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十字架

望乡  作者:凑佳苗

雨水从玄关大门的缝隙慢慢渗了进来。雨水夹带着泥巴,颜色好像牛奶咖啡。我知道这栋屋龄超过五十年的木造平房到处都是缝隙,但看到有那么多水渗进来,还是忍不住感到惊讶。我急忙把原本放在门口水泥地上的鞋子拿到铺了报纸的木板地上。虽然原本干燥的白色水泥地因为渗水的关系,朝向我的方向慢慢变了颜色,但应该不至于淹到木板地。高度相差大约五十厘米吧。

没想到一年四季气候温和的濑户内海的岛上,竟然会遇到水淹进房子的台风……

据我小时候住在这座岛上的记忆,每次台风来袭,我只是紧张地在家听着打在窗户上的大雨和强风呼啸的声音而已。虽然祖母会准备手电筒和备用粮,但岛上从来没有正式发布台风警报,所以准备的这些物品也没有一次派上用场。看到电视的新闻报道中,记者站在太平洋沿岸,在豪雨中被大浪打到,被强风吹得东倒西歪地做连线报道时,还觉得很好玩。也许当时觉得那种感觉像在坐云霄飞车,或在玩游乐园的其他游乐设施。嘴上说着“好无聊啊”,仍然不得不嘟着嘴准备隔天上课要用的课本,脑海中回想着几天前同学们之间的对话。

班上的大姐头大桥文香用这种方式形容台风:

“如果把台风比喻为山阳新干线,鹿儿岛、高知和和歌山分别是博多车站、广岛车站和新大阪车站——无论是‘木灵号’,还是‘光号’,都会在这几站停靠,每场台风也必定会去那几个地方报到。

“相较之下,白纲岛就像是M车站——M车站是从白纲岛西北角的码头搭渡船四十分钟可以到达的、位于日本本岛M市的新干线车站,只有‘木灵号’会在那一站停靠,也就是说,只有不怎么大的台风,偶尔会经过白纲岛。”

“原来是这样。”文香周围的女生都发出佩服的声音。“那‘光号’和‘木灵号’都会停车的冈山车站相当于哪里?”室户岬、足折岬、纪伊半岛……虽然有人列举了在台风新闻中经常听到的地名,但文香一一否定了她们的意见。那里是高知,那里属于和歌山。于是,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那德岛呢?我忍不住想。在地图上,德岛位于四国的上方,或许会被认为和白纲岛一样,同属于濑户内海,但由于过了鸣门海峡之后就面向太平洋,每次有台风,德岛就会受到重创。

但是,我无法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因为我不是文香帮的人。文香帮在班上拥有最大的势力,简直觉得整间教室都是她们的天下,说话向来都很大声。照理说,说话的音量只要她们五个人能听到就好,但就连坐在教室角落的我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春天转到这个学校。文香和其他人只有第一个星期很亲切地找我说话,但自从她们虚虚实实地听说了我转学的原因后,从某一天开始,突然把我当成了空气。

我从小生活在关西的港都K市。爸爸是任职于证券公司的上班族,妈妈是家庭主妇,一家三口住在华厦的十楼,可以眺望通往大海的夜景。爸爸工作很忙,非假日和爸爸一起吃晚餐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逢假日,一家三口就会去外面吃饭、看电影,暑假时还会一起去旅行,在外面住两晚,生活过得很充实。

我和妈妈穿着名牌母女装,妈妈也会帮我买流行卡通人物的文具,家庭环境应该比其他同学稍微好一点。在学校时,即使我不去找同学,每到休息时间,大家都会主动来找我。大家兴奋地聊着同学之间的趣事或是前一天看的电视,也会在操场上玩球。

我相信绝对不是因为我穿着漂亮的衣服,或是有流行的文具,所以大家才和我交朋友,只是因为当时的我并没有任何需要别人和我划清界限的要素。最好的证明,就是搬来白纲岛之后,我本身没有任何变化,穿相同的衣服,使用相同的文具。

只有家庭成员变了。如今,我和奶奶两个人共同生活……

打开厨房的电视,正在播报台风消息。

第七号台风已经从九州登陆,目前持续北上,以横越濑户内海的方式前进。这个台风的行经路线很奇特,听说风雨会逐渐增强。画面上出现了属于国家重要文化财产的建筑物,气象主播很担心建筑物会受到台风的危害。

下午三点。我原本想出门去买晚餐的菜,最后决定用冰箱里的剩菜打发一餐。家里只有我和读小学的女儿,即使晚一天去买菜,也不会饿到我们。

从我上三年级的秋天开始,爸爸的状况有点不太对劲。

非假日的早上,照理说他要去上班,却经常不见他从卧室走出来,平时总是爸爸比我早出门。一个月后,我经常比他早出门,但每天放学时,爸爸都不在家,所以我以为他工作太累了,只是比平时多睡一下,但还是会准时出门上班。

事态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在我升入四年级时,爸爸一整天都在家,只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室。只有去医院时,才会走出家门,每天都吃很多药。我曾经担心地问妈妈,爸爸到底生了什么病,妈妈用烦躁的语气回答:

“如果真的生病了,不知道该有多好。爸爸不想上班,所以假装自己生病,赖着不肯去上班。”

我原本担心会从妈妈口中听到癌症之类的重病,但听到爸爸装病,心情也没有变轻松。我不相信向来一丝不苟的爸爸会偷懒,猜想爸爸应该是得了重病,妈妈只是在骗我。

“但是,爸爸每天都吃很多药啊。”

“那只是心理作用。千晶,你在跑马拉松的前一天,根本没有生病,不是也说自己肚子痛,然后吃了药吗?”

