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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魍魉之匣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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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我的单行本《目眩》的样书完成了。我带着赠书爬上晕眩坡,拜访京极堂。
老实说这半个月来,我几乎成了废人。并不是事件影响,而是我自己的关系。我本来就是这种人。不过在这段期间,鸟口曾来访过几次,向我报告事件的后续消息。
技师甲田禄介知道一切内幕。 他知道自己造的是什么机械,也知道用在什么地方—— 甲田十分清楚美马坂的研究的重要性,他在人品上也很钦佩美马坂幸四郎,认为他是个天才。但是很意外地,他是个热心的净土宗信徒,所以对于美马坂的思想本身长期以来抱持着强烈的疑问。 他说,他在听到加菜子被如何处置后就对一切生厌了。甲田当然认识生前的绢子。也很快就察觉到阳子与加菜子的关系。 医学并非只靠理论存在。支持理论的技术也是不可或缺的。因此,那间研究所可说有一半是甲田的作品。他莫名的就是无法忍受这点。也不是说真的造了多邪恶的东西,但就是觉得难以忍受。 甲田在短时间内就跟雨宫亲近起来。 或许是因为雨宫跟甲田一样出身于技术领域吧。 然后,甲田完全厌恶起自己的工作了。 久保来访时,美马坂指示甲田再次激活匣子。 甲田讶异于美马坂要对没有受伤的男子做什么,知道了他的所作所为后感到十分烦闷。 “要是我没做这种东西的话,那个青年就不会变成那样了。这也是我的错。” 据说他是这么说的。 年老的技工面对多数的闯入者,预感到结局的来临,企图自杀。 那间研究所的加护病房也兼集中管理室。机械的本体分成一楼与二楼。铁门中全部都是人工脏器。甲田按照顺序一一将之破坏。我想那是美马坂在看过计量器的数值之后的事情。甲田最后破坏了动力室的配电盘,在燃料用尽的时候上吊了。 可笑的是,榎木津从头到尾观察着他的行动。等他全部破坏殆尽上吊了之后才出面阻止,修理好配电盘,确保由外部供电之后才上楼来。 他这次总共阻止了两个人的上吊。
木场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只受了轻伤,别说是住院,连医院也没去。反而青木还比较严重,听说肋骨的裂缝裂得比入院前还严重。不过这位青年不愧是前特攻队队员,十分强健,十天后就出院了,还与京极堂一起来我家拜访。 我刚好为了单行本的讨论而出门。听妻子说,他看来气色很好。 木场似乎没受到什么处分。看来我们在乘坐榎木津的疯狂飞车时,京极堂已经跟大岛警部疏通过了。 他还真是个不容小看的男人。 报章杂志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事件的报道。只做了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自杀——的虚假报道。幸亏,前天晚上发现的久保的手脚并没发表那是久保尸体的一部分,结果变得十分暧昧且不透明。而且在自杀的消息之后,关于久保的丑闻报道也戛然停止。不知是背后受到压力,还是说媒体的关心也不过尔尔。 不知阳子受到了什么处置。 《实录犯罪》当然掌握了真相,可是等了又等,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们有心报道。别说是报道,现在连下一期的刊物都还没发售。附带一提,增冈说榎木津拿到的侦探费不必还,所以全数都归他所有,只不过右手进左手出,全都落入了赤井书房的口袋里。 当然,是当作那台冒牌达特桑跑车的修理费。听说社长赤井打算用这笔钱来将之改造成丰田汽车的轿车。
