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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五十八小时  作者:步铼

“是的。”叶青冲着放下的车窗里面说道,“尾号八四三三。”

借着路边昏暗的灯光,她用手往上拽了拽粉蓝相间的粗针毛线帽,闪着一对小鹿般的大眼睛,很想看清出租车里司机的样子。

此刻已是午夜十一点三刻了,叶青穿着浅粉色茧形的羽绒服、黑色弹力打底裤,脚下一双卡其色的雪地靴,站在小区门口跳着脚等了已经有一刻钟。虽然已是大寒之后五天了,春姑娘却一点露面的意思都没有,夜晚的风依旧刺骨难忍,所以她没有让姑姑、姑父送下楼,而是提前打电话叫了一部车。

好不容易,一辆出租车拐进辅路,关掉了远光灯,缓缓停在她面前。她始终站在原地,直到司机放下车窗,哈着气询问是否是她叫车。简短地确认后,她示意司机打开后备厢,迅速将双手捧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搓了两下,便拉着银灰色的二十四寸行李箱朝车尾走去。司机假装没看见,按下后备厢开关后,急忙关上车窗。叶青也没有迟疑,而是借着车尾灯,再次确认了车牌号,然后将冰块一样又冷又重的拉杆箱放入了后备厢中。

“走吧,师傅。”她坐进后排,摘下了毛线帽和围巾,用手捋了一下耳旁的褐色短发,还没等司机询问,便说道,“咱们走海滨绕城吧,能快一点。”

车子拐过三个路口,便上了海滨一号绕城公路,这条路沿着海岸修建,直接连接东临市中心区和经济开发区,走这条路去火车站,不需要经过城区,而且限速也提高到八十公里每小时。绕城公路上车辆寥寥、灯火通明。出租车前后排之间由铁栅栏隔开,后座仿佛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空间,这让叶青慢慢放松下来,她感到有些困倦,于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出神地盯着黝黑的海面和夜空中云缝之间透出的丝丝月光。

叶青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娇小可爱:圆圆的脸上满是胶原蛋白,一对水灵的大眼睛,皮肤白皙,体态匀称。见第一面的人都以为她是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小姑娘,沉静温婉。只有家中的亲人,才能透过表面的防备,了解到她那北方女孩特有的直爽与倔强。

自从二〇〇六年夏天从山海大学机械工程专业硕士毕业,她便来到同是位于渤海之滨的东临市,进入了一家意大利企业,从事工业设备的设计开发工作。她原本想要去上海的,那里的产业集群化程度更高,机会更多,城市也更漂亮;可是作为公务员的父母不愿意让她走得那么远、拼得那么累,觉得女孩子还是应该早点找个好的归宿。于是全家人展开了多轮激烈的辩论,结果显而易见:她来到了姑姑家所在的这座海滨小城市。在这里,父亲有大事小情都会拜托姑姑帮忙,也包括暗中关注她的感情状态。

“哼!”想到这儿,她就觉得父母对自己呵护得有些过头了,甚至已经演变成了对自己生活的干涉,“我已经工作快两年并且经济独立了,可以处理自己的事情了。”

“可是,真的可以处理了吗……”

她从羽绒服口袋中拿出自己的NOKIA5300滑盖手机,向上滑开解锁后看了一眼,没有未读短信,只是她自己以为手机在振动。放下手机,她揉了揉刚才抬箱子蹭到的手指和手腕,想起了自己的男友——已经快半个月没有联系了,也不知还算不算男友。

两人在同一家公司的不同部门工作,他比她晚来一年,办公室门对门,但是他们并不熟识,更没有说过话,仅仅是知道对方所负责的工作。如果没有去年十月那次公司组织的旅游,两个部门乘同一辆客车,他俩的关系也许就永远停留在这层了。出发那天,他俩车上的座位被莫名其妙地安排在一起:先前跟叶青说好坐一起的同事没有坐在她的身边,而他恰好出发时来晚了,就只有叶青身边的座位空着,于是两人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更凑巧的是整个旅途中,两个人每餐饭还会坐在一起,现在想来一定是他和同事们串通好的。

虽然通过大家制造的机会,两人越走越近,但是男生始终比较害羞,他俩除了工作上的接触,在业余时间也只有吃饭、看电影,男生一直也没敢牵她的手,叶青反而觉得非常踏实,她认为美好感情的开始就应该这样细水长流。在年底的同事聚餐上,当同事们都知道实情后,就起哄怂恿男生主动牵手、拥抱。男生借着酒劲,勇敢地去抓叶青的手。可是就在男生的手触碰到她小臂的一瞬间,叶青仿佛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虽然脸上还保持着僵硬的微笑,身体却已经极度抗拒。大家看在眼里,以为叶青害羞,便有人推了男生一把,男生就势向前伸手环抱叶青的肩头,可令人意外的是叶青瞬间变成了一头被网住的小野兽——面露狰狞,双手奋力将男生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向了屋外……

从那天起,在同事的小声议论中,两人再也没有电话短信,即使他知道她今天要乘火车出远门,也没有任何表示。

“该怎么办,还能继续吗?还是……”叶青觉得自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孩子,进退无措。

一阵阵扑面而来的热气打断了她的回忆,让她感觉胸口仿佛被压了一个越来越重的沙袋。“师傅,暖气能不能关小点啊?”叶青欠身问。

“姑娘,几点的火车?”司机瞄了一眼后视镜里回过神的她,伸手将暖风旋钮逆时针转了一下。

“一点十六。”

“哦,来得及,这么晚的火车,去哪儿啊?”司机龇着黄色大板牙问。

“广东。”叶青不想透露具体的目的地。

“一个人怎么走那么远?”

