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走过巷子的时候,我设法把枪举在前方。不过秋良的手臂绕在我颈子上,我必须支持他大半的重量,我想我们一起走向那栋房子的步履蹒跚,一点威武的样子也没有。我隐约瞄见玄关旁边立了一只装饰用的花瓶,我相信门梁上挂的装饰物在我们从旁拂过时,发出了细微的叮咚声。接着我听到小女孩说话的声音,于是抬头看看四周。

尽管房子的门面几乎丝毫无损,但这一户的后半部却已夷为平地。今日回想起来,我猜想应该是有颗炮弹从屋顶穿过,砸垮了上层楼房,并且炸毁了房子的后半部,以及后面比邻的房舍。不过当时我最想找的是我父母,我不确定我到底注意到了什么。我先是高兴了一下—绑匪弃守逃走了。接着我看到尸体,又很害怕那会是我父母—绑匪看到我们过来就把他们杀害了。我必须坦承,当我看到室内的三具尸体都是中国人时,我的感觉是松了一大口气。

靠近屋后,在墙那边,有具女人的尸体,大概是女孩的母亲。可能是爆炸让她飞过去,人就躺在落地之处。她的脸上带着震惊的表情,一只手臂齐肘折断。此时她以断臂指着天空,也许是要指示炮弹飞来的方向。几码外的瓦砾堆里,有位老太太也同样张口睁眼,对着天花板上的大洞。她脸的一侧已经焦黑,不过我没看到血或是其他明显的伤口。最后,就在最靠近我们站立之处的地方—压在倒下的架子底下,我们起先没看到—有个男孩,只比那个带我们进来的女孩大一点。他的一条腿从臀部炸断,伤口处拖着肠子,长得出奇,有如装饰在风筝后面的长尾巴。

“狗。”秋良在我身边说。

我看着他,然后顺着他凝视的方向望去。在废墟中央,离男童尸体不远处,小女孩跪在一只受伤侧卧的狗旁边,温柔地抚摸着它的毛。狗尾巴虚弱地摇动回应。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她,她抬头看我们,说了几句话,声音依然相当镇定而平稳。

“她在说什么,秋良?”

“我想她说我们帮助狗,”秋良说,“没错,她说我们帮助狗。”接着,他忽然无助地傻笑起来。

小女孩又说了一次,这次只对着我说,也许她当秋良是疯子而不理他。接着她把脸俯到狗身边,继续温柔地抚摸它的毛。

我放开我朋友的手臂,朝她走近了一步,我手一松,秋良就垮到一旁的破家具上。我吓了一跳,回头看看,他却继续傻笑;另一边,女孩的请求也没停。我把手枪放在一旁,走到她身边,碰碰她的肩膀。

“听我说……这一切”—我指着这片屠杀的现场,而她似乎视而不见—“这真是噩运。不过你瞧,你逃过一劫,真的,你可以表现得很好,只要你……只要你继续保持你的勇气……”我不悦地转向秋良,对他吼叫,“秋良!别吵了!看在老天的分上,没什么好笑的!这可怜的女孩……”

不过女孩这时抓住我的袖子。她又说了一次,仔细而缓慢,正视着我的眼睛。

“听我说,真的,”我说,“你好勇敢。我对你发誓,不管是谁造成了这一切,不管是谁做了这些可怕的事情,他们会得到报应的。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我正好……呃,我正好是你需要的人。我保证这些人逃不掉的。你不用担心。我会……我会……”我从刚才就开始在外套里摸东西,直到现在才掏出一把放大镜,拿给她看,“瞧,你明白吗?”

