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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围城 作者:钱钟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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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赞美他夫人柔顺,是在报告订婚的家信里。方遯翁看完信,叫得像母鸡下了蛋,一分钟内全家知道这消息。老夫妇惊异之後,继以懊恼。方老太太尤其怪儿子冒失,怎麽不先徵求父母的同意就订婚了。遯翁道:「咱们尽了做父母的责任了,替他攀过周家的女儿。这次他自己作主,好呢再好没有,坏呢将来不会怨到爹娘。你何必去管他们?」方老太太道:「不知道那位孙小姐是个什麽样子,鸿渐真糊涂,照片也不寄一张!」遯翁向二媳妇手里要过信来看道:「他信上说她『性情柔顺』。」像一切教育程度不高的人,方老太太对於白纸上写的黑字非常迷信,可是她起了一个人文地理的疑问:「她是不是外省人?外省人的脾气总带点儿蛮,跟咱们合不来的。」二奶奶道:「不是外省人,是外县人。」遯翁道:「只要鸿渐觉得她柔顺,就好了。唉,现在的媳妇,你还希望她对你孝顺麽?这不会有的了。」二奶奶三奶奶彼此做个眼色,脸上的和悦表情同时收敛。方老太太道:「不知道孙家有没有钱?」遯翁笑道:「她父亲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的人会敲竹杠,应当有钱罢,呵呵!我看老大这个孩子,痴人多福。第一次订婚的周家很有钱,後来看中苏鸿业的女儿,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这次的孙家,我想不会太糟。无论如何,这位小姐是大学毕业,也在外面做事,看来能够自立的。」遯翁这几句话无意中替柔嘉树了二个仇敌;二奶奶和三奶奶的娘家景况平常,她们只在中学念过书。 鸿渐在香港来信报告结婚,要父亲寄钱,遯翁看後,又惊又怒,立刻非常沉默。他跟方老太太关了房门,把信研究半天。方老太太怪柔嘉引诱儿子,遯翁也对自由恋爱和新式女人发表了不恭敬的意见。但他是一家之主,觉得家里任何人丢脸,就是自己丢脸,家丑不但不能外扬,而且不能内扬,要替大儿子大媳妇在他们兄弟妯娌之间遮隐。他叮嘱方老太太别对二媳妇三媳妇提起这件事,叹气道:「儿女真是孽债,一辈子要为他们操心。娘,你何必生气?他们还知道要结婚,这就是了。」 吃晚饭时,遯翁笑得相当自然,说:「老大今天有信来,他们到了香港了。同走的几位朋友里,有人要在香港结婚,老大看了眼红,也要同时跟孙小姐举行婚礼。年轻人做事总是一窝蜂似的,喜欢凑热闹。他信上还说省我的钱,省我的事呢,这也算他体恤咱们了,娘,是不是?」等大家惊叹完毕,他继续说:「鹏图凤仪结婚的费用,全是我负担的。现在结婚还要像从前在家乡那样的排场,我开支不起了。鸿渐省得我掏腰包,我何乐而不为?可是,鹏图,你明天替我电汇给他一笔钱,表示我对你们三兄弟一视同仁,免得将来老大怪父母不公平。」 晚饭吃完,遯翁出坐时,又说:「他这个办法很好。每逢结婚,两个当事人无所谓,倒是旁人替他们忙。假如他在上海结婚,我跟娘不用说,就是你们夫妇也要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大家都方便。」他自信这几句语,点明利害,儿子媳妇们不会起疑了。他当天日记上写道:「渐儿香港来书,云将在港与孙柔嘉女士完姻,盖轸念时艰家毁,所以节用省事也。其意可嘉,当寄款玉成其事。」三奶奶回房正在洗脸,二奶奶来了,低声说:「听见没有?我想这事不妙呀。从香港到上海这三四天的工夫都等不及了麽?」三奶奶不愿意输给她,便道:「他们忽然在内地订婚,我那时候就觉得太突兀,这里面早有毛病。」二奶奶道:「对了!我那时候也这样想。他们几月里订婚的?」两人屈指算了一下,相视而笑。凤仪是老实人,吓得目瞪口呆,二奶奶笑道:「三叔,咱们这位大嫂,恐怕是方家媳妇里破记录的人了。」 过了几天,结婚照片寄到。柔嘉照上的脸差不多是她理想中自己的脸,遯翁见了喜欢,方老太太也几次三回戴上做活的眼镜细看。凤仪私下对他夫人说:「孙柔嘉还漂亮,比死掉的周家女儿好得多。」三奶奶冷笑道:「照片靠不住的,要见了面才作准。有人上照,有人不上照,很难看的人往往照相很好,你别上当。为什麽只照个半身?一定是全身不能照,披的纱,抱的花都遮盖不了,我跟你打赌。吓!我是你家明媒正娶的,现在要叫这女人『大嫂嫂』,倒尽了楣!我真不甘心。你瞧,这就是大学毕业生!」二奶奶对丈夫发表感想如下:「你留心没有?孙柔嘉脸上一股妖气,一看就是个邪道女人,所以会干那种无耻的事。你父亲母亲一对老糊涂,倒赞她美!不是我吹牛,我家的姊妹多少正经乾净,别说从来没有男朋友,就是订了婚,跟未婚夫通信爹都不许的。」鹏图道:「老大这个岳家恐怕比不上周家。周厚卿很会投机做生意,他的点金银行发达得很,老大跟他闹翻,真是傻瓜!我前天碰见周厚卿的儿子,从前跟老大念过书,年纪十七八岁,已经做点金银行的襄理了,会开汽车。我想结交他父亲,把周方两家的关系恢复,将来可以合股投资。这话你别漏出去。」 柔嘉不愿意一下船就到婆家去,要先回娘家。鸿渐了解她怕生的心理,也不勉强。他知道家里分不出屋子来给自己住,脱离周家以後住的那间房,又黑又狭,只能搁张小床。柔嘉也声明过,她不会在大家庭里做媳妇的,暂时两人各住在自己家里,一面找房子。他们上了岸,向大法兰西共和国上海租界维持治安的巡警侦探们付了买路钱,赎出行李。鸿渐先送夫人到孙家,因为汽车等着,每秒钟都要算钱,谒见丈人丈母的礼节简略至於极点。他独自回家,方遯翁夫妇瞧新娘没同来,很不高兴,同时又放了心:鸿渐住的那间小屋,现在给两个老妈子睡,还没让出来,新娘真来了,连换衣服的地方都没有。老夫妇问了儿子许多话,关於新妇以外,还有下半年的职业。鸿渐撑场面,说报馆请他做资料室主任。遯翁道:「那麽,你要长住在上海了。家里挤得很,又要费我的心,为你就近找间房子。唉!」至亲不谢,鸿渐说不出话。 遯翁吩咐儿子晚上去请柔嘉明天过来吃午饭,同时问丈人丈母什麽日子方便,他要挑个饭店好好的请亲家。他自负精通人情世故,笑对方老太太说:「照老式结婚的办法,一顶轿子就把新娘抬来了,管她怕生不怕生。现在不成了,我想叫二奶奶或者三奶奶陪老大到孙家去请她,表示欢迎。这样一来,她可以比较不陌生。」三奶奶沉着脸,二奶奶欢笑道:「好极了!咱们是要去欢迎大嫂的。明天我陪你去得了,大哥。」鸿渐忙一口谢绝。人散以後,三奶奶对二奶奶说:「姐姐,你真是好脾气!孙柔嘉是什麽东西,摆臭架子,要我们去迎接她!我才不肯呢。」二奶奶说:「她今天不肯来,是不会来的了。我猜准她快要生产了,没有脸到婆家来,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後天,咱们索性等着双喜进门罢。我知道老大决不让我去的,你瞧他那时候多少着急。」三奶奶自愧不如,说:「老大虽然是长子,方家的长孙总是你们阿丑了。孙柔嘉赶快生个儿子也没用。」二奶奶指头点她一下道:「唷!他们方家有什麽大家私可以分,这个年头儿还讲长子长孙麽?阿丑跟你们阿凶不是一样的方家孙子。老头子几个钱快完了,往常田里的那笔进账现在都落了空。老大也三四个月不贴家用了,我看以後还要老头子替他养家呢。」三奶奶叹气道:「他们做父母的心全偏到夹肢窝里的!老大一个人大学毕业留洋,钱花得不少了,现在还要用老头的钱。我就不懂,他留了洋有什麽用,别说比不上二哥了,比我们老三都不如。」二奶奶道:「咱们瞧女大学生『自立』罢。」二人旧嫌尽释,亲热得有如结义姐妹(因为亲生姐妹倒彼此嫉妒的),孙柔嘉做梦也没想到她做了妯娌间的和平使者。 午饭後,遯翁睡午觉,老太太押着两个满不愿意的老妈子腾房间,二奶奶三奶奶各陪小孩子睡觉。阿丑阿凶没人照顾,便到客堂里缠住鸿渐。阿丑问大伯伯讨大伯母看,又顽皮地问:「大伯伯,谁是孙柔嘉?」阿凶距离鸿渐几步,光着眼吃指头,听了这话,拔出指头,刁嘴咬舌道:「『孙柔嘉』不可以说的,要说『大娘』。大伯伯,我没有说『孙柔嘉』。」鸿渐心不在焉道:「你好。」阿丑讨喜酒吃,鸿渐说:「别吵,明天爷爷给你吃。」阿丑道:「那麽你现在给我吃块糖。」鸿渐说:「你刚吃过饭,吃什麽糖,你没有凶弟弟乖。」阿凶又拔出指头道:「我也要吃块糖。」鸿渐摇头道:「讨厌死了,没有糖吃。」 阿丑爬上靠窗的桌子,看街上的行人。阿凶人小,爬不上,要大伯伯抱他上去,鸿渐忙着算账,不理他,他就哭丧着脸,嚷要撒尿,鸿渐没做过父亲,毫无办法,放下铅笔,说:「你熬住了。我搀你上楼去找张妈,可是你上了楼不许再下来。」阿凶不愿意上去,指桌子旁边的痰盂,鸿渐说:「随你便。」阿丑回过脸来说:「刚走过一个人,他一只手里拿一根棒冰,他有两根棒冰,舐了一根,又舐一根。大伯伯,他有两根棒冰。阿凶听得忘了撒尿,说:「我也要看那个人,让我上去看。」阿丑得意道:「他走到不知哪儿去了,你看不见--大伯伯,你吃过棒冰没有?」阿凶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阿丑忙从桌上跳下来,也老实说:「我要吃棒冰。」鸿渐说,等张妈或孙妈收拾好房间差她去买,这时候不准吵,谁吵谁罚掉冰。阿丑问,收拾房间要多少时候。鸿渐说,至少等半个钟头。阿丑说:「我不吵,我看你写字。」阿凶吃够了右手的食指,换个左手的无名指尝新。鸿渐写不上十个字,阿丑道:「大伯伯,半个钟头到了没有?」鸿渐不耐烦道:「胡说,早得很呢!」阿丑熬了一会,说:「大伯伯,你这枝铅笔好看得很。你让我写个字。」鸿渐知道铅笔到他手里,准处死刑断头,不肯给他。 阿丑在客堂里东找西找,发现铅笔半寸,旧请客贴子一个,把铅笔头在嘴里吮了一吮,力透纸背,写了「大」字和「方」字,像一根根火柴搭起来的。鸿渐说:「好,好。你上去瞧瞧张妈收拾好没有。」阿丑去了下来,说还没呢,鸿渐道:「你只能再等一下了。」阿丑道:「大伯伯,新娘来了,是不是住在那间房里?」鸿渐道:「不用你管。」阿丑道:「大伯伯,什麽叫『关系』?」鸿渐不懂,阿丑道:「你是不是跟大娘在学堂里有『关系』的?」鸿渐拍桌跳起来道:「什麽话?谁教你说这种话的?」阿丑吓得脸涨得比鸿渐还红,道:「我--我听见妈妈跟爸爸说的。」鸿渐愤恨道:「你妈妈混帐!你没有冰吃,罚掉你的冰。」 阿丑瞧鸿渐认真,知道冰不会到嘴,来个精神战胜,退到比较安全的距离,说:「我不要你的冰,我妈妈会买给我吃。