榎木津躺在京极堂的客厅里。 连鸟口也在。听说在事件之后他三天两头老往这里跑。 屋主则是十年如一日,摆着一张臭脸看着难懂的书。我坐到我的老位子上,从包袱里拿出两本刚印好的著作。京极堂很高兴地——或者说,大笑着呼叫夫人过来,说: “大家看哪,这是关口的书啊。” 不知是在褒奖我,还是在把我当傻子耍。 “装帧很不错。虽然肯定会滞销,但真的是本好书。恭喜了。” 说完又笑了。看来应该是在把我当傻子耍吧。 夫人则真心诚意地为我高兴,泡了杯热红茶给我。接着也笑着说: “这下子得好好庆祝一番才行呢。” 榎木津躺着,看也不看一眼地说: “也给我一本吧。” 鸟口虽然客气地说要自己买,不过京极堂立刻接在他后面说: “那就在我的店里买吧,这本就卖你了。” 听到他的风凉话,鸟口立刻回答: “唔嘿,这样太过分了啦,那我不就真的得买了。” 鸟口果然还是想耍迷糊啊。
“对了对了,听说福本辞掉警察的工作了啊。” 鸟口突然想到似的说了。 “好像改行去牙刷公司上班了。” 消息还是一样灵通。 “然后楠本君枝把那间房子卖了。寺田兵卫把信徒喜舍的钱全部归还了,不够的部分就靠卖掉那间住了三代的道场充数。至于二阶堂寿美用掉的部分就不追究了。” 大家都卖了原本住的箱子吗? “兵卫似乎等侦讯结束就要去出家。反正他也没犯罪,很快就没事了吧。而君枝女士则是打算等安定下来之后要搬到高圆寺的公寓住。”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这是我赖以维生的技能嘛。” “哎,说的也是。喂,京极堂,那阳子小姐——结果怎么了?” 京极堂略扬起单边的眉毛,说: “应该有酌情量刑的余地吧。那种状况也适用于心神丧失状态。更何况为她辩护的是增冈先生,更是教人放心。他很优秀,也很了解阳子小姐。只不过事件本身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木场大爷又得写一堆悔过书报告书的,肯定又会发牢骚说想活动筋骨吧。” “不知木场大爷——能不能打起精神。” 看过爱上的女人的内心黑暗,又亲手将她逮捕。 心里肯定很难受吧。 我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大笨蛋,你一点也不懂木场修这条汉子!” 榎木津站起来。 “——那家伙像块顽强的豆腐,给他三天就又生龙活虎了,生龙活虎。个性执着却又不怕打击,而且还极端习惯失恋。”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比喻,不过我好像懂他想表达的意思。 “榎兄,这么说来,那时你说的阳子深爱的人是——美马坂教授吗?还是……” 原来不是木场吗? 榎木津一口气喝干红茶。 “大笨蛋,那种事谁还记得啊?” 他说。 天气已经完全进入秋天。这个家的猫似乎已经不再到檐廊上睡午觉,见不到它的踪影。
我问京极堂一件那之后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喂,我说啊,魍魉到底是什么?你那时说什么魍魉是界线之类的,那是什么意思?另外,你的驱魔最后算成功了吗?”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看了我一眼。 “你这家伙理解力真差啊。魍魉这种东西啊,本来就不是会附在人身上的妖怪,所以本来就驱除不了。” “驱除不了?那不就……” “魍魉啊,本来就是在泽川之地模仿人的声音来迷惑人的妖怪。有外形却无内在。什么事也不做。是人类本身变得迷惘。” “人类本身?” “那你驱除的是?” “没什么,我只不过是摇晃他们内心的中心部分,把多余的东西晃落而已。像这样缓缓地摇晃。” 那我多余的东西也被晃落了吗? “关口,没必要想得太复杂。比如说山就是异界,是他界,是另一侧的世界。海也亦然。但泽川不同。自古以来低地湿地泽川湖沼之类的地方都是界线。