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的航道

望乡  作者:凑佳苗

“我们家小碧才是受害人。”

我并不是完全没有预料到深田碧的母亲会说这种话。虽然身为她女儿的小学班主任,我事先联络了她,但她让我站在玄关的水泥地上,自己站在高三十厘米的地方,双手叉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霸凌加害者的母亲坚决不承认自己女儿所做的事,试图利用所有可乘之机翻转立场。

随着媒体大幅报道霸凌相关的新闻,经常看到很多艺人和文化界人士大肆谈论“我也遭受过霸凌”,我对此很不以为然。

对那些正承受着霸凌之苦的受害者得意扬扬地谈论自己遭受霸凌的经验到底有什么帮助?激励他们会遭受霸凌是因为个性使然有什么用?根本不可能有孩子庆幸自己成为霸凌的对象。难道这些人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忍受了霸凌,今天仍然成为这么出色的人,所以叫那些遭到霸凌的孩子也不要认输,叫他们忍耐吗?这不是形同叫那些霸凌的受害者继续甘于受害吗?

这样到底帮了什么忙,又解决了什么问题?

难道他们误以为只有曾经遭受霸凌的受害者,才有权利指责加害者和教育机构吗?不,大部分人应该是同情深陷痛苦的受害者,努力想要激励他们。

但是,也有家长利用这种方式,试图把自己儿女的行为正当化,觉得自己也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就可以处于优势。

“说同学的坏话,把同学的东西藏起来,把同学推倒,最后还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小碧完全否认自己做过这种事,你却认定是她做的,把她视为加害者,只相信声称自己受害的同学所说的话。你有什么证据吗?”

“有好几位目击证人,都证明小碧同学做了这些事。”

“你说什么?那你告诉我是谁和谁说的?反正都是一群小孩子吧?这些同学想要陷害小碧的行为才是霸凌。”

“霸凌”。我很不愿意使用这个字眼。诽谤、中伤、偷窃、暴力,如果大人做出这些过当的行为就是犯罪,但发生在小孩子之间,就用“霸凌”这两个轻描淡写的字眼敷衍过去。至少应该用“虐待”“欺负”这些字眼,或许可以让小孩子强烈认识到这是身为一个人不该有的行为,但“霸凌”会让人觉得只是稍微严重一点的恶作剧而已。

从来没有名人公开声称自己是罪犯,但在舆论正视霸凌问题之前,曾经有多位名人神态自若地提到自己霸凌过其他同学,足以证明“霸凌”这个字眼的轻率。

“我之前就担心靠父亲的关系成为老师的人当班主任,迟早会发生这种事。虽说你是靠你父亲当上老师的,但你父亲当年的风评也并不好。如果你继续找我家小碧的麻烦,我会请律师在法庭上据理力争。”

今天的家访必须画上句号。因为学校高层叮嘱我,一旦家长提到“律师”“警察”“媒体”这些会把事情搞大的字眼,就必须先安抚对方“学校方面会重新研究”,然后撤退。

小碧上完社课,差不多要回家了。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她会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抱着母亲痛哭。我为自己终于找到离开的理由松了一口气。

这次的家庭访问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线索,却清楚了解到一件事。只要深田碧有这样的母亲,她的霸凌行为就不会结束。

我站在海边的停车场,回头望着位于坡道上方的深田家。那栋房子建在可以眺望夕阳沉入大海的高地上,屋顶和墙壁都是白色的,是目前岛上难得一见的漂亮房子。深田碧的父亲是牙科医生,母亲的哥哥是县议会的议员,算是岛上的名人。虽然每天眺望着濑户内海,但并没有让他们心胸开阔;即使住在白色的房子中,他们仍然是黑心黑肠。夕阳照在白色的房子上……

最近岛上纵火事件频发,真希望这个家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不能有这种愚蠢的想法。我摇了摇头,坐上了车,沿着西侧海岸线行驶。回学校后,还要向上司报告。深田碧的母亲说,要找律师在法庭上据理力争。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把这句话轻易挂在嘴上?

我当然不能反驳说“那校方也打算报警”,因为学校最担心外人发现校内的问题。在当今网络发达的时代,无论任何问题,到最后都会变成校方的错,所以连加害者的父母说话也咄咄逼人。

我读小学的时候,这种乡下小岛的小学有霸凌这种事吗?

通过县内的教师甄试后,我最初被分配到在县内人口数位居第二的F市新市镇内的一所小学。虽然少子化的问题日益严重,但那个学校每个学年有八个班级。我在这所大规模的小学中工作了五年,并没有发生任何重大的问题。去年,我提出了调动申请,回到了出生的故乡白纲岛,被派到白西小学任教。

通常即使提出调动申请,也不会如愿被派到自己想去的学校。但由于岛上的人口逐渐减少,没有人愿意主动申请来这里,很不甘愿地被派到这里的人也带着好像被流放到岛上的心情,很希望可以赶快调离,所以相关单位才会受理我的申请。相反,他们应该很欢迎有人提出这种申请吧。

我并不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回来岛上。由于父亲很早就去世,所以左邻右舍的大婶都称赞我当了公务员后回到老家孝顺母亲,但母亲身体很好,并不需要我照顾,在经济上也没有任何困难。她热衷于夏威夷舞,不管我在不在家,她都整天出门去岛外参加比赛、交流会。

