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后记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2017,瑞典文学院在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石黑一雄时,在颁奖词中曾对他的创作主题做过一个精妙的提炼,那就是:“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发掘了隐藏在我们与世界的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无论他笔下的作品发生在怎样的时空背景,借用怎样的故事外壳,其核心是一以贯之的。

《我辈孤雏》是石黑一雄的第五部长篇小说,首次出版于2000年,入围当代英语小说界最高奖项布克奖短名单。与他的成名作《长日将尽》或两度改编为影视作品的《莫失莫忘》相比,《我辈孤雏》相对而言并不知名。但这同样也是一部非常典型的石黑式小说,而且更具文学野心。也正因为此,这部作品对于读者提出了相当高的阅读要求。而从本书在国内翻译出版后的一些读者反馈来看,许多人对于这本书的技法与主旨也确实存在着相当的困惑与误解。

读者们的困惑主要集中在两方面。第一,《我辈孤雏》表面上看是一部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的侦探小说:故事开篇,主人公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就自称福尔摩斯再世,立志要惩奸除恶。读者们当然期望看到一个名侦探用缜密的思辨与逻辑破解重重谜团的故事。但随着叙事的推进,他们看到的却是主人公越来越失真、凌乱、不可信,最终趋于荒谬的回忆。这完全不是他们期望的那个精彩的侦探故事。第二,本书中一个最重要的时空背景设置在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后的上海。对于中国读者而言,这是一段我们怀有深刻历史与民族情感的记忆,容不得半点扭曲失真。可恰恰是在这里,主人公的回忆达到了荒谬的顶点。读者很容易将这样的失真归因于作者对于中国现代史的不了解。

读者们的困惑是可以理解的,而他们不满的源头就在于主人公所叙述的不是一个可信的侦探故事。然而,《我辈孤雏》并不是一部真正的侦探小说,故事本身的不可信恰恰是作者有意为之的。无法理解这一点,也就无法走近这部作品真正的主旨。但在做进一步的剖析之前,我们先来了解一个概念:“不可靠的叙述者”(Unreliable Narrator)。

这是一个历史不算久远的文学术语,由美国文艺批评家韦恩·布斯(Wayne Booth)于1961年首创,指的是文学作品中那些可信性存疑的故事叙述者。在许多传统的第一人称叙事作品中,叙事者忠实地记录,转述所见、所闻、所想的一切,他们就是读者的眼睛和耳朵,通过他们读者得以了解书中的所有事件与人物。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狄更斯的名著《大卫·科波菲尔》中,那位无比绅士、无比诚实的同名主人公。但在另一些作品,尤其是现当代作品中,作者却打破传统,刻意选择一些不那么诚实可靠的叙事者,而通过他们扭曲的视野与内心,读者们看到的是一个完全变了样的世界。许多时候,这些“不可靠的叙述者”是骗子、恶棍、凶手,讲述的是颠倒黑白的谎言。他们中最臭名昭著的代表人物,就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中那位狡诈狠毒,操纵人心,用诗意的语言误导读者,粉饰自己邪恶内心的“怪叔叔”亨伯特了。但另一些“不可靠的叙述者”并非是在蓄意撒谎。他们的记忆失真源自可怕的心灵创伤,源自某些他们难以直面的现实,源自自我欺骗。《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就是这一类型的一个范例。少年派起初讲述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幻故事,但这个故事背后隐藏的却是一段黑暗恐怖的地狱之旅。与恶棍骗子相比,这一类不可靠的叙述者更难识别,因为不同于蓄意的欺人者,自欺者往往并不自知。而《我辈孤雏》中的主人公班克斯,就是属于这一类不自知的自欺者。

