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嫌疑职业

完美嫌疑人  作者:陈研一

01

锋利的手术刀,在头层表皮上,根据描线留下一道喑红的切口,没有渗出一丝血迹。

廖伯岩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小心地把肌皮瓣拨开,好让整个硬脑膜都暴露在自己的视线范围,接着,他取下手术台边上的转孔机,对准了一早瞄好的几个点。

“嗡……”随着几声像是白蚁咬木屑的声音,三个手指粗细,圆润得就像是用玻璃刀切割玻璃一样没有丝毫瑕疵的圆形孔状很快被钻了出来。

然后再用钻刀轻轻划了几下,三个颅骨钻孔很快就被切开,再一伸手,硬脑膜便从骨板上分离开来。

“哗……”周围一群年轻的白大褂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作为在职的外科研究生,他们不是没有见过开颅,只是廖主任的手法精妙到分毫不差,开颅手术的操作过程就如艺术家在创作艺术品一样,这般潇洒自如可不是一般的医生能有的技术。

“廖主任可真牛!”不知道哪个胆大的研究生小声喊了一句,引得周围一阵窃笑声。

“手法演示先到这里,但是你们记住,病人的脑袋开不得玩笑,对于你们,我也只提三个要求……”廖伯岩放下手中的器具,摘了口罩,扭头对着围观的二十来个年轻面孔道,“精准,精准,精准!”

“我们一定努力!”新进研究生们同时回答。

“行了,都先各自坐好吧!”廖伯岩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在梯形教室内坐下,才慢慢道,“解剖手法可以慢慢学,慢慢练,但是有些东西,我必须先跟你们讲清楚,免得你们将来后悔,说上了我廖伯岩的当!上了学医的当!”

研究生们又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今天是廖伯岩给新进研究生讲解剖公开课的日子,其实,以他现在的职称和地位,除了每年他自己坚持的临床手术和部分门诊以外,完全没有必要来讲课,但是每次只要有新学生进来,他都要亲自带几节公开课。毕竟,这也算是一种薪火相传。

“我们当中有神经外科专业的,也有神经内科专业的,更有研究心理学的,所以对于人类的大脑,医学界的两个基本认知,相信大家都知道,但是我在这里要再强调一遍……”随着幻灯片内容的更迭,廖伯岩一边把讲课台上的书籍和文件沿着直角叠放整齐,一边侃侃而谈,“一个属于坏消息,一个属于好消息……你们想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好消息!”台下一众年轻的医生们笑着喊起来。

廖伯岩也跟着笑道:“你们想听好消息,那我就先说坏消息。坏消息是,人类的大脑由一百四十亿个细胞组成,但是脑细胞不像骨骼、肝脏、肌肉等其他器官或组织,损伤后可因细胞分裂增殖很快恢复,而是一旦发育完成后就再也不会增殖。目前科学界尚没有更好的办法改变脑细胞不可再生这一特性。也就是说,人的脑细胞永远处在一种连续不断地死亡且永不复生增殖的过程。死一个就少一个,直至消亡殆尽。”

“不过,还有一个好消息—”话锋一转,廖伯岩低头看向讲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人只有在用脑,也就是思考问题的时候,才会加速它的正常死亡,所以……”

说到这里,廖伯岩指了指自己:“包括我在内,这一百四十亿个细胞,终其一生用不到十分之一,换句话说,剩下的一百二十多亿细胞连加速死亡的机会都不会有。对于大脑的认识也一样,我们这代人研究了一辈子,对大脑的奥秘也只了解不到十分之一。听上去是不是一门很绝望的科学?”

没人回答这个问题,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还有更可怕的消息,我也一并告诉你们吧。”虽然这些基础领域的专业知识,在座的研究生可能都清楚,但廖伯岩每次都会再三强调这门学科的深不可测,他实在不希望有人会因为觉得轻松好就业才选择了这门专业。

“不但这个凋亡过程不可逆,而且大脑极其复杂,人的大脑平均每秒钟会发生十万个不同的化学反应;每天能记录人的生活中大约八千六百万条信息;估计人一生能储存一千万亿条信息。所以我们从事的基本上算是世界上最复杂的研究。但是,我想问大家……”顿了顿,廖伯岩提高了声调,“有没有信心攻克我们学科上的各种难题?”

