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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五十八小时  作者:步铼

门一开,包厢内的一切仿佛都被黑白胶片定格了的画面,显得阴沉、压抑。陈宗纬用手按住包厢门,请张医生先进去。

不到一上午的时间,陈宗纬已基本将李大鹏安排的工作完成,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从他的角度来看,自己可真是够高效的。

整个软卧车厢里,出事的九号包厢的旁边——八号包厢和七号包厢里,是两个一同到南方旅游的家庭,和一个回南方老家的老人。八号包厢里是一家四口,男的是公务员,女的是教师,孩子中大一点的是个女孩,上初中一年级,小一点的是个淘气的男孩,正在上小学二年级,他们看上去像是个重组家庭。重要的是在昨晚,他们并没有听到任何特殊的声音,也没有发现任何奇怪的事情。

在这一家隔壁的七号包厢里是一家三口,父母都是环保部门的,有一个男孩,上小学三年级。这两家男女主人都是以前的同学,所以趁放寒假又加上临近春节假期,相约带孩子一起去南方玩玩。七号包厢里还有一个大妈,是从南方到东北帮女儿照顾小孩的,春节到了,她此行是回去和老伴及家人团聚。

六号到一号包厢里,一共是二十四个老人,他们全是参加一个港澳游的旅行团,由于年纪、身体等原因不能乘坐飞机,所以都搭乘了这班列车,随行的导游是在六号硬卧车厢。

前一晚,老人们都早早地躺下休息了,所以在熄灯后,他们中间并没有人出来走动。只有八号包厢的女主人在安顿好两个孩子之后,去了车厢的另一端进行洗漱,等她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林锋在敲门,包厢里确实有人骂了一句“滚”,而且她确认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当时她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多管闲事。

陈宗纬一边跟各包厢里的乘客攀谈,一边恳请他们理解支持自己的工作,他谎称根据最新的列车应急管理条例,在长时间临时停车的情况下,要对软卧包厢乘客携带的行李物品进行检查,以防意外发生。在检查过程中,除了普通的衣物和生活用品以外,他并没有任何发现,当然也包括文教授和林锋的。所有人看上去都与昨晚的事没有一丝一缕的关系。

除此之外,陈宗纬还找到了值白班的列车员龚瑞,后者确认了林锋和江南在熄灯之前就从包厢出来,并一直站在车厢连接处交谈,直到他交班,两人都没有离开那里。

陈宗纬一上午说得口干舌燥,正欲去泡杯茶水润润喉,列车长带着一个人来到他面前:“小陈,这是张医生,我们这趟车上只有这么一位医生,刚找到的。”

“啊,您好,我是乘警陈宗纬,请问您……”

“我是哈尔滨中医院的血管科医生,是不是乘客有突发状况?”张医生面露焦急,打开手机中执业证书的照片递给两人,“我早上在听音乐,没听到前面的广播。”

“噢,您放心,不是突发,但是的确有状况,麻烦您跟我来一下。”

“那小陈,你带张医生去吧,我去餐车看一眼哈。”列车长说着,快步离开。

张医生跟着陈宗纬到九号包厢门外,陈宗纬嘱咐道:“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请您不要声张,更不能跟其他人说,要保密。”

张医生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他还在迟疑,陈宗纬已经把手套递到他手里了。

展现在张医生眼前的,与昨晚李大鹏和陈宗纬查看过的情景一般无二。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疑惑地看着身后的陈宗纬。

陈宗纬紧跟进来,回身锁上包厢门,解释道:“这个教授死于昨晚,我们希望能够找一个法医帮我们确认死亡时间和死亡原因,但是列车现在停在这里,我们又无法对外联络,如果直接广播,怕是会引起混乱,所以……”

“我明白了。”张医生点点头,“但我只是一个血管科医生,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帮上忙。”

“不要紧,您先看看吧。”

张医生点点头,便向前俯身去查看文教授的尸体。他把整个尸体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又查看了死者的面部五官,转身站起,刚要开口,陈宗纬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张医生,这个死者有心脏病,您看一下这个盒子里都是什么药?”说着,他把文教授的药盒拿过来,递给了张医生。

“这里面都是些营养药、维生素之类的,”张医生接过药盒,打开看了看,又闻了闻,“还有就是这个了——地高辛,是增强心肌收缩力的,可以治疗房颤和其他心功能不全类的病。”

“这是中药吗?”

