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围城  作者:钱钟书

方鸿渐把信还给唐小姐时,痴钝并无感觉。过些时,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开始不住的心痛,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到伸直了血脉流通,就觉得刺痛。昨天囫囵吞地忍受的整块痛苦,当时没工夫辨别滋味,现在,牛反刍似的,零星断续,细嚼出深深没底的回味。卧室里的沙发书桌,卧室窗外的树木和草地,天天碰见的人,都跟往常一样,丝毫没变,对自己伤心丢脸这种大事全不理会似的。奇怪的是,他同时又觉得天地惨淡,至少自己的天地变了相。他个人的天地忽然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瞧着阳世的乐事,自己插不进,瞧着阳世的太阳,自己晒不到。人家的天地里,他进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谁都可以进来,第一个拦不住的就是周太太。一切做长辈的都不愿意小辈瞒着自己有秘密;把这秘密哄出来,逼出来,是长辈应尽的责任。唐家车夫走後,方鸿渐上楼洗脸,周太太半楼梯劈面碰见,便想把昨夜女用人告诉的话问他,好容易忍住了,这证明她不但负责任,并且有涵养。她先进餐室,等他下来。效成平日吃东西极快,今天也慢条斯理地延宕着,要听母亲问鸿渐话。直到效成等不及,上学校去了,她还没见鸿渐来吃早点,叫用人去催,才知道他早偷偷出门了。周太太因为枉费了克己工夫,脾气发得加倍的大,骂鸿渐混帐,说:「就是住旅馆,出门也得吩咐茶房一声。现在他吃我周家的饭,住周家的房子,赚我周家的钱,瞒了我外面去胡闹,一早出门,也不来请安,目无尊长,成什麽规矩!他还算是念书人家的儿子!书上说的:『清早起,对父母,行个礼,』他没念过?他给女人迷昏了头,全没良心,他不想想不靠我们周家的栽培,什麽酥小姐、糖小姐会看中他!」周太太并不知道鸿渐认识唐小姐,她因为「芝麻酥糖」那现成名词,说「酥」顺口带说了「糖」;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语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

方鸿渐不吃早点就出门,确为了躲避周太太。他这时候怕人盘问,更怕人怜悯或教训。他心上的新创口,揭着便痛。有人失恋了,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化子的烂腿,血淋淋地公开展览,博人怜悯,或者事过境迁,像战士的金疮旧斑,脱衣指示,使人惊佩。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蔽着,彷佛生病的眼睛避光,破碎的皮肉怕风。所以他本想做得若无其事,不让人看破自己的秘密,瞒得过周太太,便不会有旁人来管闲事了。可是,心里的痛苦不露在脸上,是桩难事。女人有化妆品的援助,胭脂涂得浓些,粉擦得厚些,红白分明会掩饰了内心的凄黯。自己是个男人,平日又不蓬首垢面,除了照例的梳头刮脸以外,没法用非常的装饰来表示自己照常。仓卒间应付不来周太太,还是溜走为妙。鸿渐到了银行,机械地办事,心疲弱得没劲起念头。三闾大学的电报自动冒到他记忆面上来,他叹口气,毫无愿力地覆电应允了。他才吩咐信差去拍电报,经理室派人来请。周经理见了他,皱眉道:「你怎麽一回事?我内人在发肝胃气,我出门的时候,王妈正打电话请医生呢。」

鸿渐忙申辩,自己一清早到现在没碰见过她。

周经理哭丧着脸道:「我也弄不清你们的事。可是你丈母自从淑英过世以後,身体老不好。医生量她血压高,叮嘱她动不得气,一动气就有危险,所以我总让她三分,你--你不要拗她顶她。」说完如释重负的吐口气。周经理见了这挂名姑爷,乡绅的儿子,留洋学生,有点畏闪,今天的谈话,是义不容辞,而心非所乐。他跟周太太花烛以来,一向就让她。当年死了女儿,他想娶个姨太太来安慰自己中年丧女的悲哀,给周太太知道了,生病求死,嚷什麽「死了乾净,好让人家来填缺」,吓得他安慰也不需要了,对她更短了气焰。他所说的「让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尘」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鸿渐勉强道:「我记着就是了。不知道她这时候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问问?」

「你不要打!她跟你生的气,你别去自讨没趣。我临走吩咐家里人等医生来过,打电话报告我的。你丈母是上了年纪了!二十多年前,我们还没有来上海,那时候她就有肝胃气病。发的时候,不请医生打针,不吃止痛药片,要吃也没有!有人劝她抽两口鸦片,你丈母又不肯,怕上瘾。只有用我们乡下土法,躺在床上,叫人拿了门闩,周身捶着。捶她的人总是我,因为这事要亲人干,旁人不知痛痒,下手太重,变成把棒打了。可是现在她吃不消了。这方法的确很灵验,也许你们城里人不相信的。」

