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多灾多难的生命进程

万物简史  作者:比尔·布莱森

要是你从人的角度去考虑生命这个问题,显然我们也很难不这么做,生命是个古怪的东西。它迫不及待地起步,但起步以后又似乎不大急着往前走。

想一想地衣。地衣大概是地球上最坚强的可见生物,也是最没有雄心壮志的生物之一。它们会很乐意生长在阳光明媚的教堂墓地里,但它们尤其乐意在别的生物都不愿意去的环境里茂盛生长——在风吹雨打的山顶上,在北极荒原,那里除了岩石、风雨和寒冷以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也几乎没有竞争。在南极洲的许多地区,那里实际上别的什么也不长,你却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地衣——有400种——忠诚地依附在每一块风吹雨打的岩石上。

在很长时间里,人们无法理解它们是怎么办到的。由于地衣长在光秃秃的岩石上,既没有明显的营养,也不结出种子,许多人——许多受过教育的人——认为它们是正在变成植物的石头。“无生命的石头自动变成了有生命的植物!”一位名叫霍恩舒克的博士观察者在1819年高兴地说。

要是更仔细地观察一下,你便会发现,地衣与其说是具有魔力,不如说是很有意思。它们实际上是真菌和藻类之间的一种伙伴关系。真菌分泌出酸,溶解岩石表面,把矿物质释放出来;藻类将矿物质转变成足够的食物来维持二者。这不是个很激动人心的安排,但显然是个成功的安排。世界上有2万多种地衣。

像大多数在恶劣条件下茁壮成长的东西一样,地衣长得很慢。地衣也许要花半个多世纪时间才能长到衬衫纽扣大小。大卫·艾登堡写道,因此那些长到餐盘大小的地衣“很可能已经生长了几百年,如果不是几千年的话”。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成就更小的生存。“它们只是存在,”艾登堡接着说,“证明一个感人的事实:连最简单层次的生命,显然也只是为了自身而存在。”

生命只有这点考虑,这点很容易被忽略。作为人类,我们往往觉得生命必须有个目的。我们有计划,有志向,有欲望。我们想要不断利用赋予我们的整个令人陶醉的生命。但是,生命对于地衣来说是什么?它的生存冲动、活着的欲望和我们一样强烈——有可能更加强烈。要是我被告知,我不得不当几十年林中岩石上的地衣,我认为我会失去继续活下去的愿望。地衣不会。实际上像所有生物一样,它们蒙受苦难,忍受侮辱,只是为了多活一会儿。总之,生命想要存在。但是——这一点很有意思——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不想大有作为。

这也许有点儿怪,因为生命有很多时间来施展自己的雄心壮志。请你想象一下,把地球的45亿年历史压缩成普通的一天。那么,生命起始很早,出现第一批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大约是在凌晨4点钟,但在此后的16个小时里没有取得多大进展。直到晚上差不多8点30分,这一天已经过去六分之五的时候,地球才向宇宙拿出点成绩,但也不过是一层静不下来的微生物。然后,终于出现了第一批海生植物。20分钟以后,又出现了第一批水母以及雷金纳德·斯普里格最先在澳大利亚看到的那个神秘的埃迪亚卡拉动物群。晚上9点4分,三叶虫登场了,几乎紧接着出场的是布尔吉斯页岩那些形状美观的动物。快到10点钟的时候,植物开始出现在大地上。过不多久,在这一天还剩下不足两个小时的时候,第一批陆生动物接着出现了。由于10分钟左右的好天气,到了10点24分,地球上已经覆盖着石炭纪的大森林,它们的残留物变成了我们的煤。第一批有翼的昆虫亮了相。晚上11点刚过,恐龙迈着缓慢的脚步登上了舞台,支配世界达三刻钟左右。午夜前21分钟,它们消失了,哺乳动物的时代开始了。人类在午夜前1分17秒出现。按照这个比例,我们全部有记录的历史不过几秒钟长,一个人的一生仅仅是刹那工夫。

在这大大压缩的一天中,大陆到处移动,以似乎不顾一切的速度砰地撞在一起。大山隆起又变平,海洋出现又消失,冰原前进又后退。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每分钟大约三次,在这颗行星的某个地方亮起一道闪光,显示曼森尺度的或更大的陨石撞击了地球。在陨石轰击、很不稳定的环境里,竟然还有东西能存活下来,这是令人惊叹的。实际上,没有很多东西能挺过很长时间。