大伯伯最坏,坏大伯伯,死大伯伯。」鸿渐作势道:「你再胡说,我打你。」阿丑歪着头,鼓着嘴,表示倔强不服。阿凶走近桌子说:「大伯伯我乖,我没有说。」鸿渐道:「你有冰吃的。别像他那样。」阿丑听说阿凶依然有冰吃,走上来一手拉住他手臂,一手摊掌,说:「你昨天把我的皮球丢了,快赔给我,我要我的皮球,这时候我要拍。」阿凶慌得叫大伯伯解围。鸿渐拉阿丑,阿丑就打阿凶一下耳光,阿凶大哭,撒得一地是尿。鸿渐正骂阿丑,二奶奶下来了责备道:「小弟弟都给你们吵醒了!」三奶奶听见儿子的哭声也赶下来。两个孩子都给自己的母亲拉上去,阿丑一路上声辩说:「为什麽大伯伯给他吃冰,不给我吃冰。」鸿渐掏手帕擦汗,叹口气。想这种家庭里,柔嘉如何住得惯。想不到弟媳背後这样糟蹋人,她当然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己简直不愿意知道,阿丑那句话现在知道了都懊悔。一向和家庭习而相忘,不觉得它藏有多少仇嫉卑鄙,现在为了柔嘉,稍能从局外人的立场来观察,才恍然明白这几年来兄弟妯娌甚至父子之间的真情实相,自己有如蒙在鼓里。 方老太太当夜翻箱倒箧,要找两件劫余的手饰,明天给大媳妇作见面礼。遯翁笑她说:「她们新式女人还要戴你那些老古董麽?我看算了罢。『赠人以车,不如赠人以言』;我明天倒要劝她几句话。」方老太太结婚三十余年,对丈夫掉的书袋,早失去索解的好奇心,只懂最後一句,忙说:「你明天说话留神。他们过去的事,千万别提。」遯翁怫然道:「除非我像你这样笨!我在社会上做了三十多年的事,这一点人情世故还不懂麽?」明天上午鸿渐去接柔嘉,柔嘉道:「你家里比我们古板,今天去了,有什麽礼节?我是不懂的,我不去了。」鸿渐说,今天是彼此认识一下,毫无礼节,不过父亲的意思,要咱们对祖宗行个礼。柔嘉撒娇道:「算你们方家有祖宗,我们是天上掉下来的,没有祖宗!你为什麽不对我们孙家的祖宗行礼?明天我教爸爸罚你对祖父祖母的照片三跪九叩首。我要报仇。」鸿渐听她口气松动,赔笑说:「一切瞧我面上,受点委屈。」柔嘉道:「不是为了你,我今天真不愿意去。我又不是新进门的小狗小猫,要人抱了去拜灶!」到了方家,老太太瞧柔嘉没有相片上美,暗暗失望,又嫌她衣服不够红,不像个新娘,尤其不赞成她脚上颜色不吉利的白皮鞋。二奶奶三奶奶打扮得淋漓尽致,天气热,出了汗,像半溶化的奶油喜字蛋糕。她们见了大嫂的相貌,放心释虑,但对她的身材,不无失望。柔嘉虽然没有沙拉.贝恩哈脱(Sarah Bernhardt)年轻时的纤细腰身,不至於吞下一粒奎宁丸肚子就像怀孕,但她的瘦削是不能否认的。「双喜进门」的预言没有落实。遯翁一团高兴,问长问短,笑说:「以後鸿渐这孩子我跟他母亲管不到他了,全交托给你了--」方老太太插口说:「是呀!鸿渐从小不能干的,七岁还不会穿衣服。到现在我看他穿衣服不知冷暖,东西甜的咸的乱吃,完全像个孩子,少奶奶,你要留心他。鸿渐,你不听我的话,娶了媳妇,她说的话,你总应该听了。」柔嘉道:「他也不听我的话的--鸿渐,你听见没有?以後你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婆婆。」鸿渐傻笑。二奶奶和三奶奶偷偷做个鄙薄的眼色。遯翁听柔嘉要做事,就说:「我有句话劝你。做事固然很好,不过夫妇俩同在外面做事,『家无主,扫帚倒竖』,乱七八糟,家庭就有名无实了。我并不是顽固的人,我总觉得女人的责任是管家。现在要你们孝顺我们,我没有这个梦想了,你们对你们的丈夫总要服侍得他们称心的。可惜我在此地是逃难的局面,房子挤得很,你们住不下,否则你可以跟你婆婆学学管家了。」柔嘉勉强点头。 行礼的时候,祭桌前铺了红毯,显然要鸿渐夫妇向空中过往祖先灵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无下拜的趋势,鸿渐跟她并肩三鞠躬完事。旁观的人说不出心里惊骇和反对,阿丑嘴快,问父亲母亲道:「大伯伯大娘为什麽不跪下去拜?」这句话像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响,无人接口。鸿渐窘得无地自容,亏得阿丑阿凶两人抢到红毯上去跪拜,险些打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满以为他们俩拜完了祖先,会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见礼的。鸿渐全不知道这些仪节,他想一进门已经算见面了,不必多事。所以这顿饭吃得并不融洽。阿丑硬要坐在柔嘉旁边,叫大娘夹这样菜那样菜,差唤个不了。菜上到一半,柔嘉不耐烦敷衍这位讨厌侄儿了,阿丑便跪在椅子上,伸长手臂,自己去夹菜。一不小心,他把柔嘉的酒杯碰翻,柔嘉「啊呀」一声,快起身躲,新衣服早染了一道酒痕。遯翁夫妇骂阿丑,柔嘉忙说没有关系。鹏图跟二奶奶也痛骂儿子,不许他再吃,阿丑哭丧了脸,赖着不肯下椅子。他们希望鸿渐夫妇会说句好话,替儿子留面子。谁知道鸿渐只关切地问柔嘉:「酒渍洗得掉麽?亏得他夹的肉丸子没滚在你的衣服上,险得很!」二奶奶板着脸,一把拉住阿丑上楼,大家劝都来不及,只听到阿丑半楼梯就尖声嚷痛,厉而长像特别快车经过小站不停时的汽笛,跟着号啕大哭。鹏图听了心痛,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是该打,回头我上去也要打他呢。」 下午柔嘉临走,二奶奶还满脸堆笑说:「别走了,今天就住这儿罢--三妹妹,咱们把她扣下来--大哥,只有你,还会送她回家!你就不要留住她麽?」阿丑哭肿了眼,人也不理。方老太太因为儿子媳妇没对自己叩头,首饰也没给他们,送他们出了门,回房向遯翁叽咕。遯翁道:「孙柔嘉礼貌是不周到,这也难怪。学校里出来的人全野蛮不懂规矩,她家里我也不清楚,看来没有家教。」方老太太道:「我十月怀胎养大了他,到现在娶了媳妇,受他们两个头都不该麽?孙柔嘉就算不懂礼貌,老大应当教教她。我愈想愈气。」遯翁劝道:「你不用气,回头老大回来,我会教训他。鸿渐真是糊涂虫,我看他将来要怕老婆的。不过孙柔嘉还像个明白懂道理的女人,我方才教她不要出去做事,你看她倒点头服从的。」 柔嘉出了门,就说:「好好一件衣服,就算毁了,不知道洗得掉洗不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没管教的孩子。」鸿渐道:「我也真讨厌他们,好在将来不会一起住。我知道今天这顿饭把你的胃口全吃倒了。说到孩子,我倒想起来了,好像你应该给他们见面钱的,还有两个用人的赏钱。」柔嘉顿足道:「你为什麽不早跟我说?我家里没有这一套,我自己刚脱离学校,全不知道这些奶奶经!麻烦死了,我不高兴做你们方家的媳妇了!」鸿渐安慰道:「没有关系,我去买几个红封套,替你给他们得了。」柔嘉道:「随你去办罢,反正我不会讨你家好的。你那两位弟媳妇,都不好对付。你父亲说的话也离奇;我孙柔嘉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你们方家来当没工钱的老妈子!哼,你们家里没有那麽阔呢。」鸿渐忍不住回护遯翁道:「他也没有叫你当老妈子,他不过劝你不必出去做事。」柔嘉道:「在家里享福,谁不愿意?我并不喜欢出去做事呀!我问你,你赚多少钱一个月可以把我供在家里?还是你方家有祖传的家当?你自己下半年的职业,八字还未见一撇呢!我挣我的钱,还不好麽?倒说风凉话!」鸿渐生气道:「这是另一件事。他的话也有点道理。」柔嘉冷笑道:「你跟你父亲的头脑都是几千年前的古董,亏你还是个留学生。」鸿渐也冷笑道:「你懂什麽古董不古董!我告诉你,我父亲的意见在外国时髦得很呢,你吃的亏就是没留过学。我在德国,就知道德国妇女的三K运动:Kirche,Kneche,Kinder--」柔嘉道:「我不要听,随你去说。不过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位孝子,对你父亲的话这样听从--」这吵架没变严重,因为不能到孙家去吵,不能回方家去吵,不宜在路上吵,所以舌剑唇枪无用之地。无家可归有时简直是桩幸事。 -------- 注:Kirche-教堂;Kneche-厨房;Kinder-保育室。 两亲家见过面,彼此请过客,往来拜访过,心里还交换过鄙视。谁也不满意谁,方家恨孙家简慢,孙家厌方家陈腐,双方背後都嫌对方不阔。遯翁一天听太太批评亲家母,灵感忽来,日记上添上了精采的一条,说他现在才明白为什麽两家攀亲要叫「结为秦晋」:「夫春秋之时,秦晋二国,世缔婚姻,而世寻干戈。亲家相恶,於今为烈,号曰秦晋,亦固其宜。」写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给亲翁孙先生赏鉴。 鸿渐跟柔嘉左右为难,受足了气,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气。鸿渐为太太而受气,同时也发现受了气而有个太太的方便。从前受了气,只好闷在心里,不能随意发泄,谁都不是自己的出气筒。现在可不同了,对任何人发脾气,都不能够像对太太那样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说,朋友要绝交,用人要罢工,只有太太像荷马史诗里风神的皮袋,受气的容量最大,离婚毕竟不容易。柔嘉也发现对丈夫不必像对父母那样有顾忌。但她比鸿渐有涵养,每逢鸿渐动了真气,她就不再开口。她彷佛跟鸿渐抢一条绳子,尽力各拉一头,绳子迸直欲断的时候,她就凑上几步,这绳子又松软下来。气头上虽然以吵嘴为快,吵完了,他们都觉得疲乏和空虚,像戏散场和酒醒後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随吵随好,宛如富人家的饭菜,不留过夜的。渐渐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会消释,甚至不了了之,没讲和就讲话。有一次斗口以後,柔嘉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你发起脾气来就像野兽咬人,不但不讲理,并且没有情份。你虽然是大儿子,我看你父亲母亲并不怎麽溺爱你,为什麽这样任性?」鸿渐抱愧地笑。他刚才相骂赢了,胜利使他宽大,不必还敬说:「丈人丈母重男轻女,并不宝贝你,可是你也够难服侍。」 他到了孙家两次以後,就看出来柔嘉从前口口声声「爸爸、妈妈」,而孙先生孙太太对女儿的事淡漠得等於放任。