鸿渐正在想未成婚的女婿算不算「亲人」,忙说:「相信!相信!这也是一种哄骗神经的方法,分散她对痛处的集中注意力,很有道理。」

周经理承认他解释得对。鸿渐回到办公桌上,满肚子不痛快,想周太太的态度一天坏似一天,周家不能长住下去了,自己得赶早离开上海。周经理回家午饭後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覆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无可更添的高度。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刺耳地冷笑,问是否从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麽事,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老太爷去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彷佛国立四大银行全在他随身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去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没有关系。」

周经理摇摇头,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里大发脾气,叫丈夫在外面做人为难,自己惨淡经营了一篇谈话腹稿,本想从鸿渐的旅行费说到鸿渐的父亲,承着鸿渐的父亲,语气捷转说:「你回国以後,没有多跟你老太爷老太太亲热,现在你又要出远门了,似乎你应该回府住一两个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内人很喜欢你在舍间长住,效成也舍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让你回家做孝顺儿子,亲家、亲家母要上门来『探亲相骂』了--」说到此地,该哈哈大笑,拍着鸿渐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体上什麽可拍的部分那时候最凑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里来玩儿,可不是一样?要是你老不来,我也不答应的。」自信这一席话委婉得体,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无缝,曲尽文书科王主任所谓「顺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过如此。只可恨这篇好谈话一讲出口全别扭了,自己先发了慌,态度局促,鸿渐那混小子一张没好气挨打嘴巴的脸,好好给他面子下台,他偏愿意抓破了面子顶撞自己,真不识抬举,莫怪太太要厌恶他。那最难措辞的一段话还闷在心里,像喉咙里咳不出来的黏痰,搅得奇痒难搔。周经理象徵地咳一声无谓的嗽,清清嗓子。鸿渐这孩子,自己白白花钱栽培了他,看来没有多大出息。方才听太太说,新近请人为他评命,命硬得很,婚姻不会到头,淑英没过门就给他克死了!现在正交着桃花运,难保不出乱子,让他回家给方乡绅严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长辈的干系。可是今天突然撵他走,终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着发病的脾气,真受不了!周经理叹口气,把这事搁在一边,拿起桌子上的商业信件,一面捺电铃。

方鸿渐不愿意脸上的羞愤给同僚们看见,一口气跑出了银行。心里咒骂着周太太,今天的事准是她挑拨出来的,周经理那种全听女人作主的丈夫,也够可鄙了!可笑的是,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麽周太太忽然在小茶杯里兴风作浪,自忖并没有开罪她什麽呀!不过,那理由不用去追究,他们要他走,他就走,决不留连,也不屑跟他们计较是非。本来还想买点她爱吃的东西晚上回去孝敬她,讨她喜欢呢!她知道了苏小姐和自己往来,就改变态度,常说讨厌话。效成对自己本无好感,好像为他补习就该做他的枪手的,学校里的功课全要带回家来代做,自己不答应,他就恨。并且那小鬼爱管闲事,亏得防范周密,来往信札没落在他手里。是了!是了!一定是今天早晨唐家车夫来取信,她起了什麽疑心,可是她犯不着发那麽大的脾气呀?真叫人莫名其妙!好!好!运气坏就坏个彻底,坏个痛快。昨天给情人甩了,今天给丈人撵了,失恋继以失业,失恋以致失业,真是摔了仰天交还会跌破鼻子!「没兴一齐来」,来就是了,索性让运气坏得它一个无微不至。周家一天也不能住了,只有回到父亲母亲那儿挤几天再说,像在外面挨了打的狗夹着尾巴窜回家。不过向家里承认给人撵回来,脸上怎下得去?这两天来,人都气笨了,後脑里像棉花裹的鼓槌在打布蒙的鼓,模糊地沉重,一下一下的跳痛,想不出圆满的遮羞方式,好教家里人不猜疑自己为什麽突然要回家过不舒服的日子。三闾大学的电报,家里还没知道,报告了父亲母亲,准使他们高兴,他们高兴头上也许心气宽和,不会细密地追究盘问。自己也懒得再想了,依仗这一个好消息,硬着头皮回家去相机说话。跟家里讲明白了,盘桓到老晚才回周家去睡,免得见周经理夫妇的面,把三件行李收拾好,明天一早就溜走,留封信告别,反正自己无面目见周经理周太太,周经理周太太也无面目见自己,这倒省了不少麻烦。搬回家也不会多住,只等三闾大学旅费汇来,便找几个伴侣上路。上路之前不必到银行去,乐得逍遥几天,享点清闲之福。不知怎样,清闲之福会牵起唐小姐,忙把念头溜冰似的滑过,心也虚闪了闪幸未发作的痛。

鸿渐四点多钟到家,老妈子一开门就嚷:「大少爷来了,太太,大少爷来了,不要去请了。」鸿渐进门,只见母亲坐在吃饭的旧圆桌侧面,抱着阿凶,喂他奶粉,阿丑在旁吵闹。老妈子关上门赶回来逗阿丑,教他「不要吵,乖乖的叫声『大伯伯』,大伯伯给糖你吃」。阿丑停嘴,光着眼望了望鸿渐,看不像有糖会给他,又向方老太太跳嚷去了。