要了解“我们在这部45亿年长的电影里登场还没有多久”这件事,也许还有一种更有效的方法。你把两条手臂伸展到极限,然后想象那个宽度是整个地球史。按照这个比例,据约翰·麦克菲在《盆地和山岭》一书中说,一只手的指尖到另一只手的手腕之间的距离代表前寒武纪。全部复杂生命都在一只手里,“你只要拿起一把中度粒面的指甲锉,一下子就可以锉掉人类历史”。

幸亏那种事情没有发生,但将来很可能会发生。我不想在这个时刻散布悲观论调,但地球上的生命有着另一个极其相似的特点:生命会灭绝。而且很常见。尽管物种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聚集起来保存自己,但它们经常崩溃和死亡。它们变得越复杂,好像灭绝得越快。为什么那么多生命没有雄心壮志,这也许是一个原因。

因此,只要生命干出勇敢的事,都是一件大事。我们将要讲到,生命向前迈入另一阶段,离开了海洋。这就是极少的大事之一。

陆地是个可怕的环境:炎热,干燥,笼罩在强烈的紫外线辐射之中,没有在水中移动的那种相对轻松的浮力。在陆地上生活,动物们不得不彻底修正它们的结构。要是你用手拿住一条鱼的两端,它的中部就会弯下去,因为它的脊骨不结实,无法支撑自己。为了在离开水以后生存下去,海生动物需要有个新的能够负重的内部架构——这不是一夜之间能调整过来的。尤其重要的,也是最明显的是,任何陆生动物必须学会直接从空气里摄取氧气,而不是从水里过滤氧气。这些都不是微不足道的困难,都需要克服。另一方面,动物们对于离开水有着强大的动力:水底下的环境正变得越来越危险。大陆渐渐合并成一个陆块——泛古陆,这意味着海岸线比以前短多了,因而沿海的栖息地也少了。于是,竞争很激烈。而且,出现了一种新的无所不吃的、令人不安的捕食者。这种动物的体形完全适合攻击。自出现以来,它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几乎没有变化。它就是鲨鱼。因此,找一个取代水的环境的最佳时刻终于到了。

大约4.5亿年以前,植物开始了占领陆地的进程。与其为伴的还有必不可少的小螨虫和其他动物。植物需要它们来为自己分解死去的有机物质,使之再循环。大动物过了更长的时间才出现,但到了大约4亿年以前,它们也大胆地从水里爬了出来。许多通俗插图给我们这样的一种印象:第一批冒险爬上陆地生活的是一种雄心勃勃的鱼——它的样子有点像现代的弹涂鱼,在旱季能从一个水塘跳到另一个水塘,或者甚至是一种完全成形的两栖动物。实际上,陆地上第一批可见的、能四处活动的居民很可能更像现代的潮虫,有时候也被称为球潮虫或鼠妇。这些都是小虫子(实际上是甲壳纲动物),要是你翻起一块岩石或一根木头,它们常常会惊恐万状。

对于那些学会了从空气中呼吸氧气的动物来说,日子是不错的。在陆地生命大幅度增加的泥盆纪和石炭纪,空气中的氧的浓度高达35%(现在是将近20%)。因此,动物能以惊人的速度长到惊人的个儿。

你也许想知道,科学家们怎么会知道几亿年以前的氧气浓度?答案在于同位素地球化学,这是个不大知名而又十分奇妙的领域。泥盆纪和石炭纪的古代海洋里生活着大批微小的浮游生物,它们躲在小小的保护壳里。当时和现在一样,浮游生物从大气里吸收氧气,将其与别的元素(尤其是碳)化合,形成了碳酸钙这样的耐久化合物,构筑了自己的壳。在长期碳循环中——这个过程讲起来不大激动人心,但对于把地球变成一个适居的地方却是至关重要的——不停进行的就是这种化学戏法(这种戏法已经在别处讨论过)。

在此过程中,这些微小的生物最后都死了,沉到了海底,慢慢地被压缩成石灰岩。在浮游生物带进坟墓的小小原子结构中,有两种非常稳定的同位素——O-16和O-18。(要是你忘了什么是同位素,那也不要紧。你只要记住,带有反常数量中子的原子就是同位素。)地球化学家就利用了这一点,因为同位素以不同的速度积聚,取决于同位素形成之时大气里有多少氧或二氧化碳。地球化学家把这两种同位素在古代的储存速度进行比较,就可以知道古代世界的情况——氧气的浓度、空气和海洋的温度、冰期的程度和时间,以及许多别的情况。把同位素的测量结果和能够说明其他情况(如花粉浓度等)的别的化石残留物结合起来,科学家就能很有把握地重新构筑人类没有见过的整个场景。

