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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花望乡 作者:凑佳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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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离乡背井,萦绕耳边的依然是燧滩微波荡漾的声音。 站在高楼大厦的缝隙中,心惊胆战地仰望灰色天空,宛如母亲的摇篮曲般抚慰着我折翼的灵魂…… 白纲岛市闭幕典礼会变成了一场忍笑大会吗? 舞台上的讲桌前,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婶搭配着丰富的肢体语言,朗读着奇怪的文章。前排附近传来吸鼻涕的声音,但应该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所以能看见周围的人都不停地翻着白眼,甚至有人张着嘴巴睡觉。 如果在台上朗读的不是我的姐姐,我也很想像他们一样。今天凌晨,母亲三点就把我叫了起来,一直都没时间回床上补眠,现在又跑来参加这个从上午十点开始举行的闭幕典礼。 “盂兰盆节的迎火[日本的盂兰盆节(中元节),人们一般在八月十三日点迎火来迎接祖先的灵魂。]点了吗?” “点了。” “奇怪,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你爸回来的动静?” 今天是八月十五日,迎火已经连续点了三天。为了让母亲能够亲眼看到,我还特地让她坐在檐廊上,打开窗户,在庭院的炎炎烈日下烧了半个多小时的火。 真搞不懂她为什么希望父亲回来,万一不光是他一个人回来怎么办?难道失智症抹去了不幸的记忆,就像期待死去的人会回来家里一样,也会希望活着的人回来吗? 我强忍泪水,用力闭上了双眼,眼帘深处浮现出白纲山的英姿。 难以承受的考验让我的心支离破碎,雄伟的白纲山宛如父亲,向跪地的我张开温暖的双手。 无论离乡几度春秋,白纲山雄伟的英姿依然屹立我心…… 母亲罹患了失智症,所以不能怪她,但姐姐的脑筋应该没出问题吧?还是说,她提到的父亲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是泛指所有的父亲?或者是我对父亲的记忆有误?不,这个可能性完全不存在。 虽然是三十年前,在我只有十岁时发生的事,但仍然给我留下了鲜明的记忆。 我们家是住在乡下地方的普通家庭,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姐姐和我,父亲在町[町是日本行政区划名称,行政等级同市、村,相当于中国的镇。]政府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但还要照顾橘子园。 那是祖父母的橘子园,母亲嫁进这个家之后,她很不甘愿地被迫帮忙,没想到祖父母离开人世后,照料橘子园的工作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那是繁重的体力工作,但也无法轻易卖掉农用地或是改成建设用地。 父亲在周日或假日也从来不去橘子园帮忙,他向来坚持,自己已经尽了辛勤工作的义务,假日总是说一声“我去钓鱼”,就一个人开车出门了。 父亲的收入可以维持家计,所以母亲也无话可说,话说回来,母亲不光对父亲,对任何人说的话都不会表达反对意见。 “橘子园也可以周日、假日休息,大家一起去玩啊。” 父亲曾经这么提议,但母亲和我很容易晕车,姐姐和父亲合不来,她和父亲单独相处时,两人聊不到五分钟,所以每逢假日,父亲总是独自出门。 事后冷静回想起来,难免觉得母亲、姐姐和我也是造成那件事的原因,但即使把这个因素考虑在内,仍然无法原谅父亲。 大海是母亲,大地是父亲。 接受了大海和大地的恩惠而开花结果的橘子和美丽的夕阳,都有着相同的颜色。 满嘴的酸酸甜甜,恰似少女时代的记忆,令人又爱又怜…… 手臂很痒,我忍不住用力抓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我家的橘子园。 我家有三个橘子园,分别叫不同的名字。山顶上的叫“顶上”;位于半山腰,种了一棵大枇杷树的叫“枇杷树”;国道旁的那个叫“国道”。都是很直截了当、无法发挥任何想象空间的名字。 比我年长三岁的姐姐和我平时放学后,会去才艺班学钢琴、珠算,或是和住在附近的同学一起玩耍;但秋收的时候,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橘子园,假日甚至要带便当去忙一整天。 用剪刀在橘子蒂上方一厘米处剪下后,然后贴着蒂剪下细枝,再把橘子放进挂在肩上的篮子里,装满篮子后,就倒进箱子。虽然和熟成橘色、味道也很甜的橘子相比,现摘的橘子外皮还很青绿;但我每年摘下第一个橘子后,不会放进篮子,而是拿在手上揉来揉去,剥下橘皮,掰成两半后尝鲜。 这种吃法是姐姐教我的。我总是不停地嚷嚷着:“累死人了!”姐姐总是默默地工作。每次看到姐姐的箱子里放满了橘子,我就在内心自我辩解,这是年龄差距的问题。没有人会责怪我,但回想起以前姐姐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不得不承认,她做事的确比我认真。姐姐把篮子里的橘子倒进箱子时,每三次就有一次会悄悄倒进我的箱子。 姐姐的手很灵巧,比我更适合在橘子园工作,也更融入岛屿的景色。 架在这片美丽大海上的白色吊桥,为我心爱的故乡带来了什么,又夺走了什么? 连接白纲岛和日本本岛之间的大桥,就是在那件事发生的那一年架设的。当时我读小学四年级,姐姐读中学一年级。 那座大桥竣工之后,姐姐开始逃避去橘子园。每三次就有一次说她快考试了,想在家复习功课。