这阿丑是老二鹏图的儿子,年纪有四岁了,下地的时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鹏图没有做惯父亲,对那一团略具五官七窍的红肉,并不觉得创造者的骄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脚两步到老子书房里去报告:「生下来一个妖怪。」方遯翁老先生抱孙心切,刚占了个周易神卦,求得??(巽上乾下),是「小畜」卦,什麽「密云不雨」,「舆脱辐,夫妻反目」,「血去惕出无咎」。他看了《易经》的卦词纳闷,想莫非媳妇要难产或流产,正待虔诚再卜一卦,忽听儿子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吓得直跳起来:「别胡说!小孩子下地没有?」鹏图瞧老子气色严重,忙规规矩矩道:「是个男孩子,母子都好。」方遯翁强忍着喜欢,教训儿子道:「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讲话还那样不正经,瞧你将来怎麽教你儿子!」鹏图解释道:「那孩子的相貌实在丑--请爸爸起个名字。」「好,你说他长得丑,就叫他『丑儿』得了。」方遯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说古时大圣大贤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孙子起个学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麽非相是相,只嫌「丑儿」这名字不好,说:「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样的,谁说他丑呢?你还是改个名字罢。」这把方遯翁书袋底的积年陈货全掏出来了:「你们都不懂这道理,要鸿渐在家,他就会明白。」一壁说,到书房里架子上拣出两三部书,翻给儿子看,因为方老太太识字不多。方鹏图瞧见书上说:「人家小儿要易长育,每以贱名为小名,如犬羊狗马之类,」又知道司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头,范晔小字砖儿,慕容农小字恶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麽斑兽、秃头、龟儿、獾郎等等,才知道儿子叫「丑儿」还算有体面的。方遯翁当天上茶馆跟大家谈起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满口道贺之外,还恭维他取的名字又别致,又浑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孙的时候,常常脸摩着脸,代他抗议道:「咱们相貌多漂亮!咱们是标致小宝贝心肝,为什麽冤枉咱们丑?爷爷顶不讲道理,去拉掉他胡子。」方鸿渐在外国也写信回来,对侄儿的学名发表意见,说《封神榜》里的两个开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还是趁早换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战事起了不多几天,老三凤仪的老婆也养个头胎儿子,方遯翁深有感於「兵凶战危」,触景生情,叫他「阿凶」,据《墨子?非攻篇》为他取学名「非攻」。遯翁题名字上了瘾,早想就十几个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妇们连一不二养下孩子来顶领,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烟」,用唐人传奇。

这次逃难时,阿丑阿凶两只小东西真累人不浅。鸿渐这个不近人情的鳏夫听父母讲逃难的苦趣,便心中深怪两位弟妇不会领孩子,害二老受罪。这时候阿丑阿凶缠着祖母,他们的娘连影子都不见,他就看不入眼。方老太太做孝顺媳妇的年分太长了,忽然轮到自己做婆婆,简直做不会,做不像。在西洋家庭里,丈母娘跟女婿间的争斗,是至今保存的古风,我们中国家庭里婆婆和媳妇的敌视,也不输他们那样悠久的历史。只有媳妇怀孕,婆婆要依仗了她才能荣升祖母,於是对她开始迁就。到媳妇养了个真实不假的男孩子,婆婆更加让步。方老太太生性懦弱,两位少奶倒着实厉害,生阿丑的时候,方家已经二十多年没听见小孩子哭声了,老夫妇不免溺爱怂恿,结果媳妇的气焰暗里增高,孙子的品性显然恶化。凤仪老婆肚子挣气,头胎也是男孩子,从此妯娌间暗争愈烈。老夫妇满脸的公平待遇,两儿子媳妇背後各怨他们的偏袒。鸿渐初回国,家里房子大,阿丑有奶妈领着,所以还不甚碍眼讨厌。逃难以後,阿丑的奶妈当然可以省掉了;三奶奶因为阿凶是开战时生的,一向没用奶妈,到了上海,要补用一个,好跟二奶奶家的阿丑扯直。依照旧家庭的不成文法,孙子的乳母应当由祖父母出钱雇的。方遯翁逃难到上海,景况不比从前,多少爱惜小费,不肯为二孙子用乳母。可是他对三奶奶谈话,一个字也没提起经济,他只说上海不比家乡,是个藏垢纳污之区,下等女人少有乾净的;女用人跟汽车夫包车夫养了孩子,便出来做奶妈,这种女人全有毒,喂不得小孩子,而且上海风气太下流了,奶妈动不动要请假出去过夜,奶汁起了变化,小孩子吃着准不相宜,说不定有终身之恨。三奶奶瞧公婆要她自己领这孩子。一口闷气胀得肚子都渐渐大了,吃东西没胃口,四肢乏力,请医服药,同时阿凶只能由婆婆帮着带领。医生一星期前才证明她不是病,是怀近四个月的孕。二奶奶腆着颤巍巍有六个月孕的肚子,私下跟丈夫冷笑道:「我早猜到那麽一着,她自己肚子里全明白什麽把戏。只好哄你那位糊涂娘,什麽臌胀,气痞,哼,想瞒得了我!」大家庭里做媳妇的女人平时吃饭的肚子要小,受气的肚子要大;一有了胎,肚子真大了,那时吃饭的肚子可以放大,受气的肚子可以缩小。这这两位奶奶现在的身体像两个吃饱苍蝇的大蜘蛛,都到了显然减少屋子容量的状态,忙得方老太太应接不暇,那两个女用人也乘机吵着,涨过一次工钱。