氧气之所以能在整个早期陆地生命的时期积聚到十分充足的浓度,主要是因为世界上许多地方存在大量高大的树蕨和大片沼泽地,它们天生就能打乱正常的碳再循环过程。落叶和其他死去的植物性物质不是完全腐烂,而是积聚在肥沃而又潮湿的沉积物之中,最后被挤压成大片的煤层。即使到了现在,那些煤层仍然支撑着大量的经济活动。

高浓度的氧气显然促使生物长得高大。迄今发现的能表明陆地动物最古老的迹象的,是3.5亿年前由一个节肢动物似的家伙留在苏格兰一块岩石上的一条痕迹。它有1米多长。在那个时代结束之前,有些节肢动物的身长会超过那个长度的两倍。

由于存在这种悄悄觅食的动物,那个时期的昆虫渐渐设计出一种对策,能够躲开飞快伸过来的舌头:它们学会了飞行。这也许是不足为怪的。有的昆虫渐渐习惯于这种新的活动方式,而且达到了非常熟练的程度,自那时以来一直没有改变这种技术。当时和现在一样,蜻蜓能以每小时50多公里的速度飞行,能快停,能悬停,能倒飞。要是按照比例的话,蜻蜓能升到的高度比人类的任何飞行器所能达到的要高得多。“美国空军,”有一位评论员写道,“把它们放在风洞里,看看它们是怎么表现的,结果感到望尘莫及。”它们也吞噬浓郁的空气。在石炭纪的森林里,蜻蜓长到大得像乌鸦。树木和别的植物同样长得特别高大,木贼和树蕨类长到15米的高度,石松长到40米的高度。

第一批陆地脊椎动物——我们从其演变而来的第一批陆地动物——在一定程度上还是个谜。部分原因是缺少有关的化石,但也要怪一个名叫埃里克·贾维克的脾气怪僻的瑞典人,他的古怪解释和讳莫如深的表现使这方面的进展延误了差不多半个世纪。贾维克是一个瑞典学者考察小组的成员,他们于20世纪30—40年代来到格陵兰寻找鱼化石。他们尤其要寻找一种总鳍鱼。据推测,那种鱼是所谓的四足动物,即我们和其他所有会行走的动物的祖先。

大多数动物是四足动物,活着的四足动物都有个共同点:有四肢,每肢的尽头最多有五个指或趾。恐龙、鲸、鸟、人甚至鱼都是四足动物。这显然表明,它们出自一个共同的祖先。据认为,这个祖先的线索要在大约4亿年以前的泥盆纪寻找。在此之前,陆地上没有行走的动物。在此之后,许多动物在陆地上行走。很走运,那个小组恰好发现一个这样的动物,一个1米长的名叫鱼甲龙的动物。分析那个化石的任务落在贾维克身上。他于1948年开始研究,这项研究持续了48年。不幸的是,贾维克不让别人插手他的研究工作。世界上的古生物学家不得不满足于两篇简短的临时性论文。贾维克在论文中指出,那种动物有四肢,每肢有五个指头,确认了它的祖先地位。

贾维克于1998年去世。他死了以后,别的古生物学家连忙对那件标本做了仔细研究,发现贾维克把指头或脚趾的数目大大地数错了——每肢其实有八个——而且没有注意到那种鱼很可能不会走路。从鳍的结构来看,它支撑不起自身的重量。不用说,这对增进我们对第一批陆地动物的了解没有做出多大贡献。今天,已经知道早期有三种四足动物,但没有一种跟数字五有关系。总之,我们不大清楚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我们毕竟还是来了,虽然达到我们目前这样的卓越状态肯定不总是一帆风顺的。自从陆地上开始有生命以来,它由四个所谓的大王朝组成。第一个大王朝包括行动缓慢的有时候又相当笨重的原始两栖动物和爬行动物。这个年代最著名的动物是异齿龙,那是一种背部有翼的动物,常常与恐龙相混淆(我注意到,包括卡尔·萨根《彗星》一书中的一处图片说明在内)。异齿龙实际上是一种下孔亚纲动物。我们从前曾经也是下孔亚纲动物。下孔亚纲是早期爬行动物的四个主要部之一,其他三个部分别是缺孔亚纲、调孔亚纲和双孔亚纲。这些名字只是指在它们的颅骨侧面发现的小孔的数量和位置。下孔亚纲在颞颥下部有一个孔;双孔亚纲有两个孔;调孔亚纲只有上部一个孔。

