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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望江南 作者:王旭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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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是有小女人心性的,面上很大度,内心却极细腻多疑,她最不放心杭汉与蕉风,只是不动声色罢了。刚才黄娜弄了那么一出闹剧,本来已经让她接近崩溃,但嘉和的出手,又让她恢复了平静,甚至隐隐地感到喜悦。她知道嘉和此时的这番动作,无疑是在公开宣布他对她的态度。可她未曾想到,那两个孩子根本就没有走远,就在隔壁忘忧茶庄后场的草色坊中。 早已是中共地下党员的浙江大学讲师杭汉接受了一个特别重要的任务,将组织提供的内容,抄成一份蝇头小字材料。作为解放军攻打杭州时必备的一份绝密文件,上面的内容非常细致,显然是那些未曾谋面的地下党同志冒着危险收集的。抄写的要求是能用放大镜看清纸面标题内容就可以了。这让农科出身的杭汉真的为了难,他没有这种抄写功底,也不敢让别人抄写,想来想去还是找在浙大的蕉风合适。征得组织同意后,杭汉就拉上了蕉风。蕉风是化工系的,也是浙大勤工俭学的绘图员,早已被杭汉发展成共产党外围分子。其实蕉风根本就不需要培养,杭汉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而且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这个事情又不能让家里的妈妈、小姐们知道,所以,从腊八开始,这兄妹俩就躲在钱塘江畔杭汉的单人宿舍里,开始秘密工作。 黄蕉风闭门不出,每天都用绘图笔将材料抄到十多厘米见方的打字机用薄纸上,一字一句都用极细的小字记录着:浙保六团二营五连,(驻地)钱塘江大桥,负责人李某某,兵120轻机2步70卡宾3弹100,系1938年1月10日接防……每一行字都得杭汉抄写一遍,黄蕉风再抄写一遍,确认无错,然后再由蕉风正式誊写两份。 杭汉每日照旧会出去溜一圈,总会得到些信息,回来就说给妹妹听。他讲的大多是护校的事情,什么浙大学生自治会已经发表《为坚持不迁校告师长同学工友书》,公开号召“保护学校,迎接解放”,校长竺可桢也明确表示“不能迁校”。浙大构筑围墙,成立安全队,校内巡逻;储存食物,救护演练。那黄蕉风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点呆呆地看着哥哥。她和杭家其他女人都不一样,是黑牡丹,也是木美人。杭汉知道杭府里其他女人都是要抢话的,哪怕母亲叶子也会在心里面抢话,但蕉风这个妹妹,胖乎乎的,永远慢半拍的样子,要是看到她画的图、写的字,你根本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杭汉每天都在校园里参与各种活动,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农学男。而黄蕉风更为奇特,女生宿舍楼人都跑光了,她竟然能够在小小的宿舍楼里安静地待着,没有任何要求。杭汉曾经想过要发展蕉风跟组织更近一些,后来觉得还是算了,她不是那种腰缠绸带扭秧歌的人。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影响他对她的喜欢。这种喜欢有点像他养了一只小鸡或小鸭,或一只笼中小鸟,没有他的照顾就会死掉一样。他有时会去摸摸她的头发和脑袋,会拧一把她嫩嫩的小耳朵,仿佛她是一只可爱的小蜗牛。有时候,他会产生咬她一口的欲望。杭汉就是喜欢这样一个看起来木木的实际又不木的妹妹啊。 组织给杭汉的信息,是让他在忘忧茶庄后场草色坊接头,到时会有人来取材料。杭汉有点纳闷:怎么组织不但知道忘忧茶庄,连忘忧茶庄的草色坊都知道呢?这草色坊原来是茶清爷的工作间,外屋有梅花灶,里屋有摊青架,可以住人,隔着一道墙,墙外是可容两个人擦身而过的小过道,对面就是忘忧茶府了,两个院子各有一道小门,虽不在一个大院里,但推开便有夹道可通。茶清爷去世后,天醉给这间房专门取了个名字,用的是刘禹锡《陋室铭》的句子——“草色入帘青”——有茶色,还有纪念茶清爷的意思。杭汉很喜欢此处。草色坊靠夹道的墙面原是没有窗子的,杭汉专门开了一扇玻璃窗,平时用窗帘拉着。他从学校回家后,把草色坊变作了自己的实验室,常在这儿捣鼓历代茶的制作法,研究复原不同茶类的制作工艺;夜里睡在茶香中,他也喜欢。 蕉风进屋顺手就拉亮了电灯,被杭汉一声轻斥:“关了。”他先行一步,就把电灯关了,吓得蕉风倒抽一口凉气,不知所措。杭汉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和缓地说:“不能让人看见。”