方遯翁为了三媳妇的病,对家庭医药大起研究的兴趣。他在上海,门上冷落,不比从前居乡的时候。同乡一位庸医是他邻居,仰慕他的名望,杀人有暇,偶来陪他闲谈。这位庸医在本乡真的是「三世行医,一方尽知」,总算那一方人抵抗力强,没给他祖父父亲医绝了种,把四方剩了三方。方遯翁正如一切老辈读书人,自信「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懂得医药。那庸医以为他广通声气,希望他介绍生意,免不了灌他几回迷汤。这迷汤好比酒,被灌者的量各各不同;遯翁的迷汤量素来不大,给他灌得酒醉似的忘其所以。恰好三媳妇可以供给他做试验品,他便开了不少方子。三奶奶觉得公公和邻居医生的药吃了无效,和丈夫吵,要去请教西医。遯翁知道了这事,心里先不高兴,听说西医断定媳妇不是病,还不高兴险的要发作起来。可是西医说她有孕,是个喜讯,自己不好生气,只得隐忍,另想方法来挽回自己医道的体面,洗涤中国医学的耻辱。方老太太带鸿渐进他卧室,他书桌上正摊着《镜花缘》和商务印书馆第十版的《增广校正验方新编》,他想把《镜花缘》里的奇方摘录在《验方新编》的空白上。遯翁看见儿子,便道:「你来了,我正要叫你来,跟你说话。你有个把月没来了,家里也该常来走走。我做父亲的太放纵你们了,你们全不知道规矩礼节--」翻着《验方新编》对方老太太道:「娘,三媳妇既然有喜,我想这张方子她用得着。每天两次,每次豆腐皮一张,不要切碎,酱油麻油冲汤吞服。这东西味道不苦。可以下饭,最好没有,二媳妇也不妨照办。这方子很有道理:豆腐皮是滑的,麻油也是滑的,在胎里的孩子胞衣滑了,容易下地,将来不致难产,你把这方子给她们看看。不要去,听我跟鸿渐讲话--鸿渐,你近三十岁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照理用不到我们背时的老古董来多嘴。可是--娘,咱们再不管教儿子,人家要代咱们管教他了,咱们不能丢这个脸,对不对--你丈母早晨来个电话,说你在外面荒唐,跟女人胡闹,你不要辩,我不是糊涂人,并不全相信她--」遯翁对儿子伸着左手,掌心向下,一个压止他申辩的信号--「可是你一定有行迹不检的地方,落在她眼里。你这年龄自然规规矩矩地结了婚完事;是我不好,一时姑息着你,以後一切还是我来替你作主。我想你搬回家住罢,免得讨人家厌,同时好有我来管教你。家里粗茶淡饭的苦生活,你也应该过过;年轻人就贪舒服,骨头松了,一世没有出息。」

方鸿渐羞愤头上,几十句话同时涌到嘴边,只挣扎出来:「我是想明天搬回来,我丈母在发神经病,她最爱无事生风,真混帐--」

遯翁怫然道:「你这态度就不对,我看你愈变愈野蛮无礼了。就算她言之过甚,也是她做长辈的一片好意,你们这些年轻人--」方遯翁话里留下空白,表示世间无字能形容那些可恶无礼的年轻人。

方老太太瞧鸿渐脸色难看,怕父子俩斗口,忙怯懦地、狡猾地问儿子道:「那位苏小姐怎麽样了?只要你真喜欢她,爸爸和我总照着你意思办,只要你称心。」

方鸿渐禁不住脸红道:「我和她早不往来了。」

这脸红逃不过老夫妇的观察,彼此做个眼色,遯翁彻底了解地微笑道:「是不是吵嘴闹翻了?这也是少年男女间常有的事,吵一次,感情好一次。双方心里都已经懊悔了,面子上还负气谁也不理谁。我讲得对不对?这时候要有个第三者,出来转圜。你不肯受委屈认错,只有我老头子出面做和事佬,给她封宛转的信,她准买我面子。」遯翁笑容和语气里的顽皮,笨重得可以压坍楼板。