一个侦探,不能引领读者接近真相,反倒连自己的记忆都真假难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但《我辈孤雏》要讲述的不是神勇侦探破解谜题的老套故事。石黑一雄只是借用了侦探小说的外壳,探讨的却是“自我欺骗”究竟可以在何种程度上改写人的记忆,模糊幻想与现实的边界。故事的主人公—克里斯托弗·班克斯—是一个永远活在童年梦境中的男人,这个梦境不断涂改着记忆,扭曲着理智,一步步突破幻想与现实的边界,最终成为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而读者要做的,就是从班克斯的这个记忆黑洞中,筛出真相的蛛丝马迹。虽然小说的主人公是名义上的侦探,但真正的侦探却是读者自己。

* * *

1930年,伦敦。故事开篇,主人公克里斯托弗·班克斯自我展示的是一个前途无量、自信热切的青年才俊形象。在应同窗旧友之邀参加的一场上流聚会中,班克斯道出了此生的志向:要做一名铲除奸恶、扶正扬善的大侦探。也正是在这场聚会中,班克斯见到了一位令他着迷的奇女子—莎拉·亨明斯。

自以为已在侦探界小有名气的班克斯自信满满地想与莎拉结识,却不料在冷若冰霜的莎拉面前碰了一个大大的软钉子。主人公那光鲜的自我形象从一开始就现出了破绽。尽管班克斯自称对此不以为意,但随后的故事发展很快会证明,他绝不是一个能够袒露内心波澜的人,即便是在自我回忆之中。

一场与旧相识的邂逅,勾起了主人公的童年回忆。班克斯讲述了幼时由一位“张伯伦上校”自上海护送回英国的旧事,由此引出了多年前父母双双失踪,自己沦为孤儿的事实。在与上校重逢叙旧的过程中,主人公的自我记忆却与上校对他的回忆大相径庭:班克斯坚称当年的自己坚强、镇定,处乱不惊;上校却记得登船那日的他只是个“哭个不停的小鬼”。主人公记忆的不可靠性在此始露端倪。

与此同时,班克斯的侦探生涯蒸蒸日上,莎拉终于向他抛出绣球,希望班克斯邀她作为女伴,共同出席一场盛大的上流社交晚会。班克斯婉拒,莎拉则明言定会准时现身晚会现场。

晚会当天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班克斯先是出于旧嫌,坚决不邀莎拉入席,莎拉大闹礼宾处,最终两人长谈一番,误会冰消瓦解—班克斯这才得知,原来莎拉也是孤儿。

班克斯终于开始回忆父母失踪前,他在上海公共租界度过的童年:英国商行派驻上海的高管父亲;严厉但慈爱的母亲,“全上海最美丽的英国女人”;儿时玩伴,邻家日本男孩秋良;还有一位父母的密友,也深得班克斯信任与尊重的“菲利普叔叔”。但金色的童年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阴云:班克斯父亲所服务的英国公司从事着母亲最深恶痛绝的鸦片贸易,母亲甚至为此义愤填膺地当面怒斥前来督察的公司要员:“为这样的公司服务,您不觉得羞耻吗?赚这种亵渎上帝的钱财,您的良心能安吗?”

这场风波过后不久,父母的冲突爆发了。面对母亲的道德怒火,父亲进退两难。从母亲口中,先前斥责督察的那番话,居然一字不差地重现了。这不禁会让作为旁观者的我们疑惑:母亲这般怒斥的究竟是谁?那位公司督察,真的不是班克斯在记忆中替父亲寻找的一个替罪羊吗?而这时,“菲利普叔叔”则坚定地站在母亲的阵营中。尽管他此刻与班克斯情同叔侄,但某个弦外之音却暗示着另一番光景的未来。

菲利普渐渐在母亲的“反鸦片”团体中成为主心骨。父亲、母亲与菲利普叔叔三者间发展出一种微妙的关系。而在班克斯的几个记忆片段中,父亲似乎逐渐被母亲所感化。多亏你妈妈,我变得更坚强,让你有朝一日,会以我为荣。他记忆中的父亲如此对他说道。然而,这并非班克斯九岁时的日记,而是班克斯成人后的自叙;选择性的记忆,选择性的解读,为的是支持一个自我构建的故事。

