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星星

望乡  作者:凑佳苗

下班回到家,坐在餐桌旁,儿子还在吃饭。已经多久没有和他一起吃晚餐了?

不久之前,他还在用儿童塑胶碗和塑胶盘子,饭菜和佛桌上的供品分量差不多,但也要花半天的时间才勉强吃完。如今,已经当了半年一年级生的他,面前放着和其他家人一样的陶器饭碗,碗里的饭也和太太的分量差不多。

他升上小学时,我和太太曾经担心他胃口这么小,在学校吃营养午餐会不会有问题,这种担心显然是杞人忧天。

之前即使帮他剔除鱼骨,他也不喜欢吃鱼肉,没想到现在自己用筷子夹起带鱼骨的鱼,还吃得津津有味,只是把鱼捣得有点烂。即使不小心把鱼骨吃了进去,也不会皱起眉头,而是灵巧地用一只手从刚掉的门牙缝隙里把鱼骨拿出来。虽然指尖因为沾到汤汁而发黏,但今天晚上不必为这种事数落他。我也拿起了筷子。

用海鲜加香草同煮的意式水煮鱼是太太的拿手菜之一。

她是我的同事,第一次邀请我去她家时,就亲手做了这道菜请我吃。

“虽然我铆足全力做了这道菜,但完全忘了你是在濑户内海的岛屿长大的。你应该经常吃各种美味的鱼料理,对这道菜的评分可能会很严格。”

她不安地说完,为我把意式水煮鱼装到白色的盘子里。

我的确吃过不少美味的生鱼片和寿司,而且从小家里的晚餐餐桌上鱼和肉的比例差不多是八比二,不,应该是九比一,所以鱼类和海鲜我早就吃腻了。外食的时候,我从来没有主动点过鱼。

但是,我从来没听过这道名字听起来很新潮的菜,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不由得惊叹原来鱼还可以这么煮,也诚实地把内心的感想告诉了她。

结婚之后,她每个月都会煮一次这道菜,只是之前她煮这道菜时,都是用鲷鱼、鲈鱼这些白肉鱼,今天用的是没有剔除鱼骨的小竹䇲鱼。

“这么小的鱼,吃再多也饱不了肚子吧?”

大叔粗声粗气的说话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我放下手上的筷子,拿起了啤酒杯。

“啊啊,这么快……”

不知道为什么,儿子发出失望的声音。

“嗯?太一,怎么了?”

“你赶快吃意式水煮鱼啊,这些鱼是我钓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着太太。太太告诉我,儿子白天跟着住在同一个公寓的小学同学一家人去钓鱼。难怪他不厌其烦地吃着有很多鱼刺的鱼。儿子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个人钓了二十条,最后一次钓起了三条。”

“啊,是用鱼皮假饵吗?”

“是啊,用了鱼皮假饵。爸爸,你以前也钓过鱼吗?”

“小时候。”

“你有自己的钓竿吗?”

“有啊,虽然是旧的。”

“真好,爸爸,下次帮我买根钓竿。”

他的同学有一根帅气的蓝色钓竿,儿子今天去钓具店用一天五百日元的租金租了一根竹钓竿。虽然儿子比他的同学多钓了三条鱼,但还是很羡慕同学的帅气钓竿。

“今天钓了一天,应该很满足了吧。钓鱼这种事,每年最多钓一次,所以才好玩啊。”

我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帮他买钓竿。

“才不是呢。而且,下次我想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儿子一脸期待地问,但老实说,我受够了钓鱼这件事。

“好啊,如果有办法请假……”

儿子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并不是只有钓鱼这件事而已,我这个从事服务业的爸爸,很难排在周六、周日休假。虽然儿子能够理解这件事,但还是不太能接受,也许他已经隐约察觉到,爸爸的这句话是为了爽约留下伏笔。

“爸爸和太一都赶快吃吧。”

太太露出苦笑,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用开朗的声音催促我们。我吃着小竹䇲鱼,频频说着“好吃、好吃”,试图弥补内心的愧疚。然后我猛然发现,即使换了一个很新潮的菜名,如鲠在喉的感觉依然没变。

在岛上的生活突然浮现在脑海。

我和我妈两个人孤单地坐在餐桌旁。然后,再度听到大叔粗犷的声音……

不知道是否有所谓的“肉眼看不见的连锁”,吃了小竹䇲鱼的三天后,我下班回到家,在儿子上床睡觉后,太太递给我一张明信片。寄信人是真野美咲,我在岛上读书时的同学。

滨崎,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我从岛本那里打听到你的地址。下周因为工作关系(我目前是小学老师)将去东京,不知是否能够抽空见面?关于爸爸的事,我有话要告诉你,希望你可以安排时间和我见面,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下也无妨。等你的联络。

她的住址仍然没变,而且还留了手机号码。她不是写信,而是用明信片联络我,很有她的风格。她一定从岛本口中得知我已结婚,所以努力避免引起我太太不必要的怀疑。

太太虽然不会检查我的手机,但似乎对不是新年期间却有女人寄明信片到家里感到好奇,所以已经看了内容。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

太太试探地问我。如果对方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写信,或是向岛本打听我的电子信箱。

“是我高中同学,比起她,我和她爸爸更熟……不,是有一段时间接触比较频繁。”

“难怪她在明信片上写‘爸爸的事’。”

太太点了点头,终于放心了,她似乎很在意这件事。关于以前在岛上的生活,我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我爸失踪后,我和我妈两人过着贫困的生活。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她虽然很想深入了解,但或许对“失踪”这两个字有所顾忌,所以并没有追问。

小竹䇲鱼让我想起了大叔粗犷的声音,但在此之前,先说说我爸的事。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秋天,我爸失踪了。吃完晚餐,九点多时,他说要去买烟,出门之后,直到隔天早上都没有回来。