孙先生是个恶意义的所谓好人--无用之人,在报馆当会计主任,毫无势力。孙太太老来得子,孙家是三代单传,把儿子的抚养作为宗教。他们供给女儿大学毕业,已经尽了责任,没心思再料理她的事。假如女婿阔得很,也许他们对柔嘉的兴趣会增加些。跟柔嘉亲密的是她的姑母,美国留学生,一位叫人家小孩子「你的Baby」,人家太太「你的Mrs」那种女留学生。这位姑母,柔嘉当然叫她Auntie。她年轻时出过风头,到现在不能忘记,对後起的女学生批判甚为严厉。柔嘉最喜欢听她的回忆,所以独蒙怜爱。孙先生夫妇很怕这位姑太太,家里的事大半要请她过问。她丈夫陆先生,一脸不可饶恕的得意之色,好谈论时事。因为他两耳微聋,人家没气力跟他辩,他心里只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愈加不可理喻。夫妇俩同在一家大纱厂里任要职,先生是总工程师,太太是人事科科长。所以柔嘉也在人事科里找到位置。姑太太认为侄女儿配错了人,对鸿渐的能力和资格坦白地瞧不起。鸿渐也每见她一次面,自卑心理就像战时物价又高涨一次。姑太太没有孩子,养一条小哈巴狗,取名Bobby,视为性命。那条狗见了鸿渐就咬;它女主人常说的话:「狗最灵,能够辨别好坏,」更使他听了生气。无奈狗以主贵,正如夫以妻贵,他不敢打它。柔嘉要姑母喜欢自己的丈夫,常教鸿渐替陆太太牵狗出去撒尿拉屎,这并不能改善鸿渐对狗的感情。 鸿渐曾经恶意地对柔嘉说:「你姑母爱狗胜於爱你。」柔嘉道:「别胡闹」--又加上一句毫无意义的话--「她就是这个脾气。」鸿渐道:「她这样喜欢跟狗做伴侣,表示她不配跟人在一起。」柔嘉瞪眼道:「我看狗有时比人都好,至少Bobby比你好,它倒很有情义的,不乱咬人。碰见你这种人,是该咬。」鸿渐道:「你将来准像你姑母,也会养条狗。唉,像我这个倒楣人,倒应该养条狗。亲戚瞧不起,朋友没有,太太--呃--太太容易生气不理人,有条狗对我摇摇尾巴,总算世界上还有件东西比我都低,要讨我的好。你那位姑母在厂里有男女职工趋奉她,在家里旁人不用说,就是侄女儿对她多少千依百顺!她应当满意了,还要养条走狗对她摇头摆尾!可见一个人受马屁的容量,是没有底的。」柔嘉管制住自己的声音道:「请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不能有三天安静的!刚要好了不多几天,又来无事寻事了。」鸿渐扯淡笑道:「好凶!好凶!」 鸿渐为哈巴狗而发的感慨,一半是真的。正像他去年懊悔到内地,他现在懊悔听了柔嘉的话回上海。在小乡镇时,他怕人家倾轧,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觉得倾轧还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条微生虫,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搁它在显微镜下放大了看的。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彷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 这一年的上海跟去年大不相同了。欧洲的局势急转直下,日本人因此在两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後来跟中国「并肩作战」的英美两国,那时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结果这「中立」变成只求在中国有个立足之地,此外全让给日本人。「约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来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於「法兰西雄鸡」(Gallic cock)呢,它确有雄鸡的本能--迎着东方引吭长啼,只可惜把太阳旗误认为真的太阳。美国一船船的废铁运到日本,英国在考虑封锁滇湎公路,法国虽然还没有切断滇越边界,已扣留了一批中国的军火。物价像吹断线的风筝,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飞昇。公用事业的工人一再罢工,电车和汽车只恨不能像戏院子和旅馆挂牌客满。铜元镍币全搜刮完了,邮票有了新用处,暂作辅币,可惜人不能当信寄,否则挤车的困难可以避免。生存竞争渐渐脱去文饰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耻并不廉,许多人维持它不起。发国难财和破国难产的人同时增加,各不相犯;因为穷人只在大街闹市行乞,不会到财主的幽静住宅区去,只会跟着步行的人要钱,财主坐的流线型汽车是赶不上的。贫民区逐渐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块癣。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天天发生。有志之士被压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线,向地下发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阴毒暧昧的人形爬虫,攀附了他们自增身价。鼓吹「中日和平」的报纸每天发表新参加的同志名单,而这些「和奸」往往同时在另外的报纸上声明「不问政治」。 鸿渐回家第五天,就上华美新闻社拜见总编辑,辛楣在香港早通信替他约定了。他不愿找丈人做引导,一个人到报馆所在的大楼。报馆在三层楼,电梯外面挂的牌子写明到四楼才停。他虽然知道唐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好诗,并没有乘电梯,走完两层楼早已气馁心怯,希望楼梯多添几级,可以拖延时间。推进弹簧门,一排长柜台把馆内人跟馆外人隔开;假使这柜台上装置铜栏,光景就跟银行、当铺、邮局无别。报馆分里外两大间,外间对门的写字桌畔,坐个年轻女人,翘起戴钻戒的无名指,在修染红指甲。有人推门进来,她头也不抬。在平时,鸿渐也许会诧异何以办公室里的人,指头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红油,可是匆遽中无心有此,隔了柜脱帽问讯。她抬起头来,满脸庄严不可侵犯之色,彷佛前生吃了男人的亏,今生还蓄着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红嘴唇向左一歪,又低头修指甲。鸿渐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见一个像火车站买票的小方洞,上写「传达」,忙上一看,里面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唤起他注意道:「对不住,我要找总编辑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随口答道:「他没有来。」他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运动说这四个字,恰够鸿渐听见而止,没多动一条神经,多用一丝声气。鸿渐发慌得腿都软了,说:「咦,他怎麽没有来!不会罢?请你进去瞧一瞧。」那孩子做了两年的传达,老於世故,明白来客分两类:低声下气请求「对不住,请你如何如何」的小客人,粗声大气命令「小孩儿,这是我的片子,找某某」的大客人。今天这一位是属於前类的,自己这时候正忙,没工夫理他。鸿渐暗想,假使这事谋成了,准想方法开除这小鬼,再鼓勇说:「王先生约我这时候来的。」那孩子听了这句话,才开口问那个女人道:「蒋小姐,王先生来了没有?」她不耐烦摇头道:「谁知道他!」那孩子叹口气,懒洋洋站起来,问鸿渐要片子。鸿渐没有片子,只报了姓方。那孩子正要尽传达的责任,一个人走来,孩子顺便问道:「王先生来了没有?」那人道:「好像没有来,今天没看见他,恐怕要到下午来了。」孩子摊着两手,表示自己变不出王先生。 鸿渐忽然望见丈人在远远靠窗的桌上办公,像异乡落难遇见故知。立刻由丈人陪了进去,见到王先生,谈得很投机。王先生因为他第一次来,坚持要送他出柜台。那女人不修指甲了,忙着运用中文打字机呢,依然翘着带钻戒的无名指。王先生教鸿渐上四层楼乘电梯下去,明天来办公也乘电梯到四层楼再下来,这样省走一层楼梯。鸿渐学了乖,甚为高兴,觉得已经是报馆老内行了。当夜写信给辛楣,感谢他介绍之恩,附笔开玩笑说,据自己今天在传达处的经验,恐怕本报其他报导和消息都不会准确。 房子比职业更难找。满街是屋,可是轮不到他们住。上海彷佛希望每个新来的人都像只戴壳的蜗牛,随身带着宿舍。他们俩为找房子,心灰力竭,还贴上无谓的口舌。最後,靠遯翁的面子,在亲属家里租到两间小房,没出房费。这亲戚一部分眷属要回乡去,因为方家的大宅子空着没被占领,愿意借住。遯翁提议,把这两间房作为交换条件。这事一说就成,遯翁有理由向儿子媳妇表功。儿子当然服贴,媳妇回娘家一说,孙太太道:「笑话!他早该给你房子住了。为什麽鸿渐的弟媳好好的有房子住?你嫁到方家去,方家就应该给你房子。方家没有房子,害你们新婚夫妇拆散,他们对你不住,现在算找到两间房,有什麽大不了得!我常说,结婚不能太冒昧的,譬如这个人家里有没有住宅,就应该打听打听。」幸而柔嘉不把这些话跟丈夫说,否则准有一场吵。她发现鸿渐虽然很不喜欢他的家,决不让旁人对它有何批评。 为了买家具,两人也争执过。鸿渐认为只要向老家里借些来用用,将就得过就算了。柔嘉道地是个女人,对於自己管辖的领土比他看得重,要挣点家私。鸿渐陪她上木器店,看见一张桌子就想买,柔嘉只问了价钱,把桌子周身内外看个仔细,记在心里,要另外走好几家木器店,比较货色和价钱。鸿渐不耐烦,一次以後,不再肯陪她,她也不要他陪,自去请教她的姑母。 家具粗备,陆先生夫妇来看侄女婿的新居。陆先生说楼梯太黑,该教房东装盏电灯。陆太太嫌两间房都太小,说鸿渐父亲当初该要求至少两间里有一间大房。陆先生听太太的话耳朵不聋,也说:「这话很对。鸿渐,我想你府上那所房子不会很大。否则,他们租你的大房子,你租他们的小房间,这太吃亏了,呵呵。」他一笑,Bobby也跟着叫。他又问鸿渐这两天报馆里有什麽新闻。鸿渐道:「没有什麽消息。」他没有听清,问:「什麽?」