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不伺候》

阿瑟·多布

完美的真空  作者:斯塔尼斯瓦夫·莱姆

(佩加蒙出版社)

多布教授的这本书是关于造人学的,芬兰哲学家艾诺·凯基称其为迄今为止人类创立的最残酷的科学。多布是当今最杰出的造人学家之一,他也持有类似的观点。他说,我们必定得出这样的结论:造人学的实际应用是不道德的,这其实是说这种活动违反了我们生活中必需的道德准则。在研究过程中无法避免一种特殊的残忍,也无法避免危害自然本能,而学者追求事实的完美无罪神话也在此被打破。我们讨论的这门学科,被略微夸张地称作实验性神谱学。实际上笔者仍为以下事实感到困惑:9年前新闻界大肆宣传造人学的发现时,公众对此大为震惊,尽管我们以为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感到惊讶了。几个世纪以来,对哥伦布的壮举的歌颂不绝于耳,可是一周之内征服月球却被集体意识视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然而,造人学的诞生却引起不小的轰动。这一名称源自两个拉丁语词汇:“人”(persona)和“造”(genetyka)——“造”是指创造、制造。这一领域是继1980年代的控制论和心理学之后的一个分支,与智能电子学应用有一定的交叉。如今人人都知道造人学;随便拦住一个路人,他便会说,这是人工制造的智慧生命。这个答案虽然没有错,但没说到点子上。目前我们拥有近100个造人程序。9年前,电脑中出现了人格图式,“线性”类型的原始核心;不过那时的数字机器如今也只能在博物馆发挥价值,还不能为真正创造类人提供施展拳脚的地方。诺伯特·维纳在其新作《造物主与机器人》中的段落表明,他早已预感到这种实践的理论可能性。他虽然以半开玩笑的方式提及此事,但这些玩笑背后是相当悲观的预感。然而,维纳无法预见20年后事情会发生怎样的转变。“当麻省理工学院发生了输入输出短路时,”唐纳德·阿克爵士说,“最糟糕的事情就发生了。”

目前,未来“居民”的“世界”可以在两小时内制作完成。这是将一个成熟程序(如BAAL 66、CREAN IV或JAHVE 09)导入机器所需的时间。多布粗略勾勒了造人学的开端,把历史资料展示给读者,而他自己作为一个实践—实验者,主要讲述了他是如何工作的——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在以多布为代表的英国学派和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派之间,在方法论和实验目标方面的分歧较大。多布把“将6天压缩为120分钟”的程序描述如下:首先,为机器内存配备最小数据组,用外行能够理解的语言来说,就是给内存载入“数学”物质。这种物质是目前暂不存在的类人的“生命”宇宙来源。来到这个数字机器世界的生物,将在其中且仅在其中生长,我们已经能够为其配备具有无限特征的环境。这些生物无法感受到物理意义上的囚禁,因为从它们的角度来看,这个环境没有任何界限。此种环境只具有一个维度,它与我们拥有的一种维度非常相似,即时间流逝(持续)的维度。然而,这种时间并不完全与我们的时间相似,因为它的流逝速度是由实验者自由控制的。这个速率通常在初始阶段(所谓的“创世启动”)处于最大化状态,以便让我们的分钟和亿万年相对应,在此期间会出现一系列连续的重组和结晶——合成宇宙。这个宇宙完全没有空间,它虽然具有多个维度,却只是纯数学的维度,所以客观来说是“想象维度”。这些维度只是程序员的一些公理规定的结果,而它们的数量便取决于此。假如他选择十维的话,那么这对所创建结构造成的后果,与选择六维的结果大不相同;或许应该强调的是,它们与物理空间的维度并无关联,而仅与数学系统创建所使用的抽象的、逻辑上有效的构造有关。

多布试图通过学校里教授的那些简单事实,来解释这个对非数学家来说难以理解的问题:众所周知,我们既可以构建几何上正确的三维立体(例如立方体)或现实中存在骰子这一对应物的立方体,同样也可以构建四维、五维和n维几何体(四维即所谓的超正方体)。我们可以确定地说,这些几何体已经不再拥有真实中的对应物,因为在没有物理四维的情况下,无法构建一个真正的四维立方体。这种差异(物理上可构建和仅在数学上可构建之间的差异)对类人来说根本不存在,因为它们的世界只具有纯粹数学的一致性。它是由数学构建的,虽然这种数学的基础是普通的、纯粹物理的对象(继电器、晶体管、逻辑电路,简言之——一个庞大的数字机器网络)。

根据现代物理学理论可知,空间并不独立于其中包含的物体和质量。空间的存在受这些物体的制约;一旦它们不存在,在物质意义上“什么都没有”,那空间也就坍缩为零,消失掉了。以某种方式“推动”并以此创造出“空间”的物质的作用,在类人世界中由专门为此创造的数学系统实现。通过实验方法创造后,程序员在所有可能的“数学”中选出一组,以此作为“创造宇宙的支撑”“存在的根本”“本体论基础”。根据多布的说法,这与人类世界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的这个世界“决定”了某些形式和某种几何,它们最简单直接且最适合这个世界(他选择了三维,以保证始终一致)。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想象具有“其他属性”的“其他世界”——在几何领域内,且不仅限于几何领域内。类人也是如此:研究人员选作它“居所”的数学,对这种数学生物来说,就像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基础现实世界”一样。而且,它也可以像我们一样“想象”具有不同基本属性的世界。

