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盖未启之前,魍魉究竟为何?
——关于《魍魉之匣》

解说/卧斧

魍魉之匣  作者:京极夏彦

“所有不可思议的外表都是骗人的。箱子真正的不可思议之处,不是外在,而是内在。”

——《马戏团离镇》第164页

在京极堂系列的第一作《姑获鸟之夏》里,有这么一段场景:

关口对京极堂一直摸来摸去的罐子很好奇,于是开口询问;京极堂回答说那是个骨灰罐,里头装了佛舍利,甚至当着关口的面打开壶盖取出一颗白色粒状物,抛进嘴里吃掉,把关口吓了一大跳。事实上,那个壶里装的是点心,但京极堂告诉关口:“不过,在我打开盖子前,这个点心也有可能是骨头哦。”

这段是京极堂向关口解释“测不准原理”的引子,不过在我读完《魍魉之匣》后想起,倒有另一种趣味。

“测不准原理”的主要精神在:“当观测行为发生时,也会影响被观测之物;是故在观测行为发生之前,被观测之物为何种状态,是不可确认的。”京极堂拿罐子和点心来讲,是种与“薛定谔的猫”类似的比喻,因为“测不准原理”其实应用在微观的量子力学里,在宏观的世界并不完全成立——我的车子,并不会在我没看着它的时候以变形金刚或汉堡的样貌存在。

单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譬喻,恰好也提及了“箱”与“箱中之物”的关系。

箱子所显示的样貌不等同于箱中之物,就算是个骨灰罐,也不代表装在里面的一定是骨头;电视机里没有装着唱歌跳舞演戏报新闻的小矮人,魔术师所展现的空箱其实有我们看不见的内里机关。如果我们有机会捧起一颗人脑,会有种自己碰触了某种禁忌的感觉,但我们真正在意的是:这团一千四百克左右的箱子,里头其实装载着某个人的真正内里。

其实,以任何形式被阅听的故事,也都是一种箱子。

无论是以音符旋律、动态影像、色彩图像、口述或者文字记录的故事,都是某种内容的载具,阅听者则以聆听、观赏或者阅读的方式,在脑中将箱盖揭开,一探箱中之物的究竟。箱子的形式为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箱子是否能够准确而有效地封存或保护箱中之物。

《魍魉之匣》的开头,就是一篇故事中的故事。

这篇名为“匣中少女”的小说,描述“我”在列车上巧遇一个带着箱子的男人,箱子里居然装着一个没有手脚、只有胸部以上、但仍活着的美丽少女……与《姑获鸟之夏》几乎全以第一人称主述者关口巽观点为轴的方式不同,《魍魉之匣》的主线很多,先以这篇小说中的小说开场,再来是两名美少女柚木加菜子与楠本赖子之间的奇妙友情故事;接着《姑获鸟之夏》当中的刑警木场修一郎带出另一条叙事线:他在结束工作深夜搭着电车返家时,遇上了加菜子跌落轨道、被进站电车撞成重伤的事件;然后才是依然以第一人称方式叙事的关口巽出场:他在前往出版社洽谈自己作品单行本出版事宜的时候,先是经编辑介绍,认识了新出道的天才小说家久保竣公,再是遇上了正要外出取材的记者中禅寺敦子,聊起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分尸案件。

关口回家时,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要成为这个故事的一部分。

糟粕杂志《实录犯罪》的记者鸟口守彦在关口家中守候,希望关口替《实录犯罪》写篇报道,邀请关口一起到犯罪现场取材,而他打算采访的刑案,正是敦子口中的分尸案件。想当然耳地,他们在取材的现场遇到敦子,在三人一起返家的途中,因为迷路而误闯一个怪异的研究所,却意外地碰见木场,又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驱离;过了几日分尸案件被发现的手脚愈来愈多,鸟口再度来访,关口想起自己也打算找人讨论关于单行本中各篇作品置放的顺序,于是带着鸟口一起出发,前往京极堂的旧书店。系列作真正的轴心人物——中禅寺秋彦/京极堂,直到此时才正式登场。

上述的角色与各自的遭遇,看来已经十分紊乱,而《魍魉之匣》中必须解决的事件支线,在京极堂的整理下,更高达四至五条,其中有的看似相关实则不然,有的以为无关但却有部分因素交集重叠。已经息影的偶像女星、进行不明实验的医学天才、宣称能将带给信徒不幸的“魍魉”收伏封印于箱中的新兴宗教、传闻中带着箱子四处行走的谜样黑衣男子……所有混杂的线索最后全都集中到京极堂的手中,再由他一一解清除魅。

不仅替剧中人物破除迷障,京极夏彦甚至对读者做出惊人之语,直指类型小说当中的一些迷思。

在《在姑获鸟之夏》中,京极堂否定了理性的“所见即所得”原则,而在《魍魉之匣》里,京极堂最语出惊人的否定,则是针对“动机”。虽说“动机”是思考推理犯罪因由的重要关键,但京极堂却认为:恶念人人有之,要当真构成犯罪,除了可能随着社会价值观及道德标准一起变异的人定律法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要件。动机可能隐忍许久,可能微不足道,而我们老是对动机进行追查的举动,只是为了方便自己的了解,而创造出来的某种约定俗成之见罢了——这类奇妙的观点在故事里常可读到,他们乍看之下与常识相悖,但在京极堂长篇解释后又自成道理。

要塞进《魍魉之匣》这故事当中的东西很多,所幸它们看似纷杂,实则以清楚的主题一以贯之。

从一开场的“匣中少女”故事开始,“箱子”的意象就出现在《魍魉之匣》故事中的每个角落:木场自认是个“没放糖果的糖果盒”、“盒子很坚固……一但掀开来看却是空的”;外观长得像箱子的诡异研究所,以箱子封存恶灵的除魔仪式,分尸案塞着部分人体的精密箱子……每个角色或者沉迷于制造箱子,或者执着于拥有箱子似能够安居的屋舍,但过于执迷的结果,却只是拥有了箱子的外在,而忽略了隐伏其中、悄悄滋长的异物。

这些异物,一如传说中形体未明定义不清的妖魔,晦暗未明、兽类长相的魍魉。

日本著名的漫画《攻壳机动队》,英文名称叫《Ghost In The Shell》,直译为《盒中的灵魂》,直指“载具(箱子)”及“灵魂(箱中之物)”并不等同、需分别视之的观点,这也是这部科幻作品探讨的主要课题;而《魍魉之匣》则直接打开了故事中角色们的载具外盖,带领我们直探隐微难明的内里人心。在京极夏彦笔下,《魍魉之匣》的故事时而妖魅、时而搞笑;时而幽默,时而哀伤;当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内里被掏捡公开之际,身为载具的箱子们,是否真的已经有了面对它们的准备?当所有线头收拢到京极堂手中、即将一举逆转所有表象的真相现身之际,身为读者的我们,是否能够接受魅障破除之后,那些赤裸难看的私密核心?

匣盖未启之前,魍魉究竟为何?我们不得而知。

但在未明的黯里终于见光之时,身为箱匣的我们,或许才有机会明了,某种存在的意义。

作者介绍

卧斧,雄性。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觉的时间很少。工作时数很长。钱包很薄。觉得书店唱片行电影院很可怕。只身犯险的次数很频繁。出了六本书。喜欢说故事。讨厌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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