鸿渐宁可父亲生气,最怕他的幽默,慌得信口胡说道:「她早和人订婚了。」

老夫妇眼色里的含意愈深了。遯翁肃然改容道:「那麽,你是--是所谓『失恋』了。唔,那也犯不着糟蹋自己呀!日子长着呢。」遯翁不但饶赦,而且怜惜遭受女人欺侮的这个儿子了。

鸿渐更局促了。不错,自己是「失恋」--这两个字在父亲嘴里,生涩拗口得--可是,并非为了苏文纨。父母的同情施错了地方,彷佛身上受伤有创口,而同情者偏向皮肉完好处去敷药包布。要不要诉他们唐小姐的事?他们决不会了解,说不定父亲就会大笔一挥,直接向唐小姐替自己求婚,他会闹这种笑话的。鸿渐支吾掩饰了两句,把电报给遯翁看了。不出所料,周太太的事果然撇在一边。遯翁说,这才是留学生干的事,比做小银行职员混饭强多了;平成那地方确偏僻些,可是「咱们方家在自由区该有个人,我和後方可以通通声气,我自从地方沦陷後一切行动,你可以进去向有关方面讲讲。」过一会,遯翁又说:「你将来应该按月寄三分之一的薪水给我,并不是我要你的钱,是训练你对父母的责任心,你两个兄弟都分担家里开销的。」吃晚饭桌上,遯翁夫妇显然偏袒儿子了,怪周家小气,容不下人,要藉口撵走鸿渐:「商人终是商人,他们看咱们方家现在失势了。这种鄙吝势利的暴发户,咱们不希罕和他们做亲家。」二老议决鸿渐今夜回周家去收拾行李,明天方老太太去访问周太太的病,替鸿渐谢打扰,好把行李带走。

鸿渐吃完晚饭,不愿意就到周家,便一个人去看电影。电影散场,又延宕了一会,料想周经理夫妇都睡了,才慢慢回去。一进卧室,就见桌上有效成的英文文法教科书,书里夹着字条:「鸿渐哥:我等不及你了,要去睡觉了。文法练习第三十四到三十八,请你快快一做。还有国文自由命题一篇,随便做二百字,肯做三百字更好,马马虎虎,文章不要太好。明天要交卷也。Thank You Very Much。」书旁一大碟枇杷和皮核,想是效成等自己时消闲吃的。鸿渐哼了一声,把箱子整理好,朦胧略睡,一清早离开周家。周太太其实当天下午就後悔,感觉到胜利的空虚了,只等鸿渐低声下气来赔罪,就肯收回一切成命。明早发现鸿渐不告而别,儿子又在大跳大骂要逃一天学,她气得唠叨不了,方老太太来时,险的客串「探亲相骂」。午饭时,点金银行差人把鸿渐四个月薪水送到方家;方遯翁代儿子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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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此句英文为感谢、多谢之意。

方鸿渐住在家里,无聊得很。他天天代父亲写信、抄药方,一有空,便上街蹓躂。每出门,心里总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车子里,在电影院门口,会意外碰见唐小姐。碰见了怎样呢?有时理想自己的冷淡、骄傲,对她视若无睹,使她受不了。有时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镇静,挑衅地多礼,对她客气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时他的想像力愈雄厚了,跟一个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与尚无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伤心绝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来和她言归於好。理想里的唐小姐时而骂自己「残忍」,时而强抑情感,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眼泪给自己看见。

家里住近十天,已过端午,三闾大学毫无音信,鸿渐开始焦急。一天清早,专差送封信来,是赵辛楣写的,说昨天到点金银行相访未晤,今天下午四时後有暇请来舍一谈,要事面告。又说:「以往之事,皆出误会,望勿介意。」顶奇怪的是称自己为:「鸿渐同情兄。」鸿渐看後,疑团百出。想现在赵辛楣娶定苏小姐了,还来找自己干吗,终不会请去当他们结婚的傧相。等一会,报纸来了,三奶奶抢着看,忽然问:「大哥的女朋友是不是叫苏文纨?」鸿渐恨自己脸红,知道三奶奶兴趣浓厚地注视自己的脸,含糊反问她什麽。三奶奶指报纸上一条启事给他看,是苏鸿业、曹元真两人具名登的,要读报者知道姓苏的女儿和姓曹的兄弟今天订婚。鸿渐惊异得忍不住叫「咦」!想来这就是赵辛楣信上所说的「要事」了。苏小姐会嫁给曹元朗,女人傻起来真没有底的!可怜的是赵辛楣。他没知道,苏小姐应允曹元朗以後,也说:「赵辛楣真可怜,他要怨我忍心了。」曹诗人高兴头上,平时对女人心理的细腻了解忘掉个乾净,冒失地说:「那不用愁,他会另找到对象。我希望人人像我一样快乐,愿意他也快快恋爱成功。」苏小姐沉着脸不响,曹元朗才省悟话说错了。一向致力新诗,没留心到元微之的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後悔不及。苏小姐当然以为看中自己的人,哪能轻易赏识旁的女人?她不嫁赵辛楣,可是她潜意识底,也许要赵辛楣从此不娶,耐心等曹元朗死了候补。曹元朗忙回家做了一首情诗送来,一以志喜,二以补过。这诗的大意表示了破除财产私有的理想,说他身心一切都与苏小姐共有。他情感热烈,在初夏的骄阳下又多跑了几次,头上正生着两个小疖,脸上起了一层红疙瘩,这些当然也跟苏小姐共有的。

方鸿渐准五点钟找到赵辛楣住的洋式公寓,没进门就听见公寓里好几家正开无线电,播送风行一时的《春之恋歌》,空气给那位万众倾倒的国产女明星的尖声撕割得七零八落--

春天,春天怎麽还不来?