“有!”一群年轻医生顿时跟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地发出了高喊。

不怪学生们人来疯,要知道,讲台上这位,可是整个湘南省,不,应该是放眼全国都首屈一指的神经外科大拿,能听他亲自授课,绝对受益匪浅,是能拿出去吹牛炫耀的事迹,是上天掉下来的好运气。

“有信心就好啊!”廖伯岩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就喜欢看到年轻人朝气蓬勃的样子,“既然大家这么有信心,那么我再带几个好消息给大家……”

刚说到这里,廖伯岩忽然看到台下一个年轻医生正低着头,似乎被手机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廖伯岩指了指那学生道:“那位同学,手机有那么好看吗?”

顿时,一教室的目光全部向那个医生看了过去。

“那个……”他有些拘谨地抬起了头,赶紧把手机放到了口袋里,“对……对不起。”

廖伯岩把手一摊:“你不用对不起我。第一,你不是花我的钱来上学;第二,你浪费的不是我的时间。但是—”重重地停顿了一下,他才接着道,“相信在座的都是来自普普通通的家庭,咱们要是官二代,富二代,也不会选择学医了。说个大白话的道理,父母挣钱都不容易,我希望大家好好……”

“嗡!”话音未落,那医生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这一下,廖伯岩还真有点儿脾气了,干脆把幻灯机一关道:“行了。既然把上课要关机的要求当耳边风,来,在聊什么,跟大家分享分享。”

“廖主任……那个……”年轻医生涨红了脸,拘谨道,“我马上就关手机。”

“不用关嘛,既然是上课都在关心的事情,肯定小不了。”廖伯岩冷冷道,“说出来,跟大家一起交流一下,说不定能有什么心得。”

年轻医生小声道:“我……我没在聊天……是手机自动推送的一个新闻。”

廖伯岩冷笑了一声:“呵呵,上课时间都关心起国家大事了?那更要说出来,跟大家一起讨论了。”

“廖老师,我……”

廖伯岩依旧不肯放过他:“很为难吗?我强调过多少次?我们是医生,我们手里掌握的是什么?是人命!如果连上课时间关手机都做不到,请问你还能做到什么?哪个患者会把性命放心交到你手中?说吧,什么新闻,跟大家说说……”

没办法,年轻医生只好硬着头皮怯生生地说:“是……是星港国际那个儿童失踪案……”

话音一落,台下的年轻医生们顿时窃窃私语了起来。“啊……我也看了,据说第四次了。”

“嗨,现在的人真变态。”

“我就支持对拐卖儿童罪用重刑……”

廖伯岩微微愣了愣,拍了拍手道:“行,既然有现行的案例在这里,你们说说,为什么会有人绑架小孩?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

“是……是虐童癖吧?”有个胆大的医生说道,“据说失踪小孩穿的都是红色衣服。”

廖伯岩接着问:“那我再问问大家,虐童癖是怎么形成的?来,就你说……”

“我吗?”胆大的医生站了起来。

廖伯岩点了点头:“对,就是你。你叫什么?”

“廖主任,我叫陈向泽,神经外科专业的。”胆大的学生自我介绍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您一直都是我的偶像。”

“不说这个。”廖伯岩指了指他,“你来说说,从神经科学来看,虐童癖的成因是什么?”