不久后的一天,父亲突然失踪。警方接报搜寻,但直到当天晚上仍一无所获。又一次,成年班克斯在自叙中轻描淡写地否认自己童年时的不安与焦虑,仿佛“他”当晚所担心的是未能履约去秋良家,而非父亲的失踪:“我已经为这样的小题大做感到十分不悦。”他如此宣称道。但无论是从人之常情,还是从接下来的情节发展,我们都不难看出,这绝非实情。最终,班克斯“相信”,母亲当夜对他如此说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能以(你父亲)为荣。”相信—记忆的不可靠性,正是通过这样细微而别具深意的用词,不动声色地显露纸间的。这就是石黑一雄细腻内敛的写作手法。

在邻家伙伴秋良的提议下,班克斯开始与他一道编排起上海滩第一神探孔探长出马,绑匪束手就擒,父亲终于获救的侦探剧。幻想与现实的边界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缝。随着剧本的不断改写,父亲渐渐从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质变成了备受礼遇的座上宾;绑匪们甚至从汇中饭店偷了一张舒适的软床,专供父亲享用。

也正是在父亲失踪后不久,小班克斯目睹了另一场风波: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痛斥一名菲利普叔叔引荐上门的中国士绅。多年以后,班克斯相信,此人正是湖南军阀王顾,且与父母失踪有着重大关系。而就在这场风波之后不久,“菲利普叔叔”设计诱骗小班克斯一同乘车去买手风琴,却在半途下车,将他抛下。等到小班克斯跑回家中,母亲已经不见踪迹。

时间跳转回当下,淞沪会战爆发前夕的1937年。班克斯收养了同样是孤儿的小女孩詹妮弗,对她爱怜有加。尽管不忍心在此刻抛下爱女独自留守伦敦,就像当年父母抛下他那样,但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却推动着他动身重返上海,去完成那个他毕生的任务。而在班克斯的自叙中,似乎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在敦促他踏上这趟旅程。就连埃克塞特的警探和牛津大学的历史教授都在责怪他迟迟没有动身去世界动乱的中心铲除邪恶。幻想与现实的边界愈发动摇了。警探和历史教授怎么会指望一名英国侦探去扑灭世界大战的火苗,就算班克斯真如他自述的那样是福尔摩斯再世?而他寻找父母的个人使命又是怎么和宏大的历史使命合二为一的?班克斯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的潜意识在为一个被压抑的童年幻想寻找一个正当而堂皇的理由。而他重返上海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莎拉。

班克斯在一位朋友的婚礼上与莎拉再度相遇。此时的莎拉已经嫁给了一位年迈的知名外交官—塞西尔·梅德赫斯特爵士,此人正是莎拉在数年前那场风波晚会上结识的一位名流。塞西尔爵士临危受命,即将奔赴上海斡旋危局,“为一生的事业写下一个辉煌的结局”。而莎拉决计陪伴在夫君左右,协助他成就伟业—这似乎是她心中毕生的使命:与一个真正不凡的男人共度此生。班克斯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5个月后,班克斯如约抵达上海,出席租界当局在汇中饭店举办的盛大晚宴。晚宴中,班克斯要求英国领事馆官员麦克唐纳提供协助,尽快安排他与一名受到蒋介石庇护的中共叛徒“黄蛇”会面。班克斯相信,这名“黄蛇”是解开父母失踪之谜的关键。但麦克唐纳似乎并不情愿涉足复杂的中国内政。

晚宴大厅内歌舞升平,觥筹交错,而就在对岸,侵华日军的几声炮响打破了一切安好的幻象。在班克斯的自叙中,租界内的各路名流都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他的身边,殷切期盼着他的到来能够平息战乱,化险为夷。而在作为旁观者的读者眼中,班克斯记忆的不可靠性变得愈发显眼了。一位侦探寻找父母的冒险与淞沪战局何干?又与租界的安危何干?幻想与现实的边界进一步模糊了。

晚宴临近尾声时,莎拉出现了。一番寒暄后,班克斯似乎听到了莎拉话外有话的一句暗示:“我想我们哪儿也不会去。除非有人来拯救我们……”然而,这句他记忆中不同寻常的话语,是否真有他事后层层附加的那些深意?

