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杭嘉和抱着一盆春兰,立在五云山顶的银杏树下,目视陈布雷的棺椁从铁绿的茶蓬中沉浮掠过,直往九溪萝卜山新圹缥缈而去。此时乃1948年12月10日上午。

冬日,细雨凄凉,杭州被浇得阴冷,冬瓜白的天空哭丧着脸,溪流啜泣,山风呜咽,衬托着九溪十八涧的送葬人。这行身着孝服的队列被茶山小道拉成了长条,又被茶蓬割裂得断断续续。走在最前列的是数月前刚刚上任的浙江省主席陈仪。队伍中有个穿蓝色长衫的男人因衣服色彩不同而跳出,那应当就是代父来告别的蒋家大公子蒋经国吧。

杭嘉和此生给许多人送过葬,但专心目睹别人送葬只有两回。头一回是1908年,自己七岁时,杭州的晚清大学士王文韶出殡,朝廷派了三十六个抬棺人,皖浙沪苏等观光客蜂拥而至,杭州城大小旅店全部爆满。出殡那天,前头棺椁已到墓地,后头队伍还在清吟巷王府,那叫一个热闹。说起来王文韶死得也传奇,正值他的大寿,京城报丧说光绪皇帝驾崩了,赶紧撤了酒宴,正要举丧,京城又来消息了,这回是慈禧“老佛爷”归天了。又过了一会儿,来不及奔丧,王文韶自己死了。后人说,这是在给二百九十多年的清王朝送葬呢,豪华阵容里透着彻骨凄凉。

再一次目睹他人出殡,就是这回了。杭嘉和经历了半生沧桑,越觉老杜之诗最切眼前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眼见最后给陈布雷送葬的人也就那么几十个,杭嘉和已经彻底感觉不到豪华中的凄凉,这已然是凄凉中的凄凉了。说这两个人都是受惊而死,也不为过吧,难道陈布雷之死不是因为自己被这徒劳的一生彻底惊绝了吗?

1948年11月,国共淮海战役打响,战场上国民党军总数达六十万人之多,中共刘、邓率领中原野战军,从淮海侧翼直向徐州东南方向奔袭,大有断国民党军后援之势。当此紧要关头,跟随蒋介石长达二十年的“文胆”、时任代理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的陈布雷,于13日夜在南京家中卧室悄然自杀身亡。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20世纪30年代,陈布雷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与家人荡舟湖上品茗,遥见南山,一时慷慨激昂,背诵起甬上名人张苍水的绝命诗:“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诵毕,陈布雷在水光山色间感慨,发一愿,望承张苍水之志,百年后也能葬于西湖山水间。家人感其心愿,便在这湖山之间寻访生圹之地,不承想陈家人看中的,恰是忘忧茶庄在九溪徐村萝卜山的一小片茶园。

如此说来,杭、陈两人原本也是有过交集的,只是嘉和生来厌倦和政客交往,何况此人又是蒋某人的“文胆”,不沾为妙,这事儿就被他借故婉转回绝了。不承想数年之后一个春天的早上,这“文胆”经过涌金门,竟然就顺路径直到忘忧茶楼品茶来了。

嘉和至今还能够清楚记得他的样子,人是一格格地从楼梯口升上来的,先是露出深灰色的礼帽,然后是半遮着的脸。他穿一身竹布长衫,面容清癯,身材适中,上楼来环顾四周,目光时而炯然时而黯淡,虽面有倦意却神色凛然,手指和牙齿都有烟熏茶窨之痕,一看就是个熬夜的书生、多虑的谋士、不凡的高人。

恰巧那日嘉和在场,便把他引至一个能看见湖光山色的窗口。从神色看,嘉和的安排让他很落胃,他眯着眼眺望窗外,吟出一句诗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位置好啊!”

“此时的天光,别的位置只能看到山色空蒙,看不到水光潋滟,就这个位置能。”

那人回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嘉和一眼。嘉和问他想喝点什么,他说只想喝点龙井。嘉和便让伙计上了“软新”,还特地用了旧时民间的青花碗,用来盛饭的那一款。那人说:“这个有点意思。”嘉和回:“龙井喝个名气,碗大口宽,好看。先生一人来,想必心和眼都要清净一会儿,茶博士总在眼前晃,您会心烦的,务必找个大点的碗,让您笃坦享用。”接着便亲自上手,将虎跑新水煮开了,烫盏,沏茶,先沿着碗壁细细冲了茶脚,扁蕊新芽便绽开了。那人闻了,一股新鲜豆奶香扑鼻而来。他深思片刻,微微点头说:“新火试新茶,名副其实。”嘉和知他是个真懂龙井的,心里便踏实了不少。