“好的。”陈向泽点了点头,认真道,“成因主要有三点,第一是心理因素,自卑、挫折感、社会家庭事件促成压力等等,会使人感到疲劳、紧张、焦虑,将这种不良情绪在儿童身上发泄转移。第二是性格缺陷,有的人性格胆怯、懦弱,缺乏应付危机的能力,当遇到重大精神打击时,不能勇敢地面对现实,希望退回到童年。第三是病理因素,有的人本身存在心理、精神疾病,如精神分裂症、智力低下等,还有其他一些可干扰脑功能的因素,比如吸毒、酗酒等等。”

“说得很对。”廖伯岩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么虐童癖的大脑和一般人的大脑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是……”稍微停了停,陈向泽接着道,“德国科学家曾经采用磁共振技术进行实验,结果发现,虐童癖的大脑对儿童面部照片的反应比对成年人面部照片的反应更为强烈。”

“很好!”廖伯岩比了个大拇指,“那么你觉得,从大脑白质和精神方面双重分析,虐童癖又分为哪些种类?”

“分为固定型、回归型和攻击型三种……”

话到一半,梯形教室的后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戴着眼镜的白大褂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廖老师,有人在办公室等您,好……好像是警察。”

“知道了。”廖伯岩点了点头,淡然道,“上完课我就过去。”

02

“啧啧啧,高知啊……”市一脑外科主任办公室内,郑钢看着墙壁上介绍廖伯岩职业简历的相框,啧啧称赞着。

可不是么?廖伯岩,籍贯星港,上海医科大客座教授,湘雅附一主任医师,全国脑神经外科协会副会长,曾担任多起国际科研项目中方专家组组长,现为星港市一医院的脑外科主任,并担任副院长等职。

“这人确实不像个罪犯啊。”一边的侦查员也点点头。不光职业介绍的内容光鲜,照片中的廖伯岩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温文尔雅,就连办公桌上的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一丝不苟的人,哪里像什么作奸犯科之辈。

侦查员有些费解:“郑队,我一开始就找保安和小区业主都核实过了,这人确实是去小区里面给人看病的,而且在案发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怎么张队又叫我们来核实一次?”

“我也不知道,可能张队觉得他嫌疑比较大吧……”郑钢也有些不解,以现有的证据来看,这人的确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任何嫌疑啊。

想了想,郑钢扭头道:“不过,像他这么一个专家教授,病人想挂他的号都得通宵排队,他还亲自上门给患者看病,是不是不太合常理?”

“呵呵,郑队,星港国际社区住的都非富即贵啊。”侦查员不以为意。

“也对。”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来人正是廖伯岩。

郑钢赶紧伸出手,介绍道:“廖主任,你好,我叫郑钢,隶属星港市公安局,这位是我同事。我们有个事情想找您了解一下。”

廖伯岩同郑钢握了握手,请他坐下,顺手把书桌上的文件整理了一下,颇有些疑惑道:“两位找我是……”

“哦……是这样的……”郑钢摊开了手中的笔记本,问道,“我们想问一下,4月6号,也就是昨天晚上5点到7点左右,您在哪里,您还记得么?”

“昨天晚上?”廖伯岩想了想,道,“5点多的时候,我在星港国际社区,怎么?”

“就是一个简单的调查,您别多想。”郑钢道,“能不能说说,您去那里是去做什么?”

廖伯岩呵呵一笑:“我是医生,当然是去看病啊,不然能去干什么?”

郑钢感叹道:“像您这种专家还上门问诊,真是挺少见了。”

“呵呵,没办法,是我亲自动的手术,我自己去看看术后状态比较放心。”廖伯岩不以为意,起身从抽屉里找了找,递了一张名片过去,“这就是那位家属的名片,你们可以自己去问问病人家属,看看我是不是去看病了。”

郑钢低头看了一眼,确实是已经去核实过的岳山区刘区长的名片,他只能硬着头皮道:“您还记得您大概去了多久吗?”

廖伯岩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道:“具体我不太记得了,应该也就二十来分钟吧,患者术后恢复得不错,我只是交代了一些物理治疗的注意事项,而且刚好我这边还有一台手术要做,所以待得并不算久。具体你们可以去星港小区那边查一下,保安那里进出都有登记的。”

“嗯,这个我们会去查的。”郑钢唰唰记录了两笔,道,“您从星港国际社区出来以后,是回了家,还是回医院呢?”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在医院有台手术,我当然是赶着回来。”廖伯岩脸上微微有点儿不耐烦的神色。

“廖主任,我们也是按规章办事,希望您理解。”郑钢满含歉意地接着问,“能问一下手术是几点开始的吗?”