我踢开挡在我前面的鸟笼,走到那位母亲倒卧之处。接着,或许只是出于习惯,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弯下去用放大镜检查她。她的断臂看起来断得好整齐;突在肌肉外面的那截骨头白得发亮,几乎像磨光打亮过似的。

我记忆里的这些时刻已不再清晰。不过我觉得应该就在这时候,刚刚用放大镜看完那女人的断臂,我忽然挺直身子,开始寻找我父母。我只能说—这部分解释了随后发生的事—秋良还在他跌坐下来的地方傻笑,女孩则继续在那儿哀求,语气依旧平稳而坚定。换言之,气氛变得无法控制,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后来会那样行事,把小屋里所剩的每件东西全都翻了个遍。

后头还有一个很小的房间,完全被炸毁了,我从那里开始寻找,把木头地板掀起来,用一根桌脚把倒地的储物柜门打破。后来我又回到最大的那个房间,开始把瓦砾堆推到一侧,遇到任何踢不开、推不动的,我就用那根桌脚锤打。后来,我发现秋良不再傻笑,而是跟在我后面走,拉着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话。我没管他,继续我的搜寻,甚至一个不留神把一具尸体掀翻都没停下来。秋良继续拉我的肩膀,过了一阵子,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我指望能帮我的这个人,竟然不停地阻挠我,我转身向他,大喊类似这样的话:

“你滚开!滚开!如果你不想帮我,就走开!滚回你的角落里傻笑去!”

“士兵!”他嘘声对我说,“士兵来了!”

“你滚开!我母亲,我父亲!他们在哪里?他们没在这里!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士兵!克里斯托弗,停下,你必须冷静!你必须冷静,不然我们被杀!克里斯托弗!”

他抓着我用力晃,把脸贴近我的脸。这时我才明白,确实有人声从附近传来。

秋良把我拉到房间最深处。那个小女孩,我发现她不再说话,正温柔地抱着狗的头轻摇。狗尾巴仍然有一搭没一搭微弱地摆着。

“克里斯托弗,”秋良急切地在我耳边说,“假如,士兵,中国人,我必须躲。”他指指角落,“中国士兵,必须不找到。但是假如日本人,你必须说我教的字。”

“我什么也不会说,听好,老兄,如果你不愿意帮我……”

“克里斯托弗!士兵来了!”

他摇摇晃晃走过房间,躲进角落里的储物柜。柜子的门破损得很厉害,因此他整截小腿与靴子都可以透过门板看到。这样的躲法实在可笑,我笑了出来,正当我要叫说我还看得到他时,士兵就从大门进来了。

第一个进来的士兵,用步枪对我射击,不过子弹打在我身后的墙上。他随即发现我举起双手,又是个外国平民,便对同伴喊了句话,他们随即在他身后围上来。这些士兵是日军,接下来我只记得其中三四个开始争论该怎么处置我,整个过程里,大家的枪口都对着我。后来又进来了更多的士兵,还开始搜查屋内。我听到秋良从藏身处喊了句日文,士兵便团团围住他的柜子,我看见他爬了出来。我注意到他们双方相见,似乎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其他人围着小女孩,也在争论该怎么做。接着有位军官进来,所有的士兵都在一旁立正,室内静了下来。

这位军官—一位年轻的上尉—环顾室内。他的目光先落在小女孩身上,接着在我身上,然后盯着此时由两名日本兵架着的秋良。接下来他们开始用日语交谈,秋良却没有开口的余地。他眼中无奈的眼神里,出现了一抹恐惧。他一度想跟上尉说话,可是上尉马上要他闭嘴。接着他们又简短地谈了几句,士兵们便把秋良带走了。此时他脸上的恐惧明显可见,但他没有反抗。

“秋良!”我朝他的身影呼喊,“秋良,他们要带你去哪儿?出了什么问题?”

秋良回头一望,对我温柔地笑了一下。接着他就走进巷子里去,被围在他身边的士兵挡住看不见了。

年轻的上尉正望着小女孩。接着他对我说:

“你,英国人?”