“不,西药。”

“那您——”陈宗纬略显局促,“怎么一下就认出来了?”

“呵,”张医生干笑了一声,“中医院也不是只有中医药。再说,这种药是非常常用的,你没看见药片上印着‘Digoxin’吗?这就是地高辛的英文单词,错不了。”

“噢——”陈宗纬脸红了,“那您觉得,是心脏病突发引起的吗?”

“我刚想跟你说呢,他的死亡不像是心脏病引起的。”

“那他是……”

“很可能是脖子上的这个伤口,他的死状很像是中了蛇毒。”

“哦?”

“因为我们医院有一些关于蛇毒应用的研究项目,我个人对中毒症状也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我基本可以确定,他是死于中毒,毒发的症状和一种极剧烈的蛇毒非常相似,这种蛇毒会瞬间从伤口处扩散,导致神经麻痹和内出血。所以你看,他脸上的表情是肌肉瞬间麻痹的结果,而五官的出血已经很明显了,又加上他可能刚吃过地高辛,这个药会增加心脏的排血量,加快毒液的全身扩散。”

这下,陈宗纬不再质疑了,默默地点了点头。

“至于死亡时间,你们应该大概有数了,我也得不出更准确的了,最好还是等法医来进行解剖,只有这样才会有更准确的判断。”说完,张医生一挥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开门之前陈宗纬再次叮嘱张医生不要泄露这里的情况,并对他的无私支持表示了感谢。送走张医生后,陈宗纬抬手看表,已经十一点十分——午饭时间快到了,该去餐车跟李大鹏和叶青碰头了。

此时,李大鹏已经带着叶青和列车长腾出了厨房,在餐车落座,等着和陈宗纬一起吃午饭。午饭期间,大家交换了彼此的调查结果,李大鹏明显落后于陈宗纬的进度,于是下午的问询,他要求陈宗纬也留在餐车,把上午调查到的所有情况整理到问询记录中。

午饭结束,李大鹏有意留下列车长,于是等厨房被清理干净以后,大家再次回到“问询办公室”。李大鹏率先开门进来,他皱着眉头,抽动鼻子嗅了嗅,随即对着身后的叶青说道:“这里面油烟味儿太大,叶青,你先去请姚——姚思琪过来吧,我们在这通通风、放放味儿。”

“好的。”叶青正被油烟味熏得头疼,很快就退出去了。

叶青一直在琢磨今天所有的调查情况,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三号车厢,她的学弟学妹们此刻刚吃过午饭,都坐在座位上一言不发。这里不像卧铺车厢,硬座的乘客们都只能坐在一起,不能躺、没处靠。从早上到现在,列车纹丝未动,即使没有发生教授的事,光是待在一辆停在冰天雪地的火车上,还与外界失去了联系,都够让人烦躁的。车厢里安静极了,疲惫的神情写在每个人冷漠的脸上。

姚思琪此刻正坐在之前叶青的位置上,她斜靠着车厢壁,紧身的黑色衣裤外面披着一件灰色暗格的羊毛西装,紧闭双眼,应该是在午睡。江南坐在她的旁边,盯着窗外的雪地一直发愣,直到叶青走近也没有发现。

“江南,”叶青轻声叫道,“你还好吗?”

“噢,还好……”江南回过神来,“你是不是来找思琪的?”