“6点40分还是7点40分来着……不好意思,手术太多,具体我不太记得,我先问问……”廖伯岩起身拉开了门,朝外面招呼了一声。很快,护士长小跑着过来,看到廖伯岩办公室两个穿警服的警察,微微一愣,问道:“廖主任,有什么事情吗?”

“昨天下午,肖院长亲戚那台手术,我是几点开始的?你帮我看看备注。”

护士长赶紧道:“不用查备注,是6点40分开始的。是我亲自通知麻醉师和巡床护士时间的。怎么?”护士长指了指两个警察,低声道,“有医闹?”

“没事,不是医闹。”廖伯岩挥了挥手,“忙你的去吧。”

护士长一走,该了解的都了解了,郑钢起身伸出了手:“麻烦了。谢谢您的配合。以后要是还有叨扰的,希望廖主任不要介意。”

“没事,警民一家亲嘛。”廖伯岩再次与郑钢握了握手,好奇道,“能问问具体是因为什么案子来找我么?”

郑钢道:“还在侦破阶段,到时候我们会统一发布消息。”

“那好吧。”廖伯岩点头表示理解,“那我就只能祝你们早日破案了。”

把人送走,廖伯岩关好门,坐在办公椅上,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按道理,自己在保安那边留了进出小区的时间和签名,又有视频监控和小区业主可以证明自己根本没有作案时间,警察完全没必要来亲自登门问询,可为什么还会专门派两个人来医院呢?

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这个女孩家庭背景确实不一般,警察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其二,有人已经怀疑上自己了。

“不可能……”廖伯岩一边强迫症一般把办公桌上的书沿着直角摆放整齐,一边思索着,他不相信有人会怀疑一个没有作案时间的路人,更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在案发后上了手术台的医生。

不过,即便怀疑了又能怎样呢?等他们查出作案手法,怕是自己的嫌疑更小了吧。

正思索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护士长又推门进来,歉意道:“廖主任,又有人找您。”

“哦?”廖伯岩心中一阵嘀咕,不是才走么,又派人来了?“让他进来吧。”

门一开,廖伯岩愣了:“你是……任曦?”

03

“人来就来嘛,还买这么多东西……我这儿只有碧螺春了,钟警官喝得习惯吧?”

把钟宁带过来的礼物放到书桌上,廖伯岩从抽屉里拿出一罐茶叶,给钟宁泡上了满满一杯茶,扭头看着任曦,笑道:“曦曦,想不到你都长这么高了,伯伯都快不认识你了。我这里也没别的,喏,就剩下这一小包大白兔了,给你吃。”

“谢谢廖伯伯。”任曦乖巧地接过大白兔,老实地坐到了一旁。

钟宁起身把杯子放到茶几上,道:“没影响廖主任上班吧?要是您有事的话先去忙,不用顾及我们。”

“没有没有,今天本来就没什么事情,就是医院安排我给研究生们上课,不讲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是给他们打打气。”廖伯岩看着任曦笑道,“想不到也就几年没见,小曦现在长这么大了。”

“对了……”廖伯岩冲任曦挥了挥手,“小曦,你过来一下,让廖伯伯看看你。”

“去吧,给廖伯伯看看。”钟宁挥了挥手,任曦懂事地点了点头,走到廖伯岩面前。

廖伯岩细细地扒开任曦的头发,小女孩的头顶上赫然出现了两道蜈蚣大小的疤痕。他轻轻地按了按疤痕周围,轻声问道:“最近两年,还有抽搐或癫痫之类的症状发生吗?”