后来,每个主要的部又分成若干分部。其中有的兴旺,有的衰落。缺孔亚纲产生了鳖。鳖一度似乎快要处于主宰地位,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先进、最致命的物种,虽然这有点儿荒唐可笑。但是,由于进化突变,它们虽然生存了很久,但是没有占据统治地位。下孔亚纲分成四支,只有一支闯过了二叠纪。幸运的是,我们恰好属于这一支。它进化成为一个原始哺乳动物家族,被称为兽孔目爬行动物。这类爬行动物构成了第二大王朝。

兽孔目爬行动物的运气不佳,它们的表亲双孔亚纲在进化过程中繁殖力也很强,有的进化成了恐龙。兽孔目爬行动物渐渐被证明不是恐龙的对手。它们无力与这种凶猛的新动物展开势均力敌的竞争,基本上从记录中消失了。然而,少量进化成了毛茸茸的穴居小动物,在很长时间里作为小型哺乳动物存在,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其中最大的也长不到家猫的大小,大多数的个儿不超过老鼠。最后,这将证明是一条活路。但是,它们还得等待将近1.5亿年,等着第三大王朝即恐龙时代突然告一段落,为第四大王朝和我们自己的哺乳动物时代让路。

每一次大规模的转化,以及其间和其后的许多较小规模的转化,都取决于那个说来矛盾的重要原动力:灭绝。在地球上,说句实在话,物种死亡是一种生活方式。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事实。谁也不清楚自生命起步以来究竟存在过多少种生物。一般引用的数字是300亿种,但是有人估计那个数字高达4万亿种。不论其总数是多少,99.9%存在过的物种已经不再和我们在一起。“基本上可以说,”芝加哥大学的戴维·劳普喜欢说,“所有的物种都已灭绝。”对于复杂动物来说,一个物种的平均寿命只有大约400万年——大致相当于我们人类迄今存在的时间。

当然,灭绝对于受害者来说总是坏消息,但对于一颗有活力的行星来说似乎是一件好事情。“与灭绝相对的是停滞,”美国自然博物馆的伊恩·塔特萨尔说,“停滞在任何领域都很少是一件好事情。”(我也许应当指出,我们在这里谈论灭绝,指的是一个漫长的自然过程。由于人类的粗心大意而造成的灭绝完全是另一回事。)

地球史上的危机总是与随后的大跃进有关系。埃迪亚卡拉动物群的没落之后是寒武纪的创造性爆发。4.4亿年以前的奥陶纪灭绝为大海清除了大量一动不动而靠过滤来进食的动物,为快速游动的鱼类和大型水生爬行动物创造了有利条件。那些动物转而又处于理想地位;当泥盆纪末期又一次灾难给生命又一次沉重打击的时候,它们把殖民者派上了陆地。在整个历史上,不时发生这样的事。要是这些事件不是恰好以它们发生的方式发生,不是恰好在它们发生的时间发生,现在我们几乎肯定不会在这里。

地球已经经历了五次大的灭绝事件——依次在奥陶纪、泥盆纪、二叠纪、三叠纪和白垩纪——以及许多小的灭绝事件。奥陶纪(4.4亿年以前)和泥盆纪(3.65亿年以前)分别消灭了80%—85%的物种。三叠纪(2.1亿年以前)和白垩纪(6 500万年以前)分别消灭了70%—75%的物种。但是,真正厉害的是大约2.45亿年前的二叠纪灭绝,它为漫长的恐龙时代揭开了序幕。在二叠纪,至少95%从化石记录中得知的动物退了场,再也没有回来。连大约三分之一的昆虫物种也消失了——这是它们损失最惨重的一次。这也是我们最接近全军覆没的一次。