我并不是完全不会做家务,所以对母亲出门也没有任何意见。父亲去世至今刚好满二十年,她一个女人独立把我抚养长大。看到她投入自己喜欢的事,我反而感到高兴,也尽可能避免母亲为我操心。

我在岛上出生、长大,大学读的是本县深山内的一所公立大学。对我来说,岛上并不是什么生活不方便的地方,搬回老家住,可以省下房租和生活费,而且我早就决定要搬回岛上,所以当然越早越好。

在东京工作的大学同学曾经问我,会不会对岛上的封闭空气感到无法呼吸,我认为这是一种偏见。虽然附近的大婶经常想要多管闲事地为我安排相亲,但彼此相识多年,建立了能够以一句“再漂亮一点我就可以接受”来轻松化解的关系。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觉得老家比较好。而且……

我的前任学校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刚好我当班主任的班级没有发生问题而已。无论学校发生任何状况,舆论都会将矛头指向老师。如果是班上发生问题,就认为班主任的资质有问题;如果是学校方面有问题,就认为校长的资质有问题。但我认为无论由谁来当班主任或是校长,问题还是会发生。

无论在哪里,都会有毫不犹豫地欺负他人的孩子。

我当班主任的五年级那一班也有霸凌,但在我发现之前,受害者的父亲已经发现了这件事,直接冲去加害者家中理论,我还没出面,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但是,加害者A并不是因为挨了别人父母的骂,认识到霸凌是不好的行为,从此洗心革面,而是因为受害人B虽然很乖巧,没想到B的父亲很凶,所以了解到不可以欺负B而已。A的父母也只是叮嘱,以后不可以再恶整B而已。所以,A开始善待B,睁大眼睛寻找下一个目标。

绝对不能相信“只要带着真心诚意沟通,对方一定可以了解”这种话。

新学年后,当我得知自己不再是A的班主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A被分到新班级后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新的霸凌目标C,一步一步地展开行动。骂C恶心、很臭,或是在走廊上绊倒C。这些或许还只算是霸凌,但逼迫C从家里带钱来,强迫C去偷东西就已经算是犯罪行为了。虽然在别人眼中,两者都是霸凌。

A的班主任是来自H市、比我年长三岁的前辈,热心教育工作,平时就很注意观察学生,所以在暑假之前就发现班上有霸凌现象。但是,A的父母不承认自己儿子的恶行,当初之所以对B的父亲屈服,是因为B的父亲比较年长,而且在地方上很有势力。这次觉得没必要向比自己更年轻、在地方上没有影响力的老师屈服。

即使其他学生看到,也无法相信那些学生。如果不提出证据,就死不承认。A的父母表明了这种态度,于是前辈拍下了A在教室内向C要钱的照片,在A的父母面前出示了这些照片。结果,A的父母说前辈偷拍,把他告上法庭。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前辈发生了车祸。晚上他从学校走回家时,小客车冲上了人行道。酒驾的司机以现行犯遭到逮捕,但前辈双腿骨折,必须接受六个月的治疗才能痊愈。前辈发生了这么重大的意外,但我去医院探视他时,发现他的表情比平时更平静。

“因为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死了,就可以解决问题,所以这次的车祸是我自作自受。至少我暂时不必面对那对父子了。”

前辈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最后,C在暑假时,转学到他母亲老家的小学,第二学期后,A开始专心准备考私立中学,所以也就安分了下来。前辈的病房收到了以A的名义送的一大把玫瑰花,前辈拒收,但学校高层命令他放在病房内,并要他写感谢函。最后,这一连串的事以沟通的方式顺利解决了。

我和前辈同时遇到了A这个学生,我们身为教师的资质并没有差异,只是运气好坏,造成了不同的结果。所以,我申请调到白纲岛的最大原因,就是希望自己在抽到下下签之前,躲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当我向前辈报告,我即将调回自己出生的故乡时,前辈对我说:

“这是聪明的判断,家乡的人一定会很珍惜你。我也希望自己出生在很有人情味的乡下。”

听到前辈的话,露出害羞笑容的我真是太傻、太天真了。

校长和学年主任听到“律师”两个字,都用力皱起眉头,责怪我是不是态度太恶劣了,并命令我隔天一早打电话去道歉。我想赶快离开,就回答:“我知道了。”然后回到了家,但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为什么道歉。

我并没有要求霸凌加害者的母亲道歉或是请求精神赔偿,只是告诉她,她的女儿是霸凌的加害者。

深田碧功课好,运动能力也很强,在班上是大姐大,但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件事,而且随时很在意他人,所以这个学生就变得很棘手。读小学期间,努力比才能更容易获得好成绩,只要平时上课认真听课,完成每天的作业,就可以在公立小学的考试中获得满分的成绩。

至于运动方面,运动会上不再举办跑步比赛,体育课的地板运动只要能在五、六年级学会前滚翻和后滚翻就好,跳高也禁止跨越式以外的方式。目前在体育方面,只要求学生做一些所有人都能够做到的事,谁敢拼,谁就能赢。

但是,升上六年级后,有些原本默默无闻的孩子身上某些在无意识中压抑的资质开始崭露头角。被深田碧欺负的三浦真衣就属于这种类型。和大家一起参加五十米赛跑时,她的成绩并不算太理想,但当她单独跑五十米时,就跑出了全学年最快的成绩。