她搬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母亲也就不强迫她非去不可,但我很快就发现那只是姐姐的借口,因为每次去“国道”橘子园时,姐姐就会设法逃避。 通往大桥的交流道就在“国道”旁,我记得父亲曾经懊恼地说,如果交流道再往这边移一点有多好。 大桥落成后,经过橘子园前的车流量比以前多出一倍以上。也许来自大城市的人对橘子园很好奇,有时候会把车子停在橘子园前,希望可以买一些刚摘下的橘子。大部分都是携带家眷的游客,他们当然都是一身漂漂亮亮的出游打扮。 或许他们回到日常生活中,也会穿旧衣服工作;但我小时候无法想到那么多,只觉得城里人都穿得很漂亮,乡下人都穿旧衣服,忍不住为自己感到难过和悲哀。 姐姐觉得被人看到穿旧衣服在橘子园工作很丢脸,所以不想去“国道”。 这个解释只对了一半,另一半是错的。 留在故乡的回忆都很微不足道。 但是,为什么一听到故乡的名字,内心就像被撕裂,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 我陷入了回忆,姐姐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小,但我听到了“泪水”这两个字,不由得思考:还有人比我们流过更多伤心的泪水吗? 姐姐逃避去“国道”差不多两个月了。即将年底的某一天,由于正值寒假,所以姐姐不能推说要考试,而是说她肚子痛。 “你姐姐今天没来吗?” 我躲在橘子园的角落,在“国道”死角位置的农道旁偷懒,背后突然有人对我说话。他是姐姐的同学,名叫宫下邦和。虽然长得不帅,但很聪明,跑步也很快,就连不同年级的我也认识他,知道他的名字。 我把姐姐的借口告诉了他。 “是吗?肚子痛就没办法了,如果请你带这个慰问她,她就会觉得故意给她难堪。那你就在这里吃掉,不要被你姐姐知道。” 他递给我一块巧克力。那是当时刚推出的巧克力新产品,加了很多鲜奶油,白底红花的包装纸很漂亮,是我梦寐以求的零食。我好几次都央求母亲买给我,但母亲每次都以买零食不可以超过五十日元为由而拒绝。 我道谢后接过巧克力。邦和坐上装了水泥袋的小货车的驾驶座,驾车驶向农道的深处。之前把山夷为平地后建了交流道,承包交流道周边整备工程的宫下土木正是邦和家经营的公司,当时我以为帮忙家里做事时,即使中学生也可以开车,所以毫不在意地目送他的小货车离去。 “把巧克力拿给姐姐,如果姐姐不分给你,妈妈就买给你。” 吃便当时,母亲对我说。我把巧克力藏在旧衣服的口袋里,但母亲还是发现了邦和拿巧克力给我这件事。 我回家向姐姐说明情况后,把巧克力拿给她。她若无其事地说:“那我分你一半。”她小心翼翼地拆下花卉图案的包装纸,把裹着银箔纸的巧克力掰成两半,我立刻闻到一股令人陶醉的香味。没想到姐姐皱着眉说:“我还是不要了。”她把巧克力都塞给我,转身躲进自己的房间。 我追了过去,隔着纸拉门听到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哭的声音。我以为姐姐真的肚子痛,所以问她,要不要拿正露丸,她没好气地回答,不需要。我回到客厅,吃巧克力的时候忍不住想:既然不是肚子痛,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突然想到,姐姐会不会喜欢宫下邦和?她穿旧衣服在橘子园工作时,会不会不是怕被住在大城市、穿着漂亮衣服的人看到,而是担心宫下邦和帮家里做生意,经过“国道”旁的农道时会看到? 邦和一定是以前在“国道”见过姐姐,今天才会把巧克力送到橘子园。送慰问品?只是普通同学的话,会送新上市的昂贵巧克力吗?也许姐姐在学校和其他同学聊巧克力时刚好被邦和听到,或者他们相互喜欢?不知道寒假结束后,姐姐在学校时会用怎样的态度和他接触,会谢谢他送巧克力吗? 我不理会姐姐的哭泣,独自发挥着想象力,完全不知道三天后,这件事将变得无足轻重。 因为三天后,父亲车祸身亡了。 心爱的故乡对离去的人也伸出温暖的手,接受了夺眶而出的泪水;对离乡背井的人说,你也可以为我哭泣…… 离新年只剩下三天。那天,父亲一大早就说:“我去钓鱼。”然后开着车出门了。母亲、姐姐和我带着便当,坐上母亲的小货车前往“枇杷树”。那是还没有手机的年代,父亲在下午两点左右出车祸,我们到六点多才接到通知,而且并不是岛上的医院打来的电话。 当我们赶到时,父亲已经死了。 岛上有很多很棒的海钓场,甚至吸引了本岛的钓客,但父亲是在本岛发生的车祸,而且是在山上,副驾驶座上还有另一个人。 对方是我们完全不认识的女人,车祸的原因是父亲在开车时睡着了。父亲被送到医院时还有呼吸,那个女人则当场死亡。 之后,我们立刻得知了那个女人的身份,但还是小学生的我无法了解详情,只知道她和父亲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女人。 但我还是知道在父亲的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交头接耳并不是在表达哀悼。以及葬礼隔天,一对老夫妇冲进家里大骂“凶手”,看到母亲双手伏地道歉的身影时,我可以感受到我家在这场车祸中处于被人指责的境地。 姐姐和我的班主任、同学都来参加了葬礼,他们应该也听到了吊唁客窃窃私语聊的八卦。 幸好我当时还是小学生,而且班主任是一位好老师。当班上的男生调侃我说“你爸爸是凶手”时,班主任告诉全班同学,贬低他人是多么愚蠢的行为,甚至半威胁地说,一旦有这种行为,绝对会自食恶果。 姐姐在学校被同学用阴险的方式欺负。虽然姐姐回家后完全没提这件事,但在第三学期开学后不久,我看到姐姐在半夜偷偷洗着室内用的鞋子。之后她的笔记本也被人乱涂乱写,运动服被藏起来,白衬衫上也被泼了墨汁。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姐姐流眼泪。 有一天姐姐回家时,一头齐肩的笔直头发被剪得参差不齐,她若无其事地对母亲说:“我想自己剪头发,结果剪坏了。”母亲流着泪对姐姐说“对不起”,为她修剪了头发。 