从一年级开始,每次跑马拉松的前一天,我就会肚子痛,因为我的运动能力很差,再加上每班要比赛平均成绩名次的压力而造成的。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因为不是吃坏肚子或是感冒引起的,所以妈妈常说我“根本没有生病”。但是,当时我对妈妈无法了解我感到很沮丧。

我根本没有说谎,爸爸也一定是身体不舒服。虽然我这么想,但无法直接告诉妈妈,更不敢直接问爸爸。

爸爸看病、吃药了半年,仍然无法去公司上班。

某天晚上,我在自己房间睡觉,听到隔壁客厅传来父母说话的声音。

“精神方面的疾病不是只能请半年病假吗?你的年假也用完了,病假只剩下没几天,你可以回去公司上班吗?头痛的情况已经改善,晕眩和耳鸣也不像以前那么严重了吧?那就好好加油,往恢复的方向努力。”

我搞不清楚妈妈的语气是在安抚还是责备,抑或是激励。

“我打算辞职。应该更早就这么做,这样就不会给其他同事添麻烦了。”

爸爸的声音很平静。

“你在说什么啊!经济不景气,很多人遭到裁员或是找不到工作,你竟然要主动辞职!别忘了你有妻女要养,如果只有我一个人,问题还不大,我可以出去工作,但千晶接下来要上补习班,还要升学,即将面临重要的时期。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

“我打算回岛上。幸好家里还有农田,目前由我妈一个人照料,只要和我妈一起务农,虽然收入会减少,一家三口,不,一家四口的生活不会有问题。我希望在大自然中自然生活,再思考未来的事。”

“开什么玩笑!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办法生活?!”

妈妈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如果是眼前的状态,妈妈的叫声应该也会被淹没。

风虽然不强,但雨越下越大。从玄关流进来的水也越积越高,积水差不多快二十厘米了。水很混浊,看不到底部的情况。看台风的路径图,目前应该是雨势最强的时候,虽然不至于淹到房间,但也许该把电器的插头拔掉后放到高处,然而厨房内只有冰箱直接放在地上,也根本搬不动。

客厅的电视和电话都放在柜子上,所以不需要担心。踩在榻榻米上感觉有点潮湿,难道是地下已经渗水了?我把手放在通往隔壁房间的纸拉门上。

“志穗,我进去啰。”

不等志穗回答,我直接打开了门。正抱腿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看漫画的志穗回头看着我。

“雨下得好大啊。”

“可能会淹水,你把游戏机和CD播放机放到桌子上。”

“是吗?好可怕。”

志穗收起漫画后站了起来,立刻尖叫了一声。

“哇!榻榻米都湿了。”

“哪有……”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屋外就传来一阵宛如地鸣般的沉闷声音。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想要看向窗外时,地底下发出了相同的声音,客厅中央的榻榻米被掀了起来。志穗尖叫起来。榻榻米下方的泥水好像喷泉般从四面八方溢了出来,转眼间,就淹到了我们这个房间。

水不断溢进来,一下子就淹到了脚踝。就在这时,家里的灯同时暗了下来。停电了。

“赶快逃出去。”

我拉着志穗的手,沿着墙壁经过泥水不断溢出的客厅,来到厨房,直奔玄关。泥水越积越多,完全看不到水泥地和木板地之间的交界线。刚才放在报纸上的鞋子有的沉在水里,有的被冲走了,但因为看不清脚下,所以最好还是穿上鞋子。

“在这里穿。”

我把球鞋递给志穗,自己拿了一双刚好在旁边的浅口鞋。虽然和身上的运动服很不配,但现在根本顾不了这么多。志穗迟迟无法穿好鞋子。因为鞋子湿了,而且必须站着穿鞋。水位一直在升高,已经淹到我的小腿中间了。

“踩着鞋跟就好了。”

我大声说着平时绝对不可能说的话,确认志穗套上鞋子后,在泥水中滑步走向玄关。鞋底感受到水泥地和木板地之间的交界线,我战战兢兢地站在水泥地上,发现大腿都浸在水里。志穗没有跟着下来,我叫她拉着我连帽T恤的衣摆,站在木板地上。

我抓住门把,把门向外推,但打开十厘米后,不知道卡到了什么,无法继续打开。有什么东西卡住门了吗?但玄关前只有一小片农田,我想不到任何东西会卡住门。我重新用双手抓住门把,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门,但身体立刻弹了回来。

“有没有人在?有没有人!”