“没有了。”钟宁摇头道,“已经几年没有犯过病了。”

“嗯,恢复得很不错。”廖伯岩又拿出听诊器和小电筒,对任曦做了一些常规性的检查,才满意道,“如果几年没有发病,那么小曦现在和正常孩子应该没有两样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听了廖伯岩的话,任曦眼眶微微发红了,懂事地感激道:“廖伯伯,谢谢您,要不是您,我现在还不能上学呢。”

“哈哈,不用谢谢我。”廖伯岩摆着手,指着钟宁道,“应该谢谢你钟爸爸才是。”

“我都谢。”任曦嘿嘿笑着,抹了一把通红的眼睛,“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将来报答你们。”

“哈哈,有你这话,廖伯伯就足够了。”

一句人小鬼大的话把廖伯岩逗乐了,他摸了摸任曦的脑袋,扭头问道:“对了,钟警官,那事情后来怎么解决的?”

“被撤职了。”钟宁尴尬一笑,喝了口茶道,“我现在开了个律师事务所,是个个体户了,您也别叫我警官了。”

廖伯岩微微一愣,并没有多说什么,一边叠着办公桌上的书,一边宽慰着道:“那也行啊,现在干这个赚钱,又不受体制的束缚,自由。”

钟宁歉意道:“我早就应该来拜访您了,但因为当时身份敏感,受着处分,我也不好去。后来事情过去,我再去湘雅时,您已经没在那边上班,您的同事也说不知道您调去了哪里,所以就一直耽搁了。哦,对了,您怎么来星港了?是来交流教学还是……”

“不是不是,我老家就是星港嘛,回来三四年了。”廖伯岩给自己也满上一杯茶,抿了一口,“人老了嘛,不适应省城那种大城市的节奏了,湘雅的工作压力又大,我本来是打算退休的,刚好市一这边开的条件不错,就想回老家来混混日子,当是半养老了。”

钟宁赶紧摆手道:“哈哈,您这话说的,现在联合国规定不到六十岁还算中年人呢。”

“哈哈哈,托你吉言了。”廖伯岩爽朗一笑,问道,“你呢?在星港这边接了官司?”

钟宁窘迫道:“那个……一个朋友有个案子请我过来帮忙,我在一份……一份记录上看到您了,所以就顺路来看看您。”

说完钟宁就有些后悔,虽然这是实情,但是这么一说,好像是因为他有案子怀疑廖伯岩才来找廖伯岩证实一样。天地良心,当他在手机里看到照片的时候,心中除了欣喜,想见见这位医生,还真没有其他想法。

廖伯岩倒是丝毫没有在意,很快道:“你是说那个儿童失踪案?”

钟宁点了点头:“您听说了?”

“哎……整个星港谁不知道啊。”廖伯岩叹了口气,道,“现在整个市区人心惶惶啊。我听说好多父母都不敢让孩子穿红色衣服了,社会影响很坏啊!哦,对了,刚才已经有警察来问过我了。我去过星港国际社区给一个患者做术后回访,这一点我相信患者家属已经做过说明了。”

“这个……我肯定相信您。”这么一解释,钟宁脸上更加尴尬了。

“哈哈,你别紧张,我没说你是来查我的。”廖伯岩摆了摆手,坦然道,“刚才我上课的时候还和几个研究生在讨论这案子呢,警察那边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暂时还没有。”钟宁有些心虚,张一明给他的案卷,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哪里能知道什么进展。

“这个案子带来的社会影响很坏啊。”廖伯岩给钟宁把茶水满上,忽然想起一个事情来,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听说,这是第四起了?”

这消息早就已经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也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钟宁点了点头,道:“嗯,是第四起了。”

“哎……”廖伯岩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也有些忧心忡忡,老半天才道:“孩子不见了,最心急难过的应该就是父母了吧。”

钟宁没说话,这个沉重的话题让气氛有些压抑,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算了,不说这些了。”可能是意识到今天不是说这事情的时候,廖伯岩起身摆手道,“德国那边出了种新药,对于抑制和预防任曦这种经历过开颅手术的孩子的肿瘤再生,有很好的效果,还能促进儿童脑部发育,我托人去拿几瓶,改天给你。”

“那太感谢了。”钟宁赶紧起身道谢,刚想问问价格,好在下次来取药时把钱给廖伯岩,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焦急道:“廖主任,吴医生那边有个片子拿不准,想请您过去看一下。”