我心里的花儿早已开!

唉!!!我的爱--

逻辑的推论当然是:夏天没到,她身体里就结果子了。那女明星的娇声尖锐里含着浑浊,一大半像鼻子里哼出来的,又腻又黏,又软懒无力,跟鼻子的主产品鼻涕具有同样品性。可是,至少该有象鼻子那麽长短,才包涵得下这弯绕连绵的声音。走到二层楼赵家门外,里面也播着这歌呢。他一而按铃,想该死!该死!听这种歌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後、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堕落至此!用人开门接名片进去,无线电就止声了。用人出来请进小客室,布置还精致,壁上挂好几个大镜框。有赵辛楣去世的父亲的大照相、赵辛楣硕士制服手执文凭的大照相、赵辛楣美国老师的签字照相。留美学生夏令会的团体照相里,赵辛楣在第一排席地坐着,为教观者容易识别起见,他在自己头顶用红墨水做个「+」号,正画在身後站的人的胸腹上,大有替他用日本方法「切腹」之观。最刺眼的是一张彩色的狭长照相,内容是苏小姐拿棍子赶一群白羊,头上包块布,身上穿的想是牧装,洋溢着古典的、浪漫的、田园诗的、牧歌的种种情调。可惜这牧羊女不像一心在管羊,脸朝镜框外面,向观者巧笑。据照相边上两行字,这是苏小姐在法国乡下避暑时所摄,回国後放大送给辛楣的。鸿渐竟会轻快地一阵嫉妒,想苏小姐从未给自己看过这张好照相。在这些亲、师、友、妇等三纲五常摄影之外,有一副对、一幅画,落的都是辛楣的款。对是董斜川写的《九成宫》体:「阙尚鸳鸯社;闹无鹅鸭邻。辛楣二兄,三十不娶,类李东川诗所谓『有道者』,迁居索句,戏撰疥壁。」那幅画是董斜川夫人手笔,标题《结庐人境图》。鸿渐正待细看,辛楣出来了,急忙中穿的衣服,钮子还没有扣好,天气热,内心也许有点羞愧,脸涨红得有似番茄。鸿渐忙说:「我要脱衣服,请你做主人的赞同。」辛楣道:「好,好。」女用人把两人衣服拿去挂了,送上茶烟,辛楣吩咐她去取冷饮。鸿渐称赞他房子精致。问他家里有多少人。辛楣说只有他跟他老太太,此外三个用人,他哥哥嫂嫂都住在天津。他看了鸿渐一眼,关切地说:「鸿渐兄,你瘦得多了。」

鸿渐苦笑说:「都是你那一天灌醉了我,害我生的病。」

辛楣惶恐道:「那许多请你别再提了!咱们不打不成相识,以後相处的日子正长,要好好的交个朋友。我问你,你什麽时候知道苏小姐爱上曹元朗的?」

「今天早晨看见报上订婚启事,我才知道。」

「唉!」--声音里流露出得意--「我大前天清早就知道了。她自己告诉我的,还劝我许多好意的话。可是我到现在不知道那姓曹的是什麽样儿的人。」

「我倒看见过这人,可是我想不到苏小姐会看中他。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

「可不是麽!我以为她一定嫁给你。谁知道还有个姓曹的!这妞儿的本领真大,咱们俩都给她玩弄得七颠八倒。客观地讲起来,可不得不佩服她。好了,好了,咱们俩现在是同病相怜,将来是同事--」

「什麽?你也到三闾大学去?」

於是,辛楣坦白地把这事的前因後果讲出来。三闾大学是今年刚着手组织的大学,高松年是他的先生。本来高松年请他去当政治系主任,他不愿意撇下苏小姐,忽然记起她说过鸿渐急欲在国立大学里谋个事,便偷偷拍电报介绍鸿渐给高松年,好教苏小姐跟鸿渐疏远。可是高松年不放松他,函电络绎的请他去,他大前天从苏小姐处奉到遣散命令,一出来就回电答应了。高松年上次来信,托他请鸿渐开履历寄去,又说上海有批应聘的同人,将来由他约齐同行,旅费和路程单都先寄给他。