我从门缝中对着外面大叫,但没有人回答,而且泥水不断流进来,我只好再度关上了门。

客厅和隔壁房间都有一扇大窗户,但因为装了铁窗,所以无法从那里出去。厨房、厕所和浴室等所有的窗户都装了铁窗。二十五年前,在我搬来岛上的几天后,为了防盗,奶奶特地请业者上门装了这些铁窗。

没有出口。

志穗不安地抬头看着我。

“外面很危险,我们还是留在家里。”

在我说话时,电饭锅从后面漂了过来。必须把志穗带去安全的地方。和室的榻榻米浮了起来,所以并不安全。去厨房吧。原本想让她站在餐桌上,但有的椅子已经浮在水面,也有的翻倒了,桌子可能很快也会浮起来。我在厨房内巡视,试图寻找固定的高处,最后让志穗站在流理台上。她的裤子已经湿透,蹲在流理台上,后背不停地颤抖。

“水应该不至于淹到这么高。你用力抓住水龙头,等我一下。”

我叮嘱志穗后,走去客厅。榻榻米浮在已经淹没大腿的泥水中挡住了去路。电话也泡在水里,装了手机和皮夹的皮包浮在榻榻米的另一端。我提醒自己脚下有一块榻榻米大小的空洞,慢慢往前走,伸手把皮包拿了过来。拿出手机,发现手机湿透了,但我还是带着祈祷的心情打开手机,待机画面上一如往常地出现了志穗的笑容……随即就消失了。即使我猛按按键,也完全没有反应。

泪水一下子涌上来,但现在不需要更多的水。我咬紧牙关。

我把手机放回皮包,挂在肩上,走去隔壁房间。书桌已经泡在泥水中,志穗的书包、教科书和笛子都无一幸免,漫画、游戏机和CD播放机也全都遭殃了。

我打开壁橱。放在下层的寝具全都泡了水,上层下方的被子也湿了,所幸上方的毛毯和毛巾被还是干的。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两条叠在一起的毛毯和毛巾被,对折后放在头上,用双手压住。我以前看过照片,非洲人就是这样搬东西的。泥水已经淹到大腿根部了。

幸好天色还没有暗。

回到厨房,把毛毯盖在志穗的头上,裹住她的身体。

流理台坐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我把餐桌移到流理台旁,站在桌子上。我把毛巾被卷在一起,抱在胸前,如果志穗还是觉得冷,就可以用这条毛巾被。泥水在桌子表面微微起伏。

“妈妈,我好害怕。”

志穗小声地说。

“别担心,你听外面的声音,雨声是不是比刚才小了?”

我故作镇定地说,内心却备感不安,很担心只是远处的警报声让雨声听起来比较小而已。但是,我绝对不能消沉,因为志穗可以敏锐地察觉周围人的想法。

“而且,不是可以听到警报声吗?这代表消防署和警察的救助队正在巡逻。”

“也会来我们家吗?”

“当然啊。他们现在还没有来,代表这一带的灾情并不严重。”

我试图激励志穗,但或许只是想这么告诉自己,同时思考着万一水位继续升高,整栋房子都被水淹没的话怎么办。原本只是渐渐涌入的泥水刚才突然从地面喷上来,很可能再度发生相同的状况。必须先决定安全的水位线,一旦到达这个水位,就要敲破屋顶。拖把架在墙上,所以没有被冲走。要把水位线设定在哪里呢?

流理台抽屉最上方的把手。一旦水位超过这里……

决定水位线后,再定睛细看,发现水位超越桌面后并没有继续升高。这代表目前是最严重的状况吗?希望如此。

希望水位不要继续升高。希望雨快停。希望有人来救我们。希望,希望……

“不知道外面的农田会不会毁了。”

志穗小声地说。我们在家门前巴掌大的农田里种了西红柿、小黄瓜和茄子等夏季蔬菜,还有一个星期就可以收成了。我们很期待这些蔬菜结出果实,期待这份喜悦可以向下一步迈进。

“如果被冲走了,再种就好了。”

“嗯……幸好妈妈在家。”

我也有同感,但如果志穗认真上学,可以和同学一起去校舍较高的楼层避难,或许就不需要这么害怕了。只不过……

“妈妈也很庆幸你在家里。”

我对志穗露出笑容的同时,看到了一块白色的东西。

“志穗,可不可以把那块肥皂拿给我?”

志穗从毛毯中伸出手,从水龙头旁的盒子里拿出还剩下一大块的肥皂交给我。我握住作为水位线记号的抽屉把手向外拉,从里面拿出一把餐刀。

“你要干什么?”志穗问。

我对她笑了笑,用刀子雕刻肥皂。先深深地刻出形状,再把周围的肥皂削掉。如果太用力,肥皂会裂开,所以必须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削除。然后我发现,在雕刻的时候,内心的祈祷最强烈。原来并不是为了祈祷而雕刻,而是在雕刻的同时祈祷。

“十字架?”

志穗定睛看着我的手问。

“答对了,我要为你做护身符。”

“妈妈,你是基督徒吗?外公的墓不是在寺院吗?”