“这确实是一次大规模的灭绝,一次大屠杀,是地球上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理查德·福泰说。二叠纪事件对海洋动物的破坏性尤其严重。三叶虫完全消失了。蛤蜊和海胆几乎灭绝。实际上,所有的海生动物都七零八落。据认为,总体来说,在陆地和水里,地球损失了52%的“科”——那个层次在生命的大等级表上高于“属”,低于“目”(这是下一章的内容)——以及大约多达96%的全部物种。要过很长时间——有人估计,要过长达8 000万年,物种的总量才会得以恢复。

我们需要记住两点。第一,这些都仅仅是根据资料做出的推测。据估计,二叠纪结束的时候,活着的动物物种数量是4.5万—24万种。要是你不知道有多少活着的物种,你就不大有把握算出灭绝物种的具体比例。第二,我们说的是物种而不是单个动物的死亡。就单个动物而言,死亡的数量可能还要多得多——在许多情况下,实际上是全部。存活下来进入生命下一阶段的物种,几乎肯定都要把自己的存在归功于几个受伤的和残疾的幸存者。

在几次大屠杀之间,还有许多较小的、不大知名的灭绝事件——亨菲利世事件、弗拉尼世事件、法门尼世事件、兰乔拉布里世事件,以及10多个别的事件——它们对物种总量的破坏程度不是很大,但对某些种群往往是个沉重的打击。发生在大约500万年以前的亨菲利世事件中,包括马在内的食草动物差一点儿被一扫而光。马只剩下一个物种,时而出现在化石记录中,表明它一度到了灭绝的边缘。请你想象一部没有马、没有食草动物的人类历史。

对于差不多每种情况,无论是大规模的灭绝还是中等规模的灭绝,我们都感到迷惑不解,不大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即使去掉了不大切合实际的观点以后,解释灭绝事件原因的理论依然多于事件本身。至少有20来只可能的黑手被认为是原因或者主要帮手,包括全球变暖、全球变冷、海平面变化、海洋氧气大幅度减少(所谓的缺氧)、传染病、海床大量甲烷泄漏、陨石和彗星撞击、一种所谓“超强”的猛烈飓风、强烈的火山喷发,以及灾难性的太阳耀斑。

太阳耀斑是一种尤其令人感兴趣的可能性。谁也不知道太阳耀斑会变得多大,因为我们只是从太空时代才开始观测太阳耀斑。但是,太阳是一台大马达,它兴起的风暴是极其巨大的。一次普通的太阳耀斑——我们在地球上甚至还注意不到——释放出相当于10亿颗氢弹的能量,向太空抛出1 000亿吨危险的高能粒子。电磁层和大气层通常会把这些反射回太空,或者把它们安全地引向两极(它们在那里产生地球美丽的极光)。据认为,一次极大的爆发,比如100倍于普通耀斑的耀斑,可以毁坏我们稀薄的防御层。那道光华是很壮丽的,但几乎肯定会使暴露在光里的很大部分生物丧命。而且,令人寒心的是,据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喷气推进实验室的布鲁斯·楚鲁塔尼说:“它在历史上不会留下痕迹。”

这一切留给我们的,正如一位研究人员所说,“是大量的猜测和很少的证据”。变冷似乎至少与三次大灭绝事件有关——奥陶纪事件、泥盆纪事件和二叠纪事件——但是,除此以外,大家几乎没有共识,包括某次事件是快速发生的还是缓慢发生的。比如,泥盆纪灭绝事件——那个事件以后,脊椎动物迁移到了陆地——是在几百万年里发生的,还是在几千年里发生的,还是在热热闹闹的一天里发生的,科学家们的看法不一。

对灭绝提出令人信服的解释的难度如此之大,原因之一是,要大规模灭绝生命是非常困难的。我们从曼森撞击事件中已经看到,你可能受到猛烈的一击,但仍可以充分恢复过来,虽然觉得有点挺不住。因此,地球已经忍受了几千次撞击,为什么偏偏6 500万年前的KT事件的破坏性那么大,足以使恐龙遭受灭顶之灾呢?哎呀,首先,它确实厉害。它的撞击力达到100万亿吨。这样的爆炸是不容易想象的,但正如詹姆斯·劳伦斯·鲍威尔指出的,即使爆炸与今天地球总人口数量相等的广岛型原子弹,离KT撞击的威力仍相差大约10亿颗这类炸弹。然而,仅此一项也许仍不足以消灭地球上70%的生命,包括恐龙在内。