他拉着蕉风的手到墙角小花几旁,点了支小蜡烛,原来那上面是有烛台的。 烛光隐隐地照亮了四周,蕉风赶紧地用两只手做成灯罩状遮住光亮,杭汉摇摇手说:“这点光没关系,透不出去的。” “有关系的。” “没关系的,一点点烛光,让我看看你。” “汉哥哥,我冷,我都冻出鼻涕来了,你看。” “哪有这样烤火的呀。”杭汉把蕉风搂了过来,抱在自己的膝上,两只大手就握住她那并不算小的手,四只手都是冰凉的。南方的冬季,真是冷死人不偿命啊。蕉风在他的怀里发起抖来,成了个冰凉的小肉球,怎么搓都没用。床上还是夏天的配置,除了一个枕头,什么也没有。杭汉听到蕉风牙齿发抖的咯咯咯的声音,鼻子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黄蕉风竟然被冻哭了。 “要不你还是先回去吃小年夜饭?”杭汉说。蕉风停止了哭泣,却很惊奇地回答:“不好回去的,要跟人家说符号的呀。”原来蕉风抄写的蝇头小字有许多暗号,不讲解是看不懂的,所以杭汉请示了上级领导,特意留下了她。 此刻看到蕉风被冻坏的样子,杭汉只能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赶紧回去,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快走!”但蕉风一边挂着眼泪一边摇头。她不回去,她从他的腿上移了下来,脚冻麻了,一动,像针刺一样疼。蕉风开始在房间里踱步,跳动,这是大忌,他们应该一声不吭地潜伏,可杭汉不忍心再阻止她了。他知道他犯了一个大错误,蕉风并不是非来不可的,是他一刻也不想和她分开,尤其不想让她的妈妈控制她。 杭汉豁出去了,他伸出手就从床下拖出了一个炭盆,里面堆满了白炭。杭家的这个实干家,片刻工夫就把炭炉点着了,草色坊很快就被搞得暖暖和和的。房梁上垂下一条铁链,挂钩上挂着一把熏得乌黑的铜茶壶,桌上有两只圆筒形的紫砂茶杯,有盖,泡红茶是最好的。不怕没水,他早就装了自来水,他知道江南冬天的水管是要冻裂的,便早早地用厚橡皮管子把露在地面上的那截全部包扎好,此刻打开水龙头,竟然就没有冻住。他赶紧烧水,茶杯用热水烫热了,从口袋里随手掏出一小包来自武夷山的小种红茶,是他从家中顺手捞的。杭家人都有这个习惯,不管走到哪里都顺手抓一把茶,总是有用的。 现在火苗上来了,因为是白炭,火苗是红的,炭很快就压着火焰燃烧,像个慈爱的母亲。水响了起来,房间里动静越来越多。他想起母亲曾经告诉过他,水响的声音叫“松声”,就像风吹松林,树枝摇曳。这声音真的太响了,火光也太热烈了。滚烫的沸水用力注下去,一股松香味扑鼻而来。他盖了茶杯盖子,说:“红茶,闷一闷好喝。”话锋一转,他又自言自语:“在这个地方交接,有点奇怪,会不会是自家人啊?” 蕉风的前身暖和了,又背过身去烤:“嘉和伯伯吧,他最像共产党了。” “嘉和伯伯啊,他自己就是党,茶党。” “那我也是茶党!”蕉风一暖和过来,就立刻开心了,马上表态说。 杭汉严肃地轻声对他这个木瓜妹妹说:“记住了,不管什么党都不能提,尤其是共产党,这是最高机密,万一有人闯进来问我们干什么,就说在这里谈……” “谈恋爱吧。”黄蕉风认真地肯定地建议。 杭汉一时就有点尴尬,他完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三十岁的男人,依旧觉得许多话是不可说出口的。 “蕉风,我今天听说了一个消息……”他想岔开话题。他等着蕉风回答“什么消息”,可蕉风却没有回答的意思,他只好再说:“学校的人说校长跑到台湾去了。” 黄蕉风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回答了一声:“噢。” “‘噢’是什么意思?你也认为校长跑掉了吗?” “没有啊,我不知道的啊!”蕉风问,“校长是谁啊?” “连校长是竺可桢你都不知道啊,你这小脑瓜子可真够灵的。” “竺可桢啊,听到过的。”她笑笑说,一点不知道难为情。 “听到过什么呀?” “校长啊!”蕉风慢慢地回了一句,她捧着茶杯暖手,眼睛盯着茶杯盖,“汉哥哥……”她说,然后就不说了。 “想清楚说什么,想好了再说,不想说就不说。” “你杀过人?”蕉风一跺脚,使劲地说了出来。 杭汉愣了片刻,指着茶杯:“泡开了,可以喝了……” 蕉风就默默地喝茶,看得出来,问这样的问题,她还是惊慌的,一不小心就大口地喝,烫着了,就咳嗽了。杭汉马上就过去帮她端着茶杯:“红茶和你们的工夫茶一样,都得用一百摄氏度的水冲,喝时小口,在嘴里含一含再咽,不小心可是要烫着的,明白吗?看着,像我这样。”杭汉喝了一小口,对她做示范。 蕉风学着哥哥的样子喝了一小口,停顿了一下才咽下去。“真香……”她又问:“汉哥哥……你是在日本生的吗?” “……你呢?” “我是在南洋生的,华侨。” “那你算哪国人呢?” “汉哥哥是哪里人,蕉风就是哪里人。” “我是中国人。” “那我也是中国人。” “说定了啊,中国人。”杭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面窗户纸就这样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被捅破了,他知道必须开始进行一场正式的对话了:“蕉风妹妹,我告诉你杭家的一个规矩。