“对,所以妈妈不是基督徒,只是在圣诞节也会吃蛋糕,但是我现在想求助这个十字架……对了,我还没有带你去过白纲山。”

我把雕得不够精美,但已经有十字架形状的肥皂交给志穗,决定把小时候生活在这座岛上时,有关十字架的故事告诉她。

爸爸因为盗用公款曝光而自杀,妈妈深受打击而住进了精神病院。于是,奶奶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我带回白纲岛。那是当时关于我的谣言。

爸爸根本没有盗用公款,妈妈也没有住院,奶奶更不是在无可奈何之下把我带回来的。这根本是那些无聊的人闲着没事杜撰出来的故事。

虽然奶奶是土生土长的岛民,却不会大声驳斥这些谣言,她知道如何在封闭的社会中生存,只要不去理会,大家很快就会失去兴趣。

但我当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也还没有学会。

每次听到谣言,就觉得很难过;每次遭到嘲笑,就觉得很生气。但是,我并不想对班上的同学或是镇上的人大骂,也不是希望他们向我道歉,我只是想要和大家交朋友,希望大家接受我。

同班的吉本惠美主动向我打招呼。虽然我在整个第一学期都期待可以结交到新朋友,但在暑假之前,惠美主动找我时,我并不感到高兴。因为惠美虽然不是转学生,但班上同学对待她比对我的态度更差。下课时,她总是一个人看书,去其他教室或厕所时,也总是独来独往。

我猜想是因为她很干瘦,气色很差,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所以班上的女生都不理她。她的运动服早就褪了色,看起来和其他人的很不一样,让人怀疑是不是从一年级开始就一直穿同一件,或者是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我觉得和她在一起很丢脸。因为在意他人的眼光,所以才会有丢脸的感觉,说到底,我也是以貌取人。

我想加入文香她们,和她们一起热闹地聊天,但这不是因为我想和文香做好朋友,只是希望别人觉得我也是班上的核心,虽然我根本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装模作样。

即使如此,我还是基于“和她当朋友,至少暑假可以有人陪我玩”这种最糟糕的理由,决定和惠美做朋友。没想到和惠美相处感觉很自在。她不会说人坏话,也不会聊别人的八卦。她知道很多知识,根本不需要聊这些没营养的事。惠美教会了我吹草笛,也教我认识了几种花草的名字和云的名字。

她还告诉我通往邻町隧道入口的大岩石为什么叫“母女岩”和其他有关岛屿的传说。我以为岛上的居民都知道这件事,没想到和奶奶提起“母女岩”时,她深有感慨地说,她记得小时候听过。

“太好了,原来你交到了新朋友。”奶奶问我新朋友的名字,我说她叫吉本惠美。奶奶微微皱起眉头。我以为奶奶在思考那是哪一家的孩子。之后我才知道,奶奶皱眉的意思是“原来是那家的孩子”,但是,奶奶并没有叫我不可以和惠美玩,只是用温柔的语气说,多听她说一些岛上的事。

我请惠美多聊一些关于岛屿的传说,她邀我隔天去爬白纲山。我提议带便当,她说单程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在家吃完午餐后再去。

我把要去白纲山以及和惠美之间的对话告诉奶奶,奶奶一早起来为我做了寿司卷。寿司卷里包了煎蛋、菠菜、红烧的鱼板、胡萝卜、香菇、葫芦干以及烤星鳗。我没想到是为我准备的,忍不住问奶奶,是不是有客人要来家里。

“没有人来做客,有时候会突然想做这种东西。中午我会煮乌冬面,你可以把寿司卷带去当点心。今天天气很好,在山顶上野餐,绝对比在家里吃美味好几倍。”

奶奶说完,用保鲜膜包起寿司卷后,让我带出门。我把寿司卷和水壶放进背包,等待惠美上门。

十二点半左右,惠美背着水壶,骑着快报废的自行车来找我。我从K市带来的自行车有三段变速,用“中速”在坡道上骑了十五分钟左右,来到了白纲山的登山口。我把自行车放在停车场,背着背包走上山时,惠美向我介绍了白纲山的由来。

白纲山别名观音山。平安时代,有一个名僧被赶出京都,最后流浪到此地,山顶上有名僧在死之前持续雕刻的八百座石观音,所以有了“观音山”这个名字。

“在没有新干线的时代,从京都到这里很遥远,还要搭船,他不必来住岛上啊,而且还有很多其他的岛,为什么偏偏来到白纲岛呢?”

“传说中,名僧被赶出京都后,立刻生了一场大病导致失明,但他在黑暗中看到一根白色的绳子,他沿着那根绳子一直走,就来到了这座岛上。他搭船渡海时,可能那根白色的绳子一直延伸到海上吧,听说‘白纲岛’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的。”

“那一定是很了不起的高僧,所以这座岛才会因为他而取了这个名字。他为什么被赶出京都?”

说完这句话,我发现自己觉得名僧从都市移居到岛上似乎很落魄,为此感到很受打击。这不是和妈妈一样吗?

“他好像没做坏事,只是变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所以,名僧死了之后,当权者命令在山顶上建造祠堂,也把雕刻了观音像的石头整齐排列,把这座山命名为白纲山,这座岛也被称为白纲岛。”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传说有很多部分很模糊。如果仔细调查一下,也许可以查到名僧的名字、当时的当权者,以及怎样的权力斗争,或是了解这个传说有多少真实性,但对我来说,惠美告诉我的传说已经足够了。白纲岛是爸爸的故乡,当初他提议一家三口搬来这里生活,听完惠美说的传说,爸爸的故乡一下子进入我的心中。

“惠美,你怎么会对这座岛屿的传说这么清楚?我上次和奶奶说‘母女岩’的事,她很惊讶,原来并不是岛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是我爸爸告诉我的。哦,是之前的爸爸。”