“她是不是在睡觉啊?”叶青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姚思琪。

“啊,没事,我来叫她。”江南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姚思琪。

姚思琪睁开眼睛,看到叶青,没说话就站起身来。叶青才注意到,这个南方女孩要比她高出半头,紧身衣裤包裹的身材尽显玲珑曲线,怪不得江南那般痴迷。

“走吧。”姚思琪将西装披在身上,随手抓起自己的保温杯。

二人到达厨房门外,叶青抬手敲门,刚打算开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喊了一声“滚”。这一声,把门外的两人吓了一跳,叶青刚刚敲在门上的手仿佛被定住了,她侧身看着姚思琪,后者也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满脸的不解。

两个人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门突然滑开,是陈宗纬开的门,他满脸堆笑地冲着两位女士点头,说道:“快请进。”

“刚才是什么情况?”叶青满脸不解地问道。

“你俩没听见吗?”李大鹏反问道。

“是你们谁骂了一声‘滚’吧?”

“嗯,是。”列车长也露出笑容,“能听出是谁骂的吗?”

姚思琪摇摇头,满脸不屑地看着其他人。

反观叶青,则眉头舒展开来,若有所思地答道:“我确实听不出来。”

“啊,哈哈,小陈,来来来。”李大鹏边说,边展开右手,旁边的列车长也做出同样的动作。

“真听不出来吗?唉……”小陈一脸不情愿地掏出两张二十元,分别递到两位领导手里。

“噢,我们刚才是做了一个小实验,看看包厢里的声音,外面的人到底能不能分清是谁的。”李大鹏对着姚思琪解释道,“你是姚思琪吧,请坐。”

姚思琪点点头,坐下之后跷起二郎腿,把齐肩的中长发向后撩了一下,轻轻地拉紧了西装的领子。

“我的戏份结束了,得回去啦。”列车长站起身,“你们继续。”

“麻烦把门关上,男一号。”李大鹏冲着列车长摆摆手,“一会儿见。”

列车长没回头,挥挥手,直接拉开门走了。

“你是郭江南的女朋友?”列车长刚走,李大鹏就迅速开始了问询。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他说是,那就是吧。”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就是说你对他的评价。”

“没什么好评价的。”

“哎!”李大鹏听到这句话,把本来向后靠着的身子往前一探,瞪圆了双眼,“你怎么回事?”

叶青见状,急忙凑到李大鹏耳边,告诉他姚思琪这两天刚好是“例假期”,再加上导师意外死亡,可能情绪上会有些波动。

李大鹏听完白了姚思琪一眼,拿出一根烟,对陈宗纬说:“小陈,你来问吧。”

李大鹏关门出去以后,陈宗纬清了清嗓子,说:“是这样的,您导师文教授的死,是有一些意外情况的,我们需要调查清楚,希望您能够配合我们的工作,可以吗?”

“没问题,但是请别问无关的问题,好吗?”

“好,”陈宗纬瞬间觉得有点犯怵,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从昨天吃过午饭到晚上十点这段时间,您在哪儿?”

“当然是在车厢里,不是不允许下车吗?”

“您到软卧包厢来过吗?”

“嗯,到导师这儿来做汇报。”

“在汇报期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没有。”

“除此之外,您没有离开过座位吗?”

“上厕所算吗?”

“有谁能证明吗?”

“一车厢的人不是都在嘛。”

“刘闯也一直待在座位上吗?”

“是的,你也可以问他。”

“您平时是负责文教授的出行安排吗?”

“是的,导师很忙,很多杂事都是我帮他处理。”

“那这次的车票也一样喽?”

“我只买到了硬座票,那两张软卧是江南买的。”

“他是怎么买到的,据我所知这票不太好买吧?”

“那我就不清楚了。”

“最近一两个月,郭江南有没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没有什么吧,只是一直问我导师的行程。”

“你们这次不是去香港吗,有什么好问的呢?”

“导师自己确实有其他的行程,他要单独去澳门一趟。”

“单独去澳门?你们不去吗?”

“是的。如果想去的话当然可以,但就都是各自的自由活动了。”

陈宗纬和叶青互相看了一眼,叶青用笔在问询记录上重重地画了几下。

“昨晚郭江南是几点回去的?”

“我睡了,不知道。”

“好吧,”陈宗纬无奈地叹了口气,“谢谢您的合作。”

“我可以走了,是吗?”