我们忘忧茶庄的杭家人是不问出身的,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不管你是在哪里生的,谁生的,杭家只管茶有没有喝到一起。喝到一起,你的血管里就有了杭家茶,你就是杭家人了。喝不到一起,哪怕本来是亲人,也会成路人,成敌人。明白吗?” “有点明白,有点不明白……”蕉风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笑着说。 “你刚才问得没错,我亲手掐死过一个人,中国人,汉奸,我的亲舅公,日本人扶持的杭州市长。我那时是锄奸队的,我就杀了他,看,就是用这双手。” 蕉风捧起了这双大手,仔细地低下头去看着,好奇地沉思着说:“真的不像是杀过人的手。” “他是坏人,非常非常坏的中国坏人,必须杀死他。” “那……你做梦吗?” “做,常做。每次在梦里都觉得没杀死,要重杀一遍!” “害怕吗?”蕉风担心地问。杭汉就微笑着摇头:“不害怕,就是紧张,还有心烦,会想,怎么杀了那么多次还没杀死啊……” “下次把我做到你的梦里去吧,”蕉风很有信心地说,“在你的梦里,我会告诉你,汉哥哥不用担心,你已经把坏人杀死了!” “你不害怕?” “汉哥哥不害怕,蕉风也不害怕!” 现在,一切都清晰了。他再也不用为遥远的将来的走向举棋不定,也不用为曾经撕裂过的青春焦虑不安了。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问:“小蕉风,你多大了?” “十八?十九?”她傻傻地算了一下。 “你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你怎么那么傻啊。” “阴历啊,阳历啊,不是有两种算法吗?” “真替你发愁,那么傻嫁给谁去啊?”杭汉问。 “不知道啊。”她无所谓地喝着茶说。 “不如还是嫁给我吧。”杭汉开着玩笑似的脱口而出,头皮一麻,两只耳朵里仿佛投下了两颗炸弹,他顿时眼冒金星,喉长气短。 “好的呀。”蕉风答应说。蕉风已经完全缓过来了,她晃着两只脚。 “我比你大十岁呢,什么好的呀!”他还想装一装,故作若无其事。 “也好的呀。”她还是那句话,很认真地,不难为情地,好像一个孩子认准了一样玩具,非要不可。 他走上前去,从身后抱住了她圆鼓鼓的腰,说:“我不是开玩笑啊,我是真的啊!” 她笑嘻嘻地回答:“真的好的呀。” “十九岁了,我们不妨结婚吧。” “好的呀,怎么结呢?”她开心地说。 “结婚嘛,也没什么难的,”杭汉说,“你看大家都在结。” “那我们完成任务就回家结婚吧。小年夜结婚,不是很开心吗?” 杭汉愣住了,好像被一颗子弹击中,一会儿,他回过神来了,摸着蕉风的两只小胖耳朵,说:“怎么还没暖过来,冰凉冰凉的,两把扇子一样。你把床上那个旧枕头给我,窗玻璃反光,点着炭火,外面的人会看到的。” 刚说到这里,就见黄蕉风两排牙齿开始打战,指着窗口只说出两个字:“看……看看……看……鬼……” 一片漆黑的窗外,有一张人脸贴着窗口,因为贴得太近,脸被压成了一张扁饼,鼻子也给压歪了。蓬头垢面不说,满脸的胡子乱发似乎把整个脑袋奓成了一个毛圈,只有一对包裹在乱皱纹中的眼睛贼亮,还映着屋内的火光,是一个人无疑。杭汉一下子站起来,用胸膛挡住窗子,他不想让蕉风看到这样一个形象,只用一只手挥着:“走,走走,快走……” 黄蕉风却不走,她犹豫着抖抖索索突然唱了一句,是杭汉前不久教她的《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不是鬼,是人……” 她趴在杭汉背后,双手抱住了他的腰。杭汉就见那张脸离开了玻璃窗,两手笼在袖口里,笑了,一口焦黄的烂牙,笑容里有一种谄媚的讨好。是一张隐约相识的面孔啊,杭汉想。蕉风却捅着他的背说:“他在跟你说话……” 果然,窗外暗夜中那个半人半鬼的人在开口说话,隔着玻璃窗不甚清楚,那人还用手指着烧红了的炭盆。杭汉只能把耳朵贴在玻璃窗上,他听着听着,就离开了窗子,迷惘地看着外面,对蕉风说:“他说……寒夜客来茶当酒……” “啊,他想喝茶?喝酒?他想进来?” 杭汉却在想,不会吧,不可能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吧,这可是个接头暗号啊,就等着自己对下一句了。自己的同志会用这样一种方式?不会!特务?特务就更不会了,直接进来搜捕不就完了? 不管怎么样,这地方是不能待了,必须立刻撤离。杭汉一把拉住蕉风就往门外走,门却不推自开了,一个有钥匙的中年男人打开了门。他身材魁梧挺拔,礼帽长衫,外套深色呢大衣,格子围巾罩住半张脸。两兄妹盯着他,脱口而出:“啊,您!” 嘉平走进屋,脱下帽子,解开围巾,挂到衣架上。“这个草色坊啊,还是这么冷,像茶清伯的架势。搞热了,就不像草色坊了。” 嘉平这么说着,就坐到炭盆旁,一边烤火,一边抬头看着他们,蕉风马上把自己那杯茶捧给继父,说:“爸爸,我只喝了一口,这屋里只有两个杯子,茶叶也没有了……” “木瓜妹,你可学会说话了,跟谁学的?