惠美说完,立刻加快脚步,说很快就到了,似乎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也不想谈论我的家人。

由于有很多高龄者上山参拜,所以山路上有阶梯,阶梯旁还有扶手,走起来很方便。

我们两个小孩子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

半米到一米的大小不一的观音石像围绕在小祠堂周围,但观音石像并不是整块石头都是观音的外形,而是在表面平坦的细长形石头表面刻出观音的浮雕。

我和惠美一起站在祠堂前,眺望着远方的大海。看到蔚蓝的大海上点缀着无数绿色的小岛,会觉得自己身处辽阔的世界。

转学到白纲岛的小学时,我曾经担心当地的小孩会不会忌妒从城市来的孩子而欺负我。奶奶家附近只有一家小超市,完全没有地方可以买可爱的文具或漂亮的衣服。虽然有点失望,但家里目前的经济状况根本买不起这些东西,所以这样反而比较好。

因为没钱买新衣服,所以只能穿以前的高级名牌衣服去学校。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觉得我太嚣张,还是感到羡慕?结果发现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名牌只有识货的人才了解其中的价值,岛上的女生喜欢的是她们能力所及范围内的漂亮东西,会炫耀能够拥有那些东西。在她们眼中,只有在城市才买得到的名牌衣服,只是普通的漂亮衣服而已。

岛上的居民,尤其是小孩子完全不会为自己住在乡下地方感到自卑。只有住在外面世界的人,才会看不起那种地方,从小生长在乡下的人因为只知道自己周遭的环境,所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住在很不方便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城市并不是在岛外,而是岛内有大型超市的城镇。

而且,他们会嘲笑关西话。虽然这里也说方言,但大部分小孩子都以为自己说的是标准语。

眺望着海面上的这些小岛,我渐渐能够体会他们的这种感觉,也不再觉得他们滑稽可笑;相反地,我觉得妈妈根本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光凭想象就认定是“那种地方”很愚蠢,也很悲哀。

午餐的时候,我和奶奶各吃了半份乌冬面,所以在伸懒腰时,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看着惠美笑了笑,想要掩饰自己的窘态,发现惠美的肚子也发出了声音。我当场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寿司卷。

“我奶奶说,她突然很想做寿司卷,所以叫我带着当点心。寿司卷称不上是点心吧?但既然带来了,我们一起来吃吧。”

说完,我把一根寿司卷交给惠美,再拿出一根把保鲜膜拆开一半,大口吃了起来。太好吃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立秋的前一天要吃寿司卷的习俗,也是第一次吃没有切成段的寿司卷,但总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吃法。惠美也大口吃了起来。

“真好吃,里面有星鳗。”

“这里的人不是很爱吃星鳗吗?我爸爸说没有加星鳗的寿司卷是‘少一味寿司卷’。吃咸年糕汤时,他说关西的咸年糕汤固然不错,但终究比不上岛上的咸年糕汤……”

星鳗勾起了我对爸爸的回忆,惠美没有问,我就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溢了出来。但是,惠美没有问我流泪的原因,她默默吃完寿司卷后,在我吃完之前,都静静地看着大海,告诉我海上那些小岛的名字。当她确认我的泪水已干,说了声:“谢谢款待。”

她站了起来,很有精神地提议说:

“我们来找十字架。”

幸好水位没有继续升高,可是天色已暗,几乎看不清志穗的表情。去客厅的佛桌附近应该可以找到蜡烛,但打火机应该都泡在水里了,在目前的情况下,打开瓦斯炉太危险了。目前仍然可以听到远处的警笛声,但并没有逐渐向这里靠近。不知道是这里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灾害,还是已经被放弃了?也许应该和志穗聊聊她喜欢的偶像团体,或是唱歌,避免情绪低落。

“妈妈,为什么……为什么和尚住的山上会有十字架?”

志穗问道,催促着我继续说下去。她似乎对我说的往事产生了兴趣。回想起来,我似乎没有和志穗像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过话。照理说,不追问她不想上学的理由,并不代表不能和她认真谈论事情。

“你知道什么是潜伏基督教徒吗?”

我再度诉说起往事……

惠美说,在众多观音像中有一个十字架,我也听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惠美看到我满脸纳闷的表情,问我:

“你有听过潜伏基督教徒吗?”

那时候学校还没有教相关的知识,但我记得奶奶看的历史剧中,曾经有要求那些人踩圣母和基督画像的场景。在禁止基督教的时代,会用这种方式确认是否有人偷偷信仰基督教。惠美听了频频点头。

“白纲岛也有潜伏的基督教徒,但在官府开始抓基督徒时,他们都逃到白纲山躲了起来。官府的衙役也没想到基督教徒会躲在和其他宗教相关的地方,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他们。那些基督教徒每天都祈祷,但并不是对着观音祈祷,而是在雕刻了观音像的石头上,刻了一个十字架,对着那个十字架祈祷。这些石像中,有一个刻了十字架,只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我们一起找好不好?”

我觉得这像在寻宝,似乎很有趣,但要在八百座观音像中找到其中一个刻了十字架的,光是想象一下,就觉得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后我们讨论决定,不妨找一个小时看看。

我们来到祠堂后方,顺着写了“观音巡礼”的广告牌所指的方向前进,看到山麓的远方,惠美家所住的国宅就在隧道附近,接着也发现我家。沿着德丸川的国道岔路往下走的那栋平房就是我家。爸爸以前经常告诉我,他小时候几乎每天都在河边玩。

距离大海两百米的河水是咸的吗,还是完全没有咸味?