廖伯岩点头道:“我马上就去。”

钟宁也只能跟着起身道:“那我今天先不打扰您了。等您有空,我再来请您吃饭。”

“那行。”廖伯岩呵呵一笑,从办公桌上抽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钟宁,“我的名片你拿着,药这两天应该就可以给你。”

“价格方面……”

“要不了多少钱。”廖伯岩一挥手,“就当是我送给任曦的礼物,或者当是我给你被撤职的补偿也行。”

“那怎么好意思,这事情和您又没有关系。”钟宁赶紧摆手,“该算的还是要算,不然下次有事情,我都不好意思来找您了不是?”

“哈哈,别跟我客气,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帮我跟警察说说,配合调查我很愿意,但是下次来问我事情,希望能穿个便服……”廖伯岩指了指门口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们,尴尬地笑道,“这么多患者看着,我怕影响不好。”

“这个一定。”钟宁赶紧点头,算起来,这还是自己给廖主任招惹上的麻烦,怎么也得去和张一明打个招呼,让他们注意一下影响。

“哦……还有……”已经走到门口的廖伯岩忽然站住了,回过头认真地看了看钟宁,说道,“有个事情,我还真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能帮的我一定帮。”钟宁立刻点头答应。

“不知道我说这话合适不合适……”廖伯岩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钟宁,忽然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你现在不是警察了,但是我相信你的能力,希望你能帮他们早点儿破案,毕竟,这社会够乱了,能变好一点儿就尽一份力……你说呢?”

“嗯。”钟宁这次没有推脱,“我尽力而为。”

04

出了市一医院的大门,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一点儿小雨,让钟宁产生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感慨。

五年前,任静意外身亡,任曦当时的病情是胶质瘤二期,如果不马上手术,这孩子活不过六岁。可偏偏那时候因为自己的失误,钟宁需要接受各种调查,分身乏术,眼看着任曦一天一天迈向死亡。幸好,在最后时刻,当时还是湘雅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的廖伯岩出手相助,不但自掏腰包负担了任曦的手术费和术后护理费,还亲自主刀为任曦做了手术,这才让这孩子顺顺当当活到了今天。因此,廖伯岩当之无愧是任曦的救命恩人。

按道理,钟宁早就应该亲自去拜访廖伯岩,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可当年那事情闹得实在太大,为了避嫌,他想等风头过了再去。这一等,就经历了被队里开除、开律师事务所等等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等处理好这些事情再去湘雅,廖医生却已经辞职,不知去向了。

不过,命运这东西还真是神奇,想不到今天居然会因为这么个案子重遇廖伯岩。

“钟爸……”廖伯岩给的大白兔,任曦没舍得吃,她小心地把奶糖放到了书包里,牵上钟宁的手,下了楼梯,“廖伯伯变老了……”

这人小鬼大的话,逗得钟宁一乐:“哈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人总会变老啊,小曦都几年没看到廖伯伯了。”

“我不想你们变老。”钟宁的这句回答,似乎伤害了孩子的心思,任曦忽然又红了眼眶,“你们都是好人,好人不应该变老。”

“那,钟爸多锻炼身体,等你长大了再变老?”钟宁安慰着任曦。

“嗯,那可说好了。”任曦认真地点了点头,坐上副驾位,给自己系上了安全带,“哦,还有,钟爸,我今天没有看到凡姐姐,她应该是去上学了吧,我们下次再来看她吧?”

“哪个凡姐姐?”

任曦仰着头道:“就是廖伯伯的女儿呀,她比我大两岁。我动手术那时候,凡姐姐和廖伯母还来看过我,给我送了好多吃的呢!”

任曦做手术的时候,钟宁连人身自由都没有,所以这些事情他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呵呵笑道:“那下次我们来看看凡姐姐,也给她买好多礼物。”

“嗯!”任曦重重地点了点头,可下一秒又忽然忧郁起来,“钟爸,真的有坏人绑架了几个小孩吗?”