会不会发生意外了?虽然我很担心,但第二天还是照样去上学,回家的时候,满心期待着一打开门,就可以看到我爸,却不见我爸的身影。我妈当天就去报警,但没有听说附近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妈打电话给亲戚和我爸工作的造船厂,都没有打听到任何消息,我妈挂上电话时,故意大声地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搞不好附近的Cherry牌香烟卖完了,去远处的自动贩卖机的时候,不小心跌倒在橘子园旁边。”

我妈说完,穿上了大衣,催促我也穿上夹克,在和我爸前一天离家相同的时间,一起出门去找我爸。

我们住在低矮的山麓下,走出家门后,继续下山走到平时我爸去买烟的那家海岸路上的酒铺的自动贩卖机处,然后,又去了其他几个有自动贩卖机的地方,在镇内绕了一周。位于岛屿北侧的海边小镇地方并不大(尽管我是在第二次婴儿潮期间出生的,但小学的每个学年只有一个班级),所以即使沿途确认了橘子园和侧沟,也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我们没有找到我爸,也没有看到有人倒在路旁的痕迹。我和我妈两个人走在海岸旁的国道上,发现有几对情侣等间隔地坐在栈桥前方的堤防上。

大家都把车子停在栈桥旁的空地上,来这里看刚落成的白纲岛大桥。

外形像彩虹的吊桥上并没有点灯,只有道路桥上等间隔的白色路灯照亮而已,但浮在海面上的光带在乡下人眼中已然是充满幻想的灯光效果。

“大桥真漂亮。”

我看着大桥说。我妈回答,好像项链一样。但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我不知道当时我妈在想什么,但我看着那座桥,突然感到不安,担心我爸去了大桥的另一端,所以不敢多看。

只要我爸还在岛上,早晚会回来,但如果他走到桥的那一端,就不会再回来了。虽然现在知道,白纲岛大桥只是连接邻岛的大桥而已,当时也曾经几次从那座大桥前往本岛;但仍然忍不住觉得,悬在夜空中的日本最长吊桥的另一端,是一个未知的、充满魅力的城市。

隔天晚上九点,我妈和我再度沿着相同的路径走了一圈。第三天、第四天的晚上也出了门,但与其说是出门找我爸,不如说更像百度参拜[在神社或寺庙内的一定距离来回走一百次祈愿的仪式称为百度参拜。]的仪式。

我们在走路的同时做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就是在我爸失踪的一个星期后,在电线杆和布告栏上贴了寻人启事,上面有我爸的照片和当天穿的衣服等特征。那是我妈所属的町内会妇女部帮忙制作的,一方面是因为我妈个性开朗,另一方面,当时的时代也充满互助精神,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

当时也以消防队为中心,动员了全町的人一起去找我爸。

我爸向来沉默寡言,但在衣着方面很讲究,经常喜欢穿有图案的衬衫。失踪的那天,他穿了一件有长颈鹿图案的红色衬衫。我爸曾经说,这件衬衫的主题是夕阳西沉的非洲大地。参加儿童会举办的亲子远足去动物园时,他也穿了这件衬衫,所以加洗了当时拍的照片,贴在寻人启事上。

“如果是陌生人看了,可能会把他当成黑道兄弟。”

我妈看着寻人启事苦笑着说,随即又接着说,但这样也许比较容易找到。当时的连续剧中经常有丧失记忆的剧情,我妈一脸正色地对妇女部的人说,我爸可能发生意外丧失了记忆,不知道走去哪里了。听的人也觉得很有可能,因为我家没车,他们就帮忙开车在整个岛上以及邻岛到处张贴寻人启事。

因为白纲岛大桥的车道下方还有一层道路,所以可以徒步过桥。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亲切善良。

如果是现在,就会在寻人启事上留下附近警局的地址和电话,但当时理所当然地写了我家的地址和电话。或许是这个原因,我们曾经多次接到一个感觉像是绑匪勒索赎款、听不出是男是女的模糊声音打来电话说:“滨崎秀夫已经死了。”也好几次收到没写寄件人名字但内容相似的信。

我们并不是完全没有想到我爸已经死了的可能性。因为没有任何意外的迹象,我妈家的亲戚虽然觉得于心不忍,但还是觉得该有人提醒一下,所以难以启齿地问,爸爸会不会自杀了。我听到时,忍不住流着泪想,八成是这样。

但是,我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他不可能自杀,因为根本没理由。他既没有欠钱,也没有生病,还和洋平约定,要一起去东京梦幻乐园。”

我妈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把亲戚赶出了家门。只要有人说我爸死了,我妈就和对方断绝关系,每天晚上继续在镇上寻找。

“你也陪你妈妈一起去吗?”

我喝着啤酒,停顿了一下,默默听我说话的太太开了口。

“有差不多半年的时间,我每天晚上陪她去,但渐渐就不再去了,到了初中二年级之后,就完全不去了。”

“青春期的时候会觉得和妈妈一起去散步很丢脸。”

虽然一方面也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但应该还另有原因。

“不,我想八成是因为大叔的关系。”

我再度拿起美咲寄来的明信片。关于爸爸的事……事到如今,她想告诉我关于大叔的什么事?

