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我们又过了两道墙,还是没有人在后头追赶的迹象,我这才感觉到与老友久别重逢的狂喜。我发现我们蹒跚而行的时候,我会自己笑起来;接着秋良也跟着笑,分离的岁月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多少年了,秋良?真是好久好久了。”

他在我身边痛苦地跟着,不过也忍着痛说:“好久了,是啊。”

“你知道吗,我回老家去过。我猜你还住隔壁。”

“是啊,隔壁。”

“哦,你也回去了吗?当然啰,你一直留在这里。你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变化。”

“是啊,”他又费劲地说了一次,“好久,隔壁。”

我停下来让他坐在一片断墙上。接着我小心地除去破烂的军服外套,借着手电筒和放大镜,我再次查看他的伤口。我还是不太确定;我怕他手臂下的伤口会疽烂,不过我忽然想到,或许那股恶臭来自沾在衣服上的东西,或许是他躺过的地上有什么。此外,我发现他身体烧得很厉害,浑身都是汗。

我脱下我的外套,撕下几条衬里权充包扎伤口的纱布。接着我用手帕尽量把伤口拭净。尽管我已经尽量轻柔地把血块拭去,但他偶尔会猛抽一口气,显然我还是弄痛了他。

“对不起,秋良。我会尽量不太粗鲁。”

“粗鲁,”他说,仿佛正在玩味这个词。接着他忽然一笑,然后说:“你帮我。谢谢你。”

“我当然是在帮你。待会儿,我们就帮你找个适当的医护。你马上就没事了。不过在那之前,你必须帮我。我们眼前有件十分紧急的任务,而你比谁都了解为什么这么紧急。是这样子,秋良,我终于找到了。拘禁我父母的房子。此刻,我们就在那附近。你知道吗,老哥,刚才我还在想,我只好单枪匹马冲进去救人了。我也当真会这么做,不过那风险可就大了。天知道里面有多少绑匪。我起先以为我可以跟中国军方要几个人来帮我,结果根本不可能。我甚至还想过要找日本人帮我。不过,现在我们两个又在一起了,我们一起来,一定可以办到。”

这一路上,我一直想办法把那条临时的绷带好好绕在他身体与脖子间,结结实实地绑好,压住他的伤口。秋良凝神望着我,待我话语稍歇,带着微笑对我说:

“是啊。我帮你。你帮我。好。”

“不过,秋良,我得跟你说实话。我有点迷路。遇到你之前一会儿,我还走得好好的。不过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我们得注意找一个叫‘东炉’的玩意儿。一个有大烟囱的东西。不知道,老哥,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这东西吗?”

秋良继续望着我,胸口剧烈起伏。我一看到他这模样,昔日情景忽然回到眼前:我们那时常常一起坐在我们花园里的草丘下喘气休息。我正要跟他提这往事,他却对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地方。”

“你知道怎么去‘东炉’?从这里?”

他点点头。“我在这里打仗,好多星期。这里,我知道,就像”—他忽然做了个笑脸—“像我的家乡村子。”

我也笑了,不过这句话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个家乡村子?”我问。

“家乡村子,我出生那里。”

“你是说租界?”

秋良静了一会儿,接着说:“嗯。是啊。租界。公共租界。我的家乡村子。”

“的确,”我说,“我想这也算我的家乡村子吧。”

我们两个都笑了起来,有好一阵子还一起大笑傻笑,也许有点停不下来。等我们都比较平静了,我说:

“我跟你说件奇怪的事情,秋良。这个只有你会懂。我住英国的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家的感觉。而公共租界,那里永远是我的家。”

“不过公共租界……”秋良摇摇头,“非常脆弱。明天,后天……”他举手一挥。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而我们小的时候,感觉它是如此坚固。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是我们的家乡村子。绝无仅有的一个。”

我开始帮他穿上军服,尽量小心不把他弄痛。

“感觉好一点了吗,秋良?抱歉,现在我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不久我们就可以让你得到良好的照顾。不过现在,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来告诉我怎么走。”

