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那所警察局似乎已经荒废。我爬下山坡就看到了一些破窗子,有扇大门的门板还斜挂在铰链上。不过在我小心走过碎玻璃,进入警局接待处的时候,我碰到了三个中国人,其中两人持步枪对着我,第三位则舞弄着一把园艺用的圆锹助长声势。其中一人—穿着中国陆军军装的那位—用结巴的英语问我要干什么。我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了解我是谁,告诉他们我想跟这里的主官说话,这些人开始辩了起来。过了半晌,拿圆锹的那位走进后面的房里去,等着他回来的这段时间,另外两个人依旧拿枪对着我。我趁机看看四周,心想恐怕不会有任何警察留在这里了。尽管还有几张海报和几条标语,可是这地方看起来已经荒废一阵子了。电线从墙上垂挂下来,房间后半截已经遭火焚毁。

大约五分钟之后,拿圆锹的人回来了。他们又交谈了几句,我猜那是上海话,最后那位士兵比比手势叫我跟拿圆锹的人走。

我跟着他穿过后面的房间,发现那里也有武装人员守卫。不过他们让路给我们,不久我走下一道摇摇欲坠的楼梯,到了警察局的地下室。

我们怎么走到那地窖里去,现在的记忆有点模糊;我记得我们走过类似地道的地方,还得低头避开横梁;这里一样有卫兵,每次有卫兵的身影迫近,我就得贴在粗糙的墙壁上才挤得过去。

最后我被带进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那里像是临时搭设的军事指挥所。里头的光源是两颗灯泡,并排垂挂在中央的横梁上。墙壁的砖头外露,我右边的墙上打了个刚好够一人爬过的洞。对面的角落里放了一台破旧的无线电,房间的正中央则放了一张办公桌—我看了一眼,发现桌子曾经从中被锯成两半,现在又用钉子、绳子等物勉强凑了起来。几口翻过来的木箱被拿来当椅子,唯一一把真正的椅子上,绑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他身着日本海军陆战队军服,脸的一侧有一大块瘀伤。

其他在场的只有两位中国陆军军官,都站在那儿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地形图。我进来的时候他们抬头看我,其中一人上前跟我握手。

“我是周中尉。这位是马上尉。班克斯先生能莅临本地,我们感到十分荣幸。您是来给我们打气的吗?”

“呃,老实说,中尉,我来这里是有事相求。然而,我相信只要我的事情办成,就可以大大提振士气。不管是这里的士气还是其他地方的士气。可是我需要一点协助,这也是我来此的原因。”

中尉向上尉说了几句话,显然后者不懂英语;接着两人同时看着我。那个昏迷的日本人忽然吐了满胸口的东西。我们全转身看他;接着中尉说:

“您说您需要协助,班克斯先生。究竟是怎样的协助呢?”

“我这里有份说明,是某栋房子的地点说明。我必须立刻赶赴此地,刻不容缓。这份说明是以中文写的,我不懂中文。不过,您也知道,即使我读得懂中文,我还是需要人带路,一个熟悉那一带的人。”

“所以您需要一个带路的。”

“不光是这样,中尉。我还需要四五个人,能再多些更好。最好是训练有素的,因为这件事有点棘手。”

中尉轻轻一笑;接着又板起脸孔说:“先生,我们此刻兵力不足。这个基地是我们防御线的要点。可是您也看得出我们的防御多么薄弱。老实说,您刚才看到的人,非病即伤,要不就是没有经验的志愿军。每个有战斗力的士兵,都送到前线去了。”

“我可以理解,中尉,你们现在的处境艰难。可是您必须了解,我要做的并不是一般的访查而已。刚才我说必须立刻到那栋房子……其实,中尉,我不妨坦白告诉您,没必要对您保密。您与这位马上尉可以是最先知道的人。我要找的这栋房子,我知道离这里不远了,正是我父母被囚禁的地方。没错,中尉!我正是要把这多年的悬案破解。因此,您现在可以理解,为什么我觉得,即使你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却认为我的要求合情合理。”

中尉的脸仍然对着我,上尉以中文问了他几句话,不过他没回答。接着他对我说:

“我们正在等几个出任务的人回来。出去的时候是七个人。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全数回来。我原来的意思是立刻派他们到另一个据点。不过现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来扛这个责任。这些人,不管回来几个,就负责保护您完成您的任务。”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真是感谢,中尉。可是这些人我们得等多久?可不可能就派站在这里的这几位,就离开几分钟?反正那栋房子非常近。还有,事情是这样子,还有人在等我……”我忽然想起莎拉,心中忽然惊慌起来。我又向前走近一步说:“对了,中尉,不知道可不可以借电话一用。我真的得跟她说话。”

“这里恐怕没有电话,班克斯先生。那台是无线电,只能跟我们总部还有各个基地相通。”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更不能拖了!是这样子的,有位女士此时此刻正在等我!容我建议,我就从眼前这些卫兵挑个三四位……”

“班克斯先生,请冷静下来。我们会尽己所能帮您。但我刚才说过了,外头看到的那些人,不适合这样的任务。他们只会坏您的事。我知道您为了破这个案子等了好多年。容我建议您,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轻率行动。”

中尉的话不无道理。我叹了口气,坐在其中一只翻过来的茶叶箱上。

“那些人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中尉说,“班克斯先生,可否让我看看您手上的地点说明?”

我实在不愿让我的笔记本离手,几秒都不愿意。可是最后我还是把本子翻到那页,交给那位军官。他读了一会儿,便把笔记本还我。

“班克斯先生,我得告诉您。这栋房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接近。”

“可是我碰巧知道,先生,那房子就在附近。”

“近是近,没错。然而,想靠近却不容易。真的,班克斯先生,这房子现在可能已经在日军的防线后面了。”

“日军的防线?好,我想我总是可以跟日本人交涉。我跟他们可没有冲突。”

“先生,请跟我来,趁着等人回来的时候,让我来告诉您,我们确切的位置。”

中尉跟上尉很简短地说了一下话。接着他走向角落的扫帚柜,把柜门掀开走了进去。我愣了一会才明白他要我跟上,可我才走进扫帚柜,却险些撞到中尉皮靴的鞋跟—此时就在我脸的正前方。我听到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从上方传来:

“请跟我来,班克斯先生。这梯子有四十八级。您最好低我至少五级比较方便。”

他的脚上去不见了。我往柜里走去,伸手向前,摸到身前砖墙上有几级铁制的梯阶。在头顶的一片黑暗里,我看到有一小片天空。我猜我们是在烟囱或者警察局的瞭望台底部。

前面几级梯子我爬得不顺手;不只是因为我害怕在黑暗中没抓稳而紧张不已,我也怕中尉万一失足压在我头上。还好那片天空愈来愈大,后来我看到了中尉在上方攀爬的身影。又过了一两分钟,我们就会合了。

我们站在高高的屋顶平台上,四周数里密密麻麻地挤着其他房子的屋顶。遥遥的远处,约往东半英里,我看到一柱黑烟在午后的天空升起。

“真奇怪,”我说,同时环顾着四野,“下面的人该怎么走动呢?那儿好像没有街道。”

“从这里看,当然是这样。不过也许您会想用这个来看。”

他递给我一副双筒望远镜。我把望远镜放在眼前,花了一点工夫调整到看得清楚,才发现我只对准了数码之外的烟囱。好不容易我才对准了远方的烟柱,并且调好焦距。我听到中尉在我旁边说:

“您现在看到的是一片大杂院,班克斯先生。工厂的工人们住在这里。我敢说您小时候,绝对不曾到这片大杂院去过。”

“大杂院?我想没有。”