他吗?”他指指杭汉,“好,寒夜客来茶当酒……”他刚要接茶杯,蕉风却吓得一哆嗦,手一松,茶杯盖就掉进了炭盆,顿时升腾起一片炭灰,扑了嘉平一脸灰。嘉平笑了笑,掏出块手帕,擦擦脸,仰起脸来,看这两个站着的儿女。他们紧闭着嘴,一声不吭,目光直直地对着窗口,杭嘉平循着他们的目光看去。杭汉一把抓起床上那枕头,堵住了窗子,使了个眼色,木瓜妹蕉风突然变得冰雪聪明,紧急地说:“爸爸,我们回去吃小年夜饭吧,现在就走……” 嘉平举起手中的紫砂茶杯,对着杭汉再说了一遍:“寒夜客来茶当酒……” 这一回的目光,与其说是看着他,不如说是等着他了。杭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回答:“竹炉汤沸火初红。” 这么回答时,蕉风悄悄地翻了一下枕头再往窗外看,嘉平挥挥手说:“别看了,走了。” 杭汉再次用枕头把窗子堵得严严实实,确信已经无人,才叫了一声:“爸。”他抓着头皮,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杭汉几乎已经完全不了解自己的父亲了。眼前是一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微微有一些发福了,和瘦削的大伯完全不像是两兄弟。父子两个坐在一起竟然有无话找话的感觉,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情感空间笼罩着他们。地下党员们接头时可不能这个样子啊。 抗战后期,杭汉离开重庆后,就没见过父亲了。平时他从不向母亲打听父亲的消息。偶尔,伯父会在言语中提到一两句父亲,有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伯父目光中对母亲有一种含情脉脉的怜惜之情,这种目光在父亲身上是找不到的。父亲朝气蓬勃,倾情而出,但没有那种持久的韧劲。可伯父却并不这样认为,伯父告诉他,他的父亲只不过无法离开具有激烈节奏的生活罢了,在那种生活里,他是坚持的,勇猛而长久的,但别人的生活便也因此成了他的陪衬。如今的父亲已经完全是国民政府场面上的人,杭汉自己也年近三十,对长年在外又另娶他人为妻的父亲,他在感情上已经很淡了。他还是转不过来,不敢相信接头人会是父亲。直到父亲伸出手来,示意杭汉:“正事。”杭汉给蕉风使眼色,蕉风指着嘉平恍然大悟:“就是他啊!”杭汉使劲地点头,轻声地耳语:“就是他。” 蕉风这才把密件递给继父杭嘉平,一面惊慌失措地向他解释这份密件的符号内容。 杭汉却焦急地催促:“快走快走,这里不安全,有人看见我们了。爸,你怎么才来?不是说好七点钟就到的吗?路上出事了?” 嘉平的脸板了起来,他既吃惊又生气:“简直无法无天!我围着院子来来回回转了两个多钟头,要不是那个乞丐缠着你们,我还不敢进来。说好是和你一个人接头的,蕉风只是个抄录员,你都让她干了些什么?” “黄蕉风是我们的同志,我向组织汇报过她的情况。” “什么我们的同志,我拿到密件,立刻就要动身去香港,蕉风和她妈妈都得跟我一起去,再过一个钟头,就会有人过来接我们的。” 杭汉一下子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地绕着圈踱步,这就是他最愤怒的表达了。好一会儿,他才平下心来,一字一句地问父亲:“你就真的不想见妈妈一面?” “你妈愿意吗?” “那你也不想见大伯一面?” “文件都齐了吗?”嘉平根本就不回答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我不去香港。”黄蕉风突然从刚才的懵懂中醒了。 “你必须去香港,你妈带着你先回南洋。” “不去!”蕉风竟然急得叫起来,“我是杭州人,我在浙大读书。我,我嫁人了。” 嘉平被吓笑了,甚至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木瓜妹,你被你汉哥带坏了。你?嫁人了?就算你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是你继父,嫁给谁,什么时候嫁的,我怎么不知道?” “就刚才,我嫁给汉哥哥了!” 嘉平盯着杭汉,杭汉摊了摊手,说:“也不能算是正式嫁人!” “到底怎么回事?!”嘉平想擂桌子又不敢擂,只能轻轻击打着桌面。 “求婚,求婚……” “蕉风,你就答应了?” 蕉风使劲地点头,嘉平被击中了。计划在不停地变化,现在他该怎么办呢? 嘉平的一系列行动都是猝不及防的。先是那天他得到了蒋介石要撤掉陈仪浙江省主席职位的消息,他顿时什么也顾不上,直冲陈仪会客厅。陈仪刚刚放下电话听筒,见嘉平回来了,他也急了,摇着个大脑袋挥着手说:“怎么还不走?!等着毛森来抓你啊!” “公洽先生,我得到的消息是老蒋要撤你的职了,汤恩伯肯定向老蒋告了密。赶快跟我一起走吧,去香港,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也听说了,这消息不见得可靠。刚才我还和恩伯通过电话。” 