所以魍魉才会站在界线上迷惑人类。魍魉出于水,巡绕周边,但就是不到中央来。因此它不出于土。勉强由边际到中央露脸的话,就会害自己陷入只能从土中挖尸来吃的境地。” “那你对御筥神说的那些装神弄鬼的话又是什么?谎话吗?” “我不是早说过了?我只有两件事没做过——没说过谎跟没绑过和尚头[47]” “你上次不是说是丸髻[48]?” 京极堂连呼“好像是这样,好像是这样”,大声笑了。鸟口也跟着笑了。 “关口啊,总之,魍魉是属于界线上的怪物,所以不属于任何一方。随便对它出手就会受到迷惑,小心一点比较好。你这种人特别容易受到另一侧的魅力所蛊惑。” 京极堂恢复认真的表情说。
过了不久,很难得的伊佐间屋来拜访京极堂。 他说这近一个月来都在山阴地方旅行。 还买了一堆很符合他作风的、不知在哪儿买到的珍奇民间工艺品当作礼物,我选了个河童倒立模样的玩意儿。 问他钓鱼之旅如何,他回答: “嗯,钓鱼很棒。” 问他钓到多少,他回答还过得去。然后勉强改变话题说: “这事先不管,我碰到一个怪人了。我们住同一间旅馆,嗯,真的是个很怪的家伙。” 看来是没钓到了。 “我是在岛根的川合这地方住宿时碰到他的,那里有间叫作物部神社的神社,啊,中禅寺你应该听过吧?” “十月九日有庙会吧?我记得那里的庙会好像会举行骑马射箭的表演?” 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肯定很清楚。 “对对,一堆插了旗子的马跑出来,然后还有巫女跳舞。我就是去看这个。庙会前一天,跟那家伙住同一间旅馆。那个人看起来一脸愉快的样子,嗯,看起来好像真的很幸福。只不过衣服脏了点。天气已经蛮冷了,他还穿开襟的衬衫,没有外套,底下穿着皱巴巴的灯芯绒裤,满脸傻笑。然后……” 开襟配上灯芯绒? “还带着这么大的铁箱子。” 匣子? “然后他一直很小心翼翼地抱着。连庙会也带箱子去看。偶尔还会打开盖子,对箱子里面说‘看,是马喔’或‘巫女在跳舞了’之类的话。很奇怪对吧?就像是夜市的——”
伊佐间屋后来的话我都听不到了。明明他就在我眼前,却好像不断在远离。 带走加菜子的雨宫,在逃亡的最后到了岛根县。 没有换洗的衣物,身上的钱应该也用尽了。 到底是怎么去的。 而且—— 由伊佐间屋的话听来,他果然还是成功获得了幸福。 他适应了环境。 伊佐间屋还在说。 “——啊,很好笑吧。实在太可笑了,我就问他那个箱子里放了什么,结果——” 我浮现不可能的想象。 想象匣中的加菜子还活着,带着日本人偶般美丽的脸庞,恰恰好收在匣子里,以铃声般清澈悦耳的声音说: ——呵。 然后对我微笑了。 “——结果他说:‘被您注意到了吗?’并打开箱子给我看,里面是——” 里面是—— “里面放了黑乎乎的像是鱼干的东西。” “这——” 鸟口说。 “——通知木场先生比较——啊,应该没用吧。” 雨宫是杀人犯。 但是就算知道此事,木场也不会去逮捕他。 雨宫他—— “雨宫他就算被逮捕送入监狱,也能适应环境获得幸福吧。” 对他而言,法律一点效力也没有。 “或许吧。” 京极堂说。 “美马坂费尽心思努力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事物,雨宫却早就得到了——” 他后面的话很难听清楚。 不过我想,他想说的是这样。 ——美马坂真笨哪。
“雨宫现在也很幸福吧。” “应该没错。要幸福其实还不简单?” 京极堂望着远处。 “只要别当人就成了。”
这家伙的性格真是扭曲。那么最远离幸福的就是你,第二则是我了。 榎木津又睡了。京极堂在看书。鸟口跟伊佐间屋聊天。
我想象着。 独自走在荒凉大地上的男子。 男子背上的匣子里装了个美丽的少女。 男子心满意足,不断、不断地走下去。 即使如此, 我还是,不知为何—— 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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