只有一次,姐姐向母亲提议:“我们离开这座岛。”但是,母亲回答:“我不知道离开这里要怎么生活。”说完之后,连声向姐姐道歉。 姐姐很可怜,但无论面对什么人都只会一味道歉的母亲也很可怜。 不,我没理由同情姐姐,因为她最终离开了这里,而且为我家留下了“这家的女儿在高中毕业之前就和男人私奔”的污名。 而且把母亲硬塞给了我。 我的故乡啊。 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为你将失去自己的名字落泪。 我深知自己的无力,不知多少次在手心留下深深的指甲痕迹…… “既然这样,那你就住在岛上,在这里缴税。” 听到有人不屑地嘀咕,我回过了神。是坐在我前排的那个女人。我心不在焉地回首往事时,好像突然被人甩了一记耳光。 “就是啊。” 旁边的女人也表示同意。这两个女人都和我年纪差不多,或者比我稍长几岁。 没错,完全正确。 但是,在可以容纳一千人的市民会馆的大礼堂内,后排发出的声音被前排吸鼻涕的声音淹没了,无法传入姐姐的耳朵。 大礼堂内有二十五排,每排有四十个座位,前五排是来宾,第六排到第十排是岛外想要参加今天的闭幕典礼,用明信片报名后抽签选中的人,第十排之后是岛上的居民代表,第十一到第二十排是高中、初中、小学的代表,从第二十一排开始是各地区的代表。虽说是代表,其实是硬性规定各地区必须派五个人参加,所以参加者几乎都像我一样,禁不起区长的再三拜托,只好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过时的洋装,无可奈何地前来出席。 我的故乡啊,希望你永远都在这里! 姐姐似乎终于讲完了。身穿名牌洋装的她在如雷的掌声中,面带笑容地走下舞台。不光是前排的人,连高中生也都热烈鼓掌,看来并不是只有我女儿美香子会看她写的书。 姐姐的职业是作家,算是岛上诞生的名人,以特别来宾的身份出席今天的闭幕典礼。今年是她踏入文坛二十周年,但她从来没有对外公布自己来自白纲岛,也从来没有将小说的背景设定在白纲岛或者像是白纲岛的地方,更不曾回到岛上举办演讲,今天却来出席“白纲岛市闭幕典礼”。 昨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 “我会出席明天的闭幕典礼,你不去吗?” 这是二十五年来杳无音信的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我傻眼的同时,有点怀疑她到底是不是姐姐,只回答了一句:“会去啊。”结果她说了一声“那就明天见”,就挂上了电话。 “该不会是阿姨?她要来参加典礼吗?也对,她是名人。” 美香子兴奋地叫了起来,但我只是纳闷:为什么她现在要回来,而且要在舞台上朗读《致我的故乡》? 因为她是作家,所以受到这种邀请也很正常,但她竟然敢在众人面前朗读这种文章。 她明明抛弃了这座岛屿。 而且,白纲岛并不是沉入大海消失不见了,消失的只是“白纲岛市”的“市”这个字而已。 今年是白纲岛市迎接建市的第五十五年。日本有很多岛屿,但全国只有白纲岛是一岛一市。白纲岛市最初只有四万人,造船业很发达,在四十年前的全盛时期,几乎每周都可以看到鸽子飞、气球飘扬、乐队扫街游行的热闹的新船下水典礼。 三十年前,白纲岛市建造了一座连接本岛的桥梁,打着“濑户内海的西西里岛”的名号,吸引了很多观光客。之后又在交流道下建了一个模仿比萨斜塔的大型地标,上面写着“欢迎光临白纲岛市”。 那时候的橘子价格也很理想。 但是,之后渐渐开始走下坡路。造船业不景气,牛肉和橙子进口自由化——泡沫经济就像在外国发生的事,没有为白纲岛带来任何正面影响,没想到崩溃时,却让白纲岛扎扎实实地承受了因此带来的冲击。起初只是来自岛外的人离开,渐渐地,从小在岛上长大的人为了谋生,也纷纷背井离乡。 白纲岛目前的人口大约有两万,在岛上生活的人可以深切体会到一岛一市的营运方式已经撑不下去了,所以,在听到即将和对岸本岛的市合并时,大家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没想到那些离开岛屿在外生活的人竟然对此强烈抗议。 难道不想保卫故乡吗?那你们自己搬回岛上生活,缴纳税金啊。 坐在前排那个女人的嘀咕并不只是针对姐姐。 故乡到底是什么? 全国各地持续进行市、町、村合并,有许多地方都取了夹杂着平假名和片假名的新潮新市名,白纲岛只是被吸收合并,新市名沿用合并都市原来的名字。 成为文学气息浓厚、在全国也很有知名度的〇市的一部分绝对不是什么值得伤心的事,而且,地址仍然会有“白纲岛”几个字,只是从之前的白纲岛市××町改成〇市白纲岛××町而已。 大海和山林都没有改变,相反地,即使合并之后,白纲岛也不可能分享到太多预算,所以不必担心会建造什么公共设施导致景观发生变化。 即便如此,听到来宾不停地提到故乡的无聊致辞和抛弃了岛屿的作家的奇怪文章,那些背井离乡的人竟然会落泪、擤鼻涕,还真是多愁善感啊。 有几台摄影机转播这场闭幕典礼,他们一定拍到了满意的画面,却完全没有发现那些落泪的人身上穿的并不是岛上卖的衣服。要不要继续拍摄典礼结束后他们甚至没有去祖坟扫墓就直接离开的身影? “看到便利商店出现在这里,真是太受打击了。” 闭幕典礼开始之后,有一个女人对着麦克风说这种话。白纲岛不是昭和什么村之类的游乐场所,而是民众生活的地方,这些离开岛屿的人没有资格为了所谓的乡愁、回忆之类的抱怨半句。 三十个身穿白衬衫、黑裙的女人出现在撤下讲桌的舞台上。她们是白纲岛妇女合唱团的成员。合唱团成员随着钢琴的伴奏声,微微摇晃着身体,充满感情地唱了起来: 橘花盛开,充满回忆的道路,山丘的道路…… 坐在前排那个刚才吐槽姐姐的女人哭了起来。我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岛上的居民虽然能够了解现实的无奈,却也难免感伤。 小学上社会课时,听到老师说“日本全国只有白纲岛是一岛一市”,虽然无法理解是怎么一回事,但还是很自豪地认为,“全国唯一”这件事一定很了不起。想到全日本的小学生都会学到这个知识,在考试的答案卷上写上“白纲岛”这三个字,就觉得格外兴奋。 