看着陈仪这张顽固执着的老人的脸,嘉平后悔了,想起那天在陈布雷墓前大哥嘉和告诫他的话:别跟陈仪这样的人共事,到头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该不听的。性格决定命运,戎马一生的将军陈公洽将要死在所托非人上! 陈仪对蒋介石已十分厌恶,他挥了挥手中汤恩伯转来的蒋介石的电报,说:“他还让汤恩伯转信给我,一口一个公洽兄,邀我去溪口一谈,我才不会去见他,若让我卸职,二话不说我就直接回上海。” 刚愎自用、重情重义、倚老卖老、一叶障目、妇人之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杭嘉平把心里能想到的却不能说出口的成语都在心里滚了个遍,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也无言以对。唯一能做的就是沏一杯日铸茶,递给陈仪。只见陈仪缓缓地喝了几口,对着窗外的西湖一言不发,还随手拿起桌上一册线装本的《陶庵梦忆》,说:“这茶张宗子有写到的,兰雪茶,你读给我听听,我眼睛花了,听听乡音,喝喝茶,也是这危世中的一种宽慰。” 杭嘉平沉重地站了起来,翻到《兰雪茶》,为他读了起来: 日铸者,越王铸剑地也。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曰:“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此文不短,全部读完,陈仪杯中那盏茶也喝去了大半。嘉平给他续水的时候,陈仪才说:“共产党若得江山,你必重返此楼此窗,中国人改朝换代,吾两浙尽在尔等肩上了。” 嘉平朝陈仪鞠了一躬,无言地退了出去,他热泪盈眶却无能为力。身后还追来陈仪的嘱咐:“放心,汤恩伯就是自己死,也不会出卖我的!” 嘉平的心事无人可以诉说,连和自己的亲哥哥杭嘉和也不能说。他这次迅速撤离去香港,是必须要带上黄娜母女的,有些事情是再也不能够拖下去了。 原来,这黄娜不是什么英国华侨、赴华记者,也不是什么插图画家,那些身份全都是假的。她就是个马来亚华侨,家里太穷,把她卖到一个草台班子里演杂技。小姑娘有几分姿色,会耍一手扑克牌,知道要往上走就得巴结上面,好不容易把班主老婆给蹬了,嫁给了班主。班主老婆也不省心,把女儿蕉风扔给了他。好在班主会唱会说,会大变活人,还会置景,黄娜有时帮着丈夫瞎画几笔布景,这就算是她那点艺术功底了。那年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班主把戏班子带到英国巡演,去了一家贵族庄园,黄娜就趁着给子爵少爷沏工夫茶的那点时间,跟那英国爵爷调上了情。她可真有本事,一句英语不懂,就敢调情,结果还调上了床。爵爷给了那班主一笔钱,黄娜就一脚把那穷班主给踢了,从此在那庄园里住下,做了英国爵爷的情人,学了不少上流社会的风情,还能说上几句英语了。抗战前夕,黄娜跟着爵爷来中国考察经济,到了重庆。也是巧了,那戏班子也流落到了重庆,竟然就撞上了。要说那穷班主也不是好惹的呀,一把就把前妻生的女儿蕉风推给了黄娜。那爵爷原本有个东方徐娘陪着倒也滋润,万万没想到徐娘还有那么大一个马来亚女儿,什么中国书香门第、世家子弟破产流落江湖,被卖入戏班,全是假的。他感到无比愤怒,让男仆把她那点衣裳首饰装进一个大箱子里,连带母女两个,直接就扔在山城重庆的大街上,这个萝卜谁爱顶谁去顶吧。 黄娜在大酒店门口站了一会儿,开始摸口袋,翻名片,第一张就摸到了杭嘉平的。杭嘉平当时正在重庆办着报纸呢,她是在和爵爷参加一个派对时认识他的,两人跳了一圈舞,谈下了一笔茶叶生意,就这么点缘分。她凭直觉准备去找他,先弄个地方睡一晚上再说。打定主意时,她是想扔了这个黄蕉风的,又不是她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说不定带上有带上的好处呢,谁不同情孤儿寡母的! 黄娜的直觉是完全准确的,杭嘉平留下她们母女暂栖一夜。第二天,他亲自去找了那英国爵爷,结果不但没把那母女两个送回,还和那英国人打了一架,差点构成外交风波,茶叶生意也差点黄了。黄娜就这么一天天地在嘉平处住了下来。他帮她找了工作,给报社画插图,还送黄蕉风上了学。杭嘉平不明白后来那些事是怎么发生的,他一直觉得有一天黄娜母女会消失,就跟来的那天一样,这些事会突然发生。他轻敌了,大意失荆州,有一天半夜酒醒过来,突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时,他都不敢相信这不是梦。他开始想着怎么才能够和那个英国佬一样,干净利索地一刀两断,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找不到更得体的办法。终于有一天,他等到了一张杭州发来的离婚申请传票,这才发现,原来他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这一天。 此刻,嘉平端起那杯酽酽的红茶,一口一口地品着。杭汉坐在桌子那一头,也一口一口地品着。