我爸失踪的翌月,我妈开始去一家综合医院当清洁工。

要是我爸死了,至少可以领到一些保险金;但失踪的话,不仅领不到任何钱,还少了我爸在公司上班的那份收入。

我妈短大毕业后立刻结婚,成为家庭主妇,完全没有工作经验;但现在她从清晨就出门上全天班,假日时也去农家或蔬菜收购站帮忙。只要有人介绍工作,她就去上工赚钱。

因此,假日的时候,我通常都独自在家。虽然并不是没有同学陪我玩,但升上六年级后,很多同学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上午都要去补习班,我整天无所事事。

我知道我家没钱让我去读补习班,因为每个月拿营养午餐费的信封袋回家时,我妈几乎每次都跟我说,后天就发薪水了,让我去跟老师说,再等两天就会缴。再加上我妈经常很忙,晚餐有时候只吃面包或是乌冬面。

看到我妈每天从早工作到晚,我知道自己不可以抱怨,至少应该自己准备晚餐;但是做晚餐必须有食材,虽然我妈每天会在桌子上放三百日元给我买面包,但三百日元能够买的食材相当有限。

于是,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去钓鱼。

我不太喜欢钓鱼,小时候和我爸一起去钓鱼时,钓钩曾经刺进我的大腿,让我吃足了苦头,但现在长大了,应该不会有问题。我从户外的储藏柜中找出我爸以前使用的钓竿,去了海岸路上的钓具店。

“我不想钓大鱼,但希望多钓几条鱼。”我对钓具店老板说。老板给了我假饵钓钩和鱼饵,我记得两样东西总共两百日元。

买完之后,我走去堤防。才把钓线放进水里,就有两条小竹䇲鱼上了钩。每次一放下去,就有鱼上钩,钓了一条又一条。钓鱼的地方离我家很近,我很懊恼为什么之前都没有想到这件事。

堤防上有很多来自岛外的钓客,听说这里是钓鱼杂志也介绍过的知名钓场,这种地方往往是住在附近的人反而不知道。

我钓了五十条小竹䇲鱼回到家,我妈已经下班回来了,看到我钓的鱼,简直又惊又喜。

我妈教我刮鱼鳞、去鱼头、取出内脏,我们一起站在厨房里,做了一大盘炸竹䇲鱼。由于竹䇲鱼太小,无法顺着鱼骨将鱼肉片下,所以就连骨一起裹上面衣。我把刚炸好的鱼蘸上美乃滋放进嘴里,连叫着烫,但好吃得快要流泪了。

虽然有些小鱼刺留在嘴里,但只要拿出来就好了。

我妈也连声说好吃。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散步时,指着堤防的方向告诉她,就是在那里钓的鱼。于是我们改变原本的路线,走去堤防。

“洋平,来喝果汁。”

我妈在酒铺的自动贩卖机前停下脚步,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零钱,投进细长形的投币孔。我看着发出淡光的按键,不知道该选哪一种果汁。我妈可能不会帮自己买,所以最好挑选可以一起喝的果汁。她不喜欢喝碳酸饮料,所以选苹果汁吧。

我这么想着,伸出手时,我妈抢先伸出了手。只听到“哐啷”一声,罐子掉到取出口的声音。是我最爱的葡萄汽水。

“小孩子不必想那么多。”

我妈说着,拿出汽水放在我手上,然后又为自己买了苹果汁。那天晚上,堤防上也有好几对情侣,但我妈站在一对情侣身旁,破坏了他们形成的等间隔,然后打开了果汁罐上的拉环。

我也打开拉环,然后看着桥。光带的另一端,是一片黑暗。

“爸爸买了烟之后,可能也来过这里抽烟。”

我妈抬头看着桥说。我觉得很有可能。地上有好几个烟蒂,旁边那对情侣中的男生也在抽烟,白天在这里钓鱼的人也几乎都抽烟。

长大之后,我仍然无法理解抽烟的乐趣,但眺望着静静的大海抽烟的感觉应该远远胜过在家里抽烟。葡萄汽水好喝得不得了。

“这么漂亮,想要去对面看看也在情理之中啊。”

我妈的眼中好像泛着泪光,但我决定认为那是眼睛反射了海面的光,否则,我会放声大哭。我决定说个冷笑话。

“明天的竹䇲鱼(滋味)是啥滋味?”[日文中的“竹䇲鱼”和“滋味”的发音相同,所以这句话为利用谐音的冷笑话。]

我妈停顿了一下大笑起来,旁边那对情侣也跟着笑了起来。于是我知道,我们母子会继续等待我爸回来。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我决定以后每个周末都来钓鱼。

每次钓到小竹䇲鱼,隔天煎来吃,第三天再用加了葱姜的醋腌成南蛮渍,连续三天都吃鱼,却百吃不腻。

我记得那是我开始钓鱼的第三个周末。

那天钓鱼时,鱼无法像第一次那样接二连三地主动上钩。钓了一个小时,水桶里只有五条小竹䇲鱼。

“哎哟,怎么只钓到这么小的竹䇲鱼?”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肩上挂着小冷藏箱的大叔探头看着我的水桶,一脸不屑的表情。我很生气,默默转头看向大海的方向再度垂钓起来。没想到大叔说:

“这么小的鱼,吃再多也饱不了肚子吧?放它们回大海,等它们长大之后,再把它们钓起来。”

说完,他拿起我的水桶,对着大海一倒。

“你在干什么?”

我简直气坏了。因为我钓鱼不是为了好玩,而是为晚餐加菜,但大叔并没有因为我大声吼叫就感到害怕。

“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给你,代表我的歉意。”

大叔脸上却没有丝毫歉意,他打开冷藏箱,把里面的鱼都倒进了我的水桶,几乎都快漫出来了。那些都是又肥又大的竹䇲鱼,差不多有二十厘米长。

“不管是炸着吃,还是吃生鱼片,都很赞哦。”

“但是,那么多……”

虽然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没有勇气拒绝。当时我心里盘算着,他把我的五条小竹䇲鱼丢进海里,我拿两条应该不成问题。

“你们可以全家一起吃。你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吗?”

“没有。”

“有没有兄弟姐妹?”

