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晚点五十八小时  作者:步铼

后来,在即将失去知觉之际,他才想起,这一切似乎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每年都是这样!”

枕头下面有节奏的嗡嗡声仿佛被放大了一百倍,把他从遥远的梦境中一把拽了回来。“哈——啊——”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手从枕头下面摸出还在振动的手机,关上闹钟,扭过身子,往宿舍内环视了一圈,只有几张海报和挂在墙上的吉他在默默俯视着他——噢,寝室的另外三个兄弟都已经出去了。

现在几点了?闹钟时间不该这么晚啊。额头和太阳穴传来的跳痛像是在问他,是因为昨晚的酒精,还是这几天连续的狂欢?钻出被窝,他慢步挪到窗前,隔窗远眺校园对面的海滩,近处的马路两旁光秃秃的枯树对海风无动于衷,室内的暖气给得非常足,让人本就干裂的嘴唇都舍不得张开。他快速舔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伸手拿过水杯——水杯里的温水已经凉好——赶紧喝了一大口,放下水杯,他又自言自语道:“新年到了。”

每个秋季学期近期末的年底,各个学院的圣诞节和元旦的欢庆晚会总是接二连三,令人应接不暇。刚刚入学半年不到的新生都想抓住机会挥洒自己满溢的才华;即将毕业走向社会或打算进一步深造的学长都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再放肆地笑闹一回;夹在中间的这部分学生不是苦于修学分、考资质,就是忙着给自己的在校简历加码,参加各种实习培训或社会实践,对这类活动反而不甚关心。虽然每个学院都有自己的艺术社团,但实际上能够登上新年晚会舞台表演的总是那一些人——学业不算太忙或者有艺术特长的,更有甚者还会由学生会出面请已经离校的学长回来献艺。

他是山海大学能源学院研一的学生,从二〇〇三年九月报到算起——本科四年加研究生半年——如今已在这里过第五个新年了。作为研究生,他是个新人,同时又是能源学院本科生的老学长,在能源学院艺术社团里也是资深团员了。每一年学院里的迎新生晚会、新年晚会、毕业晚会等,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其他学院也会邀请他前去助阵。

每到那几天,班里的男生都会假装羡慕地打探:“今天又去哪个学院排练啊?别忘了给哥几个留前排座位!要情侣座啊……”

他总会一边挑眉,一边用手放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手势:“等我电话吧!”嘴角还难掩一抹享受的微笑。

他很清楚自己不能像乐队主唱或者主持人一样获得大家的关注,无论是在生活中还是舞台上。各院的艺术社团总是找他还不是因为他能唱能跳、“性价比”高,可以在很多集体节目中帮忙客串。他总在幻想,自己什么时候能独立担纲一个节目或者主持一场晚会呢?台下的掌声和尖叫都是给他一个人的,该有多好。不过每次团长提议让他独立完成节目,他总是开始时跃跃欲试,到后来又一脸惭愧地放弃,说自己不能胜任。可能“眼高手低”这个词,说的就是他这样的吧。

于是,每场晚会上场之前,他都带着这种纠结的情绪,催眠自己说同学们是为了他而来,从而在台上卖力地演出,可谢幕后又瞬间觉得自己微不足道……

晚会结束后自然少不了聚餐、拼酒的“既定环节”。所以每年从圣诞节前开始一直到元旦假期结束,他每晚都和团友们喝到凌晨两三点,好在这段时间没有什么课业任务和考试,研究生的宿舍楼午夜后也不会锁门。更暖心的是,室友早上会悄悄地离开并给他倒上一杯温开水,但也仅限于这几天。

假期结束,兄弟们应该都去图书馆准备下一门考试了,噢——他才想起来,回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下时间,原来已经十一点一刻了,刚才那个闹钟是提醒每周三中午十一点和导师的汇报会的。说是向导师汇报,其实一般都是博士生大师兄主持会议,指导他们的课题进展。现在,大多数厉害的教授都是各种项目课题缠身、应酬不断,根本没有时间指导研究生;学生们除了自己的课程,很多都是从研一开始就为导师的项目忙碌,一年见到导师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真是名副其实的“为老板打工”。如果不是有博士生代管,硕士研究生一学期不在,可能“老板”都不知道。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所以例会迟到也确实不太合适。