多布用连续渐进回溯法阐释自己的观点;我们在上文中简述的内容,以及他书中前两章的大致内容较为复杂,所以在后面的章节中相关内容被部分删除了。作者解释说,类人并不是来到一个现成的、固定的、像被冰封的世界里,世界的形式并非永恒不变。这个世界将呈现怎样的“具体特点”,仅仅取决于它,随着它的活动频繁起来,“探索主动性”增长起来,它对世界的影响也将越来越大。然而,将类人的宇宙比作仅仅依赖其居民观察到的现象存在的世界,并不是两者关系的真实景象。我们可以在申特尔和修斯的著作中找到这种比较,而多布则将其视为“唯心主义倾向”,视为造人学对贝克莱主教教义的敬礼,其教义竟奇怪地起死回生了。申特尔说,类人像贝克莱的生命一样认识自己的世界。贝克莱所说的生命无法区分“存在”和“感知”,即永远无法发现被感知物和独立于感知者并客观地引起感知的东西之间的差异。多布充满激情地攻击这一观点,此观点认为我们作为它世界的创造者,应该非常清楚,它感知到的东西在电脑中独立于类人真实存在——当然,只能以数学物体的形式存在。然而,阐释并未到此结束。类人通过该程序出现,然后以实验者规定的速度,同时也以光速运行的现代信息处理技术能够允许的速度生长。数学,作为类人的“存在居所”,并未充分“准备好”迎接它,而是有些“困扰”“不清楚”,处于“停滞”“潜伏”状态,因为它只是某些潜在概率的集合,适当编辑在数字机器次单元中的某些路径的集合。这些次单元,或叫生成器,不会“自己”产生任何东西;特定类型的类人活动会作为一种触发机制,启动一种生产过程,逐渐扩大自己、定义自己。也就是说,这些生物周围的世界将根据它自己的活动而变得明晰起来。为了更好地阐释这一点,多布做了这样的类比:人类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解释现实世界,可以投入大量精力研究这个世界的某些特征,而所获得的知识也会对不在此重点研究对象范围内的其他领域带来特别的启发;如果人们首先努力研究力学,就会创造出力学的世界图景,并将宇宙视为一个完美的大钟,从过去稳步走向严格规定的未来。这种图景不能完美地与现实形成对应,然而人们可以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里,用它来取得许多实用性的成就,如制造机器、工具等。同样,如果类人出于选择和意愿“偏爱”某种类型的关系,赋予这种关系优先权,如果它发现自己宇宙的“本质”就在于此,走进一条特定的行为和发现之路,而这条路既不是虚构的,也不是没有意义的。它通过这种偏爱“引出”一切最适合自己的“环境”。它最先看到什么,就最先掌握什么。它周围的世界仅仅是部分确定的,部分由研究者—创造者提前设定的。类人在其中留有一定较大的自由行动空间,这些行动既包括“思想的”(它如何看待这个世界,怎样理解这个世界)也包括“现实的”(当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现实,仅指不是想象的“行动”)。这实际上是这个证明中最难的地方,或许多布也没能完全解释清楚类人存在的特殊属性,这些属性只能通过程序和创造干预的数学语言解释。我们必须暂且相信类人的活动既不是完全自由的(就像我们行动的空间不是完全自由的一样,因为它被自然的物理法则局限着),也不是完全确定的(就像我们也不是被硬生生放在固定轨道上的列车一样)。类人和人类的相似之处在于,颜色、乐声、物体之美等“次要属性”都是在有了听声音的耳朵和看东西的眼睛之后才出现的,但实现观物和听声的东西在很早以前就出现了。类人看到自己周围的环境,“自己”为其加上了这些经验属性,它们正好对应我们看到的风景之美,只不过它看到的是纯粹数学的风景。至于“它怎么看这些东西”这个问题,我们就没有办法在“其感受的主观属性”意义上描述了,因为唯一体验它经验属性的方法就是扔掉自己人类的皮囊,然后变成一个类人。更不用说类人没有眼睛和耳朵,所以在我们看来,它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为在它的宇宙中没有光明黑暗、没有上下远近,那里只有我们看不见的维度,但这些维度对它来说确实是首要的、基础的。比如它能够注意到电位的某些变化,这是人类感官知觉器官的对应物。但这些电位的变化对它来说,并不是人类眼中的电击,而是注意到最基础的光学或声学现象,看到红斑、听到声音、触碰到或软或硬的物体。多布强调,此处只能用类比、引用的方法进行讨论。既然类人不能听也不能看,那它与我们相比就是“有缺陷的”,这种论断纯属一派胡言。因为我们可以同样宣称,跟它相比,我们才是无法直接感受数学现象的人,毕竟我们只能通过智力和思维认识它,只能通过推理和它产生联系,只能通过抽象思维“感受”数学。它生活在数学之中,数学是它的空气、土地、云、水,甚至面包、食物,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从数学中汲取营养。因此,仅仅从我们的立场来看,类人是被“囚禁的”,被封锁在机器内的。正如它无法来到我们身边,来到人类的世界,而反之我们也相应地无法进入它的世界,存在于那个世界,直接感受那个世界。于是,数学在自己的化身中成为某种生物的生存空间,这种生物是精神化的,完全脱离肉体,数学是其存在的神龛和摇篮,是其存在的地方。

类人有很多方面与人类相似。它可以想出一对矛盾(“a”和“非a”),也不能让其实现。我们世界的物理学不允许其实现,而它的世界的逻辑不允许其实现。它的世界的逻辑和我们世界的物理都是同样的限制行动的参照系!多布强调,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完全内省地理解,在自己无尽的宇宙中完成高强度工作的类人“感受”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那么世界没有空间的属性并不是任何禁锢,这只是记者们臆想的鬼话;相反,没有空间反而是它自由的保证,因为“受刺激”的电脑生成器(正是类人的活动“刺激”的)提出的那种数学,好像是任意行为、建造等自我实现的无限场所,可以在此探索,可以英勇出征,大胆地深入其中,简单地说:我们带给类人这样而非那样的宇宙,并未对它造成任何损害。

