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亡,宋危,蒙古人南下
孟珙:13世纪的防御大师,为南宋续命40年

文治帝国  作者:艾公子

孟珙统领的宋军,与成吉思汗侄孙那颜倴盏所率的蒙古军,会师于蔡州(今河南汝南)城下。旌旗猎猎,战马嘶啸,宋蒙联军将为他们共同的敌人——金,敲响丧钟。

这是1234年,金朝覆灭前夕,宋、蒙两军在这场战争中结下了短暂的“革命友谊”。

蒙古人性格豪爽,倴盏见到孟珙后,知他是个英雄,与他约为兄弟,一起射猎,同入帐中吃野味、喝马奶酒,一时惺惺相惜,就像是过命的交情。

他们合作默契,交战中,蒙古军将领张柔的一支先锋部队陷入金兵包围。张柔身中数箭,跟刺猬似的。危急关头,正是孟珙所部冲入阵中,将这位蒙古军名将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此后等待宋蒙两军的,却是近半个世纪的战火。

当蒙古军摧枯拉朽地席卷欧亚大陆时,常被人以为军事孱弱的宋军,在横跨中国的钢铁防线上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他们在平原上作战,在山谷中作战,在长江上作战,甚至在海上作战,战到最后书写崖山的悲壮。

南宋抗蒙防线的设计者之一,就是孟珙。他曾以一人之力,统御南宋边境三分之二的战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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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理宗绍定六年(1233),蒙古使者来到南宋都城临安,为宋朝带来了一个消息:蒙古军攻占汴京(开封)后,金哀宗完颜守绪带着一帮大臣逃出城,正躲在蔡州苟延残喘,蒙军围城数月还未攻克,想请宋朝出兵相助。

宋、蒙双方商议之后,决定联手灭金,事成后,原来金朝统治下的河南一分为二,北部归蒙古,南部归宋朝。

看到这一段,不少人常会想到唇亡齿寒的典故。军事实力较弱的宋、金不联合起来对付最强的蒙古,却反目成仇,这个外交战略不是很让人着急吗?宋人当然没忘记当年“海上之盟”北宋联金灭辽的惨痛教训,但此时宋、金早就闹掰了。

十多年来,蒙古军向华北、中原扩张,痛揍了金军好几次,所到之处生灵涂炭,金人节节败退。宋朝原来向金朝称侄纳贡,知道金人快完蛋了,趁机百般推托,拒绝为金朝输送岁币。

金朝看宋朝不老实,大怒,打蒙古我打不过,把宋军打一顿还不是正常操作?金朝不顾两线作战的危机,在嘉定十年(1217)发动了南征,向南宋重镇襄阳大举进犯。

嘉定年间金人南侵时,孟珙年方弱冠,不过就是现在大学毕业生的年纪。他随父从军,活跃于抗金前线,一家人堪称将门世家,专治金人各种不服。

孟珙的曾祖父、祖父都隶属于岳家军,而他的父亲孟宗政,在南宋权相韩侂胄发起的开禧北伐中崭露头角,曾以一介县令的身份率众打游击战,夺取金兵辎重,之后被委以重任,镇守襄阳。孟宗政任荆鄂都统制时,招收宋金边境三州壮士2万人,编为“忠顺军”,这支军队后来为其子孟珙接管,可说是与南宋初年的岳家军一脉相承。

金军攻襄阳时,年轻的孟珙认为他们必定先从军事要地樊城下手,就跟他爸说,咱们先渡河布阵,等金兵来,半渡而击之。孟宗政所部在岸边布阵后,金军果然中了孟珙的计,匆匆而来,渡河到一半被宋军伏击,只好轻轻地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此战,宋军对金军“半渡伏发,歼其半”。

之后,孟宗政父子奉命出兵救援枣阳(今湖北枣阳)。万军之中,父子失散,孟珙远远望见一个白马白袍的宋军将领身陷敌阵,大呼:“吾父也!”接着孟珙二话不说,率领一支骑兵杀入敌阵,将父亲救了出来。

智勇双全的孟珙,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仿佛是为了战场而生。正如他后来拜见皇帝时说的,自己只是一介武夫。他注定无法在朝堂之上高谈阔论,只能在前线挥洒汗水,做一个干实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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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蒙古军攻陷汴京,金朝陷入了当年北宋灭亡的尴尬局面,只想一路向南,离开有蒙古人的地方。一个叫武仙的金军将领,跑到河南收拢溃兵,起兵勤王,一下子就聚集了十几万兵力。