他迅速洗漱完毕,换好衣服,抓起双肩包,就直奔实验室去了。

山海大学坐落在海港市林湾区奔浪大街西段四百三十六号,北依燕山,南临渤海,每到夏季,站在学校的宿舍楼窗前就能看到热闹的海滨:碧蓝的海水,金黄的沙滩,五颜六色的阳伞,身姿曼妙的比基尼女郎……如果从海港市中心开车沿建设大街朝西南方向的大环岛驶去,在城市规划馆那座贝壳形的建筑南侧的出口驶出,再往前开五分钟左右,就会看到路两旁波浪状的隔离带和护栏,上面挂着的白色花盆里种着叫不出名字的各色观赏花——这就是奔浪大街。沿着大街继续向前,经过海底世界以后就是林湾区海滨浴场,再往前大概五分钟,就会看到沿街有一大片线条简洁流畅的灰白色现代风格建筑——没错,山海大学到了。

北方的海滨城市没有热带那种高大的棕榈树,到了深冬,树叶落尽,道旁全是化了又冻、冻了又化的残雪,全无暑期的热闹景象。他踏着枯黄的草坪,匆匆穿过山海大学中心的学者广场,赶往能源学院的大楼。“今天是元旦假期后的第一天,估计学长们也不会到得太准时吧。”他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却加快了步伐。

能源学院的五层大楼在图书馆正东面,紧邻学者广场的东北侧,朝向南面的大海。整座大楼入冬前才安装了一套多种能源协调配合的新系统进行试运行供能,它是整个山海大学校园内唯一的自建示范工程,代表了学院在绿色能源领域领先的技术理念。每次穿过学者广场,到达大楼门前的风雨连廊时,他都会抬头端详一下这座大楼庄严的造型,然后快步踏上大理石台阶,进入大门。从西边的楼梯上到二楼,第一间,门牌二〇一,就是他们的研究生实验室了。他轻轻推门,探身向里面望去,整个实验室空无一人。他赶紧低头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一了,今天的会一定是提前结束了,毕竟是新年嘛,大家连门都忘记锁了。

每年新年,学院里都会象征性地给研究生发一些糖果,他看到七张书桌上都有一个花花绿绿的玻璃罐子,看来上午院长也已经来过了。一想到糖果,他的肚子就开始咕咕叫,是午饭时间了。最近的食堂在学院大楼再往东,还要穿过一个露天体育场,反正吃过午饭还要回来,他就想着把书包留在实验室。

他在自己的书桌前站定,把书包从肩上取下,在最外面的夹层里翻出餐卡、钥匙,然后把书包往椅子上一丢,转过头刚要顺手收拾一下桌面上的资料,却在一沓德文资料下瞥见一个土黄色的小三角形。他微微侧过头,掀起那沓资料,原来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皮纸信封的一角。

“哈!以前每年的助学金都是期末考试前两天才发,今年提前了半个月啊!”他赶紧撕开信封,“听说学院今年帮这届研究生申请到了更多的额度。”

像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职场新人一样,他略带兴奋地抽出那张折好的“账单”,旋即展开,可结果让他张大了嘴巴——那是一页普通的A4纸,上面是机打的仿宋体字,内容非常简短:

再次声明:收到此信,代表你已接受这项任务。

本月底,请务必在你导师到达澳门与我们交易之前,取得“能协3号”芯片的算法密码。届时,会有人与你联系。

二十万元已转入你账户,尾款会在密码生效后再行转入。

如任务失败,你将承担一切后果。

读罢,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是怎么回事?眉头紧皱的他将信翻过来看了一眼背面,没有任何其他信息,哪怕是一个标点;拿起信封,看看里面,将开口向下倒了两下,还是一无所有。他呆坐在椅子上,双臂环抱,转而又抬头看了看门口,然后迅速扫视了一下室内所有的书桌,再次确认屋里只有他一个人。

导师确实要在月底带着大师兄和他们五个硕士研究生参加在香港举办的“国际能源发展与环境高峰论坛”。

“难道,还有去澳门的行程吗?老板并没有透露啊。”他微闭双眼,开始用双手揉搓太阳穴,“啊——脑子有点乱……”

两分钟过去,他定了定神,长出了一口气之后,再次盯着这封信。

这会不会是恶作剧呢?