鸿渐凑近他耳朵高声说:「没有什麽--」他跳起来皱眉搓耳道:「吓,你嘴里的气直钻进我的耳朵,痒得我要死!」 陆太太送侄女一房家具,而瞧侄女婿对自己丈夫的态度并不逊顺,便说:「他们的『华美新闻』我从来不看,销路好不好?我中文报不看的,只看英文报。」鸿渐道:「这两天,波兰完了,德国和俄国声势厉害得很,英国压下去了,将来也许大家没有英文报看,姑母还是学学俄文和德文罢。」陆太太动了气,说她不要学什麽德文,杂货铺子里的伙计都懂俄文的。陆先生明白了争点,也大发议论,说有美国,怕些什麽,英国本来不算数。他们去了,柔嘉埋怨鸿渐。鸿渐道:「这是我的房子,我不欢迎他们来。」柔嘉道:「你这时候坐的椅子,就是他们送的礼。」鸿渐忙站起来,四望椅子沙发全是陆太太送的,就坐在床上,说:「谁教他们送的?退还他们得了。我宁可坐在地板上的。」柔嘉又气又笑道:「这种蛮不讲礼的话,只可以小孩子说,你讲了并不有趣。」男人或女人听异性以「小孩子」相称,无不驯服;柔嘉并非这样称呼鸿渐,可是这三个字的效力已经够了。 遯翁夫妇一天上午也来看布置好的房间。柔嘉到办公室去了,鸿渐常常饭後才上报馆。他母亲先上楼,说:「爸爸在门口,他带给你一件东西,你快下去搬上来--别差女用人,粗手大脚,也许要碰碎玻璃的。」鸿渐忙下去迎接父亲,捧了一只挂在壁上的老式自鸣钟到房里。遯翁问他记得这个钟麽,鸿渐摇头。遯翁慨然道:「要你们这一代保护祖泽,世传下去,真是梦想了!这只钟不是爷爷买的,挂在老家後厅里的麽?」鸿渐记起来了。这是去年春天老二老三回家乡收拾劫余,雇夜航船搬出来的东西之一。遯翁道:「你小的时候,喜欢听这只钟打的声音,爷爷说,等你大了给你--唉,你全不记得了!我上礼拜花钱叫钟表店修理一下,机器全没有坏;东西是从前的结实,现在的钟表哪里有这样经用!」方老太太也说:「我看柔嘉戴的表,那样小,里面的机器都不会全的。」鸿渐笑道:「娘又说外行话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机器当应有尽有,就是不大牢。」他母亲道:「我是说它不牢。」遯翁挑好挂钟的地点,吩咐女用人向房东家借梯,看鸿渐上去挂,替钟捏一把汗。梯子搬掉,他端详着壁上的钟,踌躇满志,对儿子说:「其实还可以高一点--让它去罢,别再动它了。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走慢七分钟,记好,要走慢七分钟。」方老太太看了家具说:「这种木器都不牢,家具是要红木的好,多少钱买的?」她听说是柔嘉姑丈送的,便问:「柔嘉家里给她东西没有:」鸿渐撒谎道:「那一间客室兼饭室的器具是她父母买的--」看母亲脸上并不表示满足--「还有灶下的一切用品也是丈人家办的。」方老太太的表情依然不满足,可是鸿渐一时想不起贵重的东西来替丈人家挣面子。方老太太指铁床道:「这明明是你们自己买的,不是她姑母送的。」鸿渐不耐烦道:「床总不能教人家送。」方老太太忽然想起布置新房一半也是婆家的责任,便不说了。 遯翁夫妇又问柔嘉每天什麽时候回来,平常吃些什麽菜,女用人做菜好不好,要多少开销一天,一月要用几担煤球等等。鸿渐大半不能回答,遯翁摇头,老太太说:「全家托一个用人,太粗心大意了。这个李妈靠得住靠不住?」鸿渐道:「她是柔嘉的奶妈,很忠实,不会揩油。遯翁「哼」一声道:「你这糊涂人,知道什麽?」老太太说:「家里没有女主人总不行的。我要劝柔嘉别去做事了。她一个月会赚多少钱!管管家事,这几个钱从柴米油盐上全省下来了。」鸿渐忍不住说老实话:「她厂里酬报好,赚的钱比我多一倍呢!」二老敌意地静默,老太太觉得儿子偏袒媳妇,老先生觉得儿子坍尽了天下丈夫的台。回家之後,遯翁道:「老大准怕老婆。怎麽可以让女人赚的钱比他多!这种丈夫还能振作乾纲麽?」方老太太道:「我就不信柔嘉有什麽本领,咱们老大留了洋倒不如她!她应当把厂里的事让给老大去做。」遯翁长叹道:「儿子没出息,让他去罢!」 柔嘉回家,刚进房,那只钟表示欢迎,发条唏哩呼噜转了一会,当当打了五下。她诧异道:「这是什麽地方来的?呀,不对,我表上快六点钟了。」李妈一一报报告。柔嘉问:「老太太到灶下去看看没有?」李妈说没有。柔嘉又问她今天买的什麽菜,释然道:「这些菜很好,倒没请老太太看看,别以为咱们饿瘦了她儿子。」李妈道:「我只煎了一块排骨给姑爷吃,留下好几块生的浸在酱油酒里,等一会煎了给你吃晚饭。」柔嘉笑道:「我屡次教你别这样,你改不好的。我怎吃得下那麽许多!你应当尽量给姑爷吃,他们男人吃量大,嘴又馋,吃不饱要发脾气的。」李妈道:「可不是麽?我的男人老李也--」柔嘉没想到她会把鸿渐跟老李相比,忙截住道:「我知道,从小就听见你讲,端午吃粽子,他把有赤豆的粽子尖儿全吃了,给你吃粽子跟儿,对不对?」李妈补充道:「粽子跟儿大,没煎熟,我吃了生米,肚子胀了好几天呢!」 晚上鸿渐回来家,说明钟的历史,柔嘉说:「真是方家三代传家之宝--咦,怎麽还是七点钟?」鸿渐告诉她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事实。柔嘉笑道:「照这样说,恐怕它短针指的七点钟,还是昨天甚至前天的七点钟,要它有什麽用?」她又说鸿渐生气的时候,拉长了脸,跟这只钟的轮廓很相像。鸿渐这两天伤风,嗓子给痰塞了。柔嘉拍手道:「我发现你说话以前嗓子里唏哩呼噜,跟它打的时候发条转动的声音非常之像。你是这钟变出来的妖精。」两人有说有笑,彷佛世界上没有夫妇反目这一会事。 一个星期六下午,二奶奶三奶奶同来作首次拜访。鸿渐在报馆里没回来,柔嘉忙做茶买点心款待,还说:「为什麽两个孩子不带来?回头带点糖果回去给他们吃。」三奶奶道:「阿凶吵着要跟我来,我怕他来了闯祸,没带他。」二奶奶道:「我对阿凶说,大娘的房子乾净,不比在家里可以随地撒尿,大伯伯要打的。」柔嘉不诚实道:「哪里的话!很好带他来。」三奶奶觉得儿子失了面子,报复说:「我们的阿凶是没有灵性的,阿丑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很有心思,别以为他是个孩子!譬如他那一次弄脏了你的衣服,吃了一顿打,从次他记在心里,不敢跟你胡闹。」两人为了儿子暂时分裂,顷刻又合起来,同声羡慕柔嘉小家庭的舒服,说她好福气。 三奶奶怨慕地说:「不知道何年何月我们也能够分出来独立门户呢!当然现在住在一起,我也沾了二姐姐不少光。」二奶奶道:「他们方家只有一所房子跟人家交换,我们是轮不到的。」柔嘉忙说:「我也很愿意住在大家庭里,事省,开销省。自开门户有自开门户的麻烦,柴米油盐啦,水电啦,全要自己管。鸿渐又没有二弟三弟能干。」二奶奶道:「对了!我不像三妹,我知道自己是个饭桶,要自开门户开不起来,还是混在大家庭里过糊涂日子罢。像你这样粗粗细细,内内外外全行,又有靠得住的用人,大哥又会赚钱,我们要跟你比,差得太远了。」柔嘉怕他们回去搬嘴,不敢太针锋相对。 她们把两间房里的器具细看,问了价钱,同声推尊柔嘉能干精明,会买东西,不过时时穿插说:「我在什麽地方也看见这样一张桌子(或椅子),价钱好像便宜些,可惜我没有买。」三奶奶问柔嘉道:「你有没有搁箱子的房间?」柔嘉道:「没有。我的箱子不多,全搁在卧室里。」二奶奶道:「上海的弄堂房子太小,就有搁箱子的房间,也搁不下多少箱子。我嫁到方家的时候,新房背後算有个後房,我陪嫁的箱子啦,盆啦,桶啦、桌面啦,怎麽也放不下,弄得新房里都搁满了,看了真不痛快。」三奶奶道:「我还不是跟你一样?死日本人把我们这些东西全抢光,想起来真伤心!现在要一件没一件,都要重新买。我的皮衣服就七八套呢,从珍珠皮旗袍到灰背外套都全的,现在自己倒没得穿!」二奶奶也开了自己嫁妆的虚账,还说:「倒是大姐姐这样好。外国在打仗啦,上海还不知道怎样呢!说不定咱们再逃一次难。东西多了,到时候带又带不走,丢了又舍不得。三妹,你还有点东西,我是什麽都没有,走个光身,倒也乾脆,哈哈!咱们该回去了。」柔嘉才明白她们俩来调查自己陪嫁的,气愤得晚饭都没胃口吃。 鸿渐回家,瞧她爱理不理,打趣她道:「今天在办公室碰了姑母的钉子,是不是?」她翻脸道:「我正在发火呢,开什麽玩笑!我家里一切人对我好好的,只有你们家里的人上门来给我气受。」鸿渐发慌,想莫非母亲来教训她一顿,上次母亲讲的话,自己都瞒她的,忙说:「谁呢?」 柔嘉道:「还有谁!你那两位宝贝弟媳妇。」鸿渐连说「讨厌!」放了心,柔嘉道:「这是你的房子,你家的人当然可以直出直进,我一点主权没有的。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没撵走就算客气了。」鸿渐拍她头道:「旧话别再提了。那句话算我说错。你告诉我,她们怎样欺负你。我看你也厉害得很,是不是一个人打不过她们两个人?」柔嘉道:「我厉害?没有你方家的人厉害!全是三头六臂,比人家多个心,心里多几个窍,肠子都打结的。我睡着做梦给她们杀了,煮了,吃了,我梦还不醒呢。」鸿渐笑道:「何至於此!不过你睡得是死,我报馆回来迟一点,叫你都不醒的。」柔嘉板脸道:「你扯淡,我就不理你。」鸿渐道歉,问清楚了缘故,发狠道:「假如我那时候在家,我真要不客气揭破她们。她们有什麽东西陪过来,对你吹牛!」柔嘉道:「这倒不能冤枉她们,她们嫁过来,你已经出洋了,你又没瞧见她们的排场。」鸿渐道:「我虽然当时没有在场,她们的家境我很熟悉。老二的丈人家尤其穷,我在大学的时候,就想送女儿过门,倒是父亲反对早婚,这事谈了一阵,又一搁了好几年。」柔嘉叹气道:「也算我倒楣!现在逼得跟她们这种人姐妹相称,还要受她们的作践。她们看了家具,话里隐隐然咱们买贵了.她们一对能干奶奶,又对我关切,为什麽不早来帮我买呀!」鸿渐急问:「那一间的器具你也说是买的没有?」柔嘉道:「我说了,为什麽?」鸿渐拍自己的後脑道:「糟糕!糟透了!我懊悔那天没告诉你。」就把方老太太问丈人家送些什麽的事说出来。柔嘉也跳脚道:「你为什麽不早说?我还有脸到你家去做人麽!她们回去准一五一十搬嘴对是非,连姑母送的家具都以为是咱们自己买的。你这人太糊涂,撒了谎当然也应该和我打个招呼。从结婚那一会事起,你总喜欢自作聪明,结果无不弄巧成拙。」鸿渐自知理屈,又不服骂,申辩说:「我撒这个谎出於好意。我後来没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生气。」柔嘉道:「不错,我知道了很生气。谢谢你一片好意,撒谎替我娘家挣面子。你应当老实对母亲说,这是我预支了厂里的薪水买的。我们孙家穷,嫁女儿没有什麽东西给她;你们方家为儿子娶媳妇花了聘金没有?给了儿子媳妇东西没有?吓,这两间房子,还是咱们出租金的--哦,我忘了,还有这只钟--」她瞧鸿渐的脸拉长,--给他一面镜子「你自己瞧瞧,不像钟麽?