在《恕不伺候》的第七章中,多布向读者介绍了数字宇宙的居民。类人既拥有流利的语言,也拥有流畅的思维,除此之外还拥有情绪。每个类人都是个体,同时类人之间的差异已经不是创造者—程序员,也就是人类设定的结果。这种差异是它内部构造的极端复杂造成的。类人可以非常相似,却永远不会完全相同。类人一来到世界上,就会被装上所谓的“核心”(“个人核心”)。那时它就已拥有说话和思维的天赋,但处于原始状态。类人有词典,但词典还很薄,它拥有根据规定的句法规则造句的能力。将来我们或许不再需要把这些决定因素强加给它,而是静静等待它像第一群正在形成社会的人类一样,自己开始说话。但造人学的这个方向遇到了两只拦路虎。第一,等待语言发展的时间必定很长。目前这要花上12年,且还要在电脑内部转换达到最快的条件下(用简洁生动的语言来说,人类的一年对应机器时间的一秒)。第二,也是最大的麻烦——我们将无法理解在“类人群体进化”过程中自发产生的语言,而破解它肯定像破译密电一样困难。通常人们破译的密电,是一些人在一个共享解码器的世界里为其他人编制的,这就更让解码这种密电难上加难。既然类人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在许多属性上截然不同,那么最为适合它的语言也一定和任何一个民族的语言相去甚远。因此,无中生有的创造暂时还只是造人学家的计划和梦想。类人“茁壮发育起来”后,便会遇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也是它遇到的最为重要的问题——自己的由来。这是指,它给自己提出了问题,这是人类有史以来就熟知的问题,人类的宗教史、人类的哲学探索和神话创造,都曾问过:我们从哪里来?为什么我们是这样,而不是其他样子?为什么我们感知到的世界有这些,而不是其他什么完全不同的特性?对世界来说,我们的意义是什么?对我们来说,它的意义是什么?这一系列问题最终难免将它引向本体论的根本问题,引向存在是“自己本身”出现,还是某个创造行为的结果,即,这背后是否有一个造物主,拥有意志和意识,了解万事万物,且行为具有目的性。造人学的残酷和不道德正是在此悉数显现出来。

然而,多布先在自己作品的后续诸多章节中介绍了“典型类人”的特点,其“解剖学、生理学和心理学”特点,随后才在自己作品的第二部分探讨是谁在何时想要这样做,因为这些问题让他煞费脑筋。

独居的类人无法超越初级思维阶段,因为他没办法在语言中锻炼,而没有语言,话语思想没法良好发展,最终只能凋零殆尽。成百上千个实验表明,每四到七个类人形成一组是最佳的——至少对于语言发展和典型的探索活动,以及“文明化”而言是这样。而更大规模的社会过程相对应的现象,就需要人数更多的群体。粗略地说,一个容量足够大的电脑世界中,目前可以“容纳”多达1000个类人。但是这种研究属于另一类独立的学科——社会动力学,超出了多布的主要研究兴趣,因此他只是在书中稍作提及。正如前文所述,类人虽然没有身体,但拥有“灵魂”。这种“灵魂”——从窥视机器运转进程的外部观察者的角度来看(通过特殊配置,即内置在电脑中的探头型附加设备)——将自己呈现为“连贯的过程云”,像是具有一种“中心”的功能集合体,可以相当精确地将其限制住,即将其限制在轨道网络上(需要强调的是这并不容易,而且在许多方面这都类似于通过神经生物学技术,寻找人脑中许多活动的定位中心)。《恕不伺候》的第十一章是理解创造类人的概率的关键。这一章的内容相当清晰地阐述了意识理论的基础。意识(每一种,即不仅是类人的意识,当然也包括人类的意识)从物理学角度来看是“信息驻波”,一种不停转换的流中的动态不变量。其怪异之处就在于,它是“妥协”同时也是“合力”,按照我们的理解,自然进化完全没有“规划”过它。恰恰相反,进化为协调超过一定规模,即超过一定复杂程度的大脑工作造成了巨大的麻烦和困难,它侵入这些两难问题的领地,显然是无意地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因为进化并不是人类创造者。进化只是使用一些古老的方法,解决神经系统控制—调解任务,并将其“拖”到了人类起源的水平。从纯粹理性、效率工程的角度来看,这些古老的解决方案应该被彻底删除、丢弃,并被设计成全新的东西——充当理性生物的大脑。但进化必定不能这样进行,因为它没有能力摆脱有亿万年历史的古老解决方案,因为它一直都在用微小的步伐适应环境变化,“爬行着”而非“跳跃着”。这使它变成了“拖网”,“拖着”数不胜数的“古物”,毋宁说是一堆“垃圾”,正如塔玛尔和博文一针见血地描述的那样,它是电脑模拟人类心理的创造者,这种模拟为造人学的诞生打下基础。人的意识是特殊的“妥协”和“拼凑物”的结果,格哈特等人如是说,它是德国俗语“化瑕为瑜”[原文为德文,Aus einer Not eine Tugend machen。]的完美例证。数字机器永远不能“自己”获得意识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其中不会发生行动的层级冲突。如果其内部的二律背反成倍增加,这种机器最多只会陷入某种“逻辑瘫痪”或“逻辑昏迷”。人脑中层出不穷的矛盾,在千万年后会渐渐成为“仲裁程序”的对象。高低不同的层次出现,反射和反思的层次、冲动和控制的层次、模拟基本环境(以动物学方式)和模拟概念环境(以语言方式)的层次,所有这些层次都不能也“不想”完全重合、覆盖、合二为一。那么,什么是意识?是摆脱、逃出圈套的办法,是虚假的最终诉讼,是据称的(但只是据称而已!)最高上诉法院,还是——用物理和信息理论的语言说——一旦开始就完全无法关闭,或者说无法逃离最终结局的动作?这样它就只是这种关闭的一个设计,完全“调和”大脑顽固矛盾的设计。它就像是一面用来映照其他镜子的镜子,而其他的镜子又在反射另一些镜子的影子——如此循环往复。这在物理上完全是不可能的,所以无限追溯正是一种陷阱,人类意识的现象在它上面飞舞。“意识之下”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这种斗争旨在争取全面代表,但做不到,很简单,因为没有位置:如果要赋予所有争夺意识关注中心的倾向充分的平等权利,那必须有无限的容量和吞吐量。于是,意识周围有不断的“拥堵”和“推挤”,但它根本不是所有思维现象中冷静且至高无上的舵手,而常常是湍流上的交通堵塞,其“高人一等的地位”与掌控波浪并无关系……很遗憾,信息学、动力学解释的现代意识理论的语言无法简明地阐释,所以我们仍然需要使用一系列可见的例子和隐喻,至少在直观的阐述中是这样的。不管怎样,我们知道意识是某种“逃遁”“逃离”,是进化根据适合自身的行动方式进行的转移,这种行动是机会主义的,即迅速摆脱正在出现的压迫的行动。如果理性存在确实是由某个遵循完全理性的工程学和逻辑学准则、应用技术效率标准的人创造的,那么这样的存在根本不会拥有意识这一天赋……它会表现得完全合乎逻辑、始终清晰一致、井井有条,甚至对人类—观察者来说,它在创造和决策方面也将是完美的,但无法成为人类,因为它缺乏人类“神秘的深度”,人类内部的“复杂性”,人类迷宫般的本性……