武仙,这个名字一听挺霸气,他野心也不小。金哀宗被围困于蔡州时,武仙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带兵南下,打开入蜀的通道,占据川蜀作为根据地。但这必须经过荆襄之地,孟珙可不答应。

孟宗政去世后,孟珙子承父业,带兵守着襄阳,与南迁的金廷对峙。孟珙手下主要是从父亲那里接手的2万忠顺军,而武仙兵力强盛,号称聚众20万,向襄阳东北进军。

但孟珙却对领导说,只要8000人,我们就足以退敌。

之后,一如孟珙所料,武仙的十几万乌合之众反而不敌兵微将寡的宋军,连战连退,被打到怀疑人生。

最后一战,战场上连下暴雨,孟珙面对7万金军,却说:“这不正是当年李愬雪夜擒吴元济的大好机会吗?”李愬是唐代名将,在讨伐淮西叛乱藩镇时雪夜袭蔡州,将叛将吴元济生擒。武仙临时拼凑的这个十万级别的“野战兵团”在数个时辰后就再次溃败,但他并没有被孟珙俘虏,而是狼狈地带着十余名士兵逃走,在途中被蒙古军所杀,剩下的几万金军纷纷向孟珙投降。

孟珙以寡敌众,掐灭了金军南下的希望。

正在此时,蒙古向宋朝发出了联合灭金的邀请。孟珙作为宋军主将之一,带着驻守荆襄的2万宋军,踏上灭金之路。宋朝与金朝,又一次上演107年前的亡国悲剧,不过这一次,双方互换了角色。

蔡州城中的金哀宗不想再逃了。他从汴京逃到归德(今河南商丘),之后又逃到了蔡州,不知到哪儿才是尽头。绝望的金哀宗不愿做亡国之君,决定以身殉国,在自缢之前将皇位传给了宗室大将完颜承麟。

金哀宗说,自己太胖骑不了马,无法突围,但爱卿平时身手矫健有胆略,万一幸免于难,还能延续金朝国祚,这就是朕的愿望。

完颜承麟没能带兵复兴,却成了中国古代史上在位时间最短的皇帝。端平元年(1234)正月十日,他刚接受禅让,为金哀宗上谥号,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城外的宋蒙联军就涌入城中,攻陷蔡州,完颜承麟死于乱军之中。至此,曾经称霸北方的金朝宣告灭亡。

灭金后,最嗨的是宋军,他们终于一雪靖康之耻,完成了岳飞当年直捣黄龙的夙愿。

城中战火平息后,孟珙找到了金哀宗的尸体。宋、蒙将其尸体一分为二,金朝皇室的仪仗、玉带、印牌等宝物也都被瓜分。据蒙古伊利汗国宰相拉施特主编的《史集》载,蒙古军仅获得金哀宗的一只手,金哀宗大部分遗体被宋军带回临安献给太庙。宋理宗依照大臣建议处理了金哀宗遗体,藏于大理寺狱库。

元代人还记载,孟珙班师后,路过秦桧墓,宋军将士屎溺秦桧墓上,乃至“六军溷秽积如山,千古行人呼粪冢”。

有一个叫张天纲的金朝大臣也让人印象深刻。蔡州城破,他被孟珙俘虏,押解到了临安。临安知府对张天纲进行审问,说:“有何面目到此?”张天纲当场就怼回去,怒斥道:“国之兴亡,何代无之,我金之亡,比汝二帝何如?”之后,宋理宗亲自召见他,问:“天纲真不畏死耶?”张天纲仍然不屈不挠,说:“大丈夫患死之不中节尔,何畏之有!”

历史是一个圈,金朝的命运,再过近半个世纪,就会在南宋重演。如果没有孟珙为其续命的话,这一天会来得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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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珙精研佛学,平时生活中是一个佛教徒,自号“无庵居士”。他镇守四方时筹建了不少寺庙,还曾经将自己的俸禄捐给建康(今江苏南京)的蒋山寺,以维持该寺的生计。

当蒙古军步步紧逼时,这个一心做慈善的将军,却是一贯坚定的“主战派”。

金朝灭亡不久后,经过一场“端平入洛”的闹剧,宋蒙关系骤然紧张,蒙古军从巴蜀、荆襄、江淮三线大举进犯。为了防御蒙古南侵,宋理宗召见孟珙,先是好好慰问一番:“你是名将之子,忠勤体国,破蔡灭金,功绩昭著,我看好你哦。”

孟珙很低调,也说了几句客套话:“这都是宗庙社稷显灵,是陛下的圣德,以及三军将士的功劳,臣哪有什么功绩呢?”