我一点没有说错。」鸿渐忍不住笑了。 这许多不如意的小事使柔嘉怕到婆家去。她常慨叹说:「咱们还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已经惹了多少口舌。要过大家庭生活,需要训练的。只要看你两位弟妇训练得多头尖,眼快--嘴利,我真斗不过她们,也没有心思跟她们斗,让她们去做孝顺媳妇罢。我只奇怪,你是在大家庭里长大的,怎麽家里这种诡计暗算,全不知道?」鸿渐道:「这些事没结婚的男人不会知道,要结了婚,眼睛才张开。我有时想,家里真跟三闾大学一样是个是非窝,假使我结了婚几年然後到三闾大学去,也许训练有素,感觉灵敏些,不至於给人家暗算了。」柔嘉忙说:「这些话说它干吗?假如你早结了婚,我也不会嫁给你了--除非你娶了我懊悔。」鸿渐心境不好,没情绪来迎合柔嘉,只自言自语道:「School for Scandal,全是School for Scandal,家庭罢,彼此彼此。」 -------- 注:School for Scandal-造谣学校。 他们俩虽然把家里当作「造谣学校」,逃学可不容易。遯翁那天带着钟来,交给儿子一张祖先忌辰单,表示这几天家祭,儿子媳妇都该回去参加行礼。柔嘉看见了就噘嘴。亏得她有办公做藉口,中饭时不能赶回来。可是有几天忌日刚好是星期日,她要想故意忘掉,遯翁会吩咐二奶奶或三奶奶打电话到房东家里来请。尤其可厌的是,方家每来个亲戚,偶而说起没看见过大奶奶,遯翁夫妇就立刻打电话招柔嘉去,不论是下午六点钟她刚从办公室回家,或者星期六她要出去玩儿,或者星期天她要到姑母家或她娘家去。死祖宗加上活亲戚,弄得柔嘉疲於奔命,常怨鸿渐:「你们方家真是世家,有那麽多祖宗!为什麽不连黄帝的生日死日都算在里面?」「你们方家真是大家!有了这许多亲戚有什麽用?」她敷衍过几次以後,顾不得了,叫李妈去接电话,说她不在家。不肯去了四五回,渐渐内怯不敢去,怕看他们的嘴脸。鸿渐同情太太,而又不敢得罪父母,只好一个人回家。不过家里人的神情,彷佛怪他不「女起解」似的押了柔嘉来。他交不出人,也推三托四,不肯常回家。 假使「中心为忠」那句唐宋相传的定义没有错,李妈忠得不忠,因为她偏心。鸿渐叫她做的事,她常要先请柔嘉核准。譬如鸿渐叫她买青菜,她就说:「小姐爱吃菠菜的,我要先问问她,」柔嘉当然吩咐她照鸿渐的意思去办。鸿渐对她说:「天气冷了,我的夹衣服不会再穿了。今天太阳好,你替我拿出去晒一晒,回头给小姐收起来。」她坚持说,柔嘉的夹衣服还没有收起来,他不必急,天气会回暖的,等柔嘉晒衣服一起晒。柔嘉已经出门了,他没法使李妈了解年轻女人穿衣服跟男人不同,只要外套换厚的,夹衣服可以穿入冬季。李妈反说:「姑爷,晒衣服是娘儿们的事,您不用管。小姐大清早就出去办事了,您为什麽不出去?这时候出去,晚上早点回来,不好麽?」诸如此类,使他又好气又好笑。笑时称她为「李老太太」或者Her Majesty,气时恨不能请她走。夫妇俩吵架,给她听见了,脸便绷得跟两位主人一样紧,正眼不瞧鸿渐,给他东西也只是一搡。他事後跟柔嘉叽咕道:「这不像话!你们一主一仆连结起来,会把我虐待死的。」柔嘉笑道:「我劝过她好几次了,她要帮我,我有什麽办法?她说女人全吃丈夫的亏,她自己吃老李的亏--吃生米粽子。不过,我在你家里孤掌难鸣,现在也教你尝尝味道。」 -------- 注:Her Majesty-皇后陛下。 柔嘉的父亲跟女婿客气得疏远,她兄弟发现姐夫武不能踢足球、打网球,文不能修无线电开汽车,也觉得姐姐嫁错了人。鸿渐勉尽半子之职,偶到孙家一去。幸而柔嘉不常回娘家,只三天两天到姑母家去玩。搬进房子一个多月以後,鸿渐夫妇上陆家吃饭。两人吃完临走,陆太太生硬地笑道:「鸿渐,我要讨你厌,劝你一句话,你以後不许欺负柔嘉--」彷佛本国话力量不够,她订外交条约似的,来个华洋两份--「你再Bully她,我不答应的。」鸿渐先听她有「讨厌话」相劝,早像箭猪碰见仇敌,毛根根竖直,到她说完,倒不明白她的意思,正想发问,柔嘉忙说:「Auntie,他对我很好,谁说他欺负我,我也不是好欺负的。」陆太太道:「鸿渐,你听听柔嘉多好,她还回护你呢!」鸿渐气冲冲道:「你怎麽知道我欺负她?我--」柔嘉拉他道:「快走!快走!时间不早,电影要开场了。Auntie跟你说着玩儿的。」 鸿渐出了门,说:「我没有心思看电影,你一个人去罢。」柔嘉道:「咦!我又没有得罪你。你总相信我不会告诉她什麽话。」鸿渐炸了:「我所以不愿意跟你到陆家去。在自己家里吃了亏不够,还要挨上门去受人家教训!我欺负你!哼,我不给你什麽姑母奶妈欺负死,就算长寿了!倒说我方家的人难说话呢!你们孙家的人从上到下全像那只混帐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气反正坏透了,今天索性欺负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电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的勾住的手推脱了。柔嘉本来不看电影无所谓,但丈夫言动粗鲁,甚至不顾生物学上的可能性,把狗作为甲壳类来比自己家里的人,她也生气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说:「我一个人去看电影,有什麽不好?不希罕你陪。」头一扭,撇下丈夫,独自过街到电车站去了。 鸿渐一人站着,怅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丛里出没,异常纤弱,不知哪儿来的怜惜和保护之心,也就赶过去。柔嘉正在走,肩上有人一拍,吓得直跳,回头瞧是鸿渐,惊喜交集,说:「你怎麽也来了?」鸿渐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来监视你。」柔嘉笑道:「照你这样会吵,总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决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气不够麽?还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鸿渐道:「今天我不认错的,是你姑母冤枉我。」柔嘉道:「好,算我家里的人冤屈了你,我跟你赔罪。今天电影我请客。」 鸿渐两手到外套背心裤子的大小口袋去摸钱,柔嘉笑他道:「电车快来了,你别在街上捉虱。有了皮夹为什麽不把钱放在一起,钱又不多,替你理衣服的时候,东口袋一张钞票,西口袋一张邮票。」鸿渐道:「结婚以前,请朋友吃饭,我把钱搁在皮夹里,付帐的时候掏出来装门面。现在皮夹子旧了,给我扔在不知什麽地方了。」柔嘉道:「讲起来可气。结婚以前,我就没吃过你好好的一顿饭;现在做了你老婆,别想你再请我一个人像模像样地吃了。」鸿渐道:「今天饭请不起,我前天把这个月的钱送给父亲了。零用还够请你吃顿点心,回头看完电影,咱们找个地方喝茶。」柔嘉道:「今天中饭不在家里吃,李妈等咱们回去吃晚饭的。吃了点心,就吃不下晚饭,东西剩下来全糟蹋了。不要吃点心罢--哈哈,你瞧我多贤慧,会作家;只有你老太太还说我不管家务呢。」 电影看到一半,鸿渐忽然打搅她的注意,低声道:「我明白了,准是李妈那老家伙搬的嘴,你大前天不是差她送东西到陆家去的麽?」她早料到是这麽一回事,藏在心里没说,只说:「我回去问她。你千万别跟她吵,我会教训她,撵走了她,找不到替工的;像我们这种人家,单位小,不打牌,不请客,又出不起大工钱,用人用不牢的。姑妈方面,我自然会解释。你这时候看电影,别去想那些事,我也不说话了,已经漏看了一段了。」 等丈夫转了背,柔嘉盘问李妈。李妈一否认道:「我什麽都没有说,只说姑爷脾气躁得很。」柔嘉道:「这就够了,」警告她以後不许。那两天里,李妈对鸿渐言出令从。柔嘉想自己把方家种种全跟姑妈说谈过,幸亏她没漏出来,否则鸿渐更要吵得天翻地覆,他最要面子。至於自己家里的琐屑,她知道鸿渐决不会向方家去讲,这一点她相信得过。自己嫁了鸿渐,心理上还是孙家的人;鸿渐娶了自己,跟方家渐渐隔离了。可见还是女孩子好,只有父亲糊涂,袒护着兄弟。 鸿渐从此不肯陪她到陆家去,柔嘉也不敢勉强。她每去了回来,说起这次碰到什麽人,听到什麽新闻,鸿渐总心里作酸,觉得自己冷落在一边,就说几句话含讽带刺。一个星期日早晨,吃完早点,柔嘉道:「我要出去了,鸿渐,你许不许?」鸿渐道:「是不是到你姑母家去?哼,我不许你,你还不是一样去,问我干吗?下半天去不好麽?」柔嘉道:「来去我有自由,给你面子问你一声,倒惹你拿糖作醋。冬天日子短了,下午去没有意思。这时候太阳好,我还要带了绒线去替你结羊毛坎肩,跟她商量什麽样子呢。」鸿渐冷笑道:「当然不回来吃饭了。好容易星期日两人中午都在家,你还要撇下我一个人到外面去吃饭。」柔嘉道:「唷!说得多可怜!倒像一刻离不开我的!我在家里,你跟我有话麽?一个人踱来踱去,唉声叹气,问你有什麽心事,理也不理--今天星期天,大家别吵,好不好?我去了就回来,」不等他回答,回卧房换衣服去了。她换好衣服下来,鸿渐坐在椅子里,报纸遮着脸,动也不动。她摸他头发说:「为什麽懒得这个样子,早晨起来,头也不梳。今天可以去理发了。我走了。」鸿渐不理,柔嘉看他一眼,没透过报纸,转身走了。 她下午一进门就问李妈:「姑爷出去没有?」李妈道:「姑爷刚理了发回来,还没有到报馆去。」她上楼,道:「鸿渐,我回来了。今天爸爸,兄弟,还有姑夫两个侄女儿都在。他们要拉我去买东西,我怕你等急了,所以赶早回来。」 鸿渐意义深长地看壁上的钟,又忙伸出手来看表道:「也不早了,快四点钟了。让我想一想,早晨九点钟出去的,是不是?我等你吃饭等到--」 柔嘉笑道:「你这人不要脸,无赖!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回来吃饭的,并且我出门的时候,吩咐李妈十二点钟开饭给你吃--不是你这只传家宝钟上十二点,是闹钟上十二点。」 鸿渐无词以对,输了第一个回合,便改换目标道:「羊毛坎肩结好没有?我这时候要穿了出去。」 柔嘉不耐烦道:「没有结!要穿,你自己去买。我没见过像你这样Nasty的人!我忙了六天,就不许我半天快乐,回来准看你的脸。」(注:Nasty的人-恶意找岔的人。) 鸿渐道:「只有你六天忙,我不忙的!当然你忙了有代价,你本领大,有靠山,赚的钱比我多--」 「亏得我会赚几个钱,否则我真给你欺负死了。姑妈说你欺负我,一点儿没有冤枉你。」 鸿渐发狠拍桌道:「那麽你快去请你家庭驻外代表李老太太上来,叫她快去报告你的Auntie。」 