“几乎可以确定您不曾去过。外国人难得在这里出现,除非是传教士。或者是共产党。我是中国人,但也一样,我们这一辈的人,也都不准走近那些地方。直到上次三二年跟日本人开战之前,我对那里几乎还是一无所知。您不会相信人类也可以那样过活。就像是蚂蚁窝似的。那些房子,是盖给一穷二白的人们住的。那些屋子,房间狭小,一排接一排,屋背靠着屋背。就像养鸡场。看仔细一点,您就能看到巷子。那些小巷子,窄得仅能让人走到屋里。屋子后墙根本没窗户。后面的房间就像个黑坑,靠着再后面的房屋。容我多言,我提这个不是没有原因,您自然会明白。那些房间都很窄小,因为是给穷人住的。有一阵子,这样的房间要住七八个人。日子久了,即使房间已经小成那样,有的家庭还是不得不再做隔间,好跟别户人家分摊房租。如果还是付不起房租,他们就隔得更细。我记得我看过那个一丁点大、像个暗柜似的房子,还隔成四份,每份各住一户人家。班克斯先生,您不会相信,人类也能住成那样吧?”

“听来确实不可思议,不过既然是您亲眼所见,中尉……”

“等打退日本人,班克斯先生,我会考虑为共产党效力。您觉得说这话有危险么?好多军官希望让共产党来领导抗日,而不愿让蒋介石领导。”

我把望远镜朝那片密密麻麻的破屋顶望去。可以看出有些已经塌陷。我还辨识出中尉提及的巷道,那是一些狭窄的通道,四出蜿蜒至各家各户。

“不过这些可不是木棚茅舍哦。”中尉继续在一旁解说,“尽管住户自己的隔间十分脆弱,但房子的主要结构,也就是大杂院本身,却是砖造的。这点在三二年日本人入侵的时候就是相当关键性的一环,至今也依然如此。”

“我懂您的意思,”我说,“大杂院如此坚固,又有士兵驻守。日本人即使有现代化的武器,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攻下。”

“您说的没错。日军的武器,甚至他们的训练,在这里全派不上用场。这里的战斗变成只能靠步枪、刺刀、短刀、手枪、圆锹、菜刀等等。日军的防线,在过去的这个星期,甚至还被逼退了一些。您看到那阵浓烟吧?才不过是上周的事,那个地方还让敌方占领着。不过现在我们把他们打退了。”

“里头还有平民居住吗?”

“确实还有。您也许不相信,即使是那些逼近前线的房子,里头还是有人住。这让日军更加施展不开。他们不能随处轰炸。他们知道西方势力在观察,他们顾忌到任何不人道的行为都得付出代价。”

“你们的部队能撑多久?”

“天知道?蒋介石也许会派部队来增援。或许日本人决定放弃,重新调度,把重点放到南京或重庆。现在胜负都还在未定之天。不过最近的几次战斗让我们损失惨重。请您用望远镜往左方望去,班克斯先生。现在,您是否看到一条马路?看到了吗?那条路当地人叫它‘猪巷’。那条路看来不起眼,不过现在对于战情却十分重要。如您所见,那条路沿着大杂院的边缘延伸。目前我军将它封闭,想办法不让日本人进入。假如他们有办法进入那条路,这片大杂院就有可能从整个侧面被攻破。那样子我们再守下去也没有意义了。我们将会两面受敌。您要求我派人陪同您去关押您父母的那栋房子。要跟着您去的人,原本是派去防守设在‘猪巷’尽头的路障的。过去几天,那里的战况十分惨烈。同时,我们当然还是得守住那片大杂院的防线。”

“从这高处,倒看不出底下有什么动静。”

“没错。可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在大杂院里头,情况相当恶劣。我告诉您这点,班克斯先生,是因为您要进入那个区域。”

有那么一会儿,我继续用望远镜瞭望,没有说话。后来我开口说:“中尉,那栋房子,我父母被拘禁的那栋,我从这里看得到吗?”