当我在发自习作业时,误把第三学期使用的汉字学习卷发给学生时,也只有真衣完全写出了正确答案。但是,真衣从来不炫耀自己的厉害,面对无论是下课时间的游戏,还是聚会带的点心都喜欢出言干涉的小碧,她也总是乖乖服从。所以小碧到底对真衣的哪里有意见,才会对她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自从真衣被小碧和她的几个朋友关在已经废弃的造船工厂仓库内一整晚后,她无法再走出家门一步,当然也没有再来上学。

小碧的几个朋友说,她们只是听从了小碧的建议才这么做的。因为真衣在校外教学时曾经说,她既不怕黑暗,也不怕鬼,所以小碧提议去测试一下她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她们还说,真衣也有不对的地方,因为她既然会害怕,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谎?

虽然她们没有反省,但知道是因为做了不该做的事而遭到斥责,于是说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并写了道歉信给真衣,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对她做一些不愿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真衣的父母原谅了她们,事情也就这样落幕了。

这些学生的家长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做这些事时虽然没有恶意,但的确太过火了,所以有家长来向我道歉,也有的家长在我面前大声责骂孩子,却没有家长提出要去向真衣或真衣的父母道歉。当我要求他们去道歉时,有的家长流着泪说,他们会去道歉,但希望不要公开这些事;也有的家长说,虽然不会登门道歉,但会送慰问品。和深田碧的父母相比,这些家长的行为都算是在合情合理的范围内。

小碧没有做任何事,她只是被坏朋友利用,小碧才是受害者……

如果我现在道歉,或许就无法解决三浦真衣遭到霸凌的问题,但我不知道该如何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真衣的父母希望通过学校达成和解。虽然他们怒不可遏,但既然要继续在岛上生活,就不指望严惩加害人,而是寻求可以长期过平静生活的方法。我能够深切了解真衣父母的想法,但对于不认错的人,要如何才能和解?

虽然我回到了故乡,却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人。

母亲今天和一起跳夏威夷舞的朋友出门旅行了。不,我无法向母亲启齿。虽然没有食欲,但必须吃母亲帮我做好的汉堡。不能让母亲明天回家时为我担心。

在此之前,必须去佛桌上香。

父亲去世至今二十年,我家每天晚上都是在晚餐前为父亲上香。虽然大部分人都是在清晨上香,但母亲要去超市上班,我也要去上学,所以我们母子每天吃完早餐后就立刻出门了,不太希望把点了火的线香留在家里。而且,母亲希望对着父亲合掌祭拜时,不要有求于他,而是要心存感激。

早上合掌祭拜时,都会忍不住希望今天一整天都平安顺利,但在结束一天后上香,就会向父亲报告今天也很顺利,内心会很自然地涌现感激。

母亲所说的要对父亲心存感激,并不是单纯指他在天上守护我们。母亲一有机会就告诉我,多亏父亲投入教职,所以在父亲去世,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后,周围的人也都善待我们。

“很多人都对我说,你爸爸以前很照顾他们。我们就是靠他们,才能继续生活。”

多亏了父亲生前当公务员[在日本,公立学校教师属于公务员。],所以虽然是单亲家庭,但我从小就不曾有过家中经济困窘的感觉,也让我能够读大学。因为受到父亲的影响,我才决定投入教职。

但是,不知道父亲是怎样的教师?虽然母亲那么说,但我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人对我说,他曾经受到父亲的照顾,没想到今天深田碧的母亲提到了父亲。虽然她的话不可信,但令我今天面对佛桌时,无法心生感激之情。

父亲生前是中学老师。深田的母亲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深田的父亲曾经是父亲的学生。虽然深田的母亲因为父亲是教师,就认定我是靠人脉关系才被录用,但父亲二十年前就因病去世,而且生前也没有一官半职,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帮我走后门?她只是想找借口,还是想要发泄多年的怨气?

深田的父亲读中学时,父亲似乎打过他。深田的母亲虽然一再强调这件事,却没有说出父亲打他的原因,可见深田的父亲一定干了什么坏事……

虽然小学的情况和中学不一样,但如果父亲还活着,我会和他讨论自己目前面临的问题吗?不知道父亲又会怎么回答我。

不了解他人痛苦的人,可以用拳头让他们了解。

我觉得父亲可能会这么回答我。我曾经好几次在心里握起拳头,想要用拳头教训学生。对于无法沟通的人,应该可以动拳头吧。这么一来,即使他们不了解不能轻易伤害他人这种理所当然的事,也会知道一旦做坏事,自己的日子就会不好过,会基于自我保护而克制不良行为。

但是,目前的教育环境不允许老师有这样的行为。即使允许对学生的不良行为有阶段性的惩罚,允许把教师殴打学生列为最重的惩罚(谁有权允许呢?文部科学省,还是教育委员会?),恐怕也会引发很多问题。

你自己有多好,有权利打我女儿吗?