“是的。”

“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我看看四周。“我在寻找我父母。我姓班克斯,名叫克里斯托弗·班克斯。我是著名的侦探。也许你……”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下去,而且,我发现我已经啜泣好一会儿了,这给上尉留下了坏印象。我揩揩脸,继续说:“我来这里找我父母。不过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来晚了。”

上尉再度环顾这些断垣残壁、尸体、抱着垂死的狗的小女孩。接着他对身边的士兵吩咐了一些事,眼睛一直盯着我。最后他对我说:“先生,请随我来。”

他以礼貌却坚定的手势,指示我应当跟他走到巷子里。他没把手枪收回枪套,却也没再将枪口对着我。

“小女孩呢?”我说,“你会不会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

他回头静静盯着我。接着他说:“先生,请你现在就走。”

日本人对我的照顾,大致上还算得体。他们把我安置在指挥所后面的小房间—这里原先是消防队—供应我食物,还有一位医生治疗我的几处伤口,那些伤什么时候弄的,我几乎都不知道。我的脚裹了绷带,他们还给我一双大号的皮靴方便我穿进去。看管我的士兵不会说英语,似乎不确定我是囚是客,不过我也累得管不了那么多;我躺在他们置于这间密室的行军床上,一连好几个钟头时醒时睡。房门并没有上锁;事实上,与隔壁办公室相通的门还关不拢,因此每当我恢复意识,就会听到有人用日语争论或者对着电话筒吼叫,我猜是跟我有关吧。如今我怀疑,那段时间里,我大半时候一定有点发烧;总之,在半睡半醒之间,脑子里盘旋萦绕的,不只是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还有过去几周的事。接着,那些杂念逐一沉淀消散,到了向晚时分,长谷川上校把我叫醒,我发现我对整个案情向来困扰我的部分,有了全新的观点。

长谷川上校—一位外表干净利落的男士,年约四十—礼貌地自我介绍,然后说:“我很高兴您已经好多了,班克斯先生。我相信他们把您照顾得很好。我很高兴告诉您,上层指示我护送您回英国领事馆。容我建议我们立即出发。”

“那当然,上校,”我说,一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我倒是想起一个地方,不知可否通融一下,先带我去那里。是这样子,这事有点急。我不太清楚那里确切的地址,不过离南京路不远。也许您知道那里。是一家唱片行。”

“您急着买唱片吗?”

我实在没力气解释,只是说:“这事很要紧。愈快到那里愈好。”

“可惜上层指示我带您到英国领事馆,先生。若带您到别处,恐怕十分不便。”

我叹了口气。“我想您说的是,上校。反正,我现在赶去,我猜,也已经太晚了。”

上校看看腕表。“是啊,恐怕是有点晚。但容我提议,假如我们立刻动身,您的音乐欣赏之旅,受到的延误就会最少。”

我们搭乘敞篷军车,由上校的侍从开车。那是个晴朗的下午,阳光照耀着闸北区的废墟。我们缓缓前进,因为,尽管路当中的瓦砾大半都已清除—在路边堆积如山—路面却已经炸得坑坑洼洼。我们偶尔会经过几乎没有损坏的街道;但是一转过街角,就全是断垣残壁,一片狼藉,仅存的电线杆也都东倒西歪,电缆乱缠。当我们驶过这样的地区,我一度发现视线可以越过一大片夷平的废墟,瞥见那两座锅炉的烟囱。

“英国是个伟大的国家,”长谷川上校说,“平静、尊贵。美丽的绿色原野。她依然是我的梦想。还有英国文学。狄更斯、萨克雷。《呼啸山庄》。我尤其偏爱贵国的狄更斯。”

“上校,恕我提起一事。昨天贵国士兵找到我的时候,还有别人在场。一名日本士兵。您会不会碰巧知道他现在怎么了?”

“那名士兵。我不确定他的下场如何。”

“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他?”

“您想再见到他?”上校表情严肃起来,“班克斯先生,容我建议您,别与那名士兵有任何牵扯。”

“上校,您是否认为他犯了什么错?”