鸿渐恍然大悟道:「我该好好的谢你,为我找到饭碗。」

辛楣道:「哪里的话!应当同舟共济。」

鸿渐道:「我忘掉问你,你信上叫我『同情兄』,那是什麽意思?」

辛楣笑道:「这是董斜川想出来的,他说,同跟一个先生念书的叫『同师兄弟』,同在一个学校的叫『同学』,同有一个情人的该叫『同情』。」

鸿渐忍不住笑道:「这名字好妙。可惜你的『同情者』是曹元朗,不是我。」

辛楣道:「你这人太不坦白!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我失恋,你也失恋,当着我,你不用装假挣面子。难道你就不爱苏小姐?」

「我不爱她。我跟你同病,不是『同情』。」

「那麽,谁甩了你?你可以告诉我麽?」

掩抑着的秘密再也压不住了:「唐小姐。」鸿渐垂首低声说。

「唐晓芙!好眼力,好眼力!我真是糊涂到家了。」本来辛楣彷佛跟鸿渐同遭丧事,竭力和他竞赛着阴郁沉肃的表情,不敢让他独得伤心之名。这时候他知道鸿渐跟自己河水不犯井水,态度轻松了许多,嗓子已恢复平日的响朗。他留住鸿渐,打电话叫董斜川来,三人同上馆子吃晚饭。辛楣的失恋,斜川全知道的。饭後谈起苏小姐和曹元朗订婚的事,辛楣宽宏大度地说:「这样最好。他们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诗的。」鸿渐、斜川一致反对,说同行最不宜结婚,因为彼此是行家,谁也哄不倒谁,丈夫不会莫测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会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础就不牢固。辛楣笑道:「这些话跟我说没有用。我只希望他们俩快乐。」大家都说辛楣心平气和得要成「圣人」了。圣人笑而不答,好一会,取出烟斗,眼睛顽皮地闪光道:「曹元朗的东西,至少有苏小姐读:苏小姐的东西,至少有曹元朗读。彼此都不会没有读者,还不好麽?」大家笑说辛楣还不是圣人,还可以做朋友。

以後鸿渐就不寂寞了,三人常常来往。三星期後,辛楣请新同事上茶室早餐,大家好认识。鸿渐之外,还有三位。中国文学系主任李梅亭是高松年的老同事,四十来岁年纪,戴副墨晶眼镜,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夏历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辛楣请他脱衣服,他死不肯;辛楣倒替他出汗,自己的白衬衫像在害黄热病。一位顾尔谦是高松年的远亲,好像没梦想到会被聘为历史系副教授的,快乐像沸水似的洋溢满桌,对赵李两位尤为殷勤。他虽是近五十岁的乾瘪男人,绰有天真妩媚小姑娘的风致,他的笑容比他的脸要年轻足足三十年,口内两只金门牙使他的笑容尤其辉煌耀目。一位孙柔嘉女士,是辛楣报馆同事前辈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孙小姐长圆脸,旧象牙色的颧颊上微有雀斑,两眼分得太开,使她常常带着惊异的表情;打扮甚为素净,怕生得一句话也不敢讲,脸上滚滚不断的红晕。她初来时叫辛楣「赵叔叔」,辛楣忙教她别这样称呼,鸿渐暗笑。

辛楣送老太太到天津去後回来,已是阳历九月初,该动身了,三闾大学定十月初开学的。辛楣又想招大家吃饭商定行期。辛楣爱上馆子吃饭,动不动借小事请客,朋友有事要求他,也得在饭桌上跟他商量,彷佛他在外国学政治和外交,只记着两句,拿破仑对外交官的训令:「请客菜要好,」和斯多威尔侯爵(Lord Stowell)的办事原则:「请吃饭能使事务滑溜顺利。」可是这一次鸿渐抗议说,这是大家的事,不该老让辛楣一个人破钞,结果改为聚餐。吃饭时议定九月二十日坐意大利公司的船到宁波,辛楣说船票五张由他去买,都买大菜间,将来再算账。李顾两位没说什麽。吃完饭,侍者送上账单,顾先生抢着归他一个人付账,还说他久蓄此心,要请诸同人一聚,今天最巧没有了。大家都说岂有此理,顾先生眼瞥账单,也就不再坚持,只说:「这小数目,何必分摊?其实让我作东得了。」辛楣一总付了钱,等柜台上找。顾先生到厕所去,李先生也跟去了。出馆子门分手的时候,李先生问辛楣是否轮船公司有熟人,买票方便。辛楣道,托中国旅行社去办就行。李先生道:「我有个朋友在轮船公司做事,要不要我直接托他买?我们已经种种费先生的心,这事兄弟可以效劳。」辛楣道:「那最好没有。五张大菜间,拜托拜托!」

当天下午,鸿渐拉了辛楣、斜川坐咖啡馆,谈起这次同行的三个人,便说:「我看李梅亭这讨厌家伙,肚子里没有什麽货,怎麽可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你应当介绍斜川去。」