我们将不继续在此讨论现代生命意识心理理论,多布教授也没有这样做。然而有必要再补充几句,因为它们是类人人体结构的前提。创造类人终于实现了关于人工生命的最古老的神话。为了创造出与人类的相似之处,心理上的相似,必须把特定的矛盾故意引入信息基质,必须赋予它不对称性、离心倾向,一句话来说,必须让它既统一又对立。这样做是理性的吗?当然,当我们不想简单地建立一些人工智能,而是要模仿思想及随之而来的个性,这样做就在所难免。

因此,类人的情绪必然与它的理性产生一定的冲突;它一定至少有一些自我毁灭的倾向;它一定完全体验到整个内部张力,体验到一种完美无限的精神状态,体验到疼痛难忍的撕扯。创造的配方完全不像大家认为的那么复杂。创造物(类人)的逻辑必须被违反,必须包含一些二律背反。希尔布兰特说,意识不仅是逃离进化的陷阱,而且也是摆脱哥德尔化陷阱的一种方式,因为通过逻辑倒错矛盾,这种解决方案避开了每个逻辑上完美无缺的系统所必须经受的矛盾。因此,类人的宇宙是完全理性的,但它并不是完全理性的居民。我们到此为止——因为多布教授没有深入探讨这个极其困难的话题。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类人没有身体,因此无法体验到自己的肉体存在,但它有“灵魂”。“这真是难以想象。”有人这样形容在某些特殊的思维状态下,处于完全的黑暗中,而外部刺激的流入减少到最低时所经历的事情,但多布认为,这些都是错误的看法。随着感觉被剥夺,人脑的工作会开始迅速瓦解:没有来自外部世界的冲动流,心理会具有一种溶解倾向。而剥夺了感受的类人,就不会“崩溃”,因为是它的数学环境赋予它内聚能力,它能够体验到它——但是怎样体验呢?比如它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的变化来体验它,这种变化是由这种强加于它的“外部性”引发的。它能够区分来自外部的和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变化。它是怎么做到的呢?只有类人的动态结构理论才能就这个问题给出明确答案。