他抬起头来,憨憨地看着父亲,说:“爸,听说国民党想把浙大搬到台湾去,有那么一说吗?” “老蒋嘛,当然希望把整个大陆都搬到台湾去,可那儿放得下吗?” “爸,那你呢?你会去台湾吗?” “我差不多已经暴露了,要不然也不会急着今夜就走。你呢?你外公想让你们回日本……” “我是在日本生的,可我是你儿子,你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你是共产党,我也是共产党。” “还在恨我。” “我真不恨你,真的。我感谢你。”杭汉很诚恳地说,“我妈也不恨你。” 嘉平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想想又坐了下来,问蕉风:“你真的不肯走?” “我现在还有不少活儿离不开她……”杭汉急道。 “你闭嘴,我问她呢。”嘉平说。 “我不走,我要和汉哥哥成亲的。”蕉风不紧不慢。 “……你妈呢,你就不问问?”嘉平无语了。 蕉风竟然没心没肺地笑了:“我不是她生的呀!” 嘉平竟然也被她这句话堵住了:“就算她没生你,可她养你了啊。” “没有啊。”蕉风摊摊手,“她没养我啊,是你养的啊,是你出的学费啊!后来是嘉和伯伯给我吃给我住的啊!现在我读书,勤工俭学,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了啊……” 嘉平突然明白杭汉为什么会喜欢蕉风这样的木瓜妹了,这个大智若愚的黄蕉风,一点儿也不像木瓜啊。他板下脸说:“婚姻之事,我不强求你们。可杭汉你的身份,要经过组织批准,你是我们的同志。” “蕉风也是。”杭汉说。 “她只能算是外围。” “我马上就向组织报告。” “来不及了。这个点不能用了,马上撤离。蕉风,通知你妈,收拾好东西,半小时后我们在青塘别业后门见。” “你就真的不想见见我妈了?”杭汉问。 嘉平摇摇头:“转告我的意思,你妈要嫁人必须经过我同意,我不同意她不准嫁!”嘉平自己也没想到会脱口说出这样一句蛮不讲理、封建透顶的混账话。 “我不同意你的意思,我也不转告。”杭汉冷静地回答,仿佛早就把他的问题复习过几遍,押题准确,回答熟练,“除非你不是共产党人了。” 嘉平顿时就蔫儿了,闷着声说:“那我收回这话。” 父子俩正这么尴尬地聊着,突然夹墙对面的后花园有声音忽高忽低地叫唤起来。夜深人静,这声音就非常清晰,一听就知道是方越的,他正在大叫:“滚!滚!滚出去!”然后是一片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嘉平一拍大腿就冲了出去,就像心里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样。杭汉和黄蕉风跟在他后面。快到小门口时,嘉平对他们说:“去看看,是不是刚才你们在窗口看到的那个乞丐?” “他是谁?” “难怪谁都认不出来,他是李飞黄啊。” 杭汉一拍脑门,哇,认出来了,是他啊!杭家的这个小年夜,出其不意来的人,还真是太多了! 李飞黄的事,还真不知道该怪谁。腊八那天,杭家把李飞黄收留了,也实在是事出无奈。抗战胜利后,李飞黄就因汉奸罪被关了起来,因为没有犯人命案,又加上疯了,所以命倒是保了下来,一直关在杭州小车桥陆军监狱里。说起来这监狱也是大名鼎鼎,南宋时它是大理寺所在地,岳飞就死在此处的风波亭,历朝历代这里都是监狱。杭州人有一句俚语,“不坐小轿车,就坐小车桥”,讲的正是亡命之徒和这里的关系。 李飞黄清醒的时候,能一五一十地把这段历史讲得跟说书人一般精彩,什么附近的岳王路,旁边的银屏井、孝女路、蕲王路,真是“一市秋茶说岳王”。狱友便问他:你这么膜拜岳爷爷,怎么自己成了汉奸呢?这一问,李飞黄立马就疯,口吐泡沫抽搐不停,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时间一长,那些文盲狱霸还都喜欢上了听李飞黄说杭州,每天伺候着他,就等他闲下来说故事。那李飞黄从秦始皇一直说到王金发,都不打一个盹儿的,满肚子的学问啊,所以他在狱中并没过上非人的日子。倒是共产党要来了,管监狱的人都在盘算着后路,别说假共产党了,连真共产党都变着法子放出去了。李飞黄这个半疯不疯的汉奸,还养着干吗,连带着那些地痞流氓黑社会的一股脑儿就都放了。 李飞黄一出来就抓瞎了,狱友们顿作鸟兽散,谁还管个汉奸,又不能偷又不能抢更不能杀人放火,连讨个饭都没本事。没几天工夫,谁也不理他了,把他扔在僻静的巷子里自生自灭。他就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也有人认出他来的,都把他当毒蛇猛兽似的纷纷避开,要不是杭家那顿腊八粥,他真得倒在街头一命呜呼了。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碰上了杭嘉和这种人间奇葩,竟然就让他进了杭府,在灶间先让他喝完粥填饱了肚子,洗了脸换了衣服,这才开始发愁,该把这家伙送到哪里去呢?为此,嘉和还去找老同学陈揖怀商量。陈揖怀虽被日本人砍了右手,如今却也靠着左手成大书法家了,听到此事急得直跳脚:“嘉和啊嘉和,你这么清醒的一个人,如何做出如此糊涂之事啊!