宋理宗这才向他征询收复失地、匡复河山的意见,问他,对于咄咄逼人的蒙古,是该讲和还是应战?

孟珙答道:“我是一介武夫,理当言战,不当言和。”

当时,蒙古军见有机可乘,已接连进攻枣阳、襄阳、随州等州县,在蒙古铁骑的蹂躏下,无数居民流离失所。南宋襄阳主帅赵范整日饮酒作乐,荆襄重镇接连失守。幸好有孟珙,他驻守黄州(今湖北黄冈),奉命救援江陵,攻破蒙古军二十四座营寨,逆转了荆襄之地的危局。

荆襄西通巴蜀,东连吴越,是南北要冲,也是南宋都城的门户。襄阳更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却已经落入敌手。当蒙古军分兵两淮后,孟珙主动出击,先攻克郢州(今湖北钟祥),打通粮道,再从荆门出奇兵应敌,一举拿下襄阳。

襄阳失陷三年后,再次回归南宋,荆襄地区化险为夷。因此,清人魏源说:“不阅襄阳数载之围,不知孟珙保障之功。”

孟珙对皇帝说,收复襄阳不难,守住才难。他上奏称:“襄、樊为朝廷根本,今百战而得之,当加经理,如护元气,非甲兵十万,不足分守。”

在任京湖安抚使时,孟珙征集了襄阳、郢州等地的壮丁,又招纳蔡州等地降兵,亲自绘图、组织军民修筑堡垒,加强荆襄地区防务,奠定了此后荆襄防线的基础。

从此,宋蒙两军在长江中游的防线上相持,直至三十多年后,襄阳失陷,宋朝也迅速走向覆灭。这也证明,孟珙的构想是对的。史书称,“屹然为东南砥柱者有年,珙亡而宋事遂不可支”。

苏联学者、曾任苏联陆海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沃尔科戈诺夫,称赞孟珙为“13世纪的机动防御大师”。但事实上,这位南宋防御大师设计的防线,应该是利用地形优势、层层消耗敌人的纵深防御。如果要说孟珙与机动防御有点儿关系,那就是他本人在南宋对蒙防线上的位置十分灵活,甚至曾一人担负起南宋前线三分之二的防务。

嘉熙四年(1240),在打退进犯荆襄的蒙古军后,孟珙又被任命为四川安抚使,针对川蜀防线提出了“上流备御宜为三层藩篱”的理论。

到四川后,孟珙考察地形、整军安民,他将当地赋税不均、赏罚不明、克扣军饷、官吏贪污等弊端全部写到公文上,下令当地各州县革除,严加惩处。孟珙说:“不选择险要地势建立营寨,将士就难以保护百姓;不让百姓安居耕种,就难以供养军队。”他采用兵民结合的方法,带领川蜀百姓屯田耕种。

四川官员也对孟珙深深佩服,并深受其主战思想影响。有一次,四川制置使陈隆之,与副使彭大雅闹矛盾,各自上书,互相指责。孟珙告诫他们说:“如今国事艰难,你们却把勇气用在个人争斗上,和廉颇、蔺相如的高风亮节相比,难道不觉得羞愧难当吗?”陈隆之与彭大雅听完孟珙所说,感到惭愧,从此言归于好。

陈隆之后来在抗蒙时,举家数百口战死,他本人被生擒,押送到城下。蒙古军命他劝降守城的官员,陈隆之高声呼喊:“大丈夫死尔,毋降也。”最终被蒙古兵所杀。

彭大雅在重庆知府任上时,带军民巩固城防,修筑砖石城墙,并在嘉陵江上游的合州,建了一座小城,作为防御要塞。这座城,便是钓鱼城,蒙哥汗率领蒙古大军到此,也无法啃下这座依山傍水的弹丸小城。