中央商店街随时都很热闹,小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跟着大人去咖啡店吃巧克力香蕉船。 不,最快乐的事应该是庙会。春季庙会、夏季庙会、秋季庙会,不同季节的各种庙会,神社的参道两旁都设满了摊位。棉花糖、苹果糖、章鱼烧、烤玉米、金平糖。我都会和姐姐商量要央求妈妈买什么,我总是三两下就决定了,姐姐却举棋不定,犹豫半天都无法决定,所以每次都是我先买。 我要买棉花糖。 买了比脸还要大的棉花糖,津津有味地吃完后,看到姐姐买了苹果糖,顿时后悔不已,觉得自己也应该买苹果糖。那一刻,红色的苹果糖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不由得为自己看得到却吃不到流下了懊恼的眼泪。母亲只好拿出皮夹,姐姐又跑回参道,为我买了鲜红色的苹果糖回来。 我也曾经吃了棉花糖后羡慕姐姐的玉米,或是吃了苹果糖后,又羡慕姐姐买了开了花的仙人掌。当时几乎每次都会上演相同的戏码,现在回想起来,很想用手指弹当时的自己的额头。 如今,不只是咖啡店,商店街内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拉下了铁卷门。虽然庙会持续举行,但参加者和摊位都只有以前的十分之一,无法再成为小孩子乐在其中的场所。 这里没有电影院,没有购物中心,也没有保龄球馆。 美香子和岛上其他孩子喜欢的地方都在岛外。 那不是令人怀念的回忆中的故乡,而是出生之后就一直生活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家乡渐渐没落,怎么可能不难过? 我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擦拭眼泪。并不是只有坐在我前面的那个女人和我流泪而已,但最前面那几排的气氛很冷漠。 离开岛屿的人只对同样是离开岛屿的人产生共鸣,住在岛上的人也只对住在岛上的人产生共鸣。只有对和自己立场相同的人,才能产生共鸣吗? 这场闭幕典礼到底为谁而办,为何而办? 这座市民会馆的大礼堂是我充满回忆的地方。我老公曾经是我的同事,婚前的他说想要看我在成年礼时穿上漂亮和服的样子,还带了照相机来……以后再也不会在这里举办成年礼了,都得去大桥的另一端。 不知道市政府怎么办?申请住民票和介护保险时,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可以在岛上办理?看来没闲工夫坐在这里流眼泪了。 典礼结束,刚走到大厅,手机就响了。是美香子吗?是不是母亲又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但手机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可能是白天照护的帮佣,我向来懒得随时记录电话号码,这种时候就很伤脑筋。我按下了通话键。 “喂?是我。你也会参加下午场吧?”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 “我打电话去家里,问你女儿的。美香子已经是高中生了?对了,我们一起吃午餐,我就在自动贩卖机旁。” 和昨晚一样,姐姐不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自动贩卖机就在市民会馆入口旁。我走过去,发现姐姐被几个高中生包围,有人要求握手,有人用手机拍照。她一看到我,优雅地挥了挥手,对女高中生说了声“我还有事”,向我走了过来。 “她们说是我的粉丝,说岛上没有书店,只能上网订书。丸井书店倒了吗?” 二十五年没见面,一开口竟然说这种话。我太惊讶了,什么话都没说,自顾自地走去外面的停车场。我的小客车停在那里。 “你会开车?也对,因为这里没有车子寸步难行。” 我仍然不理她,但姐姐毫不在意,坐进了副驾驶座。 “要去哪里?我看到旅游导览书上介绍了这里的拉面地图,拉面什么时候变成这里的名产了?” 她回故乡,居然还去买旅游导览书? “七八年前吧。虽然不至于难吃,但我今天没有为妈准备午餐,如果你不会感到愧疚,就回家一起吃吧?” “如果我拒绝,你就会认为我心怀愧疚,我当然回去啊。干脆我来下厨?” “不必了,怎么可能让已经离家的人进厨房?” “那就让你请啰。” 姐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相隔二十五年回到被自己抛弃的老家,和母亲重逢,不会感到紧张吗?还是她误以为,即使二十五年完全不联络,家人也会欢迎已经成为知名作家的她? 没想到,她真的大受欢迎。 不光是美香子,就连平时从来不帮忙做家务的老公也一下子说要啤酒,一下子说要下酒菜,忙碌地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 我很快做好了天妇罗素面放在餐桌上,把母亲从隔壁房间带过来。我在车上告诉姐姐母亲出现了失智症的症状,听到她只是“嗯”了一声,我差点想停下车,把她踹下去,但我想姐姐应该无法想象是什么状况。 母亲认得姐姐吗? “哎哟,你回来了。” 母亲一看到姐姐,立刻露出笑容,好像她刚散步回来。姐姐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随即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回来了。” 原以为吃多了城市美食的她会挑剔,没想到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天妇罗,称赞说:“你炸得很脆。”不知道是否因为看到姐姐回来很高兴,向来胃口很小的母亲也心情愉快地把素面全部吃完了。 “阿姨,你住在东京吗?好羡慕啊。” 美香子对姐姐说。她之前就在为考大学的事和我争执,该不会打算和姐姐商量吧? “美香子已经上高三了吗?不管是东京还是大阪,想去哪里就去啊。