“也没有。”

“那可以放进冰箱冷冻,晒成鱼干,或是把鱼肉片下来做成鱼松。不必客气,带回家吧。”

“哦……”

他用比我洪亮三倍的声音对我说,我只能顺从地答应,立刻开始收拾,然后拎着装得满满的水桶,没有向他道谢就逃回家了。

这是我和大叔——真野幸作的相识。

“听起来他这个人很不错啊。以前经常可以遇到这种人,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也曾经有长辈送我自家院子里种出来的石榴。”

太太似乎对大叔的印象不错。可能是因为刚才流着泪听我说了我爸失踪的事,所以听到之后有人向我亲切地伸出援手,就觉得他是一个充满慈悲的人。但是,那个时候,大叔应该还不了解我家的状况。

“如果只有一两次,当然会很感激。虽然我对大叔送我那些竹䇲鱼觉得有点奇怪,但我妈并不觉得有太大的问题,做出来的生鱼片和炸鱼都很好吃。”

把鱼肉沿着鱼骨片下来后切成两半做成的炸鱼肉质很厚实,我至今仍然记得一口咬下去时,满嘴的鱼香味。最令人开心的是不必在意小鱼刺,可以一起吃下去。生鱼片也很弹牙,却一下子就在舌尖融化了,简直就是极品的美味。

“他女儿会寄明信片给你,可见你们之间的接触不止那一次。”

“虽然我很希望只有那一次而已。”

或者说,不应该让他见到我妈。这样的话,也许两三次后,他就不会再找我了。

翌周周末,我在钓鱼时,大叔又来了。那天虽然没钓到几条竹䇲鱼,却钓到不少小鲷鱼;所以即使我知道大叔走了过来,也没有丝毫地不高兴,也许我内心在等待他出现。

“啊,今天的成果不错嘛,抹点盐烤来吃很不错哦。”

我得意地笑了笑,大叔再度打开冷藏箱的盖子,里面放着大乌贼。

“这是莱氏拟乌贼,还活着呢。生鱼片的味道可赞了。你妈妈会杀乌贼吗?”

我家从来没吃过自己杀的乌贼生鱼片,看着浑身发出黑光的乌贼,我很怀疑我妈敢用她白皙的双手去摸。于是,我对着大叔摇了摇头。

“是吗?你家离这里近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吭气。

“好,那厨房借我用一下,我帮你杀。”

要去我家吗?我有点被吓到,但无法反抗他,只好收拾东西,带着他去我们租的平房。大叔沿途接二连三地问了我很多问题。

你今年几岁?读几年级?家里有什么人?喜欢钓鱼吗?功课好吗?

我来不及仔细思考,就小声地回答了他提出的所有问题,也告诉他我和我妈相依为命的事。大叔走过电线杆时,瞥了一眼上面的寻人启事,但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他那是我爸,所以就没有吭气。

大叔应了一声“是吗”,告诉我说,他也有一个和我相同年纪的女儿。我问他的女儿读哪个学校,然后问了不少问题,知道他住在岛屿南侧的镇上。

大叔住的小镇渔货量很丰富,我们学校上社会课时搭公交车去渔港参观过。清晨出去捕鱼的渔船刚好回港,渔船上不断卸下刚捕获的鲷鱼和䲠鱼。

“你是渔夫?也会钓鱼吗?”

我发问后,才发现大叔并没有拿钓竿。

“我不是来钓鱼的。听说大桥落成之后,有很多钓客从外岛来到这里,我来这里做生意。因为钓客难得过大桥来,如果什么都没钓到会很遗憾,所以我就来这里卖鱼。”

“啊?所以?”

“不必担心。我怎么会向小孩子要钱呢?而且,今天大家的成果都不错,没必要向我买鱼,这些是卖不出去的。”

大叔说完,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豪爽的笑容。回到家里,我从后门带他来到厨房,他拿起架在流理台上的砧板和菜刀,动作利落地开始杀乌贼。

这时,我妈回来了,看到家里有陌生男人,忍不住愣了一下。我告诉她,就是上周送我竹䇲鱼的大叔,我妈立刻彬彬有礼地向大叔道谢,说要付乌贼的钱。大叔坚持不肯收,两个人说着“一定要付”“我不能收”,争执了半天,最后,我妈似乎被大叔的大嗓门说服了,把蔬菜收购站送她的蘑菇转送给大叔,总算结束了争执。

没想到,那次之后,大叔每隔一周,就会来我家。

“他看上你妈妈了?”太太问。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能?”

“对啊,我虽然只看过照片,但你妈妈真的很漂亮。”

我妈在我离开岛屿的第五年生病去世了,我在两年后结了婚。

“有大叔看到家里没有男主人,就居心叵测地三天两头来家里,你妈妈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

“大叔在这方面做得很巧妙,起初都刻意保持距离,让我妈没办法拒绝他。”

即使送鱼上门时,也只是走进厨房而已,邀请他去客厅坐一下,他也绝对不会踏进客厅;倒茶给他时,他总是当场喝完,不多逗留就转身离开了。当我妈对他说,不好意思整天收这么贵的鱼时,他就连续好几次送他女儿烤的饼干和玛德琳蛋糕上门。

“我女儿迷上做糕点,但我们家里的人都不爱吃甜食,可不可以请你们帮忙吃?”既然大叔这么说,我妈当然不得不收下。花生饼干中使用的不是做糕点专用的花生,可能用了零食的花生,所以花生周围都是咸咸的。虽然我很喜欢这种味道,但一吃就知道不怎么高级。

我妈买了手帕之类的作为回礼后,大叔就送来更大的鲷鱼,所以和他之间的礼尚往来似乎没完没了。

“他真的是看上你妈妈了吗?我觉得只是一个亲切热心的大叔而已。”

“才不是你想的这样呢。他只有在我妈面前很客套,但经常问我很多关于我妈的事。”

我妈在家时,大叔总是很快就离开了,但家里只有我的时候,他常常一坐下来就赖着不走。不只是在家里,他曾经对我说,一直用鱼皮假饵很无聊,于是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教我投钓。

在抛竿后等待鱼上钩时,他一直打听我妈的事。

你妈原本就是岛上的人吗?今年几岁?她的父母还健在吗?我听说了关于你爸爸的传闻,那是真的吗?