爸爸以前问过我这个问题,也告诉了我答案,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我再度感到一阵鼻酸,决定问正在从上到下仔细确认每一座观音石像的惠美关于潜伏基督教徒的事,避免再去想爸爸的事。

“结果那些基督教徒怎么样了?”

“好像还是被发现了。在岛上的话,只要控制码头,就无处可逃了,所以衙役就在封锁码头后,在岛上彻底搜索。天黑之后,衙役拿着松明火把爬上了这座山。基督教徒对着十字架祈祷了一整晚,结果,奇迹发生了!”

“奇迹?”

“突然下起了大雨,那些衙役被狂风暴雨引发的山崩压死了。”

“是吗……”

我在感到佩服的同时,也觉得那些衙役很可怜。

“这只是传说而已。”

“但如果真的有十字架,就代表并不是完全胡说八道吧?如果我们对着十字架祈祷,不是可以得到救赎吗?”

我完全没有想过要对着十字架祈祷。

“你有什么烦恼吗?”我问。

惠美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但用开朗的声音说:“我的意思是说,可以实现愿望啊。比方说,在运动会跑步时跑第一名。千晶,你以前读的学校有什么奖品?”

我不知道她说的奖品是什么意思。虽然之前的学校有跑步比赛,奇数班和偶数班会分成红、白两组进行比赛,但并不会只有赢的人或是赢的那一组才能拿到奖品,而是采取“努力奖”的方式,所有的同学都可以领到橡皮擦和红铅笔。当我这么告诉惠美时,她惊讶地说,真大方啊。这里的小学只有跑第一名的学生可以拿到橡皮擦和红铅笔。

我的运动能力很差,即使找到十字架,我也不可能跑第一名,最多只能祈祷不要跑最后一名。但如果许愿其他的事……比方说,即使我具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也无法让死去的人复活,所以并没有特别想要许愿的事。那时候,我已经不想加入文香她们了。

最多只能祈祷妈妈和奶奶身体健康。

我们再度开始寻找十字架。不,准确地说,我只是看着惠美热心地寻找。她花了足足一个小时确认了所有的观音像,但仍然找不到十字架。

“可能只是传说而已,即使真的有十字架,也可能被风雨磨损了。”

我安慰着惠美。

“但是观音像的形状仍然留着啊。”

惠美说完,再度探头看着刚才已经确认过的观音像背面。看到惠美这么认真,我很希望为她找到十字架。也许靠太近反而看不清楚。我像芭蕾舞者一样转了三百六十度,巡视着观音石像林立的山顶。然后,看了一眼山麓后,又旋转了一圈。惠美的家、我家、我们刚才走上来的路、登山道……衙役拿着松明火把上山,黑暗中的无数火把看起来是不是很像蛇爬上山?

为了逃开这条火蛇,该躲在哪里?等一下?只有一条蛇吗?虽然修整过的登山路只有一条,但靠海的斜坡通向山脊的路似乎更容易上山。登山道位于西侧,靠海的山脊位于东北的方位,为了躲避来自这两个方向的衙役,东南偏南的方向是最佳位置!

我无视广告牌指引的方向,从祠堂走向东南偏南的方向。

“千晶,你怎么了?”

惠美在发问的同时跟在我身后。当前方被石像挡住去路后,就绕过石像继续往前走,来到东南偏南侧最深处的石像前,往背后一看……

“找到了!”

二十厘米长的十字架比表面的观音像雕刻得更深、更清晰。

我们欣喜若狂地抱在一起,绕到石像的后方。“千晶,你太厉害了。”惠美一次又一次地说。我和惠美并肩站在一起,对着十字架合起双手,闭上了眼睛。

希望我和惠美能够成为好朋友……我对着十字架许愿。

“愿望实现了吗?”

志穗说。天色已经完全暗了,看不到彼此的脸。幸好已经完全听不到雨声了。

“暑假结束后,惠美在九月的运动会上跑了第一名,领到了橡皮擦的奖品。”

惠美的那一组竞争很激烈,她穿着褪色的运动服,在终点前超越了文香,以些许之差冲向终点的横带。这时,退场门附近响起尖叫声。有着一头好像玛丽莲·梦露的金发,穿着豹纹紧身迷你洋装的大婶拿着啤酒罐,对着惠美用力挥手。我听到文香用嘲笑的口气小声地对惠美说:“你妈咪在向你挥手手啊。”我又看了那个大婶一眼,其他年级的老师出面制止,大婶生气地丢掉啤酒罐,愤然离去。

“惠美真的祈祷在运动会上跑第一名吗?”志穗问。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没有特别的原因……”

如果带志穗去石像十字架前,不知道她会许什么愿。虽然我能够想象,但无法向她确认。

“妈妈也这么觉得,但不敢问她。”

“为什么?”

“因为我虽然知道话语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刀子,但无法分辨哪些话会变成刀子,哪些话不会。即使现在长大了,也仍然不知道。”

“我好像有点懂,又有点听不懂……妈妈,你许的愿实现了吗?”