我当年也是你这个年纪时离开这里的。” “姐姐,别教坏她。” “我又不是叫她和别人私奔,而是说,她可以去那里读大学或是工作。” “看吧,阿姨也这么说。” 美香子看到有姐姐撑腰,立刻咄咄逼人地说。 “美香子,你妈妈反对吗?” “对啊,我想考东京的女子大学,爸爸和妈妈都叫我考本县的大学。” “为什么?” “爸爸妈妈说城市很危险,还说新闻曾经报道,东京的大学生遭人杀害,还有人持有大麻,所以不同意我去。又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事。” “真受不了。我去年写的小说中,让其中一个角色说了类似美香子刚才说的话,结果还被和我一起在电视上对谈的作家嘲笑,问我写的是哪一个时代的事。我回敬她说,我设定的故事背景是在二十年前。没想到现在还有人说这种话。” 姐姐哈哈大笑起来。 “但的确有这种事发生啊,而且,美香子以后想当老师,根本不需要背井离乡。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我特别加强了语气,不希望外人继续插嘴,没想到姐姐丝毫不以为意,转头看着美香子。 “美香子,你妈妈是不是问你,为什么想读大学?如果没有明确的理由,不需要读大学,对不对?” 美香子点着头。虽然我不知道姐姐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但我的确说过这些话,所以腋下忍不住冒着冷汗。 “即使大人这么问,小孩子对未来的事也没有明确的想法;但很想读大学,如果可以,希望以后去城市,于是,最好的方法就是列举出非要读大学才能从事的行业,所以你才会说想要当老师吧?” 美香子听了姐姐的话,“嗯、嗯”地拼命点头。原来是这样,原来她这么想离开这里。姐姐又转头看着我说: “她根本还不知道有哪些选项。如果现在要你马上说出自己可能会从事的三十种职业,你能够立刻答出来吗?我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做梦都不可能想到自己会当作家。但是,当走进一个周围有很多人的城市,就会看到有人在稿纸上写文章投稿,了解原来还有这个选项。美香子也许在了解到有各种不同的选项之后,仍然想要当老师,但也可能发现其他想要从事的行业。为了让她寻找各种可能性,你也应该让她出去看一下,东京并没有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危险。” “我不了解城市的事,高中毕业后,就去农协上班,然后结婚生子,一直都住在岛上。你口口声声说选项、选项,自己却丢下妈妈离家出走,在外面为所欲为,刚好获得了成功,就这么了不起吗?我也……” 我完全忘了母亲也在场。她没有完全糊涂,只是并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一边吃着南瓜天妇罗,一边嘀咕着今年的雨下得真少。 “什么?如果我留下,你就会离开吗?还是妈妈拜托你留在岛上?不是这么一回事吧?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并不是说,离开就是好,留下就是不好。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都有各自的原因。有人想离开而离开,有人想留下却不得不离开,有人离开之后又回来,也有人不想离开而留下,更有人想要离开却无法离开。有些人即使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被人恶整,也只能在从小长大的地方生存……” 最后一种人说的是母亲。 “我在毕业找工作时从本岛来到白纲岛,至今已经住了二十三年,我从来不觉得这里是乡下,也从来没觉得不方便。我去东京出差过几次,只要去东京的郊区,就会发现和这里相差无几,所以,我认为没必要特地花钱去那么远的地方,才会赞成我太太的意见。” 我老公表达了意见。我没想到向来沉默寡言的老公会在女儿升学的事上支持我,也第一次知道他建议女儿读本县大学的理由和我不一样,更不知道他有这些想法。姐姐一脸了然地点着头。 “是啊,但美香子并不是一辈子离开这里,她也会和你有相同的想法,在大学毕业后回来工作。包括这一点在内,难道不希望她有更多选择吗?她可以利用暑假去学校参观一下,到时候也可以来我家住。” 姐姐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嘀咕着“我记得放在这里”,从封套的折口内拿出一张名片交给我老公。 “我的多管闲事到此为止,其实我也不觉得东京有这么好……啊,已经一点多了,原本想喝杯咖啡,那就赶快收拾一下,要去参加下午场了。” 姐姐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盘。“这只炸虾给我吃。”她伸手抓起母亲剩下的炸虾的尾巴,放进嘴里。 “对了,下午场是在户外举行,带上阳伞比较好。” 她这样对我说。区长之前对我说,下午场以来宾为主,我可以不用去,看来我除了送她去会场以外,还得出席下午场。 下午场的地点就在我家的橘园“国道”所在的地方。 二十五年前,为了建造模仿比萨斜塔的地标,市政府向我们收购了四分之一的土地,剩下的四分之三在十年前整地后出售,五年前建了便利商店。 我把车子停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旁边停了一辆小型起重机,姐姐露出讶异的眼神四处张望。她以前痛恨“国道”,但看到“国道”消失,心情还是会很复杂吗? 建造那个地标时,母亲、姐姐和我一起参加了开工动土典礼,但这次和我家没有关系,所以我认为姐姐和我根本没必要出席,姐姐却带着我理所当然地走去斜塔前座位区的最前排座位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 一个熟悉的声音向姐姐打了招呼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是宫下邦和。