「总有那一天,我自己会报告。像你这种不近人情的男人,世界上我想没有第二个。他们讨你厌,不上你的门,那也够了,你还不许我去看他们。你真要我断绝六亲?你那种孤独脾气不应当娶我的,只可惜泥里不会迸出女人来,天上不会掉下个女人来,否则倒无爷无娘,最配你的脾胃。吓,老实说,我看破了你。我孙家的人无权无势,所以讨你的厌;你碰见了什麽苏文纨、唐晓芙的父亲,你不四脚爬地去请安,我就不信。」 鸿渐气得发颤道:「你再胡说,我就打上来。」柔嘉瞧他脸青耳红,自知说话过火,闭口不响。停一会,鸿渐道:「我倒给你害得自己家里都不敢去!你办公室里天天碰见你的姑妈,还不够麽?姑妈既然这样好,你乾脆去了别回来。」 柔嘉自言自语:「她是比你对我好,我家里的人也比你家里的人好。」 鸿渐的回答是:「Sh--sh--sh--shaw。」 柔嘉道:「随你去嘘。我家里的人比你家里的人好。我偏要常常回去,你管不住我。」 鸿渐对太太的执拗毫无办法,怒目注视她半天,愤然开门出去,直撞在李妈身上。他推得她险的摔下楼梯,一壁说:「你偷听够了没有?快去搬嘴,我不怕你。」 他报馆回来,柔嘉已经睡了,两人不讲话。明天也复如是。第三天鸿渐忍不住了,吃早饭时把碗筷桌子打得一片响,柔嘉依然不睬。鸿渐自认失败,先开口道:「你死了没有?」柔嘉道:「你跟我讲话,是不是?我还不死呢,偏不让你清净!我在看你拍筷子,顿碗,有多少本领施展出来。」鸿渐叹气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打你一顿。」柔嘉瞥他一眼道:「我看动手打我的时候不远了。」这样,两人算讲了和。不过大吵架後讲了和,往往还要追算,把吵架时的话重温一遍:男人说:「我否则不会生气的,因为你说了某句话;」女人说:「那麽你为什麽先说那句话呢?」追算不清,可能赔上小吵一次。 鸿渐到报馆後,发见一个熟人,同在苏文纨家喝过茶的沈太太。她还是那时候赵辛楣介绍进馆编《家庭与妇女》副刊的,现在兼编《文化与艺术》副刊。她丰采依然,气味如旧,只是装束不像初回国时那样的法国化,谈话里的法文也减少了。她一年来见过的人太多,早忘记鸿渐,到鸿渐自我介绍过了,她娇声感慨道:「记得!记起来了!时间真快呀!你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所以我觉得面熟。我呢,我这一年来老得多了!方先生,你不知道我为了一切的一切心里多少烦闷!」鸿渐照例说她没有老。她问他最近碰见曹太太没有,鸿渐说在香港见到的,她自打着脖子道:「啊呀!你瞧我多糊涂!我上礼拜收到文纨的信,信上说碰见你,跟你谈得很痛快。她还托我替她办件事,我忙得没工夫替她办,我一天杂七杂八的事真多!」鸿渐心中暗笑她撒谎,问她沈先生何在。她高抬眉毛,圆睁眼睛,一指按嘴,法国表情十足,四顾无人注意,然後凑近低声道:「他躲起来了。他名气太大,日本人跟南京伪政府全要他出来做事。你别讲出去。」鸿渐闭住呼吸,险的窒息,忙退後几步,连声说「是」。 他回去跟柔嘉谈起,因说天下真小,碰见了苏文纨以後,不料又会碰见她。柔嘉冷冷道:「是,世界是小。你等着罢,还会碰见一个呢。」鸿渐不懂,问碰见谁。柔嘉笑道:「还用我说麽?您心里明白,喂,别烧盘。」他才会意是唐晓芙,笑骂道:「真胡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就算碰见她又怎麽样?」柔嘉道:「问你自己。」他叹口气道:「只有你这傻瓜念念不忘地把她记在心里!我早忘了,她也许嫁了人,做了母亲,也不会记得我了。现在想想结婚以前把恋爱看得那样重,真是幼稚。老实说,不管你跟谁结婚,结婚以後,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乾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 柔嘉道:「你议论发完没有?我只有两句话:第一,你这人全无心肝,我到现在还把恋爱看得很郑重;第二,你真是你父亲的儿子,愈来愈顽固。」鸿渐道:「怎麽『全无心肝』,我对你不是很好麽?并且,我这几句话不过是泛论,你总是死心眼儿,喜欢扯到自己身上。你也可以说,你结婚以前没发现我的本来面目,现在才知道我的真相。」柔嘉道:「说了半天废话,就是这一句话中听。」鸿渐道:「你年轻得很呢,到我的年龄,也会明白这道理了。」柔嘉道:「别卖老,还是刚过三十岁的人呢!卖老要活不长的。我只怕不到三十岁,早给你气死了。」鸿渐笑道:「柔嘉,你这人什麽都很文明,这句话可落伍。还像旧式女人把死来要挟丈夫的作风,不过不用刀子、绳子、砒霜,而用抽象的『气』,这是不是精神文明?」柔嘉道:「呸!要死就死,要挟谁?吓谁?不过你别乐,我不饶你的。」鸿渐道:「你又当真了!再讲下去,要吵嘴了。你快睡罢,明天一早你要上办公室的,快闭眼睛,很好的眼睛,睡眠不够,明天肿了,你姑母要来质问的,」说时,拍小孩睡觉似的拍她几下。等柔嘉睡熟了,他想现在想到重逢唐晓芙的可能性,木然无动於中,真见了面,准也如此。缘故是一年前爱她的自己早死了,爱她,怕苏文纨,给鲍小姐诱惑这许多自己,一个个全死了。有几个死掉的自己埋葬在记忆里,立碑志墓,偶一凭吊,像对唐晓芙的一番情感,有几个自己,彷佛是路毙的,不去收拾,让它们烂掉化掉,给鸟兽吃掉--不过始终消灭不了,譬如向爱尔兰人买文凭的自己。 鸿渐进了报馆两个多月,一天早晨在报纸上看到沈太太把她常用的笔名登的一条启事,大概说她一向致力新闻事业,不问政治,外界关於她的传说,全是捕风捉影云云。他惊疑不已,到报馆一打听,才知道她丈夫已受伪职,她也到南京去了。他想起辛楣在香港警告自己的话,便写信把这事报告,问他结婚没有,何以好久无信。他回家跟太太讨论这件事,她也很惋惜。不过,她说:「她走了也好,我看她编的副刊并不精采。她自己写的东西,今天明天,搬来搬去,老是那几句话,倒也省事。看报的人看完就把报纸扔了,不会找出旧报纸来对的。想来她不要出集子,否则几十篇文章其实只有一篇,那真是大笑话了。像她那样,《家庭与妇女》,我也会编;你可以替她的缺,编《文化与艺术》。」鸿渐道:「我没有你这样自信。好太太,你不知道拉稿子的苦。我老实招供给你听罢:《家庭与妇女》里《主妇须知》那一栏,什麽『酱油上浇了麻油就不会发霉』等等,就是我写的。」柔嘉笑得肚子都痛了,说:「笑死我了!你懂得什麽酱油上浇麻油!是不是向李妈学的?我倒一向没留心。」鸿渐道:「所以你这个家管不好呀。李妈好好的该拜我做先生呢!沈太太没有稿子,跟我来诉苦,说我资料室应该供给资料。我怕闻她的味道,答应了她,可以让她快点走。所以我找到一本旧的《主妇手册》,每期抄七八条,不等她来就送给她。你没有那种气味,要拉稿子,我第一个就不理你。」柔嘉皱眉道:「你不说好话,听得我恶心。你这话给她知道了,她准捉你到沪西七十六号(注:敌伪特务机构)去受拷打。」他夫人开的玩笑使他顿时严肃,说: 「我想这儿不能再住下去。你现在明白为什麽我当初不愿意来了。」 三星期後一个星期六,鸿渐回家很早。柔嘉道:「赵辛楣有封航空快信,我以为有什麽要紧事,拆开看了。对不住。」 鸿渐一壁换拖鞋道:「他有信来了!快给我看,讲些什麽话?」 「忙什麽?并没有要紧的事。他写了快信,要打回单,倒害我找你的图章找了半天,信差在楼下催,急得死人!你以後图章别东搁西搁,放在一定的地方,找起来容易。这是咱们回上海以後,他第一次回你的信罢?我以为不必发快信,多写几封书信,倒是真的。」 鸿渐知道她对辛楣总有点冤仇,也不理她。信很简单,说历次信都收到,沈太太事知悉,上海江河日下,快来渝为上,或能同在一机关中服务,可到上次转运行李的那家公司上海办事处见薛经理,商量行程旅伴。信末有「内子嘱笔敬问嫂夫人好」。他像暗中摸索,忽见灯光,心里高兴,但不敢露在脸上,只说:「这家伙!结婚都不通知一声,也不寄张结婚照来。我很愿意你看看这位赵太太呢。」 「我不看见也想得出。辛楣看中的女人,汪太太、苏小姐,我全瞻仰过了。想来也是那一派。」 「那倒不然。所以我希望他寄张照相来,给你看看。」 「咱们结婚照送给他的。不是我离间,我看你这位好朋友并不放你在心上。你去了有四五封信罢?他才潦潦草草来这麽一封信,结婚也不通知你。他阔了,朋友多了;我做了你,一封信没收到回信,决不再去第二封。」 鸿渐给她说中了心事,支吾道:「你总喜欢过甚其词,我前後不过给他三封信。他结婚不通知我,是怕我送礼;他体谅我穷,知道咱们结婚受过他的厚礼,一定要还礼的。」 柔嘉乾笑道:「哦,原来是这个道理!只有你懂他的意思了,毕竟是好朋友,知己知彼!不过,喜事不比丧事,礼可以补送的,他应当信上乾脆不提『内子』两个字。你要送礼,这时候尽来得及。」 鸿渐被驳倒,只能敲诈道:「那麽你替我去办。」 柔嘉一壁刷着头发道:「我没有工夫。」 鸿渐道:「早晨出去还是个人,这时候怎麽变成刺蝟了!」 柔嘉道:「我是刺蝟,你不要跟刺蝟说话。」 沉默了一会,刺蝟自己说话了:「辛楣信上劝你到重庆去,你怎麽回覆他?」 鸿渐嗫嚅道:「我想是想去,不过还要仔细考虑一下。」 「我呢?」柔嘉脸上不露任何表情,像下了百叶窗的窗子。鸿渐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静寂。 「就是为了你,我很踌躇。上海呢,我很不愿住下去。报馆里也没有出路,这家庭一半还亏你维持的--」鸿渐以为这句话可以温和空气--「辛楣既然一番好意,我很想再到里面去碰碰运气。不过事体还没有定,带了家眷进去,许多不方便,咱们这次回上海找房子的苦,你当然记得。辛楣是结了婚的人,不比以前,我计划我一个人先进去,有了办法,再来接你。你以为何如?当然这要从长计议,我并没有决定。你的意见不妨说给我听听。」鸿渐说这一篇话,随时准备她截断,不知道她一言不发,尽他说。这静默使他愈说愈心慌。 「我在听你做多少文章。尽管老实讲得了,结了婚四个月,对家里又丑又凶的老婆早已厌倦了--压根儿就没爱过她--有机会远走高飞,为什麽不换换新鲜空气。你的好朋友是你的救星,逼你结婚是他--我想着就恨--帮你恢复自由也是他。快写罢!他提拔你做官呢,说不定还替你找一位官太太呢!我们是不配的。」 鸿渐咄咄道:「那里来的话!真是神经过敏。」 「我一点儿不神经过敏。你尽管去,我决不扣留你。倒让你的朋友说我『千方百计』嫁了个男人,把他看得一步不放松,倒让你说家累耽误了你的前程。哼,我才不呢!我吃我自己的饭,从来没叫你养过,我不是你的家累,你这次去了,回来不回来,悉听尊便。」 鸿渐叹气道:「那麽--」柔嘉等他说:「我就不去,」不料他说--「我带了你同进去,那总好了。」 