这个李飞黄和你有什么关系啊?这种人就应该枪毙!” “虽说罪不当死,还真是生不如死呢。”杭嘉和表达了自己的心思。 “喏喏喏,我就晓得你心肠又软了,耳朵根子也软了。” “不软,不软的。但也总不能直接扔到大街上去啊。” “那就把他送回监狱去。听我一句话,这种人,避之不及,避之不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是我危言耸听,你要是把他留下了,有一天你得死在他手里。” 陈揖怀的话掀起了嘉和内心的波澜。他一直对李飞黄这个人没什么私恨,一度还很看得起李飞黄。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方西泠,这个女人手眼通天,总能把自己料理好的。但是他心疼方越,他是真爱方越,完全视如己出。他有什么办法能既不伤方越,又能摆脱这个李飞黄呢? 嘉和为此还真是去了一趟陆军监狱。监狱长听了他的诉求,问他:“你什么意思?古往今来都是抓进监狱,没听说送进监狱的。你当这里是饭店啊?旅馆啊?有你们这样的亲人吗?”听说是同学,监狱长口气软了下来,说:“那也不能往狱里送啊,我们狱里都在忙着遣送犯人呢,你们还来添什么乱啊!真要送,你也往慈善堂送啊,到我们这里,不是往地狱里送吗?” 杭嘉和听了此言,心中立时就亮了许多,这是个好主意。第二日,他打通关节,就把李飞黄送到杭州慈善堂去了,还塞了笔钱给他们,算是赞助。他以为此事了结了,万没有想到,才几天工夫,李飞黄就在小年夜从慈善堂里逃出来了。他先是在杭家夹巷里转了半天,见识了杭汉的炭盆后,突然灵机一动,就从杭家后花园溜了进去。 后花园里有一排厢房,原本就是留着给忘忧劳作时住的。忘忧一年才回一次,又喜欢在后花园的空地上捣鼓他那些茶苗茶种的,所以给他留间房方便些。腊八节后,李飞黄就在这里住了两天,没想到他就记住了,这次撬了青塘别业的后门门锁,直接就进了忘忧的房间。屋里红红的,原来婉罗她们早就把忘忧房间的炭盆烧得热乎乎的,床褥什么的,也都搞得暖暖的。李飞黄借着炭火之光,见桌上有热水瓶、牛鼻大茶壶、小茶缸,还有一个信封,信封里有茶叶,大约也就只能冲一壶的量。他顿时就来了劲,冲了茶靠在床头喝,还真是甜,不知是什么茶。喝着喝着就困了,就一头扎在床上,睡着了。 他哪里想到杭家的小年夜祭灶结束,大家吃完了饭,就分头睡觉去了。方越在抗战逃难时和忘忧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所以他俩最要好。饭后,忘忧悄悄招呼他,请他到后园喝石女茶。“我专门给你留了一道,你尝尝就知道它的好了。”忘忧对他说。 到门口,他俩却觉得不对,门虚掩着,里面鼾声如雷。“贼骨头!”方越叫道。 “有这么大胆的贼骨头吗?怕是谁喝醉酒又走错路了吧。”黑漆漆一片中,炭火微红,忘忧轻手轻脚走进了房间,看见一个人斜躺在床上,一双脚搁在床档外。随后,方越划亮一根火柴,照着那个人的脸,他蒙了,没见过这样一张脏乱的脸啊。再凑上前去,他就看出他是谁了,心火顿时从脚底板嗖地蹿到头顶心。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领,大声喝道:“滚,你给我滚!” 李飞黄被方越摇醒了,他也大声叫着:“我不走,我不走,我就是不走!”这两人扯成了一团,忘忧急得围着他们直转,一边低声叫着:“方越你这是干什么!啊,太闹了!啊呀,太闹了……” “他是李飞黄,汉奸李飞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你怎么就认不出来!滚!你给我从哪来滚哪去!”方越一把把李飞黄拖到门口,李飞黄两只手死死地扒住了门框,一边喊着:“忘忧啊,你救救我啊,我哪里也不去啊,我就喜欢你们杭家啊……” “他怎么知道你是忘忧?你们接过头了?林忘忧你凭什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知道我不能见这个人吗?” “你拖不动他,疯了的人力气最大,我到前院喊人去吧。” 几分钟以后,两拨子人就一起在李飞黄面前会合了。黄娜一看到嘉平,激动得话都说不溜了:“是、是、是来接我们的吗?” 嘉平点点头说:“十分钟后在边门集中,有车来接,一分钟也不等。” 黄娜赶紧招呼女儿蕉风:“可把你爸给盼回来了,赶紧走赶紧走,赶紧地跟你爸走啊。”蕉风扑在门框上抠门缝,慢吞吞地一声不吭,一副不想跟着走的吞头势。嘉平不想和黄娜起正面冲突,示意杭汉:“跟我说的,再跟她说一遍吧。”黄娜急得只摇手:“我不听我不听,你还想让我们家羊入他们家虎口啊,蕉风给我上楼拎箱子去!”嘉平一把拉住黄娜胳膊说:“闭嘴!你还有没有一点文明样子,丢人还没丢够!你不想走我就自己走了!”吓得黄娜一口一个想走,一头往外冲,拎行李去了。 嘉和与寄草这时候也赶到了,看到嘉平还真是吃了一惊:“先吃饭先吃饭。”寄草扑了上来,“二哥二哥”地叫得一个亲。嘉平顾不上那么多亲人,只对嘉和说:“这家伙你拿他怎么办啊?” 