叶青靠回椅背,不想再回答他,于是假装没听见,头往边上轻轻一偏,继续望向窗外。

“南方这两天雪挺大的吧?又没有暖气,多冷啊!”司机没在意她的态度,而是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

虽然淮河以南是没有供暖的,但广东是中国大陆最南端的省份,即使在冬季,气候也还算宜人。叶青想着自己行李箱里靓丽的单衣单裤,噘了一下嘴:“谁说的?广东我去过。”

“广播这几天不是总说嘛,还提醒出远门的注意呢。”

“就算有雪,能大到哪儿去!肯定都化了。”

元旦刚过的这个月,叶青一直在加班,每天回到家倒头就睡,哪有心情去关心天气。春节长假快到了,她父亲在香港有一个关系不错的战友,邀请他们一家去香港过年。香港虽已回归十多年,但是内地只有少部分城市开放了个人旅游签注,叶青父母所在的城市未在其列,所以他们只能先到达香港周边的城市例如广州、深圳等,再由当地旅行社进行“拼散团送关”,进入香港。一家人决定在广州会合,父母的机票已经提前买好,虽然她从没有一个人出过这么远的门,却执意花自己的钱订票,一个人坐火车去,美其名曰“感受祖国壮丽河山”。

父母拗不过她,姑姑语重心长地说:“将近四十个小时的车程,咱们这儿不是始发站,又赶上春运,票太难买。”确实,即便在平常,这种长途火车,都会把全部的软卧票和绝大部分的硬卧票留给始发站,中间的过路站除几个省会大站,一般小站只能买到硬座票。

“你看呢,姑。”叶青早有准备,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车票,“我联系了个‘黄牛’,以后买票找我吧。”

“来,我看看这高价票。”坐在一边的姑父摘下老花镜,伸出手。

“就这样看。”叶青把票攥在手中,举到姑父面前。

“是硬座票吧?咱们这儿的‘黄牛’也搞不到卧铺啊。”姑姑看透了真相,还是有点担心。

“她都这么大了,让她自己去闯闯也好。再说,卧铺可以上车再补嘛。”姑父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叶青,转而劝起了姑姑。

“要是你,我才不担心呢。咱们青青是女孩儿。”

“姑,女孩儿怎么了?您年轻时不是还一个人去过新疆嘛!”叶青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并不是很足。

姑父转过身望着姑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同时伸手把水果刀递给了叶青。

姑姑一时语塞,双手蹭了蹭围裙,站起身刚要往厨房走,叶青麻利地切开一个橙子,递到姑姑手上,“姑,先吃个橙子。”

“行啦!”姑姑看着她笑盈盈小圆脸,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

零点过四十分,出租车停在了东临市火车站的送站口,空中飘着零星的雪粒,被海风一吹,上下翻飞。

司机抬起“空车”灯,计价器开始工作,“嗞嗞”的出票声催促着乘客赶紧下车。叶青穿戴好,钻出出租车,取出行李箱,三步并作两步穿过进站广场前的黑暗,径直走进了候车室的大门,外面的风雪仿佛被瞬间关掉,暖暖的人气混着泡面和各种熟食的味道蔓延过来。

和机场类似,全国的火车站在候车室大门处都设有安检的环节:不仅有X射线行李安检机、安检门,还有安保人员手持金属探测仪进行全身扫描。凡是行李箱内有疑似易燃易爆物等危险品,全部要被取出;过安检门后,凡是引起警报的物品全部要出示检查,像手机钥匙之类的物品无一例外。不同于机场的是,打火机这样的烟民必备物件是可以带上火车的。

经过安检门,一排排躺靠在椅背上的乘客映入眼帘。平时的这个时间,人们大多已经休息,所以候车室里也没有白天那样嘈杂,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缩在角落里打着哈欠;起身打开水的人,偶尔会碰醒熟睡的人,后者连白眼都懒得翻。候车室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列车出发或者到站的信息,中间还真的穿插着提醒旅客的通知,请去往南方的旅客注意极端天气、注意防寒保暖。

时针指到零点五十六分时,随着一声“车站工作人员请注意,从哈尔滨始发,经本站开往广州的T238次列车开始检票”,检票口的闸门被打开,人们赶紧睁大惺忪的睡眼,从座椅上站起来,甩掉身上的困倦,就像被指挥棒控制的沙丁鱼群,全部涌向检票口。