「我这儿好好的有职业,为什麽无缘无故扔了它跟你去。到了里面,万一两个人全找不到事,真叫辛楣养咱们一家?假使你有事,我没有事,那时候你不知要怎样欺负人呢!辛楣信上没说提拔我,我进去干麽?做花瓶?太丑,没有资格。除非服侍官太太做老妈子。」 「活见鬼!活见鬼!我没有欺负你,你自己动不动表示比我能干,赚的钱比我多。你现在也知道你在这儿是靠亲戚的面子,到了内地未必找到事罢。」 「我是靠亲戚,你呢?没有亲戚可靠,靠你的朋友,咱们俩还不是彼此彼此?并且我从来没说我比你能干,是你自己心地龌龊,咽不下我赚的钱比你多。内地呢,我也到过。别忘了三闾大学停聘的不是我。我为谁牺牲了内地的事到上海来的?真没有良心!」 鸿渐气得冷笑道:「提起三闾大学,我就要跟你算帐。我懊悔听了你的话,在衡阳写信给高松年谢他,准给他笑死了。以後我再不听你的话。你以为高松年给你聘书,真要留你麽?别太得意,他是跟我捣乱哪!你这傻瓜!」 「反正你对谁的话都听,尤其赵辛楣的话比圣旨都灵,就是我的话不听。我只知道我有聘书你没有,管他『捣乱』不『捣乱』,高松年告诉你他在捣乱?你怎麽知道?不是自己一个指头遮羞麽?」 「是的。他真心要留住你,让学生再来一次Beat down Miss Sung呢。」 柔嘉脸红得像斗鸡的冠,眼圈也红了,定了定神,再说:「我是年轻女孩子,大学刚毕业,第一次做事,给那些狗男学生欺负,没有什麽难为情。不像有人留学回来教书,给学生上公呈要撵走,还是我通的消息,保全他的饭碗。」 鸿渐有几百句话,同时夺口而出,反而一句说不出。柔嘉不等他开口,说:「我要睡了,」进浴室漱口洗脸去,随手带上了门。到她出来,鸿渐要继续口角,她说:「我不跟你吵。感情坏到这个田地,多说话有什麽用?还是少说几句,留点余地罢。你要吵,随你去吵;我漱过口,不再开口了。」说完,她跳上床,盖上被,又起来开抽屉,找两团棉花塞在耳朵里,躺下去,闭眼静睡,一会儿鼻息调匀,像睡熟了。她丈夫恨不能拉她起来,逼她跟自己吵,只好对她的身体挥拳作势。她眼睫毛下全看清了,又气又暗笑。 明天晚上,鸿渐回来,她烧了橘子酪等他。鸿渐呕气不肯吃,熬不住嘴馋,一壁吃,一壁骂自己不争气。她说:「回辛楣的信你写了罢?」他道:「没有呢,不回他信了,好太太。」她说:「我不是不许你去,我劝你不要卤莽。辛楣人很热心,我也知道。不过,他有个毛病,往往空口答应在前面,事实上办不到。你有过经验的。三闾大学直接拍电报给你,结果还打了个折扣,何况这次是他私人的信,不过泛泛说句谋事有可能性呢?」鸿渐笑道:「你真是『千方百计』,足智多谋,层出不穷。幸而他是个男人,假使他是个女人,我想不出你更怎样吃醋?」柔嘉微窘,但也轻松地笑道:「为你吃醋,还不好麽?假使他是个女人,他会理你,他会跟你往来?你真在做梦!只有我哪,昨天挨了你的骂,今天还要讨你好。」 报馆为了言论激烈,收到恐吓信和租界当局的警告。办公室里有了传说,什麽出面做发行人的美国律师不愿意再借他的名字给报馆了,什麽总编辑王先生和股东闹翻了,什麽沈太太替敌伪牵线来收买了。鸿渐跟王先生还相处得来,听见这许多风声,便去问他,顺便给他看辛楣的信。王先生看了很以为然,但劝鸿渐暂时别辞职,他自己正为了编辑方针以去就向管理方面力争,不久必有分晓。鸿渐慷慨道:「你先生哪一天走,我也哪一天走。」王先生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是各人的自由,我不敢勉强你。不过,辛楣把你重托给我的,我有什麽举动,一定告诉你,决不瞒你什麽。」鸿渐回去对柔嘉一字不提。他觉得半年以来,什麽事跟她一商量就不能照原意去做,不痛快得很,这次偏偏自己单独下个决心,大有小孩子背了大人偷干坏事的快乐。柔嘉知道他没回辛楣的信,自以为感化劝服了他。 旧历冬至那天早晨,柔嘉刚要出门。鸿渐道:「别忘了,今天咱们要到老家里吃冬至晚饭。昨天老太爷亲自打电话来叮嘱的,你不能再不去了。」柔嘉鼻梁皱一皱,做个厌恶表情道:「去,去,去!『丑媳妇见公婆』!真跟你计较起来,我今天可以不去。前一晚姑母家里宴会,你不肯陪我去,为什麽今天我要陪你去?」鸿渐笑她拿糖作醋。柔嘉道:「我是要对你说说,否则,你占了我的便宜还认为应该的呢。我回家来等你回来了同去,叫我一个去,我不肯的。」鸿渐道:「你又不是新娘第一次上门,何必要我多走一趟路。」柔嘉没回答就出门了。她出门不久,王先生来电话,请他立刻去。他猜想出了大事,怦怦心跳,急欲知道,又怕知道。王先生见了他,苦笑道:「董事会昨天晚上批准我辞职,随我什麽时候离馆,他们早已找好替人,我想明天办交代,先通知你一声。」鸿渐道:「那麽我今天向你辞职--我是你委任的--要不要书面辞职?」王先生道:「你去跟你老丈商量一下,好不好?」鸿渐道:「这是我私人的事。」 王先生是个正人,这次为正义被逼而走,喜欢走得热闹点,减少去职的凄黯,不肯私奔似的孑身溜掉。他入世多年,明白在一切机关里,人总有人可替,座位总有人来坐。呕气辞职只是辞的人吃亏,被辞的职位漠然不痛不痒;人不肯坐椅子,苦了自己的腿,椅子空着不会肚子饿,椅子立着不会腿酸的。不过椅子空得多些,可以造成不景气的印象。鸿渐虽非他的私人,多多益善,不妨凑个数目。所以他跟着国内新闻、国外新闻、经济新闻以及两种副刊的编辑同时提出辞职。报馆管理方面早准备到这一着,夹袋里有的是人;并且知道这次辞职有政治性,希望他们快走,免得另生枝节,反正这月的薪水早发了。除掉经济新闻的编者要挽留以外,其余王先生送阅的辞职信都一一照准。资料室最不重要,随时可以换人力,所以鸿渐失业最早,第一个准辞。当天下午,他丈人听到消息,忙来问他,这事得柔嘉同意没有,他随口说得她同意。丈人怏怏不信。鸿渐想明天不来了,许多事要结束,打电话给柔嘉,说他今天没工夫回家同去,请她也直接去罢,不必等。电话里听得出她很不高兴,鸿渐因为丈人忽然又走来,不便解释。 他近七点钟才到老家,一路上懊悔没打电话问柔嘉走了没有,她很可能不肯单独来。大家见了他,问怎麽又是一个人来,母亲铁青脸说:「你这位奶奶真是贵人不踏贱地,下帖子请都不来了。」鸿渐正在解释,柔嘉进门。二奶奶三奶奶迎上去,笑说:「真是稀客!」方老太太勉强笑了笑,彷佛笑痛了脸皮似的。柔嘉藉口事忙。三奶奶说:「当然你在外面做事的人,比我们忙多了。」二奶奶说:「办公有一定时间的,大哥,三弟,我们老二也在外面做事,并没有成天不回家。大姐姐又做事,又管家务,所以分不出工夫来看我们了。」 鸿渐因为她们说话像参禅似的,都隐藏机锋,听着徒乱人意,便溜上楼去见父亲。讲不到三句话,柔嘉也来了,问了遯翁好,寒暄几句,熬不住埋怨丈夫道:「我现在知道你不回家接我的缘故了。你为什麽向报馆辞职不先跟我商量?就算我不懂事,至少你也应该先到这儿来请教爹爹。」遯翁没听儿子说辞职,失声惊问。鸿渐窘道:「我正要告诉爹呢--你--你怎麽知道的?」柔嘉道:「爸爸打电话给我的,你还哄他!他都没有辞职,你为什麽性急就辞,待下去看看风头再说,不好麽?」鸿渐忙替自己辩护一番。遯翁心里也怪儿子莽撞,但不肯当媳妇的面坍他的台,反正事情已无可挽回,便说:「既然如此,你辞了很好。咱们这种人,万万不可以贪小利而忘大义。我所以宁可逃出来做难民,不肯回乡,也不过为了这一点点气节。你当初进报馆,我就不赞成,觉得比教书更不如了。明天你来,咱们爷儿俩讨论讨论,我替你找条出路。」 柔嘉不再说话,板着脸。吃饭时,方老太太苦劝鸿渐吃菜,说:「你近来瘦了,脸上一点不滋润。在家里吃些什麽东西?柔嘉做事忙,没工夫当心你,你为什麽不到这儿来吃饭?从小就吃我亲手做的菜,也没有把你毒死。」柔嘉低头,尽力抑制自己,挨了半碗饭,就不肯吃。方老太太瞧媳妇的脸不像好对付的,不敢再撩拨,只安慰自己总算媳妇没有敢回嘴。 回家路上,鸿渐再三代母亲道歉。柔嘉只简单地说:「你当时尽她说,没有替我表白一句。我又学了一个乖。」一到家,她说胃痛,叫李妈冲热水袋来暖胃。李妈忙问:「小姐怎麽吃坏了?」她说,吃没有吃坏,气倒气坏了。在平时,鸿渐准要怪她为什麽把主人的事告诉用人,今天他不敢说。当夜柔嘉没再理他。明早夫妇间还是鸦雀无声。吃早点时,李妈问鸿渐今天中饭要吃什麽。鸿渐说有事要到老家去,也许不回来吃了,叫她不必做菜。柔嘉冷笑道:「李妈,以後你可以省事了。姑爷从此不在家吃饭,他们老太太说你做的菜里放毒药的。」 鸿渐皱眉道:「唉!你何必去跟她讲--」 柔嘉重顿着右脚的皮鞋跟道:「我偏要跟她讲。李妈在这儿做见证,我要讲讲明白。从此以後你打死我,杀死我,我不再到你家去,我死了,你们诗礼人家做羹饭祭我,我的鬼也不来的--」说到此处眼泪夺眶而出,鸿渐心痛,站起来抚慰,她推开他--「还有,咱们从此河水不犯井水,一切你的事都不用跟我来说。我们全要做汉奸,只有你方家养的狗都深明大义的。」说完,回身就走,下楼时一路哼着英文歌调,表示她满不在乎。 鸿渐郁闷不乐,老家也懒去。遯翁打电话来催。他去听了遯翁半天议论,并没有实际的指示和帮助。他对家里的人都起了憎恨,不肯多坐。出来了,到那家转运公司去找它的经理,想问问旅费,没碰见他,约明天再去。上王先生家去也找个空。这时候电车里全是办公室下班的人,他挤不上,就走回家,一壁想怎样消释柔嘉的怨气。在街口瞧见一部汽车,认识是陆家的,心里就鲠一鲠。 开後门经过跟房东合用的厨房,李妈不在,火炉上炖的罐头喋喋自语个不了。他走到半楼,小客室门罅开,有陆太太高声说话。他冲心的怒,不愿进去,脚彷佛钉住。只听她正说:「鸿渐这个人,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我也知道,不用李妈讲。柔嘉,男人像小孩子一样,不能spoil的,你太依顺他--」他血升上脸,恨不能大喝一声,直扑进去,忽听李妈脚步声,向楼下来,怕给她看见,不好意思,悄悄又溜出门。火冒得忘了寒风砭肌,不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什麽时候滚蛋,索性不回去吃晚饭了,反正失业准备讨饭,这几个小钱不用省它。(注:spoil-此处指宠爱、骄纵。) 走了几条马路,气愤稍平。经过一家外国面包店,橱窗里电灯雪亮,照耀各式糕点。窗外站一个短衣褴褛的老头子,目不转睛地看窗里的东西,臂上挽个篮,盛着粗拙的泥娃娃和蜡纸黏的风转。鸿渐想现在都市里的小孩子全不要这种笨朴的玩具了,讲究的洋货有的是,可怜这老头子,不会有生意。忽然联想到自己正像他篮里的玩具,这个年头没人过问,所以找职业这样困难。他叹口气,掏出柔嘉送的钱袋来,给老头子两张钞票。面包店门口候客人出来讨钱的两个小乞丐,就赶上来要钱,跟了他好一段路。他走得肚子饿了,挑一家便宜的俄国馆子,正要进去,伸手到口袋一摸,钱袋不知去向,急得在冷风里微微出汗,微薄得不算是汗,只譬如情感的蒸汽。