“我以为实现了。那次爬山之后,我们在一起时比以前更开心,在暑假结束前,我们一起去学校游泳,也去了海水浴场,她还来我家住了一晚,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你这么说有点奇怪。”

“是啊,因为我发现了另一个十字架。”

十字架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运动会的翌周。

那天的美术课要画运动会即景,因为必须在当天完成,所以上课时没有画完草图的人,只能放学后在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画。班上有一半的同学都留了下来。我不仅运动能力很差,也很不会画画,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一直画不好,画纸上的橡皮擦屑越来越多。

我看向惠美,虽然她跑步很快,但在画画方面似乎和我半斤八两,拿着橡皮擦的时间远远超过握铅笔的时间。

这时,文香走进了教室。平时她总是无视我和惠美的存在,但那天在惠美的座位前停下脚步。文香的身后有三个跟屁虫跟着她。

“照理说啊……”文香用整个教室都可以听到的声音说,“运动会上领到的奖品,不是会留作纪念吗?有人拿来用,不是想要炫耀,就是家里穷死了。”

现在的学校都讲究平等主义,或许无法想象,但当时在奖品橡皮擦的白色封套上用金字印着“恭喜获得第一名”。

文香的跟屁虫也说:“没办法啊,因为家里不帮她买橡皮擦,所以只能拼命跑。但是,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她妈妈每次都穿得很花哨,为什么惠美每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就连在我的座位上也可以闻到她的臭味。”

太可恶了。我站了起来,就在这时——

“把封套拿下来就好了嘛。”

文香撕下了橡皮擦的封套。

“这是什么啊?好可怕哟。”

说完,她把撕下的封套出示在跟屁虫面前,丢在地上。

“是不是什么诅咒的仪式?”

其中一个跟屁虫说完,拍着手开始起哄。文香、跟屁虫和旁观的其他同学也开始起哄,转眼间,教室内都是起哄的声音。

惠美坐在座位上,用力握着双手低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我跑到惠美身旁,用力推开了文香。

文香发出尖叫坐在地上,那几个跟屁虫夸张地围着她问:“你没事吧?”其他人也不再起哄。文香抬头看着我说:“我要告诉老师。”

“我也要告诉老师,你把惠美橡皮擦的封套撕破了。”

文香把头转到一旁,在她走出教室之前,我都瞪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没事吧?”

我问低着头的惠美,捡起了橡皮擦。这时,我发现了一件事。

橡皮擦原本被封套遮住的地方刻了一个十字架。

“惠美一定有很深的烦恼,所以在求助。”

黑暗的室内响起志穗的声音,在水面产生了回响,好像产生了回音。求助,求助,求助……

“向谁求助?”

“十字架……”

“我就是因为这样才感到难过。既然是运动会的奖品,代表是我们去了白纲山之后的事。我们一起过了暑假,我还以为和她变成了好朋友,如果她有需要刻十字架求助的事,我希望她向我求助。我很难过,因为实在太难过了,回家的路上,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不顾一切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明知道也许我说的话会成为刀子。

我爸爸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导致无法去公司上班。妈妈希望爸爸可以坚持去上班,但爸爸提议,自己辞职后,一家三口可以搬回白纲岛生活。妈妈哭着对爸爸说,去那种地方不可能幸福。妈妈对爸爸说,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觉得辛苦,也不是只有你觉得累,一定有很多人都想离开公司,不想工作,但大家都在努力撑下去,为了孩子,为了家人努力撑下去,所以为了我们,你也不要逃避。

爸爸自杀了。妈妈哭着说,都是她的错。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妈妈的错,妈妈并没有说错什么,但妈妈告诉我,不应该叫已经感到累的人“加油”。我似懂非懂,因为“加油”不是声援的话吗?

虽然我隐约觉得,妈妈或许不应该反对全家搬来白纲岛,但爸爸自杀绝对不是妈妈的错。因为我现在能够在这里生活,就是靠妈妈工作寄来的钱。因为妈妈的父母都死了,所以才把我送来奶奶家,自己努力工作养育我。

但是,我也不觉得抛下妈妈和我去自杀的爸爸有什么错。

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没有谁对谁错。

潜伏的基督教徒或许很可怜,但那些衙役也不是活该被山崩埋葬的坏人。

原本就无法分辨会变成刀子的“加油”和不会变成刀子的“加油”,即使是充满真心诚意说的话,也因为听的人带着不同的心情,有时候会变成刀子,有时候不会变成刀子。既然这样,最好什么都不说吗?

我根本不知道朋友之间什么都不说,默默地依靠在一起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无法断言可以倾诉烦恼的就是好朋友,否则就不是;但如果你是基于怕丢脸而不敢说,不是应该卸下心防吗?因为我已经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你。

我知道自己帮不了你的忙,也知道有些事根本无能为力,即使说出来,也无法改变任何事。

但是,我可以和你一起刻十字架祈祷,所以不希望你一个人这么做……

“惠美告诉你了吗?”

志穗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是个狡猾的母亲,也许想要借由和好朋友之间的事,对女儿诉说不敢直接对她说的话。

“嗯。”

“解决了吗?”