“是不是一听就知道别有用心?为了避免大叔有非分之想,我告诉他,我爸只是下落不明,没有和我妈离婚,也没有死。我妈会一直等我爸回来。”

“大叔说什么?”

“他只是‘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好像很失望。”

即使用投钓的方式,也只钓到和用假饵方式差不多的三条小竹䇲鱼。

两个星期后,大叔又若无其事地带着大鲈鱼上门了。他有时候不仅会带他女儿做的甜点,也会送海苔酱或是小鱼干。

“你妈妈不会觉得很烦吗?”

“我妈已经放弃了。每次看到她笑着收下大叔送来的东西,我就火冒三丈,对我妈说,简直就像是穷人在接受施舍,难道不觉得丢脸吗?拒绝他不就好了吗?”

即使我对我妈大吼,我妈也总是静静地露出有点为难的笑容说:“因为收下他比较高兴啊。”

我们为什么要让他高兴?我越想越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可能不和我妈打照面,晚上也不再和她一起出门散步了。

“而且邻居也察觉了大叔的事,有人对我冷言冷语。”

你快要有新的爸爸了,太好了。

“那一定很痛苦。对了,大叔没有太太吗?”

“没有,在认识我的两年前死了。”

我是在和大叔断绝关系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因为我爸爸没有死,不管大叔有没有老婆都和我没关系,也从来没想要确认。

大叔自己做了让我们和他断绝关系的事。在我上初中三年级的秋天,我爸失踪已经满三年了。

大叔平时来我家时总是穿得很随便,这天他穿着西装上门,头发梳得很整齐,手上拿的不是鱼,而是一束白色的百合花,而且不是从后门,而是从大门进来。

我记得是星期六下午大约三点。门铃响了,我去开了门,但打开玄关的拉门时,一下子没有认出站在眼前的是大叔,我妈跟着出来后,也惊叫了一声:“哎哟。”

请他进客厅时,他也没有像平时一样说:“在这里就好。”他把鞋子整齐地放好后,跪坐在客人用的坐垫上。我记得那天第一次为大叔端咖啡。

大叔对我妈说:“我有重要的话要说。”我站在门口张望,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叔说:“洋平,你也一起听吧。”于是,我坐在我妈身旁,隔着桌子面对大叔。

大叔把花束放在我妈面前说:

“佳子,你等你丈夫回来整整等了三年,你很了不起,但这种等待的日子可不可以到今天为止?否则,你无法走向新的人生。你还年轻,应该告诉自己,你丈夫已经死了,应该思考更轻松的生活方式,对洋平来说,这样也比较幸福。”

虽然他说话一如往常地大声,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很认真。虽然我不希望大叔当我的爸爸,但我觉得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我妈也像平时一样满脸无奈地点头。就在这时——

我妈的双手用力拍着桌子,桌上的咖啡杯翻倒了,褐色的咖啡溅在白色的百合花上。

“别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我丈夫还活着,一定会回来这里,所以,我要在这座岛上、在这个家里等他回来,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都没有关系。请你以后别再来我家了,谢谢你以前的照顾,但早知道你会说这些话,我就不会接受你的任何东西。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我妈大声而坚决地对大叔说。

大叔拿开坐垫,再度跪坐在榻榻米上,深深地鞠躬,额头碰到了榻榻米。

“真的很抱歉,请你原谅我。”

我妈没有回答。大叔站了起来,再度深深地鞠了一躬,对我说了声“多保重”,就走了出去。我妈当然没有送大叔,我也没有出去送他。因为我被我妈的气势吓到,说不出话来。

那天之后,大叔没再来我家,每天晚上,我再度和我妈一起去镇上散步。

“大叔和你妈妈都很可怜。”太太叹着气说。

“有什么办法?谁叫他说了我妈最忌讳的话。”

你丈夫已经死了……难道没有其他的表达方式吗?

“他一定是笨嘴拙舌的人。他对你说完‘多保重’,你就没再见过他了吗?”

“不……”

我很快又见到了大叔。

大叔离开后,我妈仍然盯着桌子,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想把咖啡杯收进厨房,拿了托盘和抹布走了回来。

我妈没有看我,静静地说:“洋平,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妈妈一个人静一静?”

我内心不禁感到不安,担心她会做傻事,但还是“嗯”了一声,走了出去。我躲在门口,听到我妈在哭。原来她一直忍着泪水。也许她内心百分之九十九认为我爸已经不在人世了,但赌上最后的百分之一,一直撑到了今天。

不能让我妈知道我听见她在哭,我从储藏柜中拿出钓具,来到海岸路,走向堤防。虽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堤防旁并没有像平时一样见到情侣的身影。

只有大叔站在那里。

他似乎看着远方桥下的海面。当我走近时,他发现了我,缓缓转过头,露出了寂寞的苦笑。

“现在要钓鱼吗?今天有红潮,就别钓了。”

听到大叔这么说,我从堤防探头张望,发现大叔说得没错,海面看起来是混浊的红褐色。

“我说洋平啊。”

大叔站在我身旁。大叔的身材高大,嗓门也很大,一直让我感到有点畏缩,但那时候我发现自己稍微长高了。

“既然已经惹你讨厌了,那就请你顺便告诉我,如果知道你爸爸不是失踪,而是死了,你和你妈现在会怎么样?”

我并不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虽然我不太能够确定,但可能会回到H市内的外公外婆家,或许可以过得比现在更轻松。我记得我外公是公司的高级主管。”

“是吗?这样的话,你妈就不会满手是茧,或许可以找到理想的再婚对象。”

“那就不知道了。因为我妈当初不顾父母的反对,跟着在学生时代认识的爸爸来到这座岛上,搞不好并不会再婚。”

“为什么会遭到反对?”