钟宁没想到自己和廖伯岩的谈话,都被这个才十岁的孩子听到了心里。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能帮他们吗?”没等钟宁回答,任曦自己又点了点头,像是在自问自答一般道,“钟爸肯定可以的,你刚才都已经答应廖伯伯了。”

钟宁哑然,谁说小孩幼稚的?她这不跟张一明一样,连激将法都用上了么?

钟宁摸了摸任曦的脑袋,笑道:“小脑袋别想那么多,这是大人的事情。我先送你回学校。”

任曦仰头看了看钟宁:“钟爸最厉害了,肯定能抓住坏人的。”

“希望钟爸不让你们失望。”钟宁一脚油门驶出了停车场,很快戴上了蓝牙耳机,准备打个电话。既然决定帮忙了,就得先通知张一明,并尽早去现场看看。


市局刑侦大队办公室内,张一明正盯着几张星港国际社区大门口监控拍下的照片愣神。

“所有问询记录都在这里了。”郑钢把在市一对廖伯岩的问询记录摆在办公桌上,摊手道,“生病的是区委刘书记的孙子,刘书记证明,是他亲自请廖医生过去的,廖医生只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以现有证据看,他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张一明扭头问道:“没有折回去?”

“没有。小区其他入口我们也都查了,再没发现廖医生的车和人了。”郑钢指了指问询记录,“而且,我们跟护士长确认过,6点40分的时候,他就已经回市一医院给别人动手术了。星港

国际距离市一医院有十五千米,他6点12分出发,6点40分上手术台,肯定没时间折回去,更加不可能有犯案时间。”

“知道了。”一共也就二十分几分钟时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犯案时间。张一明掏出一支烟来,摸了摸下巴,不死心地问一旁的侦查员道,“这人在医院口碑怎么样?”

“很好。”侦查员赶紧点头道,“下午我去住院部问询了几个病人和医生,他们都说廖伯岩对所有患者都认真负责一视同仁,只要是他做手术的患者,不管家庭背景如何,他都会亲自上门看诊,还曾经为一些家里条件特别困难的患者向医院申请减免部分费用,简直是尊活菩萨。”

“行了行了。”人品好,医术好,没有作案时间,看来这位“活菩萨”没有嫌疑了,“医保中心那边呢?什么时候有消息?”

侦查员摊开医保中心查到的记录,为难道:“所有失踪孩子的就诊记录我们都查了。最近三年,就只有一个叫吴小虎的孩子,两年前因为手臂骨折,在市一看过骨科,其他的孩子最近一次进医院也都是四五年前了,而且都是入学体检之类的,去的也是不同的社区医院。”

“我看看……”张一明不死心地接过就诊记录的复印件。这个叫吴小虎的孩子,是因为在学校和同学玩耍时,不小心弄得胳膊脱臼,去市一骨科就诊过,就诊时间跟他的失踪时间相差整整七个月。

“唉……医生这职业看来又是一条死路啊……”张一明狠狠骂了一句,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心头一乐,居然是钟宁打过来的。

张一明刚想说话,钟宁在电话那边就已经怒气冲冲地兴师问罪了:“你搞什么?去医院做问询,不知道穿便服吗?你是已经确定人家是罪犯了?一点儿不顾忌影响。”

“那个……”张一明哑然,瞄了一眼边上的郑钢,想骂又不好骂,只能尴尬道,“时间比较紧,所以就……嗯?钟队,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钟宁打断了张一明的话,稍微顿了顿,道,“下午4点半,去星港国际社区,我在案发现场等你。”

张一明脸上顿时笑开了花:“你愿意帮我了?”

“不是帮你。”钟宁没好气道,“帮我自己。”


此时,市一医院,住院部六楼的神经外科办公室内,廖伯岩正在仔细看着一张CT照片。

“从CT来看,没有显示颅内肿瘤,也没有颅内出血的情况……”他边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医生解释道,“但患者母亲反应的临床症状,又很像是星形细胞瘤的临床表现,我有些拿不准,所以请您来看看。”

廖伯岩点了点头,看向坐在办公桌另外一头的一对母女。女人叫田爱花,四十左右的年纪,皮肤黝黑,穿着一件不大得体的短袖,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一看就知道她是来自某个偏远农村。小女孩叫伍萍萍,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脚上的鞋子破了个洞,露出半个大脚趾。小女孩一脸不安地把小脚往后缩着,像是怕人看到了。

“小朋友。”廖伯岩蹲下了身体,摸了摸小姑娘脑袋,“多大了?”