那人又问“此处主管为谁”,嘉和便回“是鄙人,姓杭”。他目光就又放开了,倾身前问:“请问杭先生知晓任乃强吗?”这可真是一下子把嘉和给问住了,正要说“不”,对方却又说:“此人做别的大学问,虽与茶有点关联,倒也难怪做茶的人不知道。他是四川南充人,离这里远着呢。”这一点倒提醒了嘉和,说:“记起来了,前阵子有个四川茶客跟我讲,他们有个老乡研究出来,外国人叫中国china china的,以往都以为是瓷,其实未必,倒有可能就是茶,所以中国应该是茶之国。”

嘉和还记得,这番话让那人目光砰的一下打开了,他焦黄的手指在茶桌上弹跳着,说:“杭先生您了不起,知道这个任乃强的学术研究。他写了一本书叫《西康图经》,其中的《民俗篇》我读过。唉,您认为他说china就是茶,有道理吗?”

嘉和边张罗茶席、茶点边应答:“有道理啊,陆羽《茶经》就那么说啊——‘其名一曰茶,二曰槚,三曰,四曰茗,五曰荈’,四川那地方古音就叫茶为槚,槚和china发音不是很接近吗?”对方指着嘉和说:“您这老板,真该认识任乃强。就是他告诉我的,康藏那块地方的人叫茶为‘甲’,这个‘甲’,实际就是槚嘛。所以他们叫我们华人为‘甲米’,我们中华就叫‘甲拉’。‘拉’是什么,‘拉’就是地方,所以‘甲拉’就是产茶的地方嘛。你知道藏人嗜茶如命的,所以要用茶来指代我华夏华人华地。阿拉伯人和藏人来往交流,跟着藏语的甲拉来叫中国,槚转甲,再传欧洲,其音微讹,就成了今日的china。我可是同意他的观点的。”

嘉和当时就觉得这话说得有意思,他一向就有随身记笔记的习惯,赶紧掏出本子,认真地写下了“甲就是茶;甲米就是华人;甲拉就是产茶的地方,产茶的地方就是中国”,还没忘记请对方审校一下。那人看了说他整理得很有逻辑:“说中国是茶之国,一点没有错嘛。”又看嘉和的字,点头赞曰:“童子功啊,临的谁家碑?是褚遂良的《雁塔圣教序》吧?”嘉和说:“正是,杭州人认杭州人吧。”对方又说:“褚家后人在杭州啊!我也喜欢他的字,只是学他的字可以,学他做人,要有一颗认死理的忠心,还要做好最后被流放到交趾去的准备。”嘉和笑着说:“那倒也未必。谁让他跟李家皇朝搅在一起,和武则天做对手啊,看不透哪一家都不是老百姓,有这工夫还不如喝茶。”

那人听到这里感慨地说:“你这话是唐人李说的,后人评价他不忠诚。”

“忠于自己也是忠诚嘛,人还是拣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来做才好。”

那人便感慨地说:“你真是个事茶的读书人,干净啊。其实李支持武则天是假,利用武则天打击原来的贵族体系是真。”

嘉和回答:“那可真是长见识了,凡事不可只从面上看的。”

那人却突然说:“我开始是从事新闻记者工作的,现在也未忘情于此。”

“看来您想回去一时也难,还不如抽个空到这里喝杯龙井。”嘉和说完这句话就赶紧退下了,知道来了个大人物,别扰了他清净。

大约一个多时辰以后,这茶客要走。嘉和早就嘱咐了伙计不收茶资,那人却走过来,等着正在打算盘的嘉和,直到嘉和收了算珠,那人方说:“这位先生,要早五年,我就把你带走了,你是个人才啊。”嘉和回答:“那我可要感谢您五年后才来,先生您就不用带我走了。”

他就掏出了钱来:“怎么能不收茶资呢,杭先生这样做,我以后还敢不敢来?”

“先生来这一次就得花多少时间,以后能不能有缘分真不好说。况且今日好比上了一课,我交的学费当了茶资,按说还得倒找钱给您呢。”

那人再次打量着嘉和,感慨道:“内忧外患,杭先生还能活得这么稳当,不容易啊,但愿后会有期。”

嘉和回道:“稳当不好说,可当今时世,还有什么比在西湖边喝茶更好的呢?”