姐姐也镇定自若地回答:“好久不见。” “因为工作没做完,所以上午场没办法出席,总算赶上了下午场。你是不是因为看到邀请函上写着下午场在这里举行,才特地回来的?” 邦和对姐姐说。他的语气不像是对在高中毕业前就和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私奔、离开这个岛屿的老同学说话。我竖起了耳朵,但姐姐闷不吭声。 “放心吧,别在意停车场的起重机,我只是来换广告牌。” 我完全听不懂邦和在说什么,但姐姐似乎松了一口气。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联络我?” “我被你甩了两次,没必要这么做吧。” “你结婚了吗?” “结了,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老婆是你的书迷,经常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一些关于你的消息给我看,我才不想看呢。” “看来她是个好人,你该庆幸没有和我在一起。” “别说这种话。早就过了时效吧?” “虽然你十五年前也用这句话向我求婚,但就好像逃到国外的时间不计算在内,所以时效还没过。” “国外……” “但是,很谢谢你。如果没有那四年,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很感谢你,就当作我今天回来是为了对你说这句话。” “结婚呢?” “还没决定要嫁给谁。” 姐姐用欢快的语气说完后站了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这里不能撑阳伞,我们坐去后面。” 我看着宫下邦和。他们的对话是怎么回事?难道姐姐是暗示我这个电灯泡走开吗?但邦和一派轻松地注视着眼前的斜塔,姐姐已经坐在最后排撑着阳伞。 我慌忙追了上去。 “叽——”接触不良的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声音。 白纲岛市闭幕典礼下午场现在开始。 在专业女主持人的宣布下,在合并的同时结束任期的市长继上午场之后,再度滔滔不绝地致辞。但是,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姐姐和宫下邦和刚才的对话一次又一次在我脑海中浮现。 二十五年来,姐姐完全没有和家人联络,但似乎和邦和有来往。 邦和刚才提到“时效”,是针对什么的时效? 会不会是指和健一私奔的事? 对曾经喜欢姐姐的邦和来说,那是无法轻易原谅的“罪”吗?姐姐做的事对我家来说也是滔天大罪,但之所以无法大声指责她,是因为她的私奔是母亲造成的。 自称二十岁的健一当时正在流浪旅行,沿途搭便车来到白纲岛后,独自走在国道上。口渴的他看到了橘子园,于是走进园内,想要买些橘子解渴,看到母亲独自在园内采收橘子,健一对母亲说,他愿意帮忙做事,交换一些橘子。母亲对他说,不必帮忙,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然后把橘子装在塑料袋里送给他。健一说,他很想试试采收橘子,于是母亲就让他留下来帮忙。当天晚上,他在我家吃了晚餐,又住了一晚,翌日再度和母亲一起去了橘子园。他连续住了半个月,有一天突然消失了。姐姐也跟着不见了。 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怎么可以让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进入父亲死后只有女人的家里!但健一彬彬有礼,感觉也很正派,而且很勤快,我记得那一年采收时特别轻松。 最重要的是,他谈论旅行的事很有趣。 因为容易晕车,旅行之于我非但不是娱乐,反而是酷刑,但就连我也忍不住想象着健一提到的陌生土地,不时陶醉不已,甚至听得笑了起来,也不时流下眼泪。一直希望离开岛屿的姐姐被健一口中的世界深深吸引也在情理之中。 “我和健一一起离开这里。” 看到姐姐留下的字条,母亲既没有流泪,也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姐姐是能够在更大的世界里生存的人。” 在姐姐离岛私奔的五年后,我在报纸的文化版上发现了姐姐的名字,得知她得了一家知名出版社主办的“文学新人奖”。我慌忙冲进附近的书店,买了刊登了她得奖作品的文艺杂志,上面有她的简历,虽然没有提到白纲岛,但一看照片,就知道是姐姐。 我给母亲看了照片,母亲泛着泪光,端详着照片良久。 既然报纸上已经登了,我期待姐姐会回家,或是寄书回来,但过了一年,仍然杳无音信,那次比她当初离家时更让我和母亲强烈地感受到她抛弃了故乡。 姐姐每年出版两本小说,大部分都被拍成电影或连续剧。 如果时效不是指私奔的事,从她离家出走到获得“新人奖”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对邦和说“如果没有那四年”,应该就是指那段时间吧?邦和就读于东京知名大学,毕业后回到岛上继承家业。原来邦和读大学时,姐姐和他保持着联络。 健一去了哪里? 他们真的私奔了吗? 现在开始更换广告牌。 “叽咻——”扩音器再度传出刺耳的声音,让我的思考暂时停顿。模仿比萨斜塔的地标上镶了几块牌子,分别写着“欢迎光临白纲岛市”,两个身穿宫下土木工作服的男人分别用凿子和铁锤拆下了写了“市”的牌子。 身上挂着白纲岛小姐彩带的女人把一个黑色大托盘送到站在中央的市长面前。市长恭敬地取出后,高高举了起来,原来是写着“!”的牌子。 姐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皮包中拿出手帕掩住了嘴。不知道是不是失去出口的笑声在体内乱窜,她的后背剧烈颤抖,笑声也随着颤抖从手帕的缝隙中漏了出来。 