“我也不太清楚,以前好像听说和我外公的想法不太一样。”

“原来是知识分子。但无论如何,得知你爸爸死了,你们的生活应该会比现在幸福。”

“我爸爸没有死。”

我说了这句话,好像卡在喉咙的鱼刺终于拿了出来。之前我一直以为是为了我妈这么想,这时我才终于发现,原来我自己也希望相信我爸还活着这件事。

所以我之前看到我妈接受大叔才会那么生气。

“是啊。真的很对不起。”

大叔双手放在腿上,深深地对我鞠躬。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对大叔不再像之前那么厌恶,但也不希望以后再像以前那样见面,只是我觉得好像忘了说什么重要的话……就在这时——

“哇,海面上好像漂浮着许多星星。”

一对情侣把车子停在空地后向这里走来,那个女生看着大桥的方向大声叫了起来。

“那我就去摘海星星送给你,嘿嘿。”那对情侣中的男生立刻殷勤地对女生说。

“哪里是海星星,那只是反射的光而已,是冒牌货。”大叔吐槽说。

“大叔,你看过真正的海星星吗?”

“你没看过吗?”

我觉得他只是在忌妒那对幸福的情侣,所以用讽刺的语气问。大叔恢复了平时的豪爽,对我露齿一笑,拿起我放在脚边的水桶,然后在把手上绑上绳子,似乎打算打一桶海水。

大叔跳上堤防,把水桶丢进海里,然后拉了起来。

“洋平,看仔细了,因为只有一刹那。”

大叔说完,把水桶里的海水倒进了漆黑的海面。

海面发出蓝蓝的、蓝蓝的光。

海面上闪烁着我从来没见过的透明的蓝色光芒,转眼就消失了。

海星星。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

“再见。”

我还来不及问大叔,大叔已经从堤防上跳了下来,把水桶放在呆然望着大海的我的脚边,转身离开了。大叔的背影没有走向空地的方向,而是走向漆黑的栈桥,在和他离别的这一天,我才知道他是开自己的船过来的。

“大叔真的很不错啊,也许他说了不该说的话,但直到最后,都对你很好啊。”

太太说完后站了起来,去冰箱里拿了新的啤酒给我。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这么认为,只怪我当时太幼稚了。”

我为太太的杯子里也倒了啤酒。

“大家都差不多啦,以前父母无论说什么都要反驳,但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父母说的话都很正确。”

“是啊,今天能够和你这样聊一聊大叔的事真是太好了。”

“但他女儿要和你说什么?”

“嗯,我也很在意,所以打算和她见面。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美咲寄明信片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和太太聊了之后,拔除了关于大叔的记忆中的尖刺,而且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地找借口和别的女人见面。

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太太。那是我升上高中后的事。虽然不需要特别隐瞒,只是也不值得特别提起。

因为大叔让我看到海星星之后,我的确没有再见过他。

美咲参加的学习教材学会在某大学举行,我和她约在大学附近的一家饭店的咖啡店见面。当儿子学校在周六、周日举办运动会时,我至少要提前一个月向公司申请,但非假日请假就比较方便。

距离和她约定的下午三点半还有十分钟。

我听从我妈的建议,读了岛上两所高中里的位于岛屿南侧、升学率比较高的那所高中。父亲的寻人启事虽然已经褪色,仍然有几张留在镇上的电线杆上,但每天骑自行车前往经过两个街区的通学路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一张。

和我读同一所中学的同学问我要不要加入篮球队,我看到篮球队假日也要练习,所以就参加了。虽然练完之后,总是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但还是每天都和我妈一起散步。

升上二年级后,我和真野美咲分在同一个班级。

渔夫镇有很多人都姓真野,我们班上就有两个人,整个学年有十几个同学姓真野,所以并没有听到她的名字就想到她和大叔可能是一家人。大叔在提到他女儿时从来没说过她的名字,而且我根本忘了大叔有女儿这件事。

我和美咲在运动会时被分在同一组制作班上的牌子,下课时和放学后,经常一边做牌子,一边聊天。我们这一组总共有六个人一起制作牌子,美咲做事有条有理,向大家发出指示,所以作业进行得很顺利。

她应该具备了领导的资质,也了解每个人擅长的事,一开始就指挥谁负责写字,谁负责画画。虽然心里嘀咕,希望可以做更轻松的工作,但听到她问:“没问题吧?”就情不自禁地回答:“没问题。”也没有人在背地里抱怨。

因为她自己负责最辛苦的工作,所以,在其他组一边抱怨一边猜拳决定分工时,我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有时候会一直做到太阳下山,因为中途和她同一个方向,所以我通常骑自行车载走路上下课的她到她家附近,有时候就在她家附近的海岸聊天。

虽然只是聊哪一班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之类无聊的话题,但我希望在运动会结束后,我们也可以一起回家,可以继续像这样聊天。我在脑海中模拟了各种情况,打算在运动会那天告诉她。

没想到现实和我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运动会的前一天,我们把牌子设置在运动场上,然后一起回家。她跳下自行车时说,有东西要交给我,我们走去海岸,她递给我一个小纸袋。英文报纸图案的纸袋中飘出甜甜的香草味。

也许她和我的想法一样。我隐约感觉到这一点,我接过纸袋后愣在那里,思考着是不是该把原本明天要说的话提前告诉她。说话向来干脆利落的她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对我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这是一点心意。”

我也鼓起勇气开了口:“我可以打开吗?”

她点了点头,我当场打开了用金色星形贴纸封住的纸袋。里面装的是星形的饼干。

“我可以吃吗?”

我把一块饼干放进嘴里,拖延了重要的话。饼干的味道和口感都似曾相识,我以为手工饼干的味道都差不多。连续吃了三块,更加确信和我之前吃的是相同的饼干,因为饼干中带着咸味的花生是最主要的证据。

她的名字和大叔的名字在脑海中连接在一起对我造成了极大的打击,我久久说不出话。她可能误以为饼干太难吃了,抱着头不敢看我,开始解释饼干做得不好吃的原因:

“因为我好久没做饼干了,所以忘了怎么做比较好吃。是不是做得太干了?我只有在刚做好时试了一下味道……早知道应该在冷却后再试吃一下。读中学的时候,我每个星期都会做一次,因为我爸爸去做义工的那个家庭的人都很喜欢吃,我还一度打算向这个方向发展。”

我应该澄清误会,想对她说“很好吃”,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辩解,但因为慢了一拍,听到了一个刺耳的词。

“义工?”

