,现在干脆不用了。到时间还不回家,太让人担心了。”

站在父亲身边,雅红像一个晚辈,很难想象他们同榻的无数夜晚。雅红回身入厨房,父亲在门边擦完手,缓缓坐到我旁边。电视机正开着,放一场缭乱的综艺,镜头在几张稔熟的明星面孔上切换。父亲握住我一只手,一言不发。他的瞳孔周围一片悬浊,粘黄的膜若隐若现。当我试图和他说话时,他移开了眼睛。

雅红手艺极佳,从厨房端出醋鱼、油焖春笋、豆腐羹。因留了我一起吃饭,她又多炒一盆虾仁。我时常一个人饮食,吞咽以效率为重。雅红嘱咐我吃慢些,说这都是时令杭帮菜,细品才入味。三十多年前,她从上海嫁到杭州,如今尽得钱塘气韵。见到她本人,我终于理解父亲当年执意娶她的原因。然而,事态似乎已暗中发生偏转——父亲浑身颓丧,当初的喜色荡然无存。他端着碗,手腕上间歇迸发出细小的抽搐,牵引筷子轻轻敲击瓷碗的边缘。白炽灯下,父亲水泥般的脸色始终不曾缓和,显得褴褛、死气沉沉,使人想起多纳泰罗雕塑的圣像。

在餐桌上,雅红问起我的行程。我如实相告,已请了剩余的年假,可在杭州小住十日。得知我入住快捷酒店,雅红有些懊恼,让我退房住回家里。父亲对此不置可否,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晚间新闻。等雅红吃完离席,父亲也停下进食,偷偷把饭倒进垃圾桶。

或许是时机不巧,那天夜晚,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落在父亲、雅红的举止之间,则体现为疲倦与迟钝。八点出头,我起身告辞。父亲想送我回去,雅红记挂他的安全,面露难色。我眼见父亲的身体状况,便也劝阻。往来几次,他只好悻悻妥协,但非要送我到小区门口。

我们从一条细道中穿过,父亲走得缓慢,似在用步伐把黑夜一裁为二。两侧有樟树夹道,走到中段,腊梅香也急来送行。我又听见与下午相同的鸟鸣,一种不知名的品类。在北京,最多见的是灰喜鹊。偶尔也逢乌鸦群栖,号叫声将狰狞从漫漫长夜之中刨出形状。我正想问父亲,来信究竟怎么回事,父亲先开了口。

“有一件事情,我先问你。”父亲说话时,反应似有解冻,比先前敏捷一些,“你能给我点钱吗?”

“多少?”我疑惑不解。

“我也不确定。五万,你有吗?”

“到底什么事?你怎么弄成这样,是赌博吗?”

小路上不曾设灯,除了高处零散的光线,月亮是眼下唯一的光源。父亲久久看着我,神色闪烁——像在辨认我,或是推敲这一场景在他命运中的意义。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儿时收集的一只蝴蝶标本,通体半透明。我把它藏在一个玻璃盒子里,隔许多年再找到,盒中只剩一撮珠光粉末。

“是雅红。”父亲嗓音低沉,处于一种适合描述秘密的波频,“我怀疑,她在给我投毒。慢性毒药,每次一点点,最后我会死得像患病一样。现在家里全由她打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手里也没钱。如果你给我一点,我可以自己找个地方安顿。接下去的钱,我再想办法。”

“你不要胡思乱想,投毒是犯罪的。”父亲的说辞听来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因为他过于严肃,我根本不想和他讨论这些。

“从今年年初起,我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头晕、胃疼,有时还呕吐。去医院里查,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以前在农村听说过,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和胃病差不多。”

“你有什么依据吗?”我打断父亲。

“没有,但我知道就是她。她这个人很古怪,一直没什么知心朋友,结婚后也不常出门。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往外跑,外面肯定有别的男人。”

“怎么会呢,你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何况,她看起来也不像……”我仍然半信半疑,不是信息的逐渐补全,而是父亲言谈中流露的恐惧,多少使我动摇。

“对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父亲忽然想起似的,“她前夫就是胃病死的。以前说胃癌,忽然又改口了,说是胃不舒服,腹泻、吐血死的,蹊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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