过了检票口,长长的进站通道一直通往站台的上方,从通道下到站台上必须要经过长长的台阶。人群中有五个头发花白,看着年纪在六七十岁的大叔,每个人手里都拉着两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这段台阶对他们来说有点困难,他们准备先把自己的一个箱子搬下去,然后再搬另外一个箱子。叶青恰巧走在他们身后——尊老爱幼可不是一句空话——她快步上前:“大叔,您这是去哪儿啊?”一面就伸过手去,帮一个正要抬行李箱的大叔抓起提手。

“啊——”这个大叔回过头来,微微一笑,然后点头用下巴向胸口示意了一下,“去香港参加比赛。”

叶青借着通道里的亮白灯光仔细看,才发现原来大叔们羽绒服敞着的领口里都是统一蓝色的上衣,左胸前绣着六个彩色的字:东临海钓协会。

“噢,那咱们都是到终点喽。”

“对。小姑娘,不用你,快别抬了,谢谢啊。”那个大叔依旧笑眯眯的,伸手要接过箱子,却不小心碰到了叶青的手。叶青的手像触电一样,突然往回一缩,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慢慢地转过去跟在其他几个上来帮忙的小伙子身后,一同走到台阶下面。

站台上,乘务员们都站在各自值守的车厢门口,一边欢迎乘车的旅客,一边帮他们核对手中的车票,防止旅客上错车厢。

叶青和大叔们上了十三号车厢——他们也是硬座票,按照车票上的号码,开始寻找自己的座位。硬座车厢的座位分布在一人多宽的通道两边,一边是两人座,一边是三人座;每相邻两横排的座位朝向都是相反的,也就是说第一排和第二排相对而坐,第二排和第三排相背而坐,第三排又和第四排相对而坐……以此类推。这样的座位排布有利于集体出行的旅客,他们可以利用相对两排座位中间的小桌看书、打牌,丰富漫长的旅途。

春运期间的车厢里基本上是寸步难行,通道里都坐满了自带小板凳的人,更不用说座位上了,他们的座位在持票人还没上车的时候一定是被别人先占着的。虽然已经到了后半夜,但是车厢里睡着的人并不多,因为坐着睡实在是太难受了,而且硬座车厢还一直有人上下车。大叔们带着箱子往车厢里头走实在是不方便,于是叶青等几个年轻人都走在后面,以便让通道上的人先让出地方,等大叔们找到座位,再帮大叔们把箱子举到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

到了自己的座位前,叶青才发现自己的座位和大叔们是背靠背的。等大叔们安置好,过道腾开,叶青才走到自己的位置。她的位置在三人座最里面靠窗,这是个好位置,可以靠着窗好好地睡一觉。她用手机轻轻地碰了下坐在靠通道位置的这个人的肩膀,这个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然后转过身,个子比叶青刚刚高了一点,他缓缓睁开眼睛,忽然又用手使劲揉了揉,兴奋地说:“哎,怎么是你,师姐!”

“啊……江南,是你啊。”叶青尽量控制着音量说道,“好久没见了。”

“是啊,别看只是一年半,但感觉好像过了好几年,不过师姐还是和毕业之前一样,没变化。”

叶青摇着头,微微笑了一下,问:“你这时候才放假回家?你回家是这个方向吗?”

“哪有,早放假了,这不是跟导师去香港玩嘛。”

“大过年的不回家,玩什么去啊?”

“这不,我们几个都去。”他用手指了一下坐在他旁边和对面座位的另外四个人。“其实,是导师带我们去香港参加一个国际论坛。”

“就坐硬座去吗?”

列车启动,准备出站了,两个人身子都晃了一下。江南这才意识到,应该赶紧把师姐让进去,于是急忙拉过师姐的行李箱,举上行李架,先是请走占着叶青座位的大姐,然后叫起身旁的女生,让她换到靠通道的位置上,叶青坐到里面的座位上去,自己则坐在了两人中间。

等叶青坐定,他压低声音答复道:“唉,你是不知道,我们导师有很严重的恐飞症。国外很多活动都是让我们大师兄替他去。”

“恐飞症?还真有这病啊?我以为是那些明星为了炒作给自己编的呢。”

“可是他老人家有软卧,我们只能遭罪了。”说完,他还撇了一下嘴。

叶青抿着嘴,同情地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直在嘀咕:这个“江南”同学,姓什么来着?噢,对了,姓郭,学校里熟悉他的人都直接称呼他的名。他也觉得这两个字配着“郭”这个姓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于是大多数非正式的场合,他都直接介绍自己为“江南”,好听好记。叶青在校时曾经在校勤工俭学中心工作,负责为在校学生联系勤工俭学的工作机会,那时候和能源学院几个经常参与勤工俭学的学生有不少联系,江南就是其中之一。

随着列车驶出站台,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列车有节奏的“咣当咣当”声像催眠的节拍器一样,成为暗夜里唯一的响动。

江南给叶青简单介绍了一下同行的同学:研二的刘闯和姚思琪,研一的安志国和孙慧颖。大家都互相倚靠着,尽量找一个舒服的睡姿,也顾不得形象了。介绍完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话题,闭上了眼睛。大家都清楚,坐长途火车的硬座,休息是极为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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