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第二十三章

我辈孤雏  作者:石黑一雄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四日·伦敦


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远行,抵达香港后过了两天,我还是相当疲倦。搭飞机固然快得惊人,可是机舱内拥挤又摸不清东西南北。我的腰痛又狠狠发作起来,而头疼在我停留的这段时间又久久不退,这无疑影响了我对这块殖民地的看法。我听说有人到那儿旅游回来以后赞不绝口。“一个有前瞻性的地方。”每个人都这么说,“美得摄人。”然而那个星期的天气大半都阴阴沉沉,街道又拥挤不堪。我想我有时还是蛮喜欢这里隐隐呼唤的上海味—商店外的中文招牌或者只是看着中国人在市场里忙进忙出。只不过这样的呼唤,有时又教我不快。那就像在肯辛顿或贝斯沃特的无聊晚宴上,遇到曾经相爱的远房表妹,她的手势、表情、轻轻耸肩的小动作等,依然唤醒回忆,但她整个人与心中珍藏的印象相比,却像个不搭调,甚至丑陋的拙劣模仿。

我后来还是很高兴有詹妮弗陪着我来。起初她在一旁暗示,要我让她跟来,我还故意装不懂。因为即使到了最近这个阶段—我谈的是过去这五年—她依然觉得我像是个卧病在床的人,特别是当我人生里又出现了有关过去,也就是关于远东地区的事。我想,我心里早已不喜欢她这般过度关心,但后来,我念头一转,想到她是真的想离开现状一阵子—想到她也有她的烦恼,想到这样一趟旅程对她也有好处—我才同意让她与我同行。

詹妮弗还提议,我们不妨把行程延伸到上海,我认为这也未必不可行。我可以跟几