那人都要下楼了,听了此话竟然又回过头来,默默地打量嘉和一番,问:“先生可知道我前两年在哪里奔忙啊?”

嘉和顺口就说:“在甲拉啊,产茶的地方。”

就仿佛面对陌生人反而可以说心里话一样,那人说:“川、滇、黔跑了一年,可不是收茶哦。剿匪,剿了一年匪,总算是要抗倭了。今日喝茶喝得好,你的话也好。”

“但愿政府能够保护老百姓做好我们的小本生意,不要让外族欺侮我们,更不要让内贼欺诈我们。这就足够了。”

“这是伟大艰辛的事业啊。”

嘉和瞬间涌上一股想问他是何方人氏的冲动,可是他给自己订的规矩是决不问茶客来路。对方倒真是个读心之人,临走前说:“下次来杭州还找您喝茶啊,我叫陈训恩,宁波慈溪人。”

嘉和这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布雷,鞠了一躬说:“布雷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包涵包涵。”嘉和很庆幸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否则会尴尬的。原来,蒋介石身边也有陈布雷这样的人,和嘉和自己的舅舅沈绿村完全不一样。

陈布雷却说:“还有什么比在西湖边喝茶更好的呢?这话真的好。我记住您了。”

嘉和也记住了陈布雷,但他却不能马上跟陈家人联系,人家来喝一次茶,你就回心转意出让茶园做他生圹,感觉自己未免太势利了。几个月后,嘉和才与陈家人联系,用很得体的价格把这块地卖给了陈家,陈家人传话说替布雷先生谢谢他,还说布雷先生本人开始并不知道茶园是他家的。陈布雷是冲着忘忧茶楼的茶来的,不是冲着茶园来的,这对嘉和而言非常重要。

陈布雷以后再也没有来过茶楼,嘉和也从未主动打听过他的事情。十多年过去了,连年战事摧毁了多少前尘旧影,连湖边的忘忧茶楼都被一把火烧了。直到今年11月15号,他在报纸上看到陈布雷先生“以身殉国”的消息,才知道这个一直跟着蒋家王朝的高人终于累了,想在西湖边茶园里安息了。嘉和招呼着让小撮着带几个人把那块茶园先整理出来。小撮着不相信,说这么大个官,要葬也会葬在南京中山陵旁边陪着孙总理,哪里会葬到萝卜山头茶蓬堆里。十多年不闻不问了,谁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这种小事。嘉和说,一定会来的,相信我。

果不其然,没几天,陈家夫人就派人来洽谈坟地之事。本当义不容辞,好人做到底才是,但让他们杭家做陈家的“坟亲”,却着实地让嘉和为难。杭州人的“坟亲”一说,正是守墓人之意。本来小撮着一家就住在附近,扫墓也方便,只是陈布雷的丧事,按杭州人的说法,是共声太响,场面做得太大了。蒋介石下令成立了治丧委员会,委员一大堆:总干事、副总干事、总务组长、文书组长、丧葬组长……浩浩荡荡。治丧委员会决定为陈布雷举行公葬。公祭公告一出,从“翊赞机务,极著勤劳”开始,一路“公忠体国”“党国元老”“忠贞谋国”,直到最高元首颁布挽额——“当代完人”,哀荣登峰造极。这些报上的悼词,嘉和看了,实在和印象中与他有一面之交的陈布雷对不上。倒是张宗祥题的“蹈东海而亡,我闻其说;秉中书之笔,我惜其才”,暗示了陈氏自我了断的本意,感惜“书生从政”的无奈,嘉和深以为是。

陈布雷的灵柩车驶出南京之后,悼祭仪式沿途先后在镇江、常州、苏州、上海举行,杭州为最后一站。由党国要人及陈氏宗族亲友护送,灵柩专车抵达杭州,目睹此一场面的杭嘉和不免感慨万千。但见那车上悬挂着“当代完人”“典型安仰”,专车后列数节车厢都粘贴着“陈委员精神不死”“纪念陈委员”“效法陈委员忠贞为国的精神”等标语。完事后,灵柩被护送至万松岭四明公所,再由层层叠叠的机构分别公葬。如此之后,杭嘉和想要私心敬祭的心情都被折腾完了——那个油尽灯枯的灵魂,何时才可以归位到萝卜山的小小茶园里呢?