KT陨石还有一个优势——如果你是个哺乳动物的话,那是个优势——它撞在只有10米深的浅海里,角度很可能恰好合适,当时的氧气浓度又比现在高10%,因此世界比较容易着火。尤其是,撞击地区的海底是由含硫丰富的岩石构成的。结果,那个撞击把一片比利时大小的海底变成了硫酸气雾。在此后的几个月里,地球遭受酸雨的袭击,酸的浓度足以烧伤皮肤。

在某种意义上,还有一个比“是什么毁灭了当时存在的70%的物种”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剩下的30%是怎么存活下来的”。为什么那个事件对恐龙是个灭顶之灾,而别的像蛇和鳄这样的爬行动物却能安然度过劫难?就我们所知,北美的蟾蜍、水螈、蝾螈,以及别的两栖动物没有一个物种灭绝。“为什么这些纤弱的动物能安然无恙地逃过这场空前的灾难?”提姆·弗兰纳里在他精彩的描述史前美国的著作《永久的边疆》里发问。

海洋里的情况十分相似。菊石统统消失了,但它们的表亲鹦鹉螺目软体动物却存活下来,尽管它们有着相似的生活方式。在浮游生物中,有的物种实际上全部覆灭——比如,有孔虫丧失了92%——而像硅藻这样的生物尽管体形相似,还同有孔虫在一起生活,却受伤害较轻。

这些都是难以解释的矛盾之处。正如理查德·福泰所说:“仅仅把它们称作‘幸运儿’,这似乎总是不大令人满意。”如果在事件发生之后几个月里到处都是乌黑呛人的烟雾,而情况似乎正是这个样,那么你很难解释许多昆虫竟能存活下来。“有的昆虫,比如甲虫,”福泰指出,“可以在木头或周围别的东西上生活。但是,像蜜蜂这样的在阳光里飞舞、需要花粉的动物怎么办?说清楚它们幸存的原因是不大容易的。”

尤其是珊瑚。珊瑚需要藻类维持生命,而藻类需要阳光。二者都需要稳定的基本温度。在过去几年里,已经有大量关于珊瑚因海水温度变化了1摄氏度左右而死亡的报道。要是它们连小小的变化都受影响,它们是怎么挺过撞击造成的漫长的冬天的?

还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区域性差异。灭绝在南半球似乎远不如在北半球那么严重。在很大程度上,尤其是新西兰好像完好无损地挺了过来,而它又几乎没有穴居动物,连它的植物也绝大部分幸免于难,而别处的大火烈度表明,灾难是全球性的。总之,还有许多问题我们搞不清楚。

有的动物再次呈现一片兴旺的景象——包括鳖,真有点儿令人感到意外。弗兰纳里指出,恐龙灭绝之后的时期,很可以称为鳖时代。16个物种在北美存活下来,过不多久又出现了3个。

显而易见,家住水里很有好处。KT撞击消灭了将近90%的陆基物种,而生活在淡水里的物种只有10%遭殃。水显然起了防热和防火的作用,还可能在随后的萧条岁月里提供了食料。凡是存活下来的陆基动物,都有在危险时刻退缩到安全环境的习惯——钻进水里或地下——二者都能在相当程度上抵御外面的灾难。食腐动物也有个优势。蜥蜴基本不受腐烂尸体里的细菌的伤害,过去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实际上,它们还往往对其怀有好感。在很长时期里,蜥蜴周围显然存在着大量腐烂的尸体。

经常有人提出错误的看法,认为只有小动物才挺过了KT撞击。实际上,在幸存者当中有鳄鱼,它们不仅很大,而且比今天的鳄鱼还大3倍。不过,总的来说,没错,大部分幸存者是行动诡秘的小动物。当世界一片漆黑、布满危险的时候,对于出没于夜间、不挑食物、生性谨慎的小恒温动物来说,确实是适得其所。而这些正是我们的哺乳动物祖先所具备的高招。假如我们进化得更加先进,我们很可能已经不复存在。相反,与任何活着的生物一样,哺乳动物觉得自己非常适应那个环境。

不过,情况似乎不像是哺乳动物一哄而上去抢占每一块地盘。“进化可能讨厌出现空缺,”古生物学家斯蒂芬·M.斯坦利写道,“但空缺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填补。”在可能长达1 000万年的时间里,哺乳动物小心翼翼,保持很小的体形。在第三纪初期,要是你有红猫的个儿那么大,你就可以称王称霸了。