“犯了错?”他望着路旁的废墟,面带温和的笑容,“我们几乎可以断定他泄漏军情给敌方。他可能就是用这个作为脱困的条件。我知道您自己也说,是在国民党的防线附近遇到他的。这明白显示他懦弱与通敌。”

我正想反驳,然而我明白,与上校起冲突,对我、对秋良都没有好处。我好一会儿没有答话,他又说:

“感情用事并不理智。”

他的发音原本相当纯正,倒是在“感情用事”这词上有点结巴—他念得太重,听起来倒像日语。这句话我听来刺耳,便转头不予理会。过了一会儿,他却以同情的口吻说:

“这名士兵。您与他曾经认识?”

“我以为认识。我以为他是我儿时的旧友。不过现在我不太确定了。我开始明白,许多事情,都不像我所以为的那样。”

上校点点头。“我们的儿时似乎已经远去。这一切”—他挥手指向车外—“这一切苦难。我们日本有位诗人,一位古代的仕女,抒发过这种感伤。她写道,我们一旦长大成人,儿时就变得像另一个国度。”

“对我来说,上校,那可一点都不是另一个国度。从许多方面来看,我的一生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直到现在,我才开始踏出那里,展开我的旅程。”

我们通过日军检查哨进入虹桥,这里位于租界的北区。这一区除了有紧张的备战状态,也和其他地方一样,有战火摧残的痕迹。我看到许多沙包堆,以及载满士兵的卡车。接近运河时,上校说:

“班克斯先生,我也像您一样,喜欢音乐。尤其是贝多芬、门德尔松、勃拉姆斯。还有肖邦。第三号奏鸣曲真是优美。”

“像您这样有文化素养的人,上校,”我说,“必然会为这一切感到遗憾。我是说贵国侵略中国,造成尸横遍野的惨况。”

我害怕他会生气,然而他面带平静的笑容说:

“这的确教人遗憾,我同意。不过日本如果要成为伟大的国家,像贵国一样,班克斯先生,这就无法避免了。就像英国的过去一样。”

我们有一会儿没有交谈。接着他问道:

“我敢说,您昨天在闸北区一定看到什么不愉快的景象吧?”

“是的。确实如此。”

他忽然诡异地笑了一声,令人为之一颤。“班克斯先生,”他说,“您明白吗?您有没有任何概念,往后还有什么样不愉快的景象要发生?”

“如果贵国继续侵略中国,我敢说……”

“容我说明,先生”—他这时候说得眉飞色舞—“我不只是指中国而已。我指的是全世界,班克斯先生,全世界都要卷入战火。您昨日在闸北区之所见,不过是大火燎原之前的一个小小火花而已!”这些话他说得趾高气扬,接着却又哀伤地摇摇头,“那将何等可怕,”他平静地说,“何等可怕。您想像不到的,先生。”

我不太记得回来以后的最初几个钟头如何了。不过我猜想,我变得跟流浪汉相去不远,让日军的军车送我回到英国领事馆前的草坪,这点对于租界焦急的居民来说,恐怕振奋不了什么人心。我隐约记得领事馆的人冲出来接我,把我带进大楼,我也隐约记得英国总领事从楼梯上赶下来时脸上的那副表情。我忘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不过我倒是记得我好像还没跟他寒暄问候,就先说:

“乔治先生,我必须要求您,让我立刻见您的属下麦克唐纳。”

“麦克唐纳?您是指约翰·麦克唐纳吗?怎么,你找他做什么呢,老弟?听好,你需要的是好好休息。我们有医生可以照顾你……”

“我承认我看起来蓬头垢面。别担心,我这就去洗把脸。不过拜托您,立刻请麦克唐纳先生下来。此事关系重大。”

我被带到领事馆里的客房,我想办法好好刮了胡子,洗个热水澡,尽管一直有人来敲我的门。其中有一位是个一本正经的苏格兰外科医生,他把我检查了半个钟头,认为我还对他隐瞒了什么重大伤势没说。其他人则是来关心我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服务的地方,我至少对其中三位不耐烦地询问麦克唐纳到底准备好了没有。我得到的只是含糊的答复,说什么麦克唐纳还没找到;接着,随着夜幕低垂,我一身的疲惫—也许是因为那个医生开给我的药里有什么特殊成分—让我沉沉入睡。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我要他们把早餐送到房里,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那是昨晚我睡觉的时候,他们从华懋饭店取来的。我精神好多了,决定当下就要自己去把麦克唐纳给揪出来。