周围的人不时瞥着姐姐,但姐姐丝毫不以为意,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掩饰,只好用手肘戳她的腰。 市长高举牌子时,宫下土木的两个人在拆下广告牌的位置涂上不知道是白色水泥还是硅胶的东西。 扩音器中传来俗气的进行曲,市长高举着牌子走到斜塔前,把牌子镶进了斜塔上的凹洞。 “欢迎光临白纲岛!”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只有我们两姐妹在笑,我慌忙低下头,姐姐把手帕塞进我的手里,然后站了起来,用力鼓掌。邦和也站了起来,周围的人也纷纷起立,会场内充满了掌声和喝彩。 大家都站立着,面对前方鼓掌,宫下邦和回头看着姐姐,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姐姐也对邦和笑了笑,但我觉得她好像在哭。 白纲岛市闭幕典礼下午场到此结束。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问姐姐。她回答,她马上回东京,要我送她去车站。我忍不住责备她,至少应该再回家一趟,向母亲好好打声招呼。她却说,不必了。 我无可奈何地走向车子,想从皮包里拿出车钥匙时,发现一早就设成静音的手机在闪烁。打开一看,发现是美香子发来的短信。 “姐姐,你把记事本忘在家里了。” 姐姐惊叫了一声,只好和我一起回家。和姐姐并排坐在狭小的空间内,刚才暂停的思考再度急速启动。 “你和健一后来怎么样了?” 因为不必正视姐姐,我乘机不经意地问道。 “不到三个月,他就另结新欢离开我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好不容易离开了,还要再回来?健一并不重要,他只是一个契机而已。” “之后你和宫下交往了吗?” “啊,你刚才听到了吗?对啊,我虽然没办法读大学,但他的大学同学经常在他住的地方聚会,所以我也加入了他们。其中有一个同学参加了文艺同好会,经常写小说,他曾经把他写的小说给我看,我看了之后想,这种程度的小说我也会写,所以就在当服务生之余写小说,一直到现在。” “我们很担心你,而且大家都因为你私奔的事,在背后闲言闲语,没想到你倒是过得很开心。” 我以为姐姐会道歉,没想到她看向窗外不发一语。“啊,铃兰倒闭了。”她突然说出十多年前倒闭的咖啡店名,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和妈妈或我联络,却通知了宫下?” “只是刚好遇到。” “如果在岛上还有可能,在那么大的东京遇到?” 姐姐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没有想过要和宫下一起回来吗?” “他在大学毕业时,也曾经这么对我说,但我做不到。谁想要回到这种双手双脚被绑住、被人乱剪头发的地方?”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姐姐果然不只是因为向往都市生活才离开这里的。但是,那时她离高中毕业只剩下三个月,为什么不等到毕业后再去呢? 姐姐原本打算毕业后就去找工作,但夏天的时候,母亲对姐姐说,会有一笔钱进来,可以让她上大学,所以她突然开始用功读书。 我之前为什么都没想到这些事? “健一真的离开了这座岛屿吗?” 我问了一度在脑海中打消的疑问。因为没有人能够保证我下次还有机会见到姐姐,不管是蠢问题还是笨问题,只要想到了,就应该把握机会问清楚。 “难怪你在典礼的时候露出很多不同的表情,原来在想这些事。你从小就很内向,但很容易从一些小事上发现破绽,然后一直深入进去。你可以考虑创作,即使从现在开始也不迟……如果健一没有离开这座岛屿,那他到底去了哪里?” “比萨斜塔的下方。” 姐姐离开时,比萨斜塔刚完成基础工程,我和母亲两个人去剩下的“国道”采收橘子时,看着斜塔渐渐建起。每次都会看到宫下邦和,但他没有再送我巧克力,也没有再找我说话。 “他为什么会在那里?难道那里有地下防空洞,健一住在那里吗?” “不,他被杀了,然后埋在那里……被你杀的,所以,你这次也许是担心斜塔会被拆除,所以才特地赶回来。” “真可怕的想象。健一个子高大,也很壮硕,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埋他?” “找宫下帮忙。” “原来如此。那我杀他的动机是什么?” “比方说,他试图攻击你,诸如此类的。” 虽然我觉得健一是健康清新的好青年,但没有人能够保证这种事不会发生。 “你知道我这二十五年为什么不回来了吧?因为你太可怕了,三两下就把事情拆穿了。” 我忍不住踩下刹车,如果在大城市,恐怕会造成连环车祸吧。我把车子停在路肩。 “怎么了?不是快到家了吗?” 姐姐若无其事地看着我。 “真的吗?” 我不能就这样回家。刚才只是信口开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想到姐姐竟然肯定了我的猜想。我希望她扑哧一声笑出来,笑着对我说:“你当真了?”但是,姐姐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只有动机说错了。虽然也可以当作是他攻击我,但事到如今,我就实话实说了。健一当初会去橘子园向妈妈搭讪,然后住在我们家,就是为了钱。当时家里不是卖掉了‘国道’的一部分土地吗?只是那么一小片土地,就卖了足以买一栋房子的钱。那时候的白纲岛真的很有钱,但也有人心生忌妒。让健一搭便车来的大叔驶下交流道后对健一说,只不过这么一小块地,就卖了几千万日元,他告诉健一的数字是实际金额的三倍。” “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正在用功读书准备考大学,半夜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悄悄走出房间察看,发现健一正在佛桌下方的抽屉里翻东西。他发现了我。