整个川蜀防线,一直撑到了南宋灭亡之后。

孟珙是一位高瞻远瞩的防御大师,在保卫大宋半壁江山的战争中,他始终保持着冷静的头脑。镇守荆襄时,他坚持从大局出发,甚至不为自己仕途考虑,敢于反对朝廷的错误指挥。

朝廷命他从黄州派兵支援齐安寨。孟珙看了下军情图,回复说:“黄州与齐安寨不过是一水之隔,有事随时派兵可到达,何必预先派兵?早出兵一天就会多耗费一天的军粮,且万一上游有敌情,两军相距较远,也难以互相驰援。恕我不能听从。”

后来,朝廷又让孟珙派五千精兵开赴广西。孟珙再次不满枢密院思路清奇,写信反对道:“从大理(今云南大理)到邕州(今广西南宁),数千里之间人烟稀少。现在应该派合适的官员到各州去治理当地的少数民族,并在险要地段设置关卡,如此也可以提高国家威望。你们不从这些方面考虑,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调遣军队,不过是空费粮饷,于事无补。”

立下灭金、抗蒙的不世之功后,手握重兵、声名显赫的孟珙,会成为另一个“岳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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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宋朝名将,孟珙也遭遇了与他的前辈们相似的无端指责与猜忌。

他明明是一名主战派,在前线兢兢业业,朝中的大儒魏了翁却认为:“孟珙亦素主和好者。”于是,为南宋构建抗蒙防线的孟珙还被一些人贴上了“阴主议和”的标签,背上恶名。

孟珙晚年,处处受到掣肘,逐渐萌生致仕之意,多次请求辞官。淳祐六年(1246),蒙古官员、原南宋镇北军将领范用吉秘密和孟珙取得联系,想要率军投降宋朝。孟珙认为,这些人当初投降蒙古,也是因襄阳失陷、宋军溃败,并不是其本身的过错,且招纳宋蒙边境降兵是他长期采取的策略,遂常以帛书、金币招降。

当孟珙将此事向朝廷请示时,宋理宗却拒绝了他的建议。当时孟珙已身患重病,且多次请求告老还乡,自知朝廷对他已缺乏信任,不禁叹息:“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

当年九月,52岁的孟珙病情加重,逝世于江陵。这位虔诚的佛教徒,临终颂诗曰:“有生必有灭,无庵无可说。踢倒玉昆仑,夜半红日出。”

对于孟珙而言,最幸运的可能是,他没有成为下一个“岳飞”。

孟珙去世后,朝廷对其备极哀荣,拨出银1000两、帛1000匹办理丧事,赠孟珙太师,赐谥号“忠襄”,庙赐名为“威爱”。“威”指的是其对金、蒙的威慑,“爱”说的是他对军民的仁爱。这个称号与其说是评价他一生的军事成就,倒不如说是孟珙人格的真实写照。

孟珙是一名武将,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政治理想——“务德厚生”,即施行善政,保障民生。《全宋文》收录有孟珙的文章,他所作的《三嵎山勿剪亭磨崖碑》写道:

使世人知暴其势力者,虽死不能安其宅,而务德厚生,虽千古犹一日也,可不鉴哉。

在务德厚生的仁政下,老百姓日子过得好,即便时光流逝千年,也犹如一日。

他当年拜见宋理宗,坚决主战,首先谈的却不是如何对敌,而是让百姓休养生息,为朝廷积蓄人才(“宽民力,蓄人材”)。

为了安置因战乱而漂泊无依的楚、蜀士子,他分别在公安(今湖北公安)、武昌(今湖北鄂州)修建了两座书院,使“蜀士聚于公安,襄士聚于鄂渚”,以官田收入作为书院的支出。在与蒙军对垒的战火中,他只希望士子们能有一张安静的书桌,百姓们不再居于瓦砾之上。荆襄军民见到孟珙入城时,欣喜地说:“吾父来矣。”

难以想象,一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名将,他脑海里不是攻城、杀敌,而是《尚书》中的“德惟善政,政在养民”。重文轻武的宋人也说,孟珙的胸襟,“近世一人而已”。

孟珙的仁义,成就了历史上一个吊诡的巧合。联蒙灭金时,孟珙在战场上不顾自身安危,对蒙军名将张柔有过救命之恩。四年后,张柔的第九子在蒙古与南宋的战争中出生。张柔的这个儿子,在多年后的崖山,亲手埋葬了孟珙一生守护的大宋。他,就是张弘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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