深田的母亲一定会说这种话。的确,我活到这么大,并不是从来没做过坏事,也说过谎、打过架。

我也曾经推倒对方,导致对方擦伤。那一次,我挨了父亲的拳头。虽然我有理由想要反驳,但父亲的拳头让我很受打击,于是就说不出口了。

由此可见,在教育第一线,无论遇到任何状况,都不可以动手打人。

如果有人打我一顿,让我昏睡半年……

我记得听到了噼啪噼啪木柴燃烧的声音。发生火灾了吗?虽然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但浑身沉重,连脑袋也很昏沉,心想应该在做梦,于是再度陷入沉睡。

再度醒来时,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一脸担心地在床边探头看着我。我叫了一声,她擦着眼泪,为我恢复意识感到高兴。

听母亲说,有人在我家纵火。火从后院烧了起来,火势波及刚好在后院旁的我的房间。我的右手包着绷带,所幸只有轻微烧伤,但因为吸入了大量烟雾,我整整昏睡了一天。家中的房子并未完全烧毁,佛桌和客厅的书架、装饰柜都躲过了一劫,只要花费一周左右的时间修理,就可以搬回去居住。

母亲暂住在相隔两户的表姐家中,我包括检查在内,要住院四天。由于适逢周六、周日,所以向学校请了两天假。

难得在下午的时间看书,有一名访客来到病房。

访客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年纪比我稍长,我不认识他。他到底是谁?

“你好,我叫畑野忠彦,是大崎老师,不,是令尊的学生。”

他自我介绍后,递给我一盒哈密瓜。

畑野先生住在H市,从报上得知了纵火事件,所以去了我家里。我语带歉意地问他,是否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他回答,父亲在去世前两年是他所在班级的班主任,所以当时去参加了葬礼。如今每年父亲的忌日,他都会去扫墓,有事无法前往时都会送花。

“我知道了。你现在是不是在当中学老师?我曾经听我妈说,你来过家里,在我爸的遗像前向他报告,你通过了教师甄试。”

“我去过府上,所以这次得知消息后感到坐立难安。虽然今天是第一次和你见面,但听令堂说,你在小学当老师,所以一直很想见见你。不好意思,在你疗养期间叨扰。”

“不,我才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过桥来看我。”

“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和令尊长得太像了。你是因为受到令尊的影响,所以才当教师吗?”

“是啊,教师是一个稳定的职业。”

“不是因为希望成为像令尊一样的教师吗?”

“我爸死的时候,我才十岁而已。虽然知道他在中学当老师,但完全不知道他是怎样的老师,所以并没有以他为榜样。毕竟是那个年代的人,听说他曾经打学生,所以不能以他为榜样。”

“没这回事。大崎老师是我发自内心尊敬的老师,他会动手打学生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看起来很活泼,我猜想他挨过父亲的拳头,所以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没想到他一脸严肃地反驳,让我反而有点不自在。

“我很喜欢我父亲,但并不觉得他是这么优秀的人。我挨过他的拳头,关于这件事,我至今仍然无法接受。”

“老师打你?为什么?”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可能真的很尊敬父亲,也许父亲平时并不会随便打学生。

“我推了同学,导致同学受了伤。虽然这件事的确该挨骂,但我觉得他至少应该听我说明原因。”

“有什么原因?”

“现在说起来,会觉得很微不足道,是因为下水典礼。”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了畑野先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半期到八十年代前半期,白纲岛的造船业很发达。我同学的父亲有七成都从事造船业。造船厂经常举办运动会或是音乐会等各种活动,我无法参加这些活动,所以对父亲当老师这件事颇有微词。

但是,在造船厂的各种活动中,有些活动不限参加者的资格,即使父亲不是造船业的员工,也可以自由参加。其中最热闹的当然就是下水典礼,只不过在我懂事时,国内的造船业开始走下坡,我只看过一次下水典礼。

那是在小学三年级的秋天,是我此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下水典礼。

岛上最大的造船厂的新船制造部门已经决定那是最后一次下水典礼,之后将废除这个仪式。街上到处贴着下水典礼的海报,班上的同学都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我和父母约好三个人一起去看,所以和那些父亲在造船厂上班的同学一起热烈讨论。

不知道是什么船,会不会是豪华客轮?听说是一艘大船,到时候会有很多摊位,我要去那里买东西。听说会卖船的海报和模型,还会有彩球和鸽子。还有鼓笛队,不知道会不会演奏《鲁邦三世》和《机动战士高达》的主题曲?

我把在学校听到的消息告诉父亲,他还对我说:“真让人期待啊!”所以当他直到前一天才告诉我,他不能陪我去时,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失望,但我还是告诉自己,爸爸要工作,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下水典礼当天,我一大早起床和母亲两个人搭公交车去造船厂,用红白缎带和彩球装饰的蓝白双色巨大轮船还停在岸上,我们挤在围观的民众中等待典礼开始。这时,我看到父亲站在前方。

父亲并不是一个人。如果他带着数十名身穿制服的中学生,我当然知道他是带学生来参观,但父亲身旁站了一个身穿便服的男生,看起来像是中学生。这个又矮又瘦的男生到底是谁?我闷闷不乐,不停地看向他们。

这时,号角响起,下水典礼开始了。

首先公布了船只的名字。随着锣鼓声响起,原本遮住船名部分的白布被拉开,出现了“白纲丸”三个字,周围顿时响起了如雷的掌声。

终于到砍断缆绳的时刻了。缆绳上绑着彩球和将近两升的日本酒瓶,身穿西装、胸前戴着红白双色缎带花、看起来很有威严的大叔举起银斧砍断了缆绳,日本酒的酒瓶撞到船身后立刻破了,彩球打开,飘下了各式彩带、纸花和五彩缤纷的气球,白色鸽子同时飞了起来,船身缓缓滑向大海。