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叫我跟他一起走,他就让我自由。他手上拿着别人的存折,竟然说这种话,不是太离谱了吗?我问他怎么会知道钱的事,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忍不住想,一旦钱被他拿走,就会带走我的自由,于是就用菜刀捅了他。” “哪来的菜刀?” “听到半夜有动静,我怎么可能空手去察看?遭到霸凌的人自我防卫能力很强,其他的就像你说的那样。邦和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原本打算把尸体埋在‘国道’,但担心被妈妈不小心挖出来,所以决定把斜塔的地基掀起来,埋在下面。邦和叫我赶快逃,他送我去车站时说,他春天就会去读大学,到时候再见面。” “所以你就带着存折逃走了?” 姐姐默默点头。 “你竟然说得轻描淡写……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吗?你根本没有吃任何苦啊。我原本打算去岛外读大学,但想到家里没有钱,所以我一直告诉自己,离开岛屿会很可怕,每次在新闻报道中看到可怕的新闻,就告诉自己,果然很可怕,久而久之,就真的不敢离开这里了。都是你的错!” 我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起来。 “……对不起。” 我听到姐姐小声地说,但我不知道姐姐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也不想看。 下车后,看到院子里冒着烟。我以为母亲又闯祸了,急忙跑回家,发现老公和美香子正在烧送火[盂兰盆节回来的祖先的灵魂会和活人一起生活四天,八月十六日再点燃送火把祖先的灵魂送回阴间。]。他们手忙脚乱了半天,我只看到很多烧焦的报纸,烧送火用的木柴只被稍微熏黑而已,几乎没有烧起来。 “等天气稍微凉一点再烧吧。” “因为外婆一直在问,为什么还不烧送火。” 抬头一看,发现母亲坐在檐廊上。今天早上,她还叫我烧迎火。 “是不是木柴受潮了?根本点不着啊。” 美香子不满地说。 “这样怎么可能点得着呢?” 姐姐蹲在美香子身旁,把报纸卷起后点了火。 “要像这样,让里面有点空气才行。” 姐姐灵巧地捞起二十厘米长的细长木柴,转眼间就点着了火。红色的火焰烧得很旺,木柴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你要学会生火,以后去烤肉派队时,就可以嘲笑那些想要让你吃没烤熟的肉的男生了。” 姐姐对美香子说完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檐廊走进客厅,拿了姐姐放在桌子上的记事本,不发一语地递到正看着送火的姐姐面前,示意她赶快离开。 “哦,谢谢。” 姐姐很镇定地接过记事本,放在腿上,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翻开记事本,从封套折口拿出一张很旧的纸,丢进了火里。 那是花卉图案的巧克力包装纸。当我发现时,已经烧成了灰。 我没有再和姐姐说一句话,老公和美香子送她去了车站。 我打算把火柴放回佛桌的小盒子里,突然很在意下方的抽屉。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母亲就对我说,绝对不能碰这个抽屉,因为里面放了重要的东西。我遵守了将近四十年,但此刻确认母亲不在附近,我缓缓地拉出已经生了锈的金属把手。一阵霉味扑鼻而来。 我以为里面放了房子的地契和房契,没想到看到了父亲的通信录。我惊讶地想,难道这就是重要的东西?但随即在下面看到了地契和房契,以及更下面的存折。 泛黄的存折封面上写着母亲的名字,打开一看,上面是二十五年前的日期。九月一日汇入了八百万日元,之后完全没有任何记录。这应该是市政府收购“国道”的一部分土地时汇入的收购金吧? 既然这样,为什么会在这里?不是被姐姐带走了吗? 姐姐今天应该没有时间把存折放回这里。 如果一直放在这里,母亲为什么没有动用这笔钱? “妹妹。” 母亲在叫我。如果她知道我正在做的事,一定会骂我,所以我慌忙把抽屉关了起来,去洗手台洗了手,走进母亲的房间。坐在和室椅上看电视的母亲转过头说: “差不多该烧送火了吧?” “刚才不是烧过了吗?” “小姐和少爷都笨手笨脚,烧了半天都没烧起来。” 小姐和少爷是指美香子和我老公。 “之后姐姐不是点了火吗?” “姐姐怎么可能在家里?” “你在说什么啊,中午不是一起吃了午餐吗?” “那是作家桂木笙子,连我剩下的炸虾都吃了。虽然很贪吃,但个性很爽朗。我想起来了,她的确帮忙烧了火。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母亲心满意足地点着头。 “桂木笙子就是姐姐啊。” “不,你姐姐没回来,她背负了我犯下的罪离开了,因为我的关系……” 母亲的肩膀颤抖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我抚摩着她的背。 “妈妈,姐姐回来了,不是还对你说‘我回来了’?姐姐不是对你说‘我回来了’吗?” 我安抚着母亲,无法判断她刚才说的话到底是真相,还是她的妄想。我要向姐姐确认这件事。也许打电话给美香子还来得及。不,不行。 那不是妄想。母亲还没有走得太远。当初应该是母亲杀了健一,姐姐看到之后,就自己承担下来,然后向邦和求助,伪装成私奔。 这才是姐姐离开岛屿真正的理由。一定是这样。 既然姐姐要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那默默送她离开就是我的使命。 再见,姐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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