陈宗纬点点头,站起身来,率先开门走出厨房,车厢连接处的李大鹏刚刚熄掉一支烟,又掏出一支叼在嘴里,隔着车厢门的玻璃正好看到一前一后走出来的两个人,他望着姚思琪披着西装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下一个来到“问询办公室”的,就是刘闯了,他穿着一套浅灰色的阿迪达斯运动卫衣裤,敲过门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来,面容并不轻松,但是仍然带着笑容。

“大家好,我是刘闯。”他的声音既温暖又有磁性。

“你好,请坐。我想我们不用多介绍了吧,能把你了解的情况说说吗?”一天下来,李大鹏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从上车到现在,我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昨天他们几个人来导师这汇报,我没有过来,因为我的课题没有到汇报节点,平时都是发邮件给导师的。”

“哦,是这样。”李大鹏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茶,继续问,“能讲讲你们的导师吗?”

“导师是一个精力很充沛的人,有时候半夜叫我们开会,一点都看不出累。十年前,导师就在能源循环利用方面取得了业内瞩目的成就,在山海大学能源学院,可以说是最厉害、学术地位最高的教授,但是——我也只是听说啊——好像和院长不太对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哦?没有院长的支持,还能取得显著的成果?”

“啊,对于这一点,我们也是很佩服的。”

对面的三个人都慢慢点头。

“那生活上呢?”李大鹏继续追问。

“这个就不清楚了,导师很少和我们见面,见了也只讨论课题、学业的事,从来不提自己的个人生活,也不过问我们的,但奇怪的是,他很了解我们平时的生活,可能——是大师兄告诉他的?”刘闯摇着头自问自答,“我也搞不清楚。”

“你对郭江南了解吗?”

“不太熟。”刘闯抿着嘴,笑着摇了摇头。

“好,如果有什么新情况,你一定会来告知我们的,对吧?”

“当然,”刘闯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我能问下,导师是怎么死的吗?”

“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

“暂时我们也不清楚,这不,还在调查。”

“哦,那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谢谢。”

刘闯起身离开以后,厨房再次陷入沉寂。陈宗纬在埋头整理今天的调查记录,李大鹏闭上疲惫的双眼,一只手扶着保温杯,仰靠在椅背上休息。叶青站起身看着窗外那片雪白的世界,列车就这样停在严冬的大山里,仿佛汪洋大海中与世隔绝的孤岛,她又回身望着舅舅,心里想:如果要是我面对此时的情形,该有多么无助……

李大鹏刚打了两声呼噜,紧接着忽然浑身一抖,头从椅背上歪下来的同时睁开了双眼,他翻了一下眼皮,轻轻地晃了一下头,迷迷糊糊地望着叶青,问道:“车走了?”

叶青心疼地望着舅舅,摇摇头,露出无奈的微笑。

“咳——”李大鹏咳嗽了一下,说道:“小陈,记录整理完了,咱们去查看一下软卧车厢这边的门外——就是昨晚我们没查清楚的地方。你还有多少啊?”

“啊,您再睡会儿吧,我好了叫您。”

“别扯了,我哪儿睡得着啊!你快点,差不多得了。”

大概二十分钟之后,李大鹏带着陈宗纬和叶青来到软卧车厢与餐车的连接处,他打开车厢门,像昨晚一样率先迈了出去,爬上车厢端面的爬梯,直到从车顶探出头来。此刻车顶的高压线已经断电,于是李大鹏向前探身,一直爬上车顶,仔细地进行查看。他这才发现,车顶的高压线都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冰壳,在下午的阳光照耀下,像清晨的植物一样正冒着水滴。车厢顶上覆盖的积雪也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而空调外机周围全部被雪覆盖,李大鹏用手拨开浮雪,紧贴着外壳的是薄薄一层混着各种杂质的冰,他无法看清外机表面是否有任何痕迹。

下面的陈宗纬从踏步台阶跳下来,沿着车厢的外壁,一直走到九号包厢的外面,也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奇怪的地方。就算有人曾经攀附在这里,也未必会留下什么痕迹。

两人又反复勘查了一会儿,仍然一无所获,只好灰溜溜地返回了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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