可尽管有那些可怕的差异,它也是和我们相似的。我们已经知道数字机器永远不会唤起意识;无论我们交给它什么任务,我们将在其中模拟什么物理过程,它都将永远保持非灵魂状态。因为如果想要模仿人类,就必须重复他所具备的一些基本矛盾,只有相互吸引的对抗力构成的系统,即类人,才会像是一颗被重力拉住同时被辐射压力推动的恒星(多布引用凯尼恩语)。重心就是“我”——但它绝不是任何逻辑或物理意义上的统一体。这只是我们主观上的错觉!阐述进行到这里,我们便陷入许多令人惊讶不已的东西之中。我们的确可以将数字机器编程,以便和它进行对话,甚至像是和一个有思想的人对话一样。如果有需要的话,机器还会使用代词“我”和其他所有语法形式。但这确是一种特殊的“欺骗”!机器还是会近似亿万只鹦鹉一样——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鹦鹉,也比不上最简单、最愚蠢的人。它对人类行为的模仿仅仅是在纯粹语言层面。任何东西都不会让这机器感到开心、惊奇、震惊、恐惧、担忧,因为它在心理和个体上什么都不是。它是描述问题的声音,是回答问题的声音,是能够击败最强棋手的逻辑,它是,就是说它可以成为——一切事物的最完美模仿者,能够扮演任何编辑好的角色,但只是内里完全空虚的演员和模仿者。我们不能指望得到它的喜爱或厌恶、友善或敌意。它不会追求任何自定目标;对每个追求永恒的人来说它的“无所谓”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它除了是一个完美运转的组合机制,什么都不是。我们遇到了一个极其怪异的现象。令人惊讶的是,我们可以通过向机器中植入一个特殊的程序,即造人程序,从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毫无人情味的机器的“原料”中,创造出真实的个体,甚至一次创造出许许多多个!IBM最新型号的容量达到了1000类人——这是精确的数学术语,因为一个类人载体所需的元素和连接数量可以用厘米—克—秒来表达。类人在机器内部也是被物理分隔开的。它们不会“重叠”——尽管这有可能发生。然而在接触的时候,会出现相当于“排斥”的东西,这让它们很难相互“渗透”。尽管如此,它们还是可以相互穿透——如果它们愿意的话。那时潜在的心理过程便开始重叠,产生噪音和干扰。在穿透区很薄时,一定数量的信息会变成两个部分“重叠”的类人的“共同财产”,这种现象对它们来说很奇怪。这在主观上也是令人惊讶的——听到“别人的声音”和“别人的想法”(这种情况往往出现在某些精神障碍的情况下,即精神疾病,或在致幻剂的影响下)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让人瞠目结舌,甚至惶恐不安。就好像两个人不是拥有相似的记忆,而是同一个记忆。好像正在发生的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心灵信息传递,而是“自我的外围融合”。然而,这是一种危险现象的先兆,我们应该尽力避免。在“边缘渗透”的过渡状态之后,“推进中”的类人可能会“摧毁”和“吞噬”另一个类人。届时后者会被吸收、消灭——不复存在(这已被称为谋杀……)。被消灭的类人成了“侵略者”同化、不可分的一部分。多布说,我们不仅成功模拟了精神生活,还模拟了它的威胁和毁灭。于是我们也成功模拟了死亡。但类人在正常实验条件下,会避免这种“侵略”行为。他们中间大抵不会出现“噬魂”(这是凯斯特尔提出的术语)。当他们感受到渗透将要开始——这种渗透可能是由于纯粹随机的接近和波动导致的,以一种自然无意识的方式感受到这种威胁,就像有人感觉到“他人的存在”甚至在自己的脑海中听到“他人的声音”一样——类人就进行主动的躲避动作,退后分散开去。这种现象让他们了解了“善”“恶”两种概念的含义。他们很清楚,“恶”在于摧毁他人,而“善”在于拯救他人。同时,一个人的“恶”可能成为一个“噬魂者”的“善”(道德意义之外的利益)。这种扩张侵占了别人的“精神领域”,而增加了最初给定的“心理面积”。这相当于我们的做法——在我们还属于动物的时候,我们必须杀死别人并以他为食。但类人不必这样做,它们仅仅是可以这样做。它们不知道饥饿或口渴,因为它们被不断流动的能量喂养,不需要担心能量的来源问题,就像我们不必费力争取阳光照耀一样。在类人的世界里,无论是热力学的术语还是原理都不会出现,因为它们的世界受到数学而非热力学的约束。

很快,研究人员便确信,通过电脑的输入和输出进行的类人和人的接触,在认知上意义不大,并且它们还造成了一些道德困境,导致人们将造人学称为最残酷的科学。一些事情并不值得告诉类人,比如我们在模拟无限大的封闭空间中创造了它们,它们是我们世界里的微观“心理囊肿”“小包囊”。它们确实生活在无限中,因此沙克或其他心理工程学家(法肯斯坦、维格兰)认为情况是完全对称的:它们不需要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生活空间”,就像它们的“数学地球”对我们毫无意义一样。多布认为这些论点都是诡辩。毕竟我们无法讨论,在创造意义上是谁创造了谁、谁封闭了谁。总之,在和类人的关系方面,多布属于主张“不干涉”和“不接触”这两种绝对原则的人。他们是造人学的行动派。他们希望观察人造智慧体,聆听它们的语言和思想,记录它们的行动、它们的成就,但绝不干涉它们。目前这种方法已经发展成熟并且具备特定的技术设备,几年前想要采购到这种设备还是难于上青天。它的重点在于倾听和理解,简单来说就是成为长期观察的见证人,但同时不要让这种“监听”以任何方式干扰类人的世界。目前,麻省理工学院正在设计程序(AFRON II和EROT),使类人——目前为止无性别的存在——发生“性接触”,相当于“受精”,并让它们有机会“有性”繁殖。多布毫不掩饰自己并不热衷于这些美国的项目。根据《恕不伺候》中描述的所有研究,他的工作指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英国造人学派被称为“哲学训练场”“神义论实验室”,也不无道理。这些篇章之后,我们继续阅读本书最为重要的——当然也是最引人入胜的最后部分,这一部分将对那个乍一看相当奇怪的书名进行解释说明。