我们前进得很缓慢。我想把手电筒对着前方照射,但这并不容易,我们常常在黑暗中摔倒,秋良吃尽了苦头。一点不假,他不止一次在中途休息时晕了过去,他的身体在我肩上愈压愈沉。我也不是没有受伤;最麻烦的,就是我右脚的鞋口开了,脚上有道深长的伤口,每走一步的疼痛都甚于刀割。有时候我们累得不行了,每走个十几步就得停下来。不过最后我们决定,这种情况不要坐下来,就摇摇晃晃地站着,大口喘气,调整倚靠的姿势,以小痛来代替大痛。他伤口传出的腐臭味愈来愈浓,周围不停传来鼠群奔跑的声音,教人不安。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听到战斗声。

我尽可能地为我们自己打气,只要我喘得过气,就说些轻松的事。其实对于我们的重逢,在这段时间里,我可谓百感交集。不用说,我非常庆幸命运让我们及时相遇,一起完成这件大事。不过我同时又忍不住为这样的重逢感到难过—我期盼了这么久的事—竟然发生在这般恶劣的环境里。这跟我一直想像的方式,自然有如云泥之别—我总想像我们俩可以坐在舒适的旅馆会客厅里,或者在秋良家的露台上,俯瞰一片静谧的花园,聊天叙旧谈上好几个钟头。

秋良虽然举步维艰,方向感却始终很清楚。他选的路,我常觉得恐怕是条死巷,可是走到底却会出现通道或门。我们不时会遇到居民,有些只是在黑暗中感知到的身影;有些则围在灯笼或火堆的光线里,他们眼中对秋良充满怨恨,这怨恨让我担心我们会受到围攻。不过我们大半都顺利通过了,没被为难,一度我还用口袋里的最后一张钞票,说服一位老妇给了我们一些饮水。

接着地貌显著地改变了。再也没有人家居住的迹象,就算遇到了人,也都是独自一个,孤魂野鬼似的,眼中只有绝望,或自言自语,或兀自啜泣。而且再也没有完整的门,只有中尉跟我在前半段行程钻过的那种墙洞。每一次过洞都困难重重,秋良每次攀爬—即使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我协助也一样—都痛彻心肺。

我们早就没说话了,只是每走一步便喘息一声,忽然秋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那时我听到一种声音,有人在发号施令。声音难以听出远近—或许只与我们隔着几栋房子。

“日军吗?”我轻声问他。

秋良又听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国民党。克里斯托弗,我们现在非常靠近……靠近……”

“前线?”

“对,前线。我们现在非常靠近前线。克里斯托弗,这非常危险。”

“要到那栋房子,是不是非得经过这一带不可呢?”

“非得不可,对。”

忽然一阵枪响,接着另一处又响起枪声,是一挺机枪在反击。我们的手本能地紧握起来,不过秋良把手松开,坐了下来。

“克里斯托弗,”他平静地说,“我们现在休息。”

“可是我们必须到那栋房子去。”

“我们现在休息。黑暗中走到交战区太危险。我们被杀。必须等早晨。”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反正我们两个都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于是我也坐下来,把手电筒关掉。

我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只有呼吸声打断寂静。忽然枪声又响起,猛烈地持续了一两分钟。声音停得也突然;接着,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有个奇怪的声音穿墙而来。细长的声音有如荒野里动物的长嚎,不过后来却转为声嘶力竭的吼叫,接着是一串短促的尖叫与啜泣声,然后伤者开始喊出成句的话—听起来像极了先前我听到的那个垂死的日本兵,当时我累得神志不清,以为一定是同一个人;我正想跟秋良说这个人真是倒楣到家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他喊的是中文,而非日文。听出是不同的人,让我心冷了一截。他们可怜的哀嚎如此相似—先是惨叫,然后绝望地求救,接着又惨叫,我忽然有个念头,觉得这是我们每个人走向死亡的必经过程—这些凄惨的噪音,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就像新生婴儿的哭嚎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渐渐开始担心:若是战斗波及我们这个房间,那么我们坐的位置其实是毫无掩蔽的。我正想建议秋良一起挪到比较隐蔽的角落里,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我又打开手电筒,仔细地照照四周。