我以为上次走过一次,就找得到麦克唐纳的办公室,不过领事馆大楼盖得有点像迷宫,我不得不向几位碰巧擦肩而过的人问路。我还是有点弄不清方向,正打算走下一道楼梯,就碰巧瞥见塞西尔·梅德赫斯特爵士的身影出现在我底下的楼梯平台。

早晨的阳光从平台上的落地窗泻下,照亮他身后一大片的灰石墙。平台上没有别人,塞西尔爵士略微躬身向前,双手叠握在身后,俯瞰楼下领事馆前的草地。我本想退回楼上,可是大楼的那部分十分清静,我的脚步声随时都有可能吸引他抬头。我索性走下楼去,来到他身边,他转过身来,仿佛早就察觉我的一举一动。

“早啊,老弟,”他说,“听说你回来了。不妨告诉你,你的失踪引起不小的恐慌哟。觉得好些了吗?”

“没事了,多谢关心。就是这只脚还有点肿。鞋子套不太进去。”

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年迈而疲倦。他又转向窗户,凝视着外面;我移到他身旁,也望着外头。在我们底下,三个印度籍的警察在草地上忙进忙出,把沙包堆成一排。

“你可听说她走了?”塞西尔爵士问。

“听说了。”

“当然啦,当你跟她同时失踪的时候,我自然以为是那么回事。我猜,还有些人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早上才会在这里。我要向你道歉。不过他们说你还没醒,所以我就……我就先逛到这里来。”

“实在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塞西尔爵士。”

“当然有。我想那天晚上我四处说了些话。你知道的,妄下结论。当然啦,现在大家都知道是我错了。但是无论如何,我觉得我还是亲自来向你解释比较好。”

底下来了个拉着轮车的中国苦力,运来更多的沙包。印度籍的警察开始卸货。

“她有留信吗?”我问,尽量装得毫不知情的样子。

“没有。不过我早上收到一封电报。哪,她人在澳门。说她平安无事。她自己一人,不久还会写信等等。”接着他转身抓住我的手肘,“班克斯,我知道你也会想念她。从某方面来看,哪,我倒宁愿她是跟你走了。我知道她……她对你可是大有好感。”

“您一定十分震惊。”我这么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塞西尔爵士转过身去,有一阵子凝视着楼下的警察。接着他说:“倒也没有,老实告诉你。我一点都不意外。”接着他又说下去,“我一直告诉她,她该离开,我叫她离开我,去寻找爱情,我是说,真爱。这是她应得的,对不对?她应该是去追寻了。去寻找真爱。也许她就找到了。在南中国海上,谁知道?她变得浪漫了,我得让她自由。”此时他泪水盈眶。

“您现在有什么打算?”我语气和缓地问他。

“我有什么打算?天知道。我想也该回家了吧。我想就这么办。回家。等我把几笔债还清了就走,没错。”

打从刚才我就听到有脚步声在我身后走下楼梯,此时脚步声慢了下来,并且完全停住,我们两个一起转过身来,看到的竟是格雷森,那个工部局的代表,我有点慌。

“早安,班克斯先生。早安,塞西尔爵士。班克斯先生,真高兴见到您安然无恙回来。”

“谢谢您,格雷森先生。”他就站在那阶楼梯上不走,一味傻笑着,我补充道,“我相信那极司菲尔公园欢迎典礼的筹备事宜,进度一定符合您的要求啰?”