辛楣吐舌道:「斜川?他肯去麽?你不信问他自己。只有我们一对失恋的废物肯到那地方去,斜川家里有年轻美貌的太太。」

斜川笑道:「别胡闹,我对教书没有兴趣。『若有水田三百亩,来年不作猢狲王。』你们为什麽不陪我到香港去找机会?」

鸿渐道:「对呀,我呢,回国以後等於失业,教书也无所谓。辛楣出路很多,进可以做官,退可以办报,也去坐冷板凳,我替他惋惜。」

辛楣道:「办报是开发民智,教书也是开发民智,两者都是『精神动员』,无分彼此。论影响的范围,是办报来得广;不过,论影响的程度,是教育来得深。我这次去也是添一个人生经验。」

斜川笑道:「这些大帽子活该留在你的社论里去哄你的读者的。」

辛楣发急道:「我并非大话欺人,我真的相信。」

鸿渐道:「说大话哄人惯了,连自己也哄相信--这是极普通的心理现象。」

辛楣道:「你不懂这道理。教书也可以干政治,你看现在许多中国大政客,都是教授出身,在欧洲大陆上也一样,譬如捷克的第一任总统跟法国现在的总理。干政治的人先去教书,一可以把握青年心理;二可以训练自己的干部人才,这跟报纸的制造舆论是一贯的。」

鸿渐道:「这不是大教授干政治,这是小政客办教育。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辛楣冷笑道:「大家听听,方鸿渐方先生的议论多透辟呀!他年龄刚二十八岁,新有过一次不幸的恋爱经验,可是他看破了教育,看破了政治,看破了一切,哼!我也看破了你!为了一个黄毛丫头,就那麽愤世嫉俗,真是小题大做!」

鸿渐把杯子一顿道:「你说谁?」

辛楣道,「我说唐晓芙,你的意中人,她不是黄毛丫头麽?」

鸿渐气得脸都发白,说苏文纨是半老徐娘。

辛楣道:「她半老不半老,和我不相干,我总不像你那样袒护着唐晓芙,她知道你这样余情未断,还会覆水重收--斜川,对不对?--真没有志气!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消息?」

鸿渐说不出话,站起来了,斜川拉他坐下去,说:「别吵!别吵!人家都在看咱们了。我替你们难为情,反正你们是彼此彼此。鸿渐近来呢,是好像有点反常,男子汉,大丈夫,为一个女子--」

鸿渐愤然走出咖啡馆,不去听他。回到家里,刚气鼓鼓地坐着,电话来了,是斜川的声音:「何必生那麽大的气?」鸿渐正待回答,那一头换辛楣在说话:「喂,老方呀,我道歉可以,可是你不要假生气呀!今天你作主人,没付账就跑,我们做客人的身上没带钱,扣在咖啡馆里等你来救命呢!S.O.S.快来!晚上水酒一杯谢罪。」鸿渐忍不住笑道:「我就来了。」

十九日下午辛楣把李梅亭代买的船票交给鸿渐,说船公司改期到二十二日下午六点半开船,大家六点正上船。在西洋古代,每逢有人失踪,大家说:「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教书去了。」方鸿渐虽然不至於怕教书像怕死,可是觉得这次教书是坏运气的一部分,连日无精打采,对於远行有说不出的畏缩,能延宕一天是一天。但船公司真的宽限两天,他又恨这事拖着不痛快,倒不如早走乾脆。他带三件行李:一个大箱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遯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麽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箱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方遯翁有许多临别赠言吩咐儿子记着,成双作对地很好听,什麽「咬紧牙关,站定脚跟」,「可长日思家,而不可一刻恋家」,等等。鸿渐知道这些虽然对自己说,而主要是记载在日记和回忆录里,给天下後世看方遯翁怎样教子以义方的。因为遯翁近来闲着无事,忽然发现了自己,像小孩子对镜里的容貌,摇头侧目地看得津津有味。这种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他现在一言一动,同时就想日记里、言行录里如何记法。记载并不完全凿空,譬如水泡碰破了总剩下一小滴水。研究语言心理学的人一望而知是「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不论是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朋友来了,遯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邻居那位庸医便知道端午节前方家大儿子滥交女友,给遯翁训斥了一顿,结果儿子「为之悚然感悟,愧悔无已」。又如前天的日记写他叫鸿渐到周家去辞行,鸿渐不肯,骂周太太鄙吝势利,他怎样教训儿子「君子躬自厚而薄责於人,亲无失亲,故无失故」,结果儿子怎样帖然「无词」。其实鸿渐并没骂周太太。是遯翁自己对她不满意,所以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褒贬。鸿渐起初确不肯去辞行,最後还是去了,一个人没见到,如蒙大赦。过一天,周家送四色路菜来。鸿渐这不讲理的人,知道了非常生气,不许母亲受。方老太太叫儿子自己下去对送礼的人说,他又不肯见周家的车夫。结果周家的车夫推来推去,扔下东西溜了。鸿渐牛性,不吃周家送来的东西,方遯翁日记上添了一条,笑儿子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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