李飞黄正用头撞着门框,一口一个:“我不去啊,我哪里都不去啊,我要喝杭家的腊八粥啊……”气得婉罗也骂:“腊八早就过了,今日腊月二十三了,你还想吃什么腊八粥啊!快起来快起来,一个大男人赖在地上,这算什么事啊!” “婉罗姆妈别跟他啰唆了,他是个疯子,哪里听得懂!”方越说。 “那就赶紧送回慈善堂吧,方越你送。” 方越立刻明确表示:“我不送,和我没关系,我在这里再郑重声明,我,方越,和这家伙彻底没有关系。”说完调头就走。 嘉平看着地上这个无赖,对大哥说:“现在赶他出去,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站在阴暗处的曹家远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此时却爽朗地表态:“要不我去送,我有车。”见大家都看着他发愣,又说:“我是曹家远。盼儿的……未婚夫。”说完就搂住了杭盼的肩。嘉和心里狠狠地一热,终于开了口:“送过去照样跑回来。” “要不然找家旅馆让他先住下,还可以洗个热水澡,钱我出。”寄草建议。 方越推着自行车出来了,说:“他会洗澡吗?都疯成这个样子了。” “我可以帮他收拾一下,我陪过去吧。”忘忧突然开了口,但立刻被方越打断:“谁帮谁啊,忘忧哥你掉价吧,不准你管他。”方越这回是真的发怒了。他深感自己要多丢脸就有多丢脸。 倒还是杭汉灵机一动,说:“要不然让李飞黄先住到草色坊去,过了年再送走,锁在里面,每天弄点吃的,也简单。” “里面还生了炭盆呢。就差一床被子,我这就去拿,我那里有。”木瓜妹黄蕉风欢喜地说。 “这主意还行。方越,你表个态。”嘉和说。 “为什么要我表态?!”方越大叫起来,“不是说了,我和他一分钱的关系也没有!” 寄草生气了,指着方越鼻子说:“你亲爹死在大街上,还不得你去收尸!” “我有亲爹,不是他!是他!”他指着嘉和说,“我走了,护校去了!”他推起自行车就从后门冲了出去。寄草要去追他,被嘉和拦住了,说:“没事,让他去吧。” 只听到巷口传来一声大叫:“我不回家过年了!”转眼人就不见了。 还是嘉和与杭汉把李飞黄扶了起来,要往夹巷对面的草色坊送。蕉风抢先一步去收拾房间,显然,她是不想让家里人看出草色坊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该死的李飞黄一口一个“腊八粥”,看样子他也是真饿了。嘉和示意寄草和婉罗弄点吃的去,两个女人只好诅咒着走远了,她们是不敢违背嘉和的意志的。 小车已经停在了夹巷门口,嘉平甚至来不及跟大哥说上一句话,只能告一个别:“明天一早,北京傅作义将军就会和共产党签订协议,二十五万守军按协议陆续撤出市区,解放军会和平入城,平津战役结束,共产党马上就会打到江南……我必须走,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大哥连头都没有回,站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放心……”便消失在夜色中了。 嘉平将双手搭在多年不见的忘忧肩上:“长这么高了,忘忧,小舅舅抱不动你了。” “我带了白茶,还来得及喝吗?”忘忧懂事地问。 “来不及了。世道马上要变了,以后有的是时间。” 他走到曹家远和盼儿身边,对曹家远说:“小子,你得一心一意对我们家盼儿好,要不然我杭嘉平饶不了你。她爸爸脾气好,我可不行。” 曹家远轻轻敬一个礼,双脚后跟一碰:“是!” 嘉平内心一惊,知道了他是当兵的,国民党的人。正踌躇着,就见青塘别业的小曲桥上,一个小小的身影过来了。她迈着小碎步,手里拿着一捧花,应该是蜡梅吧,他闻到了蜡梅的特殊香气。她跟嘉平擦身而过,好像嘉平就是个幽灵。她进了屋,问:“忘忧,我白日里挑的梅瓶你看到了吗?” “明初龙泉窑的牡丹纹梅瓶,方越告诉我了,说这个梅瓶配我们家的蜡梅最好。”说话间,蜡梅便插进了花架上的梅瓶中,就着热气,蜡梅散发出了浓烈的幽香。 “方越真的不回家过年了吗?”忘忧问。 “不回来了。你去学校看他吧,艺专现在挺热闹的。”她说。 “明白,”忘忧说,“有些人是不能够遇见的。” 蜡烛点起来,与炉火两两相映。月光从窗口斜斜射入,在地板上映出一个有些毛边的白框,白框里站着一个小绢人儿。嘉平心里一动,他感受到了一种以往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从身体最深处涌出的又伤心又甜蜜的心绪,为什么他以前没有感受到呢?他们一个在门外的月光下,一个在门内的阴影中,默默无语,无言以对。嘉平突然被惊起,司机来催他了,忘忧茶府的冷月,就这样被砸得碎了一地。 黄娜还是慢了一步,拖着行李赶来的时候,小车已离开胡同口了,只听黄娜大叫着:“我不就差了一分钟吗?就一分钟啊!杭嘉平,你这没良心的不负责任的坏东西!”已经坐进轿车后座的嘉平回头抬起手来,却什么也听不见,他眼前只有一个身影,站在台阶上,轻轻地摇着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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