鼓笛队的成员身穿肩上有金色流苏的红色制服,轻快地演奏着《军舰进行曲》,船只好像配合着进行曲的节奏缓缓前进,溅起无数水花。彩带在风中飘扬,气球飞得高高的,白鸽已经飞向了远方。船只驶向对面的小岛,狭窄的海面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游过去,我却觉得轮船好像驶向了大海。

新船是一艘货轮,全长一百六十五米。巨大的船只和热闹的仪式令我兴奋不已,我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发现站在我身旁的母亲流下了眼泪。不只是母亲,还有很多大人都啜泣着,用手帕擦着眼角。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流泪,我拉着母亲衬衫的袖子问:“怎么了?”

“外公以前也在这里造船。”

父亲在H市长大,母亲从小生长在白纲岛。父亲来白纲岛的中学任教那一年认识了母亲,他们翌年就结婚了。我的祖父母还住在H市,外婆和外公分别在母亲结婚三年前和我出生的翌年生病去世了。

我们位于南西町的家是母亲的老家,在我升入小学那一年重新装修过,客厅的装饰柜上陈列着船只的旧模型和酒瓶船。

“以前每年都会有三四次下水典礼。”

母亲小时候,因为外婆经常生病,所以全家人很少一起出门,但每次举行下水典礼时,全家都会一起去观赏。

“这是爸爸造的船。”

外公总是这么说,然后让年幼的母亲坐在他肩膀上。母亲长大之后,外公就把有力的手掌放在母亲肩上。

“外公是电焊工,所以手上的老皮好像戴了棒球手套,很坚硬粗糙,摸起来有点痛,但是想到他用这双手造大船,就感到很骄傲。”

佛桌上放着外公的遗照,看起来瘦瘦小小的,所以很难想象他的手,但我可以想象,母亲正回想着外公把手搭在她肩膀上的感觉。

“每次来参加下水典礼,外公就会买模型和酒瓶船给我当作纪念,还会买一大盒牛奶软糖。”

原来装饰柜上的那些摆设是母亲的收藏品。每次参观完下水典礼后,她就会在外公的协助下做模型。

“我们家在下水典礼的中午都会吃散寿司,你外婆每次都会在散寿司里放很多特制的星鳗。”

难怪那天早上,母亲一大早就起来做散寿司。在白纲岛长大的大人和母亲一样,都有很多关于下水典礼的回忆;但那天是最后一次下水典礼,原本以为造船业的衰退和我没什么关系,没想到和白纲岛的衰退大有关系。想到这里,不由得感到难过。

今天是白纲岛最后一次这么热闹……

母亲牵着我的手,一起看着大船下水。

响起一阵警笛,“白纲丸”大货轮带着岛民的回忆和希望下水,大家在内心喊着“加油、加油”,声援这艘货轮。

“当初怀你的时候,我也和你爸爸一起来看过。”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名字来自下水典礼。“加油!”我忍不住大声叫道。

如果父亲也可以像外公当年陪母亲看下水典礼时一样,可以在这里陪我,把手放在我肩上,一定可以带给我极大的勇气。如果父亲把手放在母亲肩上,我就一定会感到很安心。

我看向父亲的方向……父亲把手放在我不认识的那个家伙肩上,两个人一起目送着货轮离去。“我们去摊位逛逛吧。”我拉着母亲的手,急急忙忙离开了。虽然之前我想买很多东西,但是眼前这一整排的摊位,已经完全无法吸引我了。

天黑之后,父亲才回家,所以我们一家三口并没有一起吃散寿司。

星期一到学校后,大家又热烈地讨论下水典礼的事。

来宾中,有一位演歌歌手的母亲是白纲岛人,舅舅是造船厂的高阶主管。虽然那个歌手并不是很有名,但这些乡下的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谁看到了他,谁没有看到他。我甚至不知道这个人来参加仪式,结果,一个看到歌手的同学不停地问我:

“什么?你没看到吗?你这么矮,当然看不到啦。你爸爸没有带你去吗?我坐在我爸爸肩上……”

“不要烦我!”

我用力推开他。他和课桌一起倒在地上,下巴擦伤了。如果只是手脚擦伤,我一定会在班主任的陪同下向他道歉了事。他跌倒在地上时,大喊着:“干吗推我?”然后踢我的膝盖,但我没有还击,所以我觉得根本没必要向他道歉。

因为他脸上受了伤,所以学校打电话到我家,要求我们打电话向对方道歉。

母亲立刻打电话去那个同学家,因为和对方的妈妈是老朋友,所以聊了一会儿,两个母亲开始谈笑风生。没想到父亲中途回家了,母亲挂了电话后,向他报告了这件事。父亲叫躲在自己房间窥视的我坐在他面前。

“你动手打了同学吗?”

父亲一脸严肃地问。我点了点头。

“因为……”

我的话还没说完,父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

“在回答我有没有动手打同学之前,不要为自己辩解。无论基于什么理由,都不能对别人动手。”

我冲进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

谁叫你带别人去看下水典礼!