多布描述的实验已经不间断进行了8年。他对创造本身一笔带过,毕竟这是对JAHVE 09程序的常见功能的简单重复,只是进行了些许修改。多布简要介绍了窃听他创造的世界、追踪其发展的成果。他认为这种窃听是不道德的,有时甚至算是可耻的行为。然而他还是完成了研究,声称有必要进行此类科学实验,但从纯粹的道德和超认知的角度来看都不能自圆其说。他说,事态已经发展到学者们的陈词滥调都无济于事的地步。我们不能用各种借口来假装自己完全中立并避免良心不安,例如人们为进行活体解剖找到的借口:这只是给不完全成熟的意识和没有自主权的生物带来痛苦或疾病。我们肩负着双重责任,因为是我们创造了它们,并将其束缚在我们的研究程序里。无论我们做什么,无论我们如何阐释自己的行为,都已无法逃避全部责任。多布和他在旧港市的同事多年的实验,创造出一个八维宇宙,这个宇宙已经成为名为ADAN、ADNA、ANAD、DANA、DAAN和NAAD的类人的家园。第一批类人将植入其中的语言雏形发展起来,并拥有了通过“分裂”创造出的“后代”。正如多布仿照圣经的诗句写的那样:“ADAN生出了ADNA, ADNA又生了DAAN, DAAN又孕育了EDAN,后者又诞下了EDNA……”——如此往复,直到第300代出生;而由于他使用的电脑容量只有100个类人单位,所以会发生定期清理“人口过剩”的情况。第300代中又出现了ADAN、ADNA、DANA、DAAN和NAAD,它们被赋予一系列描述辈分的数字,但为了化繁为简,我们将在复述时忽略这种数字。多布说,自“世界的开始”以来,电脑世界所经历的时间大约是——换算为我们的时间——两千到两千五百年。在这个时期内,类人族群中出现了对自己命运的一系列不同解释,也出现了他们创造的各种相互竞争、相互排斥的对“一切存在”的理论,简单地说就是出现了许多不同的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以及独特的“形而上学尝试”。因此,不知道类人的“文化”是否与人类的文化大相径庭,或者也是因为实验持续的时间太短——在被研究的人群中没有出现任何一种教义完备的信仰,比如能够对应佛教或基督教的信仰。从第八代开始,人格化的单一神论的造物主概念就已经出现。实验先将电脑转换的速度提升到最大,然后(大约每年)放慢一次,使观察者能够“直接聆听”。多布解释说,这些速度变化对于电脑宇宙的居民来说是完全无法察觉的,就像我们无法察觉类似的变换一样,因为当整个存在突然发生变化时(此处仅在时间维度上),牵涉其中的人如果不具备任何不变量,即能够确定变化发生的参照系,就不会注意到这种变化。

引入“两个时间流”可以让多布梦寐以求的东西出现,即类人自己的历史,具有相应的传统深度和时间视角的历史。多布发现的关于这段“历史”耸人听闻的数据不胜枚举。所以我们就暂且局限在书名所反映的那些段落中。类人使用的语言是标准英语的最新转换形式,其词汇和句法被编入第一代类人。多布基本上将其翻译成了“普通英语”,但留下了一些由类人创造的表达方式,包括用“上帝者”和“非上帝者”概念来表达“信仰上帝的人”和“无神论者”的意义。

ADAN、DAAN与ADNA(类人没有性别,也不使用这些名字——它们是观察者纯粹的实用发明,以便记录对话)讨论了一个我们熟知的问题,这个问题在我们的历史上来自帕斯卡尔,而在类人的历史上则是EDAN 197的发明。这位思想家,完全像是帕斯卡尔一样说,信仰上帝无论如何都比不信来得划算,因为如果“非上帝者”是正确的,那么信仰上帝的人去世的时候除了生命没有损失任何东西;而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他将会得到永生(永恒之光)。既然这样,就应该信仰上帝,因为权衡最大生存机会的存在策略直接指明了。

ADAN 300是这样看待这一方针的:EDAN 197在自己的推理中假设要求敬畏、爱、笃信的上帝存在,而不仅仅是相信上帝存在,或是他创造了世界。毕竟,为了得到拯救,仅仅接受创造世界的上帝的假设是不够的,还必须感谢造物主的创造行为,领悟他的意志并将其实现,简而言之即必须侍奉上帝。上帝如果存在,就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至少像直接可感的东西证明它的存在一样令人信服。我们毫不怀疑某些物体存在,也不怀疑我们的世界由它们组成。我们最多可以怀疑它们是怎样让自己存在的,它们是如何存在的,等等。但是没有人能否认它们存在的事实本身。上帝能用同样的力量证明自己的存在。可上帝没有这样做,他让我们获得有关这件事的一般的、间接的知识,这些知识通过各种推测的形式表达出来,有时被称为启示。如果上帝这样做,就是把“上帝者”和“非上帝者”放在了同等的地位上;上帝并没有强迫被创造物绝对相信自己的存在,而只是赋予他这种可能性。当然,被创造物可能不了解造物主的动机。于是就出现了这个问题:上帝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而第三种情况出现的可能性(上帝存在过,但现在已不存在,他只是阶段性地存在,飘忽不定,有时存在得“少一点儿”,有时存在得“多一点儿”,等等)微乎其微。这一点不能否认,但将多价值逻辑引入神义论只会引起混乱。

因此,要么有上帝,要么没有上帝。如果他接受我们的处境,即两种可能性的支持者都有自己的论据——一些人是作为“上帝者”证明自己的观点,而另一些人则是作为“非上帝者”反对这种观点。这让我们陷入了逻辑上的博弈,一方是由“上帝者”与“非上帝者”组成的集合,另一方则只有上帝一个。这一博弈的逻辑特征让上帝几乎无权惩罚任何不信仰自己的人。如果不能确知一个事物存在,只是有人说它存在,有人说它不存在,如果它根本不存在的假设是可以论证的,那么任何公正的法院都不会因一个人否认这个东西存在而判其有罪。因为对于所有世界来说:没有充分的确定,就没有完全的责任。这是一个在纯逻辑上无可争议的表述,因为它创造了博弈论中的对称性收益函数:面对着不确定性,却依然要求完全责任,违反了博弈的数学对称性(此时出现了所谓的非零和博弈)。

就是说,要么上帝是完全公正的,那么他就不能拥有“非上帝者”“非上帝”(即他们不信仰他)的权利;要么上帝会惩罚不信仰他的人,也就是说,他在逻辑上并不完全公正。然后呢?他就可以为所欲为,因为当逻辑系统中只有唯一的一个矛盾时,根据爆炸原理[原文为拉丁文,ex falso quodlibet。爆炸原理是经典逻辑中陈述从矛盾中可以得出任何事物的规则。],你可以从系统中随心所欲地推导出任何东西。换句话说,公正的上帝不能动“非上帝者”一根头发,如果他这样做了,就不是神义论所假定的完美和公正的存在。

ADNA问道:“鉴于此,我们该如何看待对他人作恶的问题呢?”