就算以这一带的标准来看,这里的破坏也算是严重的。我看得到手榴弹的炸痕,弹孔处处可见,还有残砖、破瓦和断梁。有头死掉的水牛就侧躺在房里,离我们不到七八码远;身上覆满了尘土与瓦砾,一只牛角指向屋顶。我继续四处搜寻,把屋子每一处有可能被交战双方侵入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最要紧的是,我在屋里的另一个角落,在死水牛身后,发现有个砖造的壁龛,也许曾经是火炉或是壁炉。那里看起来是个最安全的角落,可以让我们安然度过夜晚。我把秋良摇醒,把他的手臂绕到我颈后,我们又痛苦地站了起来。

走到了那个壁龛,我把地上的砾石扫开,清出一块平整的木头地板,足够我们两人躺下。我把外套铺好给秋良睡,小心让他用没受伤的那侧躺下。接着我也躺了下来,等着自己睡着。

尽管我已疲惫不堪,但一方面因为那个垂死士兵幽幽不绝的哀嚎,一方面又害怕自己卷入战事,再加上想到还有重大的任务未了,在在都让我无法入睡。我感觉得到秋良也没睡着,后来听到他坐起来的声音,我问他:

“伤口怎么样?”

“我的伤口。没事,没事。”

“让我再看一看……”

“不,不,没事。不过谢谢你。你,好朋友。”

尽管我们才相距几寸,却完全看不到对方。停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说:

“克里斯托弗。你必须学日语。”

“对,我必须学。”

“不,我是说现在。你现在就学日语。”

“这个嘛,老实说,老兄,这可真不是时候……”

“不,你必须学。假如日本兵进来,我睡觉了,你必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是朋友。你必须告诉他们,不然他们在黑暗里开枪。”

“好,我懂你的意思。”

“所以你学。万一我睡觉了。或者我死掉。”

“你听好,我不要你这样胡说。你不用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接下来又静了一会儿,我记得多年以前,每当我的言语里,多了一些惯用语的东西,他就会跟不上。因此我又相当缓慢地说:

“你会完全康复。你明白吗,秋良?有我在这儿呢。你会康复的。”

“真好。”他说,“不过小心是最好的。你必须学会说。用日文。假如日本兵来。我教你字。你记住。”

于是他用他的母语说了什么,不过因为句子太长,我要他停下来。

“不,不要了,这个我永远学不会。短一点的句子罢。只要能让人知道我们不是敌人就好了。”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又念了一个句子,只比刚才那句略短一些。我试了试,不过他立刻说:

“不对,克里斯托弗。错误。”

又试了几次之后,我说:“嘿,这样是没有用的。就教我一个字吧。‘朋友’这个字好了。再长的,今晚我是应付不来了。”

“托莫达契,”他说,“你就说,托—莫—达—契。”

我复诵这个字几次,以为念得完美无瑕,才发现秋良在黑暗中偷笑。我发现自己也笑了起来,接着,旧戏又重演,我们两个又笑得想停也停不住。我们也许又笑了整整一分钟,后来,我想我就突然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破晓的曙光照进了房内。那光线苍白泛蓝,仿佛整个黑暗只被掀起了一层。垂死的那个人已无声息,却有只鸟儿不知道在哪里歌唱。此刻我可以看出屋顶的大半已经不见了,我双肩紧顶着砖墙,从我躺卧之处,可以看到清晨的天空里还有星星。

我发现有东西在动,于是紧张地坐了起来。接着我看到三四只老鼠在死水牛附近钻动,有一会儿,我就坐在那儿盯着它们看。直到此刻,我才转身看着秋良,害怕他会有什么三长两短。他静静地躺在我身边,脸色非常苍白,看到他呼吸平稳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找出放大镜,仔细检查他的伤口,不过却把他惊醒了。

“是我。”我轻声说,他慢慢坐起来,四处看了看。他一脸惊恐与迷惑,接着似乎想起了一切,眼中浮现麻木的坚定眼神。

“你做梦了吗?”我问。

他点点头。“对,做梦。”

“希望你梦到的地方比这里好。”我笑着说。

“没错。”他叹了口气,补充道,“我梦见我是小男孩的时候。”

我们静了一会儿。接着我说:

“那你一定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从你梦中的世界,掉到现在这个世界。”

他盯着从瓦砾堆里突出来的死水牛头看。

“没错,”他半晌后才说,“我梦见我还是小男孩的时候。我母亲、我父亲。小男孩。”

“你记得,秋良。你记得所有我们以前玩的游戏吧?在那座草丘上,在我们的花园里?你记得吧,秋良?”