但是,一旦起步,哺乳动物就大大地增大了自己的个儿——有时候大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一时之间,出现了犀牛大的豚鼠和二层楼房大的犀牛。食肉动物链里哪里有空缺,哺乳动物马上挺身而出去填补。早年的浣熊家族成员迁移到南美,发现了一个空缺,便演变成熊一般大小和凶猛的动物。鸟类的样子也长得大得失去了比例。有几百万年时间,一种名叫“泰坦鸟”的不会飞的食肉大鸟可能是北美最凶猛的动物。它肯定是存在过的最威武的鸟。它身高3米,体重350千克以上,它的喙能把差不多任何令它讨厌的动物的脑袋扯掉。它的家族横行霸道地存在了5 000万年。然而,1963年在美国佛罗里达州发现一副骨骼之前,我们压根儿不知道它存在过。

这就引出了我们对灭绝原因缺少把握的另一个原因:贫乏的化石记录。我们已经简单谈到任何一副骨骼变成化石的不可能性,但这类记录的贫乏程度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以恐龙为例,实际上,绝大部分的博物馆展品都是人造的。显赫地放在伦敦自然博物馆入口处的、为几代游客带来快乐和增长知识的巨大梁龙,完全是用塑料做的——该模型1903年在匹兹堡建成,由安德鲁·卡内基赠送给该博物馆。纽约的美国自然博物馆的门厅里有个更加气势宏大的场面:一副巨大的巴罗龙骨骼,在保护自己的幼崽不受一头正张牙舞爪扑过来的异龙的伤害。这是一件令人印象深刻的展品——巴罗龙朝着高高的天花板伸到也许9米的高度——但也完全是赝品。展出的几百根骨头根根都是模型。要是你参观世界上的几乎任何自然博物馆——无论是巴黎的、维也纳的、法兰克福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还是墨西哥城的——你看到的都是古老的模型,而不是古老的骨头。

实际情况是,我们其实对恐龙了解不多。在整个恐龙时代,已经识别的还不足1 000种(其中差不多半数是从一件标本得知的),大约相当于现在活着的哺乳动物物种数的四分之一。不要忘记,恐龙统治地球的时间差不多是哺乳动物统治地球时间的3倍。因此,要么恐龙的种类特别少,要么我们对恐龙才知道点儿皮毛(我禁不住使用这句合适的套话)。

在恐龙时代,有几百万年一件化石也没有找到。即使在白垩纪末期——由于我们对恐龙和它们的灭绝怀有持久的兴趣,那是我们研究得最多的史前时期——在当时存在过的物种当中,大约四分之三也许还没有发现。几千头比梁龙更大或比霸王龙更威武的动物也许在地球上游荡过,而我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了。直到最近,我们对这个时期的恐龙的全部认识,都出自仅有的大约300件标本,仅仅代表了16个物种。由于缺少化石记录,许多人认为,恐龙在KT撞击发生的时候已经在走向没落。

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密尔沃基公共博物馆的古生物学家彼得·希恩决定搞一项实验。他在蒙大拿州著名的赫尔克里克地层划出了一片区域,选用200名志愿者进行一次仔细的普查。志愿者们精心筛选,捡起了剩下的每一颗牙齿、每一根脊骨和每一片其他骨头——反正是以前的发掘者留下的一切东西。这项工作花了3年时间。当工作结束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已经——为这颗行星——把白垩纪末期的恐龙化石增加了两倍多。这次调查确认,到发生KT撞击事件的时候,恐龙的数量还相当多。“没有理由认为,在白垩纪的最后300万年里恐龙在渐渐消失。”希恩在报告里说。

我们习惯于认为,我们自己成为生命的主导物种是不可避免的,因此无法理解我们之所以在这里,仅仅是因为来自天外的撞击发生得适时以及其他无意中的侥幸事件。我们与其他生物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在将近40亿年时间里,在每个必要的时刻,我们的祖先成功地从一系列快要关上的门里钻了进去。史蒂芬·杰·古尔德有句名言,简要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今天人类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特定的家族从来没有中断过——在10亿个有可能把我们从历史上抹掉的关键时刻一次也没有中断过。”

我们在本章开头部分提出了三点:生命想存在;生命并不总是想大有作为;生命不时灭绝。我们也许可以再加上一点:生命在延续。我们将会看到,生命往往以极其令人吃惊的方式延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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