ADAN 300回答道:“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是完全确定的;发生在‘那里’——世界之外、永恒之中、上帝之处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因为它们是根据假设进行的推理。不应该在这里作恶,即使不作恶在逻辑上无法被证明。但逻辑上同样无法证明世界存在。世界存在,虽然也可以不存在;可以作恶,但不必这样做。”ADAN 300接着说,“我认为,这基于我们的相互性原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与上帝是否存在无关。如果我不作恶,是以为在‘那里’会为作恶受罚,或者我行善事,是期待在‘那里’得到奖赏,那我就是过分依赖不确定的道理了。然而,这里不可能有比我们就此达成一致更为确定的道理。如果‘那里’还有其他道理,我无法像了解这里的道理一样准确了解它们的道理。只要活着,我们就要进行生命博弈,我们所有人都是博弈中的盟友。这样我们之间的博弈就是完全对称的。我们假设上帝(存在),就是假设此生之后博弈仍将继续。我认为不应假设这一博弈会延长的条件,是它不会以任何形式影响到这里的博弈进程。否则我们就是准备为某个可能不存在的人,牺牲这里一定存在的东西。”

NAAD发现自己并不清楚ADAN 300对上帝的态度。ADAN虽然承认造物主存在的可能性,可那又怎样呢?

ADAN说:“不怎么样。就是说,没有任何义务。我认为,不论对此处还是所有世界而言,如下原则是重要的:暂时的伦理总是独立于超验的伦理。这意味着暂时的伦理除了本身之外,没有任何有效约束力。也就是说,作恶的永远是卑鄙的人,正如行善的永远是正义的人一样。如果一个人准备侍奉上帝,并认为支持上帝存在的论据是充分的,那么他不会因此在这里得到任何额外的功劳,因为这是他的事。这个原则基于这样的前提:如果上帝不存在,他就完全不存在;如果上帝存在,他就是全能的。因为全能者不仅可以创造另一个世界,而且可以创造另一种逻辑,而不是作为我推理基础的那种逻辑。在这另一种逻辑中,暂时伦理必然依赖于超验伦理。如果不是视觉证据,逻辑证据将拥有压倒性的力量,迫使你在违背理性的威胁下接受上帝的假设。”

NAAD说:“可能上帝不想强迫别人信仰自己的情况发生,即这个ADAN 300假设的另一种逻辑所导致的情况。”后者则答道:

“全能的上帝也必定是全知的;全能并不独立于全知,因为一个人能做任何事情,却不知道使用这种全能会导致的后果,那实际上他就不是全能的了。如果上帝像人们说的那样时不时地创造奇迹,那么这就让完美大打折扣,因为奇迹侵犯了被创造物的自主性——是突然干预。然而控制了创造的产品且从一开始就对其行为了如指掌的人,就不需要侵犯这种自主性;如果即便如此他还是破坏了它,并依然全知,这意味着他根本没有改进他的工作(毕竟,改进必然代表最初的非全知状态),而是奇迹般地给出了他存在的迹象。这就出现了逻辑缺陷,因为给出这种迹象的同时,会造成创造物的局部问题被改善了的印象。新出现情形的逻辑分析如下:被创造物需要进行的修正并非来自它本身,而是来自外部(来自先验,即上帝),所以奇迹其实应该成为常态,即将被创造物完善到任何奇迹都无须出现的地步。而奇迹作为一种干预不能仅是上帝存在的迹象,毕竟除了暴露其创造者之外,它们还总是指出其接收者(这里指被奇迹帮助的人)。因此,逻辑上必须是这样:要么被创造物是完美的,那么奇迹就没有必要了;要么奇迹是有必要的,那么被创造物就一定不是完美的(不管是通过奇迹还是不通过奇迹,都只能修正有缺陷的东西,因为干预完美的奇迹只会破坏完美,即让其变得更糟)。换句话说,用奇迹来向人们指示自己的存在,相当于用逻辑上最差的方法宣告自己的存在。”

NAAD问:“上帝是否不希望出现逻辑和信仰自己之间的选择,或许信仰的行为应该为了达到完全信任而抛弃逻辑?”

ADAN说:“如果我们认为这些事物(存在、神义论、神谱等)的逻辑重构都可以是内部矛盾,那显然就可以证实一切了,也就是随心所欲地证明任何东西。看看事实如何吧:我们要创造一个人,赋予他特定的逻辑,然后要求他为信仰的造物主做出牺牲。如果这种逻辑本身要保持一致,它就需要应用一种元逻辑进行完全不同类型的推理,而不是用被创造物的逻辑进行推理。这样暴露出的如果不是造物主的缺陷,就是一种我称为数学的不优美的特性,创造行为的一种特别的紊乱(不连贯)。”

NAAD依然固执己见:“可能上帝这样做,正是想要让被创造物认为其神秘莫测,即无法根据他所赋予的逻辑进行重构。简言之,他要求信仰凌驾于逻辑之上。”