“是的,我记得。”

“那是美好的回忆。”

“没错,非常美好的回忆。”

“那些日子真幸福,”我说,“只不过当时我们人在福中不知福。孩子又能知道什么,不是吗。”

“我有孩子,”秋良忽然说,“男孩。五岁大。”

“真的?我想见见他。”

“我掉照片。昨天。前天。我受伤时。我掉照片。儿子的。”

“听好,老哥,别气馁。你不久就可以再见到你儿子了。”

他盯着水牛,望了一阵子。忽然有只老鼠一窜,密密麻麻的一群苍蝇飞了起来,接着又全部落回死牛身上。

“我儿子。他在日本。”

“哦,你把他送回日本,这倒是让我很意外。”

“我儿子。在日本。假如我死,你告诉他,拜托。”

“告诉他你死了?对不起,这个我办不到。因为你不会死。至少现在还不会。”

“你告诉他,我为国家死。告诉他,要孝顺母亲。保护。并且建造美好世界。”此刻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努力地寻找恰当的英文,同时强忍着眼泪。“建造美好世界,”他又说了,手往空中一挥,仿佛泥水匠正在把墙抹平。他的眼神跟着手晃,仿佛看到了一片美景。“对,建造美好世界。”

“我们还小的时候,”我说,“我们住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这些孩子,路上遇到的这些孩子,这么小就看到人世间真实的丑陋面貌,何其不幸。”

“我儿子,”秋良说,“五岁大。在日本。他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他认为世界是美好的地方。好人。他的玩具。他的母亲、父亲。”

“我想我们也曾经那样。不过我想事情也不会永远那么糟。”我现在尽全力要打消笼罩在我朋友心头的不安与消沉,“毕竟我们小的时候,当事情变糟时,我们也无力拨正。不过现在我们是大人了,现在我们有办法了。这就是重点。看看我们自己,秋良。这么多年来,我们终于可以把事情匡正过来了。记得吗,老哥,以前我们都玩些什么游戏?一遍又一遍?我们怎么假装我们是警探,寻找我的父亲?现在我们长大了,我们可以把事情匡正过来。”

秋良好久都没说话。后来他说:“等我儿子。他发现世界不好。我希望……”他停了,也许因为痛苦,也许因为找不到适当的英文。他说了句日文,接着才又说道:“我希望我和他一起。帮助他。当他发现。”

“你听我说,大傻瓜,”我说,“说这么丧气的话干什么。你本来就会再见到你儿子。有我在这儿呢。还有,说什么我们小时候世界多美好,你也可以说那是一派胡言。那只是大人制造的假象。我们不该对童年这么念念不忘。”

“念—念—不—忘,”秋良说着,仿佛这是他拼命想要找出来的词。接着他又说了一个日本字,也许是日语的“念念不忘”。“念—念—不—忘。念念不忘是好事。非常重要。”

“真的吗?老朋友?”

“重要啊。非常重要。念念不忘。当我们念念不忘,我们记得。一个更好的世界,好过我们长大后发现的这个世界。我们记得,而且希望美好的世界再回来。所以非常重要。刚才,我做了梦。我是小孩。母亲、父亲,在我身边。在我们家。”

他沉默下来,一直望着瓦砾堆的另一边。

“秋良,”我说,觉得这样的谈话持续得愈久,我们就愈危险,但我实在不想讲明,“我们该走了。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

一阵机枪声响起,仿佛在回应我这句话。枪响的距离比昨晚的远,不过我们俩都吓了一跳。

“秋良,”我说,“现在离那房子远吗?我们必须想办法在战斗再度白热化以前赶到那里。到底还有多远?”