她惊讶地抬起头。

“是我爸爸以前的朋友,因为老公死了,只剩母子两人相依为命,我爸爸隔周会送鱼或是我做的点心给他们。”

“你爸爸这么说的?”

“对啊。爸爸还说,比起鱼,他们更喜欢我做的饼干,叫我多做一点。”

我思考着自己的措辞。

“他有没有说,那户人家的儿子和你同年?”

“没有,只听说是母亲带着一个孩子的单亲家庭,我还以为是比我年纪小的女孩……该不会……”

“大叔把鱼和饼干送到我家,但大叔并不是我妈的朋友,原本也不认识,更不是什么义工,简直笑死人了。他整天往我家跑,想要追求我妈,结果被狠狠地甩了。”

“不可能。我妈妈在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生病死了,爸爸不可能在我妈妈死了才两年多,就喜欢别的女人。那天我爸爸出海打鱼,无法为我妈妈送终,这件事让他一直懊恼不已,所以他想要为别人做点什么,想要消除内心的罪恶感。刚好在这时知道你家的事,才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帮忙。”

“即使是这样,他的伪善行为也造成了我们的困扰。我们不是也送了你们蔬菜和手帕吗?你爸却觉得自己在做义工,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况且,我爸并没有死。”

说完,我把装了饼干的纸袋塞还给她,骑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义工、义工、义工——对十几岁的我来说,没有比这两个字更屈辱的字眼了。

那天之后,除了有事需要联络以外,我不再和她说话。我们做的运动会牌子在全学年十五个班级的评比中,得到了第七名这种既不值得庆祝,也不需要难过的名次。运动会结束后就立刻拆除了,没有人为此感到惋惜。

幸好三年级时我们不同班。毕业后,她去了关西的大学,我进入大型超市工作,被分配到东京郊区的分店。

虽然我妈希望我继续升学,但我高三那一年,日本刚好处于泡沫经济的巅峰,即使只有高中毕业,我也符合一流企业的招聘要求。我的高中老师也说,与其没有明确目的、为了读大学而读大学,不如趁现在找工作。我听从了老师的建议。虽然我妈仍然不太同意,但听到来学校招人的公司名字,总算点头答应了。

也因为如此,在我开始工作到我妈去世的五年时间里,我能够寄生活费回家,也能够在可以看见大海的墓园里为她建了一个不大的坟墓。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想到这里,美咲出现了。

“对不起,开会有点耽误了。”

她用好像对每天见面的同事打招呼的声音轻松地向我道歉,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咖啡冷了吧?顺便帮你点一杯新的。”

美咲看着我面前那杯几乎没有喝过的咖啡说道,不等我回答,就找来了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

“滨崎,你一点都没变,我从很远就认出你了。我已经变成大婶了,但留在老家的同学都差不多是这样。”

美咲一口气聊着她已经穿不下二十多岁时的衣服,走楼梯会上气不接下气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我仍然看到了她当年的面容,完全感受不到二十年的岁月,也可以想象她担任小学老师,每天和学生相处的身影。

但她紧张地说个不停,想必是原本要告诉我的那件事太难以启齿。服务生送来咖啡时,她才终于停了下来。

我在服务生离开的同时开了口。

“你找我有什么事?你在明信片上说是关于你爸爸的事,你爸爸怎么了?”

美咲微微低下头,当她抬起头时,喝了一口咖啡,直视着我的双眼。

“半年前,我爸爸接受了肝癌手术。”

她说的内容并不意外。我猜想大叔临死之前,可能交代了她什么事,就像我妈也交代了我一件事。

“他说原本打算带进坟墓,但他至今仍然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所以决定告诉我。我听了之后,觉得是不是我也该把这件事带进坟墓,但又觉得直接告诉当事人比较好。正当我在为这件事犹豫烦恼时,刚好要来东京出差,我决定告诉你关于你爸爸的事。”

“我爸的事?”

“对,是关于你爸爸的事。”

我还以为她要告诉我,大叔在临死之前,都对我妈一往情深,没想到她在明信片上写“爸爸的事”,竟然是我爸的事。

“什么事?我应该比以前更沉得住气,你有话就直说吧。”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口渴不已,喝了一大口水。

“你爸爸已经死了,在二十五年前失踪当时就死了。”

美咲口齿清晰、缓慢地对我说。虽然事到如今,我渐渐知道这种可能性应该不存在,但仍然不时想象:失去记忆的爸爸在某个地方过着安静的日子,建立了新的家庭,儿孙满堂,生活幸福,只是心头不时会掠过一丝不安,觉得自己似乎忘了某件重要的事。

所以,听了美咲的话,我感到很不开心。

“你凭什么这么说?”

“你知道吗?濑户内海虽然风平浪静,但渔夫每年都会捞到几具尸体。”

“我在报纸上看过类似的报道,但并不是我爸,而且也不是每年有几具尸体,而是几年才会有一具尸体。”

“那是报案的数目,很多人打捞到之后,就直接丢回海里。”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一旦报案,就会接受严格的侦讯。渔夫并不想打捞到尸体,而是基于善意报警,但警方简直把发现的人当成了杀人后将尸体丢进海里的凶手。”

“怎么可能?”