今天真是晦气日子!只好回家,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一股怨毒全结在柔嘉身上。假如陆太太不来,自己决不上街吃冷风,不上街就不会丢钱袋,而陆太太是柔嘉的姑母,是柔嘉请上门的--柔嘉没请也要冤枉她。并且自己的钱一向前後左右口袋里零碎搁着,扒手至多摸空一个口袋,有了钱袋一股脑儿放进去,倒给扒手便利,这全是柔嘉出的好主意。 李妈在厨房洗碗,见他进来,说:「姑爷,你吃过晚饭了?」他只作没听见。李妈从没有见过他这样板着脸回家,担心地目送他出厨房,柔嘉见是他,搁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说:「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在什麽地方吃的晚饭?我们等等你不回来,就吃了。」 鸿渐准备赶回家吃饭的,知道饭吃过了,失望中生出一种满意,彷佛这事为自己的怒气筑了牢固的基础,今天的吵架吵得响,沉着脸说:「我又没有亲戚家可以去吃白食,当然没有吃饭。」 柔嘉惊异道:「那麽,快叫李妈去买东西。真糟糕!家里的饼乾前天吃完了我忘掉去买,要给你点点饥的东西也没有!你到什麽地方去了?叫我们好等!姑妈特来看你的。等等你不来,我就留她吃晚饭了!」 鸿渐像落水的人,捉到绳子的一头,全力挂住,道:「哦!原来她来了!怪不得!人家把我的饭吃掉了,我自己倒没得吃。承她情来看我,我没请她来呀!我不上她的门,她为什麽上我的门?姑母要留住吃饭,丈夫是应该挨饿的。好,称了你的心罢,我就饿一天,不要李妈去买东西。」 柔嘉坐下去,拿起报纸,道:「我理了你都懊悔,你这不识抬举的家伙。你愿意挨饿,活该,跟我不相干。报馆又不去了,深明大义的大老爷在外面忙些什麽国家大事呀?到这时候才回来!家里的开销,我负担一半的,我有权利请客,你管不着。并且,李妈做的菜有毒,你还是少吃为妙。」 鸿渐饿上加气,胃里刺痛,身边零用一个子儿没有了,要明天上银行去拿,这时候又不肯向柔嘉要,说:「反正我饿死了你快乐,你的好姑母会替你找好丈夫。」 柔嘉冷笑道:「啐!我看你疯了。饿不死的,饿了可以头脑清楚点。」 鸿渐的愤怒像第二阵潮水冒上来,说:「这是不是你那位好姑母传授你的密诀?『柔嘉,男人不能太spoil的,要饿他,冻他,虐待他。』」 柔嘉仔细研究他丈夫的脸道:「哦,所以房东家的老妈子说看见你回来的。为什麽不光明正大上楼呀?偷偷摸摸像个贼,躲在半楼梯偷听人说话。这种事只配你的二位弟媳妇去干,亏你是个大男人!羞不羞?」 鸿渐道:「我是要听听,否则我真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家在背後怎麽糟蹋我呢?」 「我们怎样糟蹋你?你何妨说?」 鸿渐摆空城计道:「你心里明白,不用我说。」 柔嘉确曾把昨天吃冬至晚饭的事讲给姑母听,两人一唱一和地笑骂,以为全落在鸿渐耳朵里了,有点心慌,说:「本来不是说给你听的,谁教你偷听?我问你,姑母说要替你在厂里找个位置,你的尖耳朵听到没有?」 鸿渐跳起来大喝道:「谁要她替我找事?我讨饭也不要向她讨!她养了Bobby跟你孙柔嘉两条狗还不够麽?你对她说,方鸿渐『本领虽没有,脾气很大』,资本家走狗的走狗是不做的。」 两人对站着。柔嘉怒得眼睛异常明亮,说:「她那句话一个字儿没有错。人家倒可怜你,你不要饭碗,饭碗不会发霉。好罢,你父亲会替你『找出路』。不过,靠老头子不稀奇,有本领自己找出路。」 「我谁都不靠。我告诉你,我今天已经拍电报给赵辛楣,方才跟转运公司的人全讲好了。我去了之後,你好清静,不但留姑妈吃晚饭,还可以留她住夜呢。或者乾脆搬到她家去,索性让她养了你罢,像Bobby一样。」 柔嘉上下唇微分,睁大了眼,听完,咬牙说:「好,咱们算散伙。行李衣服,你自己去办,别再来找我。去年你浪荡在上海没有事,跟着赵辛楣算到了内地,内地事丢了,靠赵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丢了,现在再到内地投奔赵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辈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麽?你不但本领没有,连志气都没有,别跟我讲什麽气节了。小心别讨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厌,一脚踢你出来,那时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麽脸见人。你去不去,我全不在乎。」 鸿渐再熬不住,说:「那麽,请你别再开口,」伸右手猛推她的胸口。她踉跄退後,撞在桌子边,手臂把一个玻璃杯带下地,玻璃屑混在水里,她气喘说:「你打我?你打我!」衣服厚实的李妈像爆进来一粒棉花弹,嚷:「姑爷,你怎麽动手打人?你要打,我就叫。让楼下全听见--小姐,他打你什麽地方,打伤没有?别怕,我老命一条跟他拼。做男人打女人!老爷太太没打过你,我从小喂你吃奶,用气力拍你一下都没有,他倒动手打你!」说着眼泪滚下来。柔嘉也倒在沙发里心酸啜泣。鸿渐瞧她哭得可怜,而不愿意可怜,恨她转深。李妈在沙发边庇护着柔嘉,道:「小姐,你别哭!你哭我也要哭了--」说时又拉起围裙擦眼泪--「瞧,你打得她这个样子!小姐,我真想去告诉姑太太,就怕我去了,他又要打你。」 鸿渐厉声道:「你问你小姐,我打她没有?你快去请姑太太,我不打你小姐得了!」半推半搡,把李妈直推出房,不到一分钟,她又冲进来,说:「小姐,我请房东家大小姐替我打电话给姑太太,她马上就来,咱们不怕他了。」鸿渐和柔嘉都没想到她会当真,可是两人这时候还是敌对状态,不能一致联合怪她多事。柔嘉忘了哭,鸿渐惊奇地望着李妈,彷佛小孩子见了一只动物园里的怪兽。沉默了一会,鸿渐道:「好,她来我就走,你们两个女人结了党不够,还要添上一个,说起来倒是我男人欺负你们,等她走了我回来。」到衣架上取外套。 柔嘉不愿意姑母来把事闹大,但瞧丈夫这样退却,鄙恨得不复伤心,嘶声:「你是个Coward!Coward!Coward!我再不要看见你这个Coward!」每个字像鞭子打一下,要鞭出她丈夫的胆气来,她还嫌不够狠,顺手抓起桌上一个象牙梳子尽力扔他。鸿渐正回头要回答,躲闪不及,梳子重重地把左颧打个着,迸到地板上,折为两段。柔嘉只听见他「啊哟」叫痛,瞧梳子打处立刻血隐隐地红肿,倒自悔过分,又怕起来,准备他还手。李妈忙在两人间拦住。鸿渐惊骇她会这样毒手,看她扶桌僵立,泪渍的脸像死灰,两眼全红,鼻孔翕开,嘴咽唾沫,又可怜又可怕,同时听下面脚步声上楼,不计较了,只说:「你狠,啊!你闹得你家里人知道不够,还要闹得邻舍全知道,这时候房东家已经听见了。你新学会泼辣不要面子,我还想做人,倒要面子的。我走了,你老师来了再学点新的本领,你真是个好学生,学会了就用!你替我警告她,我饶她这一次。以後她再来教坏你,我会上门找她去,别以为我怕她。李妈,姑太太来,别专说我的错,你亲眼瞧见的是谁打谁。」走近门大声说:「我出去了,」慢慢地转门钮,让门外偷听的人得讯走开然後出去。柔嘉眼睁睁看他出了房,瘫倒在沙发里,扶头痛哭,这一阵泪不像只是眼里流的,宛如心里,整个身体里都挤出了热泪合在一起宣泄。(注:coward-懦夫。) 鸿渐走出门,神经麻木、不感觉冷,意识里只有左颊在发烫。头脑里,情思弥漫纷乱像个北风飘雪片的天空。他信脚走着,彻夜不睡的路灯把他的影子一盏盏彼此递交。他彷佛另外有一个自己在说:「完了!完了!」散杂的心思立刻一撮似的集中,开始觉得伤心。左颊忽然星星作痛。他一摸湿腻腻的,以为是血,吓得心倒定了,脚里发软。走到灯下,瞧手指上没有痕迹,才知道流了眼泪。同时感到周身疲乏,肚子饥饿。鸿渐本能地伸手进口袋,想等个叫卖的小贩,买个面包,恍然记起身上没有钱。肚子饿的人会发火,不过这火像纸头烧起来的,不会耐久。他无处可去,想还是回家睡,真碰见了陆太太也不怕她。就算自己先动手,柔嘉报复得这样狠毒,两下勾销。他看表上十点已过,不清楚自己什麽时候出来的,也许她早走了。至衖口没见汽车,先放了心。 他一进门,房东太太听见声音,赶出来说:「方先生,是你!你们少奶奶不舒服,带了李妈到陆家去了,今天不回来了。这是你房门的钥匙,留下来交给你的。你明天早饭到我家来吃,李妈跟我说好的。」鸿渐心直沉下去,捞不起来,机械地接钥匙,道声谢。房东太太像还有话说,他三脚两步逃上楼。开了卧室的门,拨亮电灯,破杯子跟断梳子仍在原处,成堆的箱子少了一只,他呆呆地站着,身心迟钝得发不出急,生不出气。柔嘉走了,可是这房里还留下她的怒容、她的哭声、她的说话,在空气里没有消失。他望见桌上一张片子,走近一看,是陆太太的。忽然怒起,撕为粉碎,狠声道:「好,你倒自由得很,撇下我就走!滚你妈的蛋,替我滚,你们全替我滚!」这简短一怒把余劲都使尽了,软弱得要傻哭个不歇。和衣倒在床上,觉得房屋旋转,想不得了,万万生不得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经理,说妥了再筹旅费,旧历年可以在重庆过。心里又生希望,像湿柴虽点不着火,而开始冒烟,似乎一切会有办法。不知不觉中黑地昏天合拢、裹紧,像灭尽灯火的夜,他睡着了。最初睡得脆薄,饥饿像镊子要镊破他的昏迷,他潜意识挡住它。渐渐这镊子松了、钝了,他的睡也坚实得镊不破了,没有梦,没有感觉,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时也是死的样品。 那只祖传的老钟从容自在地打起来,彷佛积蓄了半天的时间,等夜深人静,搬出来一一细数:「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六点钟是五个钟头以前,那时候鸿渐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劝她别再为昨天的事弄得夫妇不欢;那时候,柔嘉在家里等鸿渐回家来吃晚饭,希望他会跟姑母和好,到她厂里做事。这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无意中包涵对人生的讽刺和感伤,深於一切语言、一切啼笑。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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