我一直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始终避着父亲,没过多久,父亲就住院了。他患了肝癌。父亲在两年前就动过手术,但只有我直到父亲去世,都不知道这件事。

“所以,我很想问我爸:那你为什么打我?”

我半开玩笑地说,畑野先生没有生气,带着歉意的表情看着我。

“现在当然能够理解,因为我之前从来没有挨过打,所以我爸让我体会了一下疼痛,让我知道我对别人做的事就是这种感觉。”

况且,我并没有因为被父亲打,或是在下水典礼时不太开心,就从此讨厌父亲。去海水浴场,抓虫子,去白纲山健行,在父亲节画的画得到父亲的称赞,洗澡时教我九九乘法表——这些愉快的回忆足以消除我内心的小疙瘩。

但也许正因为这样,这个小小的遗憾始终留在心里。

“真的很抱歉。”

“……呃!”

我搞不懂畑野先生为什么突然向我道歉。

“那天大崎老师带我去了下水典礼。”

“啊?”

我满怀歉意,从头到脚打量了畑野先生两次。

“我在中学三年级时突然长高,最近也开始发胖,所以你无法和当时看到的人联想在一起。”

“不、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你,所以乱说了一通。”

“你是说下水典礼的事吗?”

“如果不是一边玩被子,一边说话,如果刚才说话时看着你的眼睛,也许中途就会发现了。”

“不,我很庆幸你告诉我。即使你没有提下水典礼的事,我也会主动提这件事。你愿意听我说吗?”

我点了点头,畑野先生告诉了我在下水典礼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畑野先生在白北中学读一年级时,刚好由父亲担任班主任。对岛上大部分孩子来说,上中学只是就读的学校从小学变成中学,穿上新的制服,每天去和原来的学校距离不远的新学校读书,只有一小部分人例外。

岛上北端是岛内最小的城镇北町,住在那里的人从每班不到十个人的小学毕业后,必须去邻镇中町的白北中学。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一个新的世界。

畑野先生的中学生活也是从突然被丢进一个势力范围已然形成的世界开始的。一开始,他并没有太大的不适应。他加入了桌球社,也交到了中町的朋友,在学校内并不引人注目,但也不至于被人在背后议论,过着平凡却也不坏的学生生活。

暑假即将结束的某一天之后,这种生活发生了变化。

社团活动结束后,他和两个同学一起去位于中町和北町之间的一个小海滩,打算去那里看相互借阅的漫画。因为那里不是海水浴场,所以很少会有人去那个海边,而且那里很通风,堤防很高,从马路上看不到海边的情况,也形成一片阴凉,是绝佳的休息场所。

畑野先生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两个人睡同一个房间,所以想在外面找一个可以看漫画的地方。我很惊讶白纲岛的学生会从暑假开始就为考高中做准备,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哥哥功课很好,打算考岛外的高中。

当他们来到海边时,发现已经有人在了。有一个三年级的学长独自在那里抽烟。虽然他们知道不应该抽烟,但并没有足够的正义感敢当场制止学长。三个人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悄悄地走回马路,解散之后就各自回家了。

畑野先生住在北町,其他两个人住在中町。

虽然他打算把看到学长抽烟的事告诉哥哥,但又觉得自己并不知道学长的姓名,即使说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就没提这件事。那个抽烟的学长并不是坏学生,平时也不引人注目,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男学生。

翌日之后,畑野先生就觉得另外两个同学的态度有点不对劲,但他们仍然像之前一样相互借阅漫画,所以他以为自己太多心了。

但是,第二学期一开学,就有同学开始整他。

班上的男生开始对他视若无睹。第二天,他刚带来学校、放在课桌旁的运动鞋不见了;第三天,他的桌上放了一个花瓶,里面插了一本卷起的色情书,封面上用马克笔写着“奠仪”。

畑野先生感到心跳加速,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喉咙,但还是努力站在那里。他巡视教室内,无论男生还是女生,不是脸上带着嘲笑,就是露出好奇的眼神,或是移开视线,都不想和他扯上关系。

他原本打算在上课铃响,老师走进教室之前将花瓶一直放在那里,但随即发现花瓶里有一张卷起的纸。打开一看,发现上面写着:“预祝考进光星高中!”那是他哥哥打算考的那所高中,于是他急忙把花瓶和色情书藏在放打扫用品的柜子里。

即使去参加社团活动,同学们也对他不理不睬。放学后,当他在社团活动室拿出放在运动袋里的运动服时,发现衣服湿透了。

他完全搞不懂其中的原因,以为有人想玩霸凌游戏,所以选中自己成为最初的目标。

整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恶劣。

那天他去学校时,听到背后有人对他说“早安”,他以为游戏终于结束了。没想到一回头,就被用力推了一把。早安。早安。早安。同学都笑着推他,有人用装满教科书的沉重书包打他的后脑勺,也有人用拳头打中他侧腹,甚至有人从正面掐他的脖子。

嘴上叫着“好危险”,把畑野先生推下楼梯后逃走的人,正是半个月之前,还开心地和他相互借阅漫画的桌球社同学。

“他们维持可以勉强辩解成是开玩笑的行为,观察我是否会向周围的大人求助。”

虽然畑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我难以相信在岛上的中学会发生这种事,而且发生在比我读中学时更早的没有计算机和手机的时代。我读中学时,也有对某个同学不理不睬或打架之类的事,但我以为只有在大城市的坏学校,或是连续剧中,才会发生更严重的情况,没想到这座岛上以前就有霸凌的情况发生。

“你没有告诉父母吗?”