嘉和现在最担心的,便是“坟亲”这件事情被人拿来沸沸扬扬地做文章,使忘忧茶庄数年来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的事茶生涯再受摧残。国民党大势已去,偏偏这种时候你去当国民党智囊文胆的守墓人,你想跟这个垂死的政府同死落棺材吗?话虽那么说,但嘉和还是想替陈布雷先生扫墓,悄悄地做一些没有人关注的细节小事。等到那落土为安、众声喑哑的时刻吧,他想——如果那时候他能够在五云山找到一株春兰绿云,如果他能够坦荡地把兰花献祭在陈布雷先生的坟前,那才是他杭嘉和为陈布雷先生奉上心香一瓣之际。

半夜起床,还是惊动了叶子,她悄悄从后背抄过手来抱住了嘉和的腰,说:“不要嘛。”这口气还是童年时撒娇的味儿。嘉和的心一下子就暖了,说:“我就是去五云山一趟,回来再到虎跑打点水,这几日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多,得再备点好水。”

“让汉儿去好了嘛,”叶子说,“有事情要跟你商量呢。”

“坟亲的事情没定下来,再不最后送送布雷先生,过意不去。”

“父亲那里来信了,要我回日本去。”叶子轻声飘来一句。

嘉和的腰一下子挺了起来。他没有回头,“噢”了一声,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抱住叶子的头说:“嘉平回来了,你还是要见他一面的。”

说话间,晨曦微亮了。叶子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眼神还是那么清澈,甚至眼角都看不出鱼尾纹。嘉和嘱咐她说:“叶子妹妹听话,嘉平是汉儿的父亲,你不要回避。”

叶子像想起别的事来的样子,一笑,却说:“汉儿在教蕉风茶事,她妈妈不高兴。”

“我知道的。她什么时候也没高兴过,你就当她是不会高兴的那种人。”

“蕉风刚来时也不会笑,现在每日都开心。”

“算了,反正她们很快要走了。”嘉和仿佛突然被刺了一针似的追问:“你想回日本吗?”

好一会儿,叶子才说:“以为父亲已经不在了,没想到还活着。”

“……那就回去看看吧,让汉儿陪着。”

“我还没想好。”叶子踮起脚抱着嘉和的头。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那么缠绵腻歪的。嘉和亲了亲叶子的额头,突然反转身子,一下子背起叶子,说:“小绢人儿,好几天都没背你了!”然后就背着叶子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叶子先是捶他的背,然后咯咯咯笑出了声:“讨厌啊,看把孩子吵醒了!”

但见杭得荼倚在门框上吃惊地看着两个大人,又细又长的手指抠着门窗,长眼瞪圆了。嘉和连忙放下叶子,推着她到孩子面前:“再睡再睡再睡,这才半夜呢,爷爷奶奶梦游了……”

杭嘉和赶到五云山顶时,送葬的队伍还没有到。只有那株枝繁叶茂的千年银杏赫然在目,树皮斑驳,主干中空,树干中生有石楠、水蜡各一株,大树基部四周萌发出许多大小枝干,状似“子孙满堂”,如今它们被冬雨浸泡得挂满水珠了。

五云山之云,朵朵有来历。传说当年观音大士去西天瞻拜佛祖,路经此山,流连忘返,遗落莲花,化为五色祥云。杭州人说,找齐这五朵云,就会平步青云,财运亨通,达成心愿,长命百岁。但这些云并不好找,弟弟杭嘉平回回都比他先找到。好在杭嘉和也不在乎这些云啊观音大士啊,他骨子里对这些东西一概不信,天上从来不给他砸一个苹果,飞一块饼干,任何需要靠运气的事从来与他无关。五云山自古即是登高览胜的好去处,重峦叠嶂间,钱塘江如一条玉带在山前飘过,江上帆樯小若凫鸥,出没于烟波之间。如此情境,令人胸襟豁朗,眼界顿开。杭嘉和常来此处,一为山中有杭家茶园,二为登高望远,疏散胸中郁结。

山头植被茂盛,绿树翠竹,清风明月,银杏树后有一座废弃的真际寺。父亲杭天醉曾告诉他,寺庙开山祖师乃伏虎禅师,北宋初年在此结茅开山,静修说法。因时有老虎出没,禅师携一把大蒲扇下山化缘,所得资财尽数买肉饲虎,日久天长,猛虎驯服,甘为座下,“伏虎禅师”之名由此而得。