班克斯在追踪“黄蛇”之余,也开始追踪莎拉的行迹。在上海滩一家声名狼藉的赌场内,他发现斡旋受挫、心灰意冷的塞西尔爵士正赌性大发,而莎拉则寸步不离地陪侍一旁。酩酊大醉的塞西尔对妻子出言不逊,极尽侮辱,莎拉却显得不以为意,一再让班克斯不用为自己担心。临分别时,班克斯再度想起了前些天晚宴上莎拉的那句话,以及这句话背后他所认为的深意。

几天后,在一间寒酸的廉价客房中,班克斯见到了他儿时心中的英雄,如今老迈憔悴的孔探长。孔探长向班克斯透露了一条重要线索:多年前,在调查一桩枪击要案时,他从一名嫌犯口中审出了另一桩与此案无关的绑架案。嫌犯透露了七处可能用来窝藏肉票的地址,孔探长的手下随即搜查了其中六处,但最后一处的搜查却因为警界高层的阻挠而不了了之。孔探长怀疑此中必有蹊跷,但因为时隔太久,无法提供给班克斯关于那处地址的任何线索。

回到下榻的华懋饭店后,班克斯接到莎拉差人送来的一张字条,约他到饭店的某处楼梯间私会。在楼梯间里,莎拉告诉班克斯,自己已安排好了一切,决意离开塞西尔,要与他一同私奔去澳门,明天就动身。尽管难以舍弃自己的使命,但在莎拉的力劝下,班克斯最终答应与她第二天下午碰头,共赴天涯海角。哦,克里斯托弗,我们不能再这样子想事情了。否则我们将一无所有。多尝几年寂寞,多过几天空洞的人生,永远只知道自己做得还不够。放下你的工作,克里斯托弗。我们现在必须把这些全都抛开。我们明天就走,别再浪费任何一天……这番话究竟是出自莎拉之口,还是班克斯一厢情愿的内心?

第二天中午,班克斯在酒店中接到了孔探长打来的一通电话。老探长终于想起了最后一处未搜查的房屋就在一户叫“叶辰”的人家正对面。挂断电话后,莎拉差来的一名年轻的司机也如约现身,接上班克斯,驱车来到一家唱片店门口。路上,班克斯向司机打听叶辰的下落,发现对方果然听说过此人。

班克斯走进小小的店面,一曲慵懒的爵士乐—《我的眼中只有你》—蓦然响起,店主一指屋后角落,只见厚厚的布幔下现出一道暗门。推门进去,班克斯看到莎拉正坐在一只行李箱上,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她小心地放下烟嘴,站了起来。接着我们互相拥吻—我想,就像银幕上的情侣一样。这几乎跟我向来想象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我们的拥抱却有某种奇怪的别扭。”两人拥吻过后,莎拉告诉班克斯,她已雇好一条舢板,很快就会在附近的码头上靠岸,等着将他们送到一艘驶往澳门的汽轮上。班克斯却又想起了方才向年轻人打听的那位“叶辰”。此时此刻,他做出了一个没有回头路的抉择:他请求莎拉稍候片刻,自己去去便回。

然而,他这一去,便是永远。

班克斯出了店门,找到依然等候在外面的年轻司机,请他开车送自己到叶辰家。汽车在一道道狭街窄巷间迂回穿梭,远处隐隐响起了隆隆的枪炮声;尽管年轻人一遍遍向焦急的班克斯承诺叶辰家近在眼前,但一次次,前进的道路被瓦砾、人群和街垒所阻隔,那栋房子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可望不可即。而这正是梦境的特征:焦急地寻找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终于,在闸北区的一片废墟之中,年轻人停下了车。这里靠近中日军队对峙的火线,年轻人不愿冒着危险继续前进。班克斯只能下车,请年轻人画下地图,独自徒步跋涉。而他踏上的则是一段真正的噩梦之旅。