“请他们打电话向学校抗议吗?如果这样可以解决问题,我早就自己去教师办公室了。而且我觉得父母知道我在学校遭到霸凌,不是会感到气愤,而是会感到难过,自责为什么会把儿子教育成让人看不起的人。况且遭到霸凌的孩子通常不是因为家庭生活不圆满,才无法告诉父母,而是不希望父母难过。在学校丢脸还可以忍耐,但绝对不希望父母看到。”

我虽然没有被霸凌的经验,但在社团活动或因为升学的事烦恼时,也没有告诉母亲,而是独自烦恼。我不想让母亲担心,原本以为是单亲家庭的关系,但如果父亲还活着,我会找他商量吗?

“而且,一旦和别人商量,就等于认定自己遭到了霸凌。小航,你用力打过自己吗?”

我只能对他摇头。

“你是用什么方法独自克服霸凌的?”

“我并没有克服。”

畑野先生闭上眼睛片刻,继续说了下去。

暴力不光是从身体外侧带来打击,还有当事人脸上露出冷笑,觉得自己并没有遭到霸凌,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所形成的压力不断累积,导致他身体内侧也承受了打击。

九月底,在午休结束后的打扫时间,他第一次感到腹痛。虽然他告诉自己,只要忍耐十五分钟就好,但他的胃好像拧抹布般绞痛,手指和双腿都不停地颤抖,他终于忍不住冲进了其他学生正在打扫的厕所。

幸好一年级男生用的厕所是其他班级的人负责打扫,但是,那天之后,他每天都在相同的时间腹痛不已。即使没有吃一口便当,也照样疼痛。其他班的同学即使在打扫厕所,也都会让他上厕所,那些不知道他遭到霸凌的同学在走廊上和他擦肩而过时,都会调侃他是“拉肚子王”。

压力并非只引起腹痛而已,畑野先生的头上开始冒出很多头皮屑,好像有人在他头上撒了盐。即使每天晚上仔细洗头发,头皮屑仍然不断冒出来,除了肩膀和脖子周围,就连桌子上也经常有头皮屑。这么一来,原本总是对他露出同情眼神的女生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虽然他自己没有察觉,但当时似乎也有严重的口臭。自从有一次上课时,一位年长的女老师直截了当地指出这件事后,他甚至不敢呼吸,在无意识中屏气后差点想吐,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哭着说他很恶心。不久之后,全班都开始整他。

曾经有人一脸得意地说,那些遭到霸凌的人并不是无缘无故遭到霸凌,列举出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不干净”,但那个人可能没想过到底是先有霸凌,还是先有不干净。

隔了一个月,班上同学原本带着嬉闹的暴力变得冷酷,简直就像是使出浑身解数,要把得了传染病、闯进教室的野狗轰走。

十月初,分配到扫厕所的人不让畑野先生进去上厕所,畑野先生几乎快昏过去了,好不容易冲到教师用的厕所,只差一步,却不幸前功尽弃。

“我感到极大的屈辱,决定一死了之。”

听到畑野先生咬牙切齿地说这句话,我觉得自己好像也经历了相同的事,不,虽然只能体会他所承受的一小部分而已,但已经觉得内心痛苦不已,完全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当我缓缓抬起眼睛时,畑野先生对我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继续说下去。”

“大崎老师救了我。”

听到他口中说出“老师”这两个字,我发现自己身为老师,而且也知道对我诉说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畑野先生目前也是老师,但我竟然只是以被害人的立场思考畑野先生遭到霸凌的事。

畑野先生来不及跑进厕所就失禁了,父亲为他善后。当畑野先生换了运动衣后,父亲说要送他回家。畑野先生说,他想在回家之前把裤子洗干净,因为他不希望家人知道在学校发生的事。

当时,中町和北町没有投币式洗衣机,父亲开车载畑野先生去造船厂所在的南町,去那里的投币式洗衣店洗衣服。

“可不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问畑野先生,但畑野先生没有回答。他并不是不相信父亲,而是当时已经没有力气把刚才对我说的那些事告诉父亲,却也无法继续撑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说“救救我”,还是想说“别管我”,在他开口的同时,忍不住呜咽起来,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压抑在内心的千头万绪都交织在一起,化为一句话,随着呜咽一起吐了出来。

“我想死。”

他并不是希望父亲制止他,而是他内心只剩下这种感情。

父亲沉默片刻,没有问他为什么想死,也没有说服他不要死,只对他说:

“明天要不要去看下水典礼?”