他用手在我肩上轻轻碰了一下,只是我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望远镜。

“您看到左边那座残塔吗,班克斯先生?就像复活岛上的那种神像。对,对,就是那个。如果您从那里画一条直线到右边那栋庞大黑色建筑物的废墟—那里原本是一家老纺织厂,这就是早上我军击退日军后的战线。拘禁令尊令堂的房子,大约就在与您左手边那座高烟囱同一个水平线的地方。假如您画条线,非常水平的线,横跨这片大杂院,一直到我们左边一点点的地方。对,对……”

“您是说靠近那片屋顶,那个屋檐翘起,呈拱形的……”

“没错,就是那栋。当然,我也不敢确定。不过根据您给我的地点说明,大约就是那栋房子的所在。”

我透过望远镜,凝视那一片屋顶。有一阵子,我忍不住看个不停,虽然我也知道我耽误了中尉分内的任务。过了一阵子,中尉开口说话了:

“这种感觉一定十分奇特。想想,您看到的那栋房子,里头可能正拘禁着令尊令堂。”

“的确。这感觉确实有点奇特。”

“当然也有可能不是那栋。这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就算不是也不会太远。我指给您看的那座高烟囱,班克斯先生,当地人称之为‘东炉’。眼前比较靠近我们的这座烟囱,几乎跟‘东炉’成一直线,这座叫做‘西炉’。开战前,本地的居民常在这两个地方焚烧他们的垃圾。我建议您,一旦进入这片大杂院,就以这两座大炉作为地标。否则外地人根本搞不清方向。请您再看清楚远处那座烟囱,先生。切记,您要找的房子,就往那儿再过去一点点,在往正南方的这条直线上。”

我终于放下望远镜。“中尉,您真是太好心了。我无法表达我的感激。事实上,有一事不知您是否在意,或许您可以容我将来在极司菲尔公园举行庆祝家父家母获释的典礼时,提起您的姓名。”

“哪里,我的协助实在微不足道。再说,班克斯先生,您别以为任务已接近尾声。站在这上头看,那地方看起来好像不远。可是在这片大杂院里,还有许多战斗在进行。尽管您不是作战人员,但要从一栋房子走到另一栋还是不容易。而且除了两座大炉以外,就没有其他清楚的地标了。然后,您还得把令尊令堂安然带出来。换言之,您还有相当艰巨的任务在前头。不过此刻,班克斯先生,我建议我们先下去。那些人员可能已经回来,正在等我的命令。至于您,务必设法在入夜之前回来。天还亮着的时候,大杂院那儿就已经像人间地狱了。到了晚上,那可比您最糟的噩梦还要糟。如果天黑了还回不来,那么我建议您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跟我的人一起等天亮了再回来。不过就在昨天,我的两名手下才彼此误杀了对方,天一黑,他们连东南西北都认不清了。”

“您所说的,我全牢记在心,中尉。那么我们就下去吧。”

楼底下,马上尉正在对一名军服破破烂烂的士兵说话。士兵看来没受伤,可是似乎受到惊吓而情绪不稳。椅子上的日军则在打鼾,仿佛正在享受安稳的小憩,不过我注意到他又多吐了些东西到前襟上。

中尉与上尉很快地讨论了一会儿,接着询问衣衫褴褛的士兵。接着他转身对我说:

“坏消息。其他人没回来。有两位确定阵亡。其余被困住了,不过也相当有可能脱困逃回来。敌军已经往前推进,就算只是暂时如此,那栋拘禁令尊令堂的房子,极可能已经在他们的占领区里头了。”

“就算这样,中尉,我还是必须继续下去,我不能再等了。请听我说,如果您答应派给我的人没回来,那么也许—我知道我这要求实在太过分—也许您可以好人做到底,陪我走一趟。老实说,中尉,我想此时此刻也没有更适当的人选可以帮我了。”

中尉脸色凝重地考虑了一下。“好吧,班克斯先生,”他过了半晌才说,“我就依您的意思。不过我们得快一点。我本来一刻都不该离开这个岗位的。离开岗位,无论多久,都可能造成极为严重的后果。”

他很快地跟上尉交代了一些事情,然后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开始把一些东西放到口袋里与腰带上。

“您最好不要带步枪,班克斯先生。不过您有手枪吗?没有?那就带这把好了。德国制的,很好用。您得把它藏好,如果遇到敌军,您必须立刻清楚表明中立的立场,千万别迟疑。现在请随我来。”

他拿起靠在桌边的步枪,走向对面墙上打的洞,利落地爬了过去。我把手枪别进腰带—在外套下这把枪并不显眼—然后赶紧跟在他后头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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