“不远。不过我们小心走。中国士兵非常近。”

我们的睡眠不但没让我们恢复体力,反而让我们更加虚弱。我们站起来的时候,秋良压在我肩上,酸痛传遍我的颈部与肩膀,我忍不住开口呻吟。刚开始,身体尚未习惯,每一步都痛苦不堪。

不仅我们的身体状况不佳,那天早上走过的那一带,困难更甚于从前。破坏的范围如此广泛,我们常常停下来,连绕过瓦砾的路都找不到。尽管看得清脚下该踩哪里确实有所帮助,可是原先隐藏在黑暗里的恐怖景象,现在都呈现在眼前,这让我们的精神大受震惊。在断垣残壁间,我们看到血迹—有的还鲜红欲滴,有的则风干多时—地上、墙上都有,也有些溅在破家具上。更糟糕的是—而且鼻子比眼睛更早发出警告—我们会遇到一堆又一堆人的肠子,遇到的次数多得惊人,腐败的程度各不相同。有一次我们停下来,我就对秋良提起这点,他只是淡淡地说:

“刺刀。士兵都把刺刀刺进肚子。假如刺这里”—他指着肋间—“刺刀拔不出来。所以士兵学会。一定刺肚子。”

“至少他们把尸体清走了。至少他们做了这个。”

我们不时还听到枪声,每次听到,我就觉得我们离战斗又近了些。这让我担心,不过秋良现在似乎更加确定我们的方向了,每一次我质疑他选的路,他都不耐烦地摇头。

我们来到两个中国士兵陈尸的地方时,一束束早晨的阳光已经赤炎炎地从屋顶缺口射下。我们离尸体有段距离,没办法仔细查看,不过我猜想他们可能才死了不到几个钟头。一个俯卧在瓦砾堆里;另一个跪着死去,前额靠在砖墙上,仿佛伤痛欲绝。

有一度,我心中强烈预感我们就要误入火网,便拉住秋良说:

“听我说。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

他没回答,只是倚着我站着,垂着头调整呼吸。

“你真的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吗?秋良,回答我!你知道我们要往哪儿去吗?”

他疲惫地抬起头,然后朝我背后一指。

我转身—我只能慢慢移动,因为他还倚在我身上—从断墙的缺口望出去,才十几步远的地方,无疑就是“东炉”。

我没说话,只是带着他走过去。“东炉”和“西炉”都逃过了战火摧残。外表虽然尘土满布,不过看起来还能正常运作。我把秋良放开—他立刻在瓦砾堆上坐下—直接走到炉边。就像在“西炉”一样,我看到直入云霄的烟囱。我回到秋良坐下的地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秋良,对不起,我刚才用那种语气。我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光靠我自己绝对到不了这里。真的,秋良,我好感激。”

“好。”他的呼吸顺畅了一点,“你帮助我。我帮助你。好。”

“可是秋良,那栋房子一定就在这附近了。让我看看。从这里开始”—我指过去—“巷子通到那边去。我们必须走那条巷子。”

秋良看起来不愿动身,不过我把他拉了起来,于是我们又出发了。我走的这条巷子,显然就是中尉从屋顶指给我看的那条,不过没走几步,我们就发现巷道全给掉落的瓦砾砖块堵住了。我们爬过一堵墙,进入邻近的房子,再走进我觉得应该是平行的一条路,在遍地瓦砾的房间里找路。

我们现在经过的这些房子,受损没那么严重,而且明显比先前经过的区域要体面些。屋里有椅子、梳妆台,有的镜子和花瓶甚至还完整无缺地留在断垣残壁之间。我急着要继续前进,不过秋良的身体开始支撑不住了,我们只好再停下来。我们坐在一根断落地面的横梁上,两人正试着把气喘过来时,我瞥见一块手绘的门牌,躺在我们面前的瓦砾之中。

这门牌已顺着本身的纹路,整齐地断裂开来,不过两片木头却并排掉落在地上;我还看得出过去将这块门牌固定在前门上的格框。这绝非我们头一次遇见这样一件物什,但不知怎的,我一时心血来潮,特别注意到这块门牌。我走过去,从残砖破瓦中取出这两片木头,把它们拿到我们坐下的地方。

“秋良,”我说,“你看得懂这写什么吗?”我把两片木头凑起来,送到他面前。

他盯着上头的字看了一会儿,才说:“我的中文,不好。一个名字。什么人的名字。”

“秋良,你仔细听好。看看这些字。你一定知道它们是什么字。拜托,仔细看一看。这个非常重要。”

他又看了看,然后摇头。

“秋良,听好,”我说,“这个中文会不会就是‘叶辰’两个字?上头写的,有没有可能就是这个名字?”