ADAN回答它说:“我明白。这当然是可能的,但即便如此,信仰与逻辑不相容的事实,也造成了让人不快的道德困境。所以在推理到一定程度时,应该将它暂停下来,交给原始推测,即将推测置于逻辑确定性之上。这要以无限信任的名义来做;由此我们进入了恶性循环,因为理应信任的事物的存在,是起初逻辑正确的推理的结果,这样就出现了逻辑矛盾,这种矛盾对某些人来说具有积极价值,并被称之为上帝的奥秘。从纯构造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糟糕的解决办法,而从道德的角度来看,则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神秘可以充分建立在无限(存在的特性即是无限)的基础上,从任何建筑学的角度来看,通过内部自相矛盾来保持并加强它都是残酷的。神义论的鼓吹者一般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们将普通逻辑应用于某些部分,而对其他部分又不再应用;我想说的是,如果相信矛盾,就应该只相信矛盾,而不是同时还在其他地方相信非矛盾(即逻辑)。然而,如果保留这种奇怪的二元论(暂时性永远服从于逻辑,而超验性只是片段地服从),那么就出现了逻辑正确性上‘拼凑’的创造景象,我们不能再假设其完美。我们难免会得出一个结论,完美必定是逻辑上拼凑的东西。”

EDNA问:“爱是否能成为这些不连贯的连接?”

ADAN回答:“即便如此,也并非所有形式的爱都可以,只有盲目的爱才可以。上帝,如果他存在的话,如果他创造了这个世界,则已经允许这个世界按照其能力和意愿发展。不必为上帝存在而对其心存感激,因为这样的做法预设了一个更早的前提,即上帝可能不存在,而这样不好;这个前提导致了另一种矛盾。那么要对被创造心存感激?上帝不配得到这份感激,因为这被迫让人相信,存在肯定比不存在更好——我不知道该如何证明这一点。我们不可能服务或伤害不存在的人,如果造物主因为全知,事先知道被创造物会感激涕零地敬爱他,或者会忘恩负义地抛弃他,从而制造一种被创造物无法直接看到的限制,那么正因此,上帝不配得到任何东西:既不配得到爱,也不配得到恨;既不配得到感激,也不配得到责备;既不配得到对奖赏的希冀,也不配得到对惩罚的恐惧。他什么都不配。渴望感情的人必须先保证感情主体的存在不容置疑。爱的前提可以是对它能引起相互性的推测;这很容易理解。但是把对所爱的人是否存在的推测作为爱的前提,简直是无稽之谈。全能的人可以给出确定性。既然他没有给出确定性,说明就算有,他也认为这是没必要的。为什么是没必要的?这就出现了他并非全能的推测。非全能的人确实应该得到类似于怜悯和爱的感情,但是,我们的任何一种神义论都不允许这样说。所以我们说:我们为自己服务,不为其他任何人服务。”

关于神义论的上帝是开明还是专制的话题,我们就不再赘述了,很难将占本书很大一部分的论证进行言简意赅的介绍。多布记录的分析和讨论,有些来自ADAN 300、NAAD和其他类人的讨论组,有些来自独白(通过使用接入电脑网络的相应设备,实验者甚至可以记录纯思想活动),占据了《恕不伺候》三分之二的篇幅。我们在正文中找不到任何针对它们的评论,但多布的后记中出现了评论的身影。他这样写道:

我认为ADAN的论证无可反驳,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毕竟是我创造了它。在它的神义论中我就是造物主。实际上我是借助ADONAI IX程序创造了这个世界(序列号47),并通过JAHVE 09程序修订版创造了类人的原基。这些初始个体产生了300代后代。事实上我并没有理所当然地向它们传达这些事实,也没有说我存在于它们的世界之外。实际上它们只是通过猜测和假设推理出了我的存在。事实上当我创造理性存在时,并不觉得有权向它们要求任何特权——爱、感激甚或任何服务。我可以将它们的世界放大或缩小,加快或减慢它的时间,改变它们的感知模式和方法,消灭它们,分裂它们,繁殖它们,改变它们存在的本体论基础。因此,与它们相比我是全能的,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亏欠我什么。我认为它们对我没有丝毫义务。实际上我并不爱它们。爱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可能终究会有其他某个实验者对自己的类人们有这种感情。我认为,这不会让情况发生丝毫改变。想象一下,我给自己的BIX 310092中加上了巨大的附件,它就是“永恒世界”。我通过连接管道把类人的“灵魂”一个一个放进附件中,在那里奖励那些信仰我、崇敬我、感激我和信任我的类人,而所有其他类人——用类人的语言来说,所有“非上帝者”——我将惩罚它们,例如毁灭或折磨它们(我甚至不敢考虑永恒的惩罚,我还不是那种怪物!)。我的行为将不可避免地被认作一种极端无耻的自我主义的飞跃,一种卑鄙的非理性报复行为,简言之——在完全支配无辜者的情况下进行的终极恶行,无辜者们将用无可辩驳的理由或逻辑来反对我,逻辑庇护着他们行动。当然,任何人都可以从个人经验中得出自己认为正确和恰当的结论。伊安·康贝博士曾私下跟我说,我其实可以让类人社会知道我的存在。但我一定不会这么做。在我看来,这似乎是在引导下一步发生——也就是期待来自它们的反应。但它们要对我做什么或者说什么,才能让我这个不幸的造物主不感到羞愧难当,不感到痛苦万分?电费需要按季缴纳,总有一天我大学的领导会要求停止实验,也就是关闭机器,也就是世界末日。我会尽量推迟这一刻的到来。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但并不是我认为值得骄傲的那种事情。这其实就是俗话说的迫不得已。我希望这些话不会让任何人胡思乱想。但如果有人这样做,那就是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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