“光靠我们小孩子无法解决,所以请奶奶向当地的民生委员求助,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因为她之后仍然住在家里,我所做的事,或许只会造成她和她妈妈之间的关系恶化。有时候我很后悔,觉得自己太多管闲事,即使现在,我也不知道当时做的是错是对。”

“惠美现在……咦?”

志穗没有说下去,因为光从厨房的窗外照了进来。是灯光。窗外有人。

“志穗,你过来这里。”

我拉着志穗的手,让她离开流理台,站在桌子上,然后我站在流理台上,从抽屉里拿出研磨棒。为了避免玻璃四溅,用毛巾被包住玻璃,敲开了没有被水淹没的窗户上半部分。

外面的声音从打破的窗户传了进来。我用力深呼吸,大声叫着:

“救命!我和女儿被困在这里,救命!”

“救命!”

站在桌上的志穗也叫了起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叫着。救命!救命!救命!

我走到桌子上,隔着毛毯用力抱着志穗。

“救命!”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

“你们还好吗?”

两个穿着橘色雨衣的男人在泥水中走了过来,他们头上的灯光很刺眼。原来是消防队的救助队员,应市政府的要求前来救援。

“外面有橡皮艇。你们有没有受伤?可以自行走动吗?”

“可以。”

我回答后,请他们背着志穗,我自己走出了家门,坐上了橡皮艇。

周围的一切都被泥水淹没了。降雨量巅峰时刚好遇到涨潮,德丸川的河水泛滥了。听说这是白纲岛七十二年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大规模的台风。我这才惊讶地知道,原来并不是第一次有大台风侵袭白纲岛,难怪奶奶以前都会在家里准备手电筒和备用粮。原本设置在十几米外回收垃圾的大铁箱卡住了我家的门,所以才会无法打开。

不知道是否因为水位降低导致泥水的黏度增加,每划一下,船桨在水面留下的痕迹就逐渐加深。由于岛上的下水道整备不佳,周围的腥臭味几乎让人无法呼吸。在民房屋顶上避难的人不停地叫着,要求等一下去营救他们,也有橡皮艇从其他地方划过来。救助队员说,公民馆设置了避难所,那里准备了干净的衣服和饭团。

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远远近近地传来不绝于耳的警报声,河边地区的淹水情况很严重,山麓的有些住家被土石流淹没了。

为什么这么快就来我家救我们母女?

“因为接到一位古田太太的通报,说你们住在河边的平房,家里的电话和手机都打不通,请我们来看一下。”救助队员告诉我。

古田太太……惠美现在姓古田。

我和惠美并没有在一起相处太久。上中学后,我回到K市和妈妈同住,在白纲岛只住了短短两年而已。我不懂得如何正确说话,所以也讨厌写信,结果我俩每年只有互寄贺年卡而已。之后,只有在奶奶十七年前去世时,我才回来过一次。惠美虽然来参加了葬礼,但我们并没有说话。

志穗因为无心的话遭到班上同学的霸凌,逐渐开始拒学。当我提出要为她转学时,丈夫并没有反对,但在得知我不是让她转到丈夫通勤路线内其他学区的学校,也不是丈夫的老家,或是我妈所住的K市学校,而是想带她到白纲岛就读时忍不住面露难色,觉得我们母女在岛上无依无靠。

我也无法清楚地向他解释,只能很模糊地告诉他,如果当年爸爸死后,我不是来白纲岛生活过一段日子,也许就没有现在的我。丈夫想象了在岛上的生活,认为在宜人的气候和大自然包围下缓慢生活,或许对志穗有帮助。幸好奶奶留下了房子,志穗也说想来岛上生活。

今年春天,我带着五年级的志穗搬到了白纲岛。

但是,现实并没有这么如意。志穗第一个月很正常地到校上课,但之后经常说肚子痛、脚抽筋,早上不愿意起床,每周都有两天向学校请假,七月之后,没有去学校上过一天课。班主任说,班上的同学都对志穗很好,我猜想是因为别人无法了解的一些小刺,不小心刺伤了她。

但是,志穗并不是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她似乎并不讨厌在巴掌大的农田内照顾农作物。我和她一起耕地、种苗后,她每天去拔草、浇水,还记录了观察日记。她比搬来之前健谈了,有时候在农田作业时还会哼歌。

我打算要求她努力试着去学校,我觉得我们母女暂时维持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惠美也对我的做法表示赞成。

惠美已经结婚,在岛上的造船厂工作,所以搬来这里之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电话和电子邮件的联络也没有很频繁,我们的关系和我没有搬来这里之前差不多。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对往事的看法,也不知道她怎么看我,但是我很希望找她商量志穗的事。

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惠美在这里,我才决定来白纲岛。

“妈妈,太好了,我们得救了。是不是这个发挥了作用?”

志穗从毛毯中拿出肥皂。她似乎一直紧紧握在手中。我在刻这个十字架时一直祈祷有人来救我们。虽然我刻的是十字架,但也许我看到的是另一个身影。

难道刻在橡皮擦上的十字架后方,也有另一个身影?惠美当年是不是在刻十字架的时候想到了我?这样想实在太抬举自己了。

“是惠美救了我们,也是因为你大声呼救,我们才会得救。去避难所之后,我们先用这个来洗手?”

志穗和我都是满身泥巴,当我们洗完之后,应该已经看不到十字架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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