“叶辰……”秋良露出思考的表情,“叶辰。没错,有可能。这里这个字……没错,有点像。这写的是叶辰。”

“真的?你确定?”

“不确定。不过……有可能。非常有可能。没错”—他点了一下头—“叶辰。我想就是。”

我放下那两片木头,小心绕过瓦砾堆到我们所在的屋子前面。原先是大门的地方有个缺口,从那里望出去,可以看见外头的窄巷。我看着正对面的房子。它左邻右舍的门面全都被炸成了断壁残垣,惟独我眼前的这栋房子不可思议地逃过了战火的摧残。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损坏痕迹:窗户上的窗板、简陋的木制窗格,甚至挂在走廊上的符咒,全都毫无损伤。看过一路上的惨况,这栋房子反而像是从另一个比较文明的世界来的幽灵。我站在那里凝望了一会儿。接着我朝秋良打了个手势。

“嘿,过来。”我尽量压低声音,“一定就是这栋房子了。不会是别栋。”

秋良没动,不过深深叹了口气。“克里斯托弗。你,朋友。我,非常喜欢。”

“小声一点好吗。秋良,我们到了。就是这栋屋子。我打从骨子里肯定就是这里。”

“克里斯托弗……”他挣扎着站起来,慢慢绕过来。等他走到我身边,我把那栋房子指给他看。早晨的阳光照进巷子,形成几道明亮的光柱打在那屋子的门面上。

“那里,秋良,那栋房子就在那里。”

他在我脚边坐下,又叹了一口气。“克里斯托弗。我的朋友。你必须想清楚。都好多年了。到现在好多、好多年了……”

“很奇怪,不是吗?”我说,“战斗竟然一点都没有波及这栋房子。竟然没有波及我父母所在的这栋房子。”

说这些话的同时,我突然觉得整个人快要崩溃了。不过我马上镇定下来并说:“现在,秋良,我们得进去。我们要一起进去,手挽着手。就像当年一起进凌田的房间那样。你还记得吗,秋良?”

“克里斯托弗。我亲爱的朋友。你必须想得非常清楚。都好多、好多年了。我的朋友,请你听我说。也许父亲和母亲。到现在好多、好多年了……”

“我们现在要一起进去。然后,等我们把该做的事做好了,我们就帮你找适当的医护,相信我。其实,说不定那里头就有些东西,有急救箱,就在那栋房子里。至少有清水,也许还有绷带。我母亲可以帮你看看伤口,也许还可以给你换上干净的绷带。不要担心,你马上就会没事的。”

“克里斯托弗。你必须想得非常清楚。这么多年过去……”

他没说下去,因为对面的门嘎的一声滑开了。我还来不及拔出手枪,就见到一个中国小女孩走出来。

她约莫六岁,脸上有种宁静的表情,有几分俏丽。她的头发仔细地扎成一束一束的。她身上的外套与宽松的长裤稍微大了些。

她环顾四周,眯着眼睛看看日光,然后又朝我们望过来。她一眼就看到我们—我们俩谁也没动—然后朝我们走来,竟然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她停在巷子当中,距离我们几码远,用中文说了几句话,手指着屋子。

“秋良,她说什么?”

“不懂。也许邀请我们进去。”

“不过她怎么会跟这事有关?你觉得她跟绑匪有关联吗?她说什么?”

“我想她要我们帮助她。”

“我们得叫她走开,”我说,一边拔出手枪,“我们得提防有人反抗。”

“没错,她要我们帮助。她说她的狗受伤了。我想她说狗。我的中文,不好。”

我们看着她的时候,从她梳理整齐的发束下缘某处,有一道细细的血流过她的前额淌到脸颊上。小女孩似乎浑然不觉,又开口跟我们说话,手又朝屋子指了一指。

“没错,”秋良说,“她说狗。狗受伤了。”

“她的狗?是她受伤了吧!也许还伤得不轻。”

我朝她靠近一步,想要检查她的伤势。可是她以为我要跟她走,便转身边跑边跳,越过巷道回到她家门口。她又把门推开,回头用眼神哀求我们,接着便进屋子里去了。

我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我把手伸给地上的朋友。

“秋良,时候到了,”我说,“我们得进去。我们现在一起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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