“哦,当然,当然。”他含糊地笑了一声,“不过此刻,班克斯先生,我来找您,是因为我听说您想跟麦克唐纳先生说话。”

“没错,是有这么回事。老实说,我正要上去找他呢。”

“唉,可是他不会在他平时的办公室里。如果您肯跟我走,我现在就可以带您去找他。”

我在塞西尔爵士肩上轻轻地握一握—他转向窗户藏住眼泪—然后我就踩着急切的脚步跟格雷森走了。

他带我走过大楼里无人的一区,接着我们走到一道走廊,一整排都是办公室。我听到讲电话的声音,后来有人从其中一间走出来,向格雷森点点头。格雷森打开另一间的门,挥手示意让我先行入室。

我走进一间狭小但布置得宜的办公室,里头塞了一张大办公桌。我在门槛边上就停住了,因为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可是格雷森用肘触了我一下,把我推进去,然后把门关上。他接着绕过办公桌坐下,作势指着一个空座位。

“格雷森先生,”我说,“我没时间跟您玩这些愚蠢的把戏。”

“对不起,”格雷森说,“我知道您想见麦克唐纳。不过,您知道的,麦克唐纳的职责属于礼宾司。他的确十分称职,不过他的职权恐怕非常有限。”

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来不及说话,格雷森就继续说:

“是这样,老兄,您刚才说您想见麦克唐纳,我就猜您想见的人是我。我才是您该找的人啊。”

我这才发现格雷森起了一点变化。他逢迎奉承的态度已然消失,他隔着办公桌盯着我看。等他看到我露出明白状况的眼神,又再次指着那个座位。

“请自便,老兄。我得道歉,从您来到此地,我就四处尾随。不过是这样子,我得确定您不会出什么纰漏,把其他势力给惹毛了。哪,让我猜猜,您想跟‘黄蛇’碰面。”

“没错,格雷森先生。不知道您可否安排此事?”

“可巧了,就在您离开的时候,我们终于得到回音。各方似乎都乐意答应您的要求。”接着他倾身向前对我说,“所以,班克斯先生。您觉得您快破案了吗?”

“是的,格雷森先生。好不容易,我相信快了。”

因此昨夜刚过十一点,我就乘车驶过优雅的法租界住宅区,随行的是两位中国秘密警察。我们开过一条林荫大道,经过一些豪宅,其中有几栋完全隐藏在高墙与围篱之后。接着我们驶入重重大门,每道都有许多身着长袍头戴帽子的人把守,最后我们停在一处以碎石铺地的庭院中。一栋幽暗的建筑,约四五层楼高,矗立在眼前。

屋内灯光昏黄,四下的阴影里都躲着一些守卫。我跟着护送我来的人走上中央的大楼梯,我隐约觉得这屋子曾经属于一位欧洲富翁所有,不过如今已落入中国政权的手中;我看到简略的记事条与日程表,钉在一些精致的中西艺术品旁边的墙上。

他们领我进入三楼的一个房间,从这个房间的配置来看,前阵子应该还有一座桌球台。现在房间中央多出了一块空地,我等的时候在上面走来踱去。等了二十分钟,我听到楼下庭院里来了更多汽车,不过我走到窗边想看个究竟,却发现窗子面对的是屋子另一侧的花园,看不到正门前发生了什么事。

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他们才终于来带我。他们护送我走上另一道楼梯,然后转到一处走廊,两旁又有更多的守卫。后来,护送我的人停了下来,其中一位指着前方几码远的一扇门。我独自走过最后这段路,进入一处看来像个大书房的地方。地上铺着厚地毯,墙上几乎排满了书籍。在房间的尽头,重重布幔掩住一座凸窗,窗前有张书桌,前后两侧都有一张椅子。桌上的阅读灯下有一圈温暖的光线,可是房中其他部分都一片幽暗。正当我站在那里观察周遭的情况,有个身影从书桌边站了起来,小心地绕过书桌,回头指着桌后他空出来的座位。

“怎么不过去坐那儿,小海雀?”菲利普叔叔对我说,“你还记得吧?你以前最喜欢坐我书桌后面的位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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