在一名中国军官的指引下,班克斯开始艰难地穿越一片惨遭战火蹂躏的闸北工厂区,依靠两座屹立在炮火中的高大烟囱辨明方位。在迷宫一般的厂区废墟间,中日军队正在进行惨烈的巷战,逐屋争夺,白刃相接。四周不时传来伤兵濒死的哀嚎声,也分不清是中国人还是日本兵。在一间破屋的角落里,班克斯救下了一个负伤的男人。尽管这个披着日军军服的伤兵满脸血污,半人半鬼,还吐出一连串咬牙切齿的咒骂,但班克斯仍然一眼认定,这就是他的童年好友,邻家伙伴秋良。终于,男人的脸上也隐约有了故人相识的表情。于是,两人相互倚靠,朝着班克斯坚信关押着父母的那栋房子蹒跚而去……

班克斯的故事讲到了这里,作为旁观者的我们终于可以确信,这一切只可能发生在他的梦境中,因为分隔幻想与现实的逻辑边界已经彻底崩溃了。就算班克斯苦苦寻觅的那栋房子真的一度是绑匪关押人质的窝点,也只有一个孩子才会相信,在过去了整整二十年之后,他依然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寻得父母。而这恰恰就是班克斯此刻的心智状态:一个永远活在童年迷梦中的男人。更离奇的是,他所遇见的每一个人—受莎拉雇用的年轻司机,与日军拼死鏖战的中国军官,还有身负重伤的那位“秋良”—都在默认,纵容,甚至协助他追逐这个荒诞的“使命”,没有一个人对他提出半点质疑。而只有在一个孩子的迷梦中,整个世界才会围绕着他的心愿旋转。莎拉—他此生的至爱—在他的梦境中越飘越远,最后彻底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那个吞噬一切情感与理智的执念,那个童年创伤留下的黑洞—他毕生的“使命”。

班克斯的梦境继续着。最终,在一片断壁残垣之间,他找到了他苦苦寻觅的那栋房子:尽管左邻右舍都已在炮火中化为乌有,唯有这栋神奇的建筑毫发无伤,像是一个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幽灵。忽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门里走出的不是班克斯的父母,而是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而在她身后的屋子里,躺着三具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尸体—她的家人。又一个不幸的孤儿—还是说,这个梦境中的孤儿本来就是班克斯自己?班克斯走进屋里,焦急地寻找着父母的踪迹,翻箱倒柜,掘地三尺,越来越疯狂,越来越绝望。就在这时,一群日本兵夺门而入,俘虏了班克斯和他的“朋友”。

班克斯在这一场梦魇中,究竟真正经历了什么?他遇到的那个日本士兵果真是秋良吗?他真的接到过孔探长的电话吗?他真的找到了那位“叶辰”的家吗?—还是说,他只是像一个地狱里的梦游者那样,漫无目的地在中日军队的交火线上游走?甚至,他真的在那家唱片店里见到了要与他共度此生的莎拉吗?幻想与现实已经水乳交融,难分彼此了。我们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所以为的记忆与真相相去甚远。他与其说是在寻找真相,倒不如说是在逃避现实。但不论他如何逃避,真相终究是要水落石出的。

日军的军车将班克斯押送回了租界内的英国领事馆。而在那里,英国总领事为精疲力竭的班克斯准备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他追踪了多时的那条“黄蛇”终于现身了。揭晓谜底的时刻到来了。

会面安排在了一栋由国民党特务严密把守的法租界洋楼内。在一间大书房的尽头,班克斯看着一个人影绕过书桌,朝自己走来。他认出了这个人正是他曾经的“菲利普叔叔”,今日的“黄蛇”。