小姑娘用方言怯生生地回答:“我七岁,快八岁了。”

“不用害怕,伯伯是医生,医生是帮小朋友治病的。”廖伯岩笑着安抚孩子,接着问道,“你上学了吗?”

“上了……上大班咧。”田爱花也是一口乡音,帮孩子答了一句,焦急地问道,“医生,我家娃娃是得了什么病?”

“暂时还不清楚。”廖伯岩摇了摇头,他没有从CT上看出什么毛病来。想了想,他问道,“最近孩子有磕碰到吗?”

“莫得啊……”听到这个答案,田爱花的眼眶一下就红了,“萍萍都是跟着我在工地里头做工,莫看到我家萍萍说摔了呀。”

“那孩子平时有些什么症状?”

田爱花回答:“这娃娃身子打小就弱,胆子也小,最近老是跟我说头痛,还说不想吃饭,有时候吃多少吐多少,开始我也不懂,以为小娃娃感冒了,休息两天就好了呢,哪晓得,娃说头越来越痛了,有时候还痛得哭呢,她以前不哭的。晚上也说冷,不睡觉,就一直哭。有时候呢,脾气又变得好差,以前她不顶撞我,现在经常顶撞我了呢。”

“哦,这样。”廖伯岩点了点头,接着问道,“有抽搐吗?”田爱花没听明白:“啥是抽搐?”

“就是跟发抖差不多。”

“会,会。”田爱花赶紧点头,“经常发抖。”

“大概多久一次?”

田爱花想了想,眼泪都快下来了:“有时候一个星期好几次,有时候……有时候半个月。”

廖伯岩点了点头,又蹲了下来,用听诊器在小女孩的心脏部位听了听。

“廖主任……”等廖伯岩起身,边上的医生小声道,“孩子抽搐,畏寒,呕吐,这些临床表现很像脑部胶质瘤,但是CT照又没反映出来,您看这怎么处理?”

“验血了吗?”

“验了。”医生点头道,“化验单明天上午应该可以出来。”

“行,那就等明天看了化验单再说。”想了想,廖伯岩补充

道,“你注意观察一下临床表现,如果有类似的症状发生,及时通知我。”

“好的。”医生点了点头,转身去电脑上开单去了。

“没事的,小朋友。”廖伯岩亲昵地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去走廊叫来一个护士,又对小女孩说道,“和妈妈一起,跟这个姐姐走,姐姐会帮你们办理手续。”

田爱花担心地问:“医生,娃娃真要住院吗?”

“现在病情还不明朗,没办法,只能先住院观察。”廖伯岩听出女人的担忧,问道,“你买了农村医保吗?”

“买了,买了。”田爱花连连点头。

“买了就好。”廖伯岩交代道,“到时候把发票都留着,现在国家政策好,可以报销一半。”

“那感谢您,那感谢您。”有了这话,田爱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送走这对母女,廖伯岩回了自己办公室,关好门,坐了下来,这才有工夫思考之前发生的事情,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没想到居然因为这起案子碰到了钟宁这个省公安厅的前任刑侦队长。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还在某种程度上把自己当成了恩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可廖伯岩从来不信命运,他甚至特意请求钟宁参与到这个案件的侦破中来。毕竟,钟宁有足够的资格成为自己整个大计划中的一枚棋子了。自己现在需要做的,无非就是熬制几碗迷魂汤,把握好时机,给钟宁灌下去,好让这个计划更加顺利、更加完美……

收回思绪,廖伯岩看了一眼时间,起身脱下白色大褂,走出了办公室,往地下停车场走去。

现在,正是转移目标的最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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