他暗自揣摩:信的开头没有称呼或抬头,落款处没有署名和日期,可能是为了防止泄露信息;第一段,写到“再次”,说明至少针对这项“任务”,这不是第一次联络了,之前已经有过口头或者其他形式的沟通或确认;第二段,这个月底,我们实验室所有人确有前往香港的行程,其间转去澳门也极有可能;芯片代号“能协”的确是我们内部的研发代号,其意义是取自“多种能源协作供能”,此芯片算法由导师亲自负责,以一种更高效的算法突破了一直困扰学界的能源信息流交互同步率低下的难题,将我国的能源交互技术提升到和美国、日本这样的能源技术强国齐头并进的位置,这个项目虽然是和德国一家能源领域的科技巨头“无限能量”公司联合开发的,但他们也仅仅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数据和经验,整个项目暂时还处于保密阶段,是受国家能源局严密保护和监控的。自然,算法文件很可能是需要密码打开解读的,可是此事从未听导师提起过。

“怎么看,这前半部分的内容都更倾向于真实情况,至少可以说是极有可能吧。”他咬着拇指的指甲,“是不是因为我更期望这些都是真的呢?”

信的后半部分显得更加可疑:先表示诚意,再付尾款的行为;如若失败,将付出代价的恐吓。这样的利诱威逼如果是恶作剧,也未免考虑得太周到了。但如果是真的,那么这个“承担一切后果”在之前的联络中一定有过沟通或者暗示,也就印证了第一段的“再次”,说明这已不是第一次联络。

如果不是恶作剧,那么这封信是写给谁的?

他继续自言自语分析:“此次跟随导师参加高峰论坛的只有大师兄和我们五个硕士研究生,一共七人,而我们也是最有机会拿到那个所谓密码的人——如果那东西真实存在。信被送到这里,也说明收信人就在我们实验室之中,那个人究竟是谁呢?显然不是我,可是为什么信会放在我的桌子上呢?这么保密的事,一定是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好,接下来需要确认的就是:导师有没有私下去澳门的行程;芯片算法文件有没有密码存在;谁的账户里一下多出来二十万块钱——查明这些,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真相也就浮出水面了!”当他沿着这条思路渐渐走下去,突然有个想法一闪而过,“慢着,如果……可是……接下来呢……”

“哈——啊——”又是一个哈欠,忐忑的情绪也压抑不住他体内像扎啤泡沫一样漫出的疲乏,“先去吃午饭吧,也许她也在食堂呢,我要不要问问她……”他把那封信重新沿折痕折好,塞进信封,把信封放到书包最里面的夹层,拉好拉链,又重新把书包背上。锁好实验室的门以后,他急匆匆走下楼梯。一出大门,冷气扑面而来,他赶紧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低着头一边盘算,一边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到了他一直钟爱的攀岩墙,他看了一眼墙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岩点,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着另外四根指头粗糙的指尖,低头继续往前。绕过攀岩墙,一阵猛烈的冷风吹来,是开阔的体育场到了,他抬头顺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望去,不免有些不悦。“她又在看那些人打球!这天气,站在外面不冷吗?”他一边摇头,一边卸下书包挂在手臂上,左手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保温杯,右手高高扬起,朝着篮球场那边挥了挥,但并没有张口。

篮球场边大都是“酒足饭饱”返回宿舍的学生,场地中央只有一伙人在半场“3V3”。尽管正午的阳光要更足,但是气温仍然低得仿佛要冻住从口中呼出的每一口气,女生们不顾寒冷,三三两两贴在一起,像足球比赛的人墙一般守住了场地东侧的边线。她们时不时探头、踮脚,为了精彩的进球动作鼓掌叫好。她就站在这群女生中间,远远看到一个逆向人群而来的人影越走越近,举起手朝这边挥动。她认出了他,但是并没有朝他跑去,而是退到人墙后面,从女生们身后走到人墙的尾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昨晚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她等他到近前,伸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还难受吗?”

“还行。”他这才想起,从起床到现在,还没有检查过自己的手机有没有未接来电和未读短信呢。

“我一会儿还有课,你没吃饭呢吧?”

“你……”他递上保温杯。

“嗯,吃过了。”

“还在看他们打球啊?”

她没回应,只是往旁边看了一眼,准备离开。

“哎!等下,有个事问你——”

她收回了刚要迈出去的步子,瞪大了眼睛。

“咱们月底去香港参加那个论坛,老板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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