他猛然抬起头,看到投币式洗衣店的墙上贴着下水典礼的海报。畑野先生的父亲在邮局上班,所以并没有计划带他去看下水典礼。但是,住在岛屿北端海边的城镇,每天都可以看到船只的畑野先生还是希望在最后看一眼崭新的轮船。

他一言不发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那天下水典礼的情况,你也都看到了。”

二十年前,畑野先生在距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和我看到了相同的场景,但是,他内心的想法和我完全不同。如果现在的我和当时的畑野先生一起出现在那个场合,应该会充满希望地看着向大海前进的轮船,牢牢抓住畑野先生瘦弱的肩膀。

就像当年的父亲一样。

对畑野先生来说,这个举动带给他多大的勇气。

“看完下水典礼,老师送我回家时,说要请我喝果汁,带我去了北町的海岸公园。我和老师一起坐在面向大海的长椅上,看到油轮和货轮在眼前的大海上来来往往。老师看着那些轮船对我说了以下这番话。”

没有人为那些轮船加油,但是,每一艘船都曾经像今天举行下水典礼的那艘货轮一样,在很多人的祝福下驶向大海。

人也一样。父母充满期待地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婴儿取了名字,所有人都为此感到高兴,寄托了希望,把孩子送向这个世界。

大海上的船只带着各自的使命在海上航行,每个人也要活出各自的人生。就像大海会有暴风雨一样,人生也会有起伏,虽然父母或长辈有时候可以助一臂之力,却无法在所有航路都一路陪伴。

我的使命就是引导、守护经过我所在的那个海域的所有船只。当大海上出现暴风雨时,让航线相同的船连接在一起,避免沉船也是我的工作。无论是哪一艘船,都不可以击沉另一艘船。

名为野忠彦的这艘船出港后,只在大海上航行了一小段距离,不可以在这里沉船。绝对不能沉船。

因为你是带着祝福来到这片海上的。

“我当然不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而且我是家中的老二,所以家里几乎没有我的照片,但是,老师的这番话和下水典礼的景象让我知道,也曾经有人为我祝福,更知道大崎老师在保护我。”

畑野先生告诉我,父亲为他做了哪些事。

父亲对班上的学生做了有关霸凌的问卷调查,只不过学生稍微斜一下眼,就可以看到邻桌的同学写了什么,当然很难写出实情。但是,只要学生还有一丝良心,就会用委婉的字句,稀释十倍后写下恶质的真相。

父亲反复看了问卷调查的内容,从中发现些微的线索后,找学生单独谈话,学生不会在第一次谈话时就和盘托出。父亲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发挥耐心,在保护畑野先生的同时,仔细观察班上的情况,持续和学生谈话。

最后,父亲终于找出了主谋和畑野先生遭到霸凌的原因。

在海边看到学长抽烟成为这一切的原因。在他们看到学长抽烟的第二天,学校请那个抽烟的学长和家长一起到学校,对他抽烟一事做出了处分。三年级的学长否认抽烟一事,没想到班主任告诉他,有学弟看到他抽烟。三年级学长知道前一天他们三个人去了海岸,于是就去质问另外两个同住在中町的学弟,那两个人说,不是他们告密,而是畑野先生向学校告密的。

正义的告发者面对微小的威胁,竟然不敢承认自己做的事。

三年级的学长和畑野先生班上最有影响力的男生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于是,学长就要求他去恶整畑野先生,他也答应了学长。这个在班上有影响力的男生声称被三年级的学长威胁,学长说他只是开玩笑,但畑野先生的同班同学觉得很好玩,所以主动答应了。虽然无法知道谁说的才是真话,但这两个人都是主谋。

班上的同学,尤其是男生都说,因为有三年级的学长撑腰,他们担心不听从班上那个最有影响力的同学的指挥,自己也会遭殃,所以就听从了他的命令。

两个主谋虽然相互推卸责任,但表面上还是道了歉,解决了对畑野先生的霸凌问题。父亲在之后仍然持续观察,只不过不是观察畑野先生,而是观察那两个主谋。在他们了解不光是自己,而是所有的同学都是受到祝福的之前,父亲持续观察着。当他们差一点再犯相同的错误时,父亲也曾经对他们动手。即使因此遭到批评,父亲也绝对不让步。

“如果老师知道自己得了癌症,一定很想和你一起去看下水典礼,正因为老师想到了你,所以才会把下水典礼比喻成小孩子出生时的喜悦。也许老师想要告诉你,虽然无法在漫长的航海路上一路陪伴你,但在你无法承受暴风雨和孤独时,希望你能够回想起,在出海的时候,受到了众人的祝福……为了回报老师把宝贵的时间用在我身上的恩情,我希望把老师的这番话传达给更多学生,用这种方式报答老师。”

畑野先生说完,向我挥了挥手走出病房。他的道别方式很干脆,就像住在附近的朋友顺道来病房小坐片刻后离去。

畑野先生真的只是在报纸上看到火灾的报道来探视我吗?父亲是否察觉我在佛桌前注视着打火机的火,以为一旦发生火灾就可以一了百了的愚蠢想法,而托梦给畑野先生?嗯,应该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不再逃避。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对学生说,也想好了该对家长说的话。

我有点累了,躺在病床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响起号角声,随即是轻快的进行曲的旋律。那是下水典礼的景象。

父亲的手搭在畑野先生的肩上,但是,我在不知不觉中取代了畑野先生的身影。父亲没有发现,对着我说:

“没有人为那些轮船加油。”

畑野先生听到父亲说的那番话,变成了父亲对我说的话。

爸爸。

我注视着父亲的双眼,父亲的脸渐渐变成了我的脸,听我说出父亲那番话的是……三浦真衣。

鼓笛队的进行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周围的空地上只有老旧的仓库。但是,我并没有住口,因为我深信,只要濑户的大海还在那里,就会有光明的未来。

上一章:石像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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