在菲利普吐露真相之前,班克斯抢先道出了那个他在心中默默编织了二十年的童话故事,那个他如此渴望求证的幻梦:父亲和母亲因为反对鸦片贸易,致力于帮助中国人民根除毒瘾而开罪于父亲所服务的商行,结果先后遭人绑架暗算。他们是为正义的事业而献身的。“我猜你也是这么以为。”菲利普点点头。只是真相—“真相只怕没有那么伟大。”班克斯的父亲没有被人绑架。他只是和一个情妇私奔去了马六甲,后来染病死在了新加坡。母亲对他过高的道德要求最终压垮了他,而他的选择就是彻底沉沦。母亲的命运则更为悲惨。她因为羞辱了那名湖南军阀王顾而给自己招来了厄运。就在菲利普将小班克斯骗开的当天,王顾派人将母亲掳走,押往他的湘西山寨为妾。就这样,班克斯的母亲沦为了一个残暴军阀的玩物,而她之所以甘心忍受这样的屈辱,没有一死了之,唯一的原因就是她的儿子:班克斯在英国享有的一切优渥生活与公学教育,背后的真正金主不是他的富有姑妈,而是军阀王顾;而换来这一切的,则是母亲的血泪。这,就是他的“菲利普叔叔”当年为了他与王顾达成的协议。

许多年过去了。在养女詹妮弗的陪伴下,班克斯乘班机来到了香港。终于,在故事临近尾声的时候,班克斯的自叙中出现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云淡风轻的自证,暗示他之前的回忆有多少是一个病人的妄想。“即使到了最近,詹妮弗依然觉得我像是个卧病在床的人,特别是当我人生里又出现了有关过去的事时。”而他过去的病显然是心病。最终,在香港的一家精神病人疗养院中,他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多年的磨难与屈辱摧毁了她的心智,但没有摧毁她对儿子的爱,尽管她已认不出眼前的这个男人了。当班克斯流着泪问母亲能否原谅儿子时,母亲迷惑地反问,原谅他的什么呢?他又没犯错!

至于莎拉,班克斯与她此生再未相见。去往澳门后,她一路辗转来到新加坡,在那里嫁给了一位浪漫的法国“伯爵”。战争结束两年后,班克斯收到了莎拉寄来的唯一一封信,信中莎拉用“拘谨,甚至毫无生气”的愉快语调讲述了她幸福的婚后生活。只是到了最后,莎拉才隐隐透露了她埋藏在心底的真情:“我现在由衷地相信,那天你没跟我走,是正确的决定。你向来觉得你有使命要达成,我敢说你若是没有先完成你的使命,你也永远无法把心献给任何人。我只希望那件任务早已完成,而你现在可以找到我近来几乎视为当然的幸福与呵护。”

* * *

班克斯的故事结束了,但他留给我们的思考却余音绕梁。在一次访谈节目中,石黑一雄曾如此评论他的这位主人公:“我并不是在文学技巧的意义上构思一名‘不可靠的叙事者’的。我的写作发生在一个无法确定现实在何处的领域。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想,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的世界—在一片迷雾之中。”而这片迷雾之中的所在,恰恰就是“隐藏在我们与世界的虚幻联系之下的深渊”。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班克斯记忆的虚妄这么难以洞察吧,因为他的视角与声音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视角与声音。又有多少人穷其一生都对伪装成真实回忆的自我欺骗视而不见呢?

战争,是石黑一雄作品中一个反复出现的背景。但他并非是在用宏大的历史事件烘托个人的渺小;相反,用他自己的话说,“动荡之中的上海城是班克斯内心世界崩坏的一个外在体现”。石黑所关注的,并非巨人的碰撞与理念的对决,而是深不可测的人类情感。在这个宏大的舞台上,真正的主角无疑是人心。在“宏大”与“深度”之间,石黑选择的是后者。

石黑的大部分作品主题都是灰暗的。同《长日将尽》一样,《我辈孤雏》所讲述的也是一段被荒废的人生,一场被错过的幸福。但在一次访谈节目中,他却声称自己的作品是乐观的、积极的。听众们都笑了,但石黑并不是在开玩笑。在他看来,人终有一死;因此,以何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也许并不重要。名利终为身外之物。而一个人是否曾经拥有过对于人心而言最为宝贵的东西,才是我们应该关注的。而对于班克斯来说,那就是母亲爱的证言与莎拉的真情流露。

---宋佥

上一章: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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