既有猛虎守山,必然百毒不侵、毛贼不觑,财神们便蜂拥而至,真际寺遂成财神之家。寺内财神共十八路,有文有武,有老有少,有太上老君亦有土地老爷,天堂、人间、地狱一应俱全。最著名的便是被称为“龙虎玄坛真君”的赵公明了,他与招宝、纳珍、招财、利市四位仙官一起合称“五路财神”。其他的财神有范蠡、比干等,连关公也成了财神,这让年少时的嘉和、嘉平两兄弟都曾困惑不已。父亲说关公是“天下保镖之头”,专门负责保佑押送货物。从前杭城商人做生意前,都要先到真际寺财神殿去借本,将殿内所挂纸钱取去,如果获利则加倍还之。有关老爷保驾护航,生意人便陡生底气了。

杭天醉年轻时是美的奴隶,吃着祖宗饭,当着艺术家,顺带着卖点茶,由此也活成了一个兰痴。他每每先到财神殿点个卯借个本,夹脚屁股转身就寻兰去也。还一边气喘吁吁地甩着兰锄,一边摇头晃脑地感慨:“孔子自卫返鲁,隐居山谷,见幽兰独茂,喟然叹曰——‘夫兰,当为王者香。’”然后就问几个孩子:“何谓‘兰当为王者香’?”嘉平总是反应最快的,抢答道:“兰花是花里面的大王,所以是王者香!”杭天醉就摇头:“非也,非也,不得要领也。嘉和你说。”嘉和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兰花的香,是花里面最最香的香,所以是王者香!”杭天醉又摇头:“非也,非也,尔等均不得要领也。何为王者香——”杭天醉自问自答,“原来花木鱼虫都是与人来相比的。兰花以香独步天下,其幽居山间,遗世而独立,知音者方能闻其天地间至香。最极致的花就是只闻其香,人也一样,最极致的人就是只闻其声,最高级的做人就是大象无形地做人。大象无形的人就是王。”父亲讲得摇头晃脑,两个孩子依旧一头雾水。这番话,嘉和真是到此时此刻才悟明白啊。

家中有一本《兰蕙同心录》,乃嘉兴许霁楼著,杭天醉翻了个滚瓜烂熟,其中有一段专门记“绿云”:“绿云:产杭州五云山后大清里……此花极难养,新草发时,老叶先损,故斯种仅为杭有也。”

绿云的传奇,每每父亲带着他走过清河坊邵芝岩笔庄时,都要讲一遍的。当年,有一个家住杭州西郊留下镇的小寡妇,叔伯欺她单身一人,竟妄图侵吞其家产。小寡妇不甘受欺凌,便赴杭州城告状。途经五云山,闻得幽香,见山间小路旁有兰一丛。打官司的寡妇也是女人,女人到哪儿都不忘记美,便信手摘花插于发髻上。匆匆赶路,途经离忘忧茶庄不远的邵芝岩笔庄。一阵兰花香飘过,便被酷爱兰花的店主邵芝岩瞬间捕捉,他急忙拦住她追问兰花的来历。小寡妇官司在身,哪有心情,自然不予理睬。邵芝岩怎肯放过机会,好言好语地跟在寡妇身后,左磨右缠,最后达成共识:你告诉我兰花出处,我负责打赢你的官司。结果自然是两全其美,寡妇的官司打赢了,邵芝岩的兰花也得到了,他为它取名“绿云”,声名流布坊间,人称“春兰皇后”。这故事父亲说得多了,嘉和但凡路过笔庄,脑子里便浮现出一个插着兰花的江南小寡妇形象。

虽说这些掌故,嘉和都一句一句听进去了,但嘉和与父亲不一样,虽有兰蕙心,却为事茶人。祖上荫赐早已耗尽,他得养家糊口,难得风花雪月,故父亲口中只闻其香的兰花,到嘉和眼里就成了经世致用的兰花。

正因这“王者香”,嘉和动了在陈布雷先生坟前敬献一丛“绿云”的念头。这“绿云”既然就长在五云山满山茶蓬旁的阳崖阴林中,兴许也能够找到。故这几日,嘉和日日在山中事茶寻芳,也算是采到了几种兰花。但那是“绿云”吗?嘉和不敢肯定。按说“绿云”一梗双花可以开足二十瓣,单花开十瓣,但如今“绿云”花开七至八瓣的已属稀少,能开满九至十瓣者几乎无处求觅了,何况现在也不是绿云在山中开放的季节——还得等三个月呢。

此刻的嘉和,就这样抱着一盆他反复选择的兰花,站在掉光了叶子的大银杏树下。还得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等人都走了吧,凭直觉,他相信会有人来找他的,会有人与他一起凭吊布雷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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