“我原本也不相信,但是,我爸爸就是因为打捞到尸体去报案,结果被关了整整一天,所以无法为我妈送终。而且,报纸在报道时,不是都会写谁在哪里的海域打捞到尸体吗?你觉得有人想吃和尸体一起打捞起来的鱼吗?所以,一旦报案,只会让自己倒霉而已。”

“但也不能……”

“我爸爸打捞到你爸爸的尸体,却又丢回海里这件事真的这么罪大恶极,所以他二十五年来,都必须为此悔恨吗?”

大叔打捞到我爸的尸体。

“他怎么知道是我爸?”

“因为尸体身上穿着长颈鹿图案的红色衬衫,他担心是黑道的人,会为我带来危险。既然警方会怀疑打捞到尸体的人,黑道的人也可能会这么想。”

“我爸才不是什么黑道。”

“我知道。我爸爸打捞到尸体后不久,看到镇上的布告栏贴了寻人启事,呼吸都快停止了。只是他根本说不出口,自己打捞到这具尸体,但又丢回海里了,所以他写了匿名信,打了匿名电话通知家属这件事。没想到寻人启事非但没有撕掉,反而越贴越多。”

“原来那也是大叔,我们还以为是有人恶作剧。”

“你们会这么想很正常……如果不报上姓名,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不可能有人相信。我爸爸看了寻人启事上的地址,决定带着伴手礼亲自上门说明。结果看到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孩从那栋房子走出来,我爸爸悄悄跟在男孩身后,发现他去钓鱼。我爸爸上前和男孩聊天,但那种事不可能告诉小孩子,所以决定把鱼交给男孩,改天再上门说明这件事。”

“但是,见到我妈后他也说不出口,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所以就一直送鱼和饼干给我们。”

“他每次把车子停在栈桥旁的空地上,走去你家的路上都告诉自己,今天一定要说,今天一定要说,但每次都说不出口,回家的路上,他都会对着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合掌道歉。我爸爸和我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真的很抱歉,如果当初告诉你们,你们可以为你爸爸举办葬礼,也可以为他建坟墓。最重要的是,不需要一直等待。”

美咲对我深深地鞠躬,我不由得想起大叔那天的身影。

“不,大叔曾经想要告诉我们,那天他应该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告诉我们。他平时都穿得很随便,从后门进来,那天穿得很整齐,从玄关进来……大叔有没有告诉你?”

“没有,他只告诉我,最后一次搞砸了,可能就是指那天的事。”

“是我们搞砸了,我和我妈没有听完大叔说的话就把他赶走了。”

大叔那天带来的白色百合不是送给我妈的礼物,而是给我爸的供花。大叔可能打算把那束花丢到发现我爸尸体的地方,所以他平时都开车来我家,那天特地开船。

我太短视,一直以为大叔是来向我妈求婚的。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

“也许我妈知道我爸坠海而死。”

“什么意思?”

我妈在生命的最后半年期间,住在日本本岛〇市的一家医院,那是离我们的岛屿最近的一家医院。虽然我妈不想离开岛上的房子,但得知可以从病房看到大海和白纲岛后,总算答应住进这家医院。我懊恼不已,早知如此,应该更早带她去医院。

工作之后,只要有三天以上的连休,我就会回到岛上。

我妈总是为我准备烤肉之类的美食,母子两人一起吃饭。有一次我发现,她一直叫我吃,自己几乎都没吃。我很担心,她笑着掩饰说,上了年纪都这样,我也没有多问。

因为我们仍然像以前一样,入夜之后,在镇上散步。

两个月后,我独自吃完晚餐后,我妈一直坐在厨房的椅子上。我问她:“不去散步吗?”她回答:“这几天一直不舒服,所以没去散步。”隔天,我硬把她带去医院,医生立刻介绍了〇市的医院,但已经为时太晚。

虽然我对我妈掩饰说“幸好及时发现”,但我相信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有一天,我去探望她,发现她坐在病床上,看着窗外。当她看到我映在窗户上的影子时,注视着大海说:

“把我的骨灰全部倒进大海。虽然我原本希望把我的尸体丢进海里,但应该不可能吧。我不希望孤独地躺在坟墓里,所以拜托你成全我。”

虽然我当时答应了,但我妈死后,我在海边为她建了坟墓,把她的骨灰安置在那里。因为我以为她不想让我花钱,所以才这么说。我以为她花了大半辈子等待我爸,死后也希望有一个地方可以继续等待。当我爸有朝一日回到岛上,在结束他的人生时,我也会把他的骨灰和我妈的埋葬在一起。

但是,如果我妈是因为希望和我爸一起长眠,才要求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海中……

“这只是我的推测,也无法再向我妈确认,也无法了解我爸的死因。对大叔也一样,如果他知道我妈希望把骨灰撒在大海,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我回想起大叔在黑暗中消失的身影。曾经是渔夫的大叔也回到大海了吗?是否变成了海星星……

“我回家后会告诉他。”

“啊?”

“如果我刚才说的话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向你道歉。我爸爸还活着,手术很成功,他上个月已经开始出海捕鱼了,好像暂时还不打算退休。”

原来是这样。我忍不住有点泄气,随即感到高兴。

“是吗?原来是这样……那也请你顺便告诉他,说我很感谢他。这是我最该对他说的话。”

“如果是为了那些鱼,不必这么客气。”

“不,请你转告他,谢谢他让我看到了海星星。”

美咲想了一下:“噢,原来是那个。”她嘀咕道,“我知道了。”

她露出微笑,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按着眼角。我也乘机用握成拳的手背用力擦着眼睛。

和美咲道别后,我决定不直接回家。

下一个假日,我要回白纲岛,完成和我妈之间的约定。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妈和我爸长眠在同一个地方,不知道大叔愿不愿意开船带我去。

我要带着太太和儿子同行。结婚前,我曾经带太太回岛上扫墓,但儿子是第一次。我要和他在可以看见大桥的堤防上钓鱼,然后……

我希望可以让他看到海星星。

大叔会向我透露那个现象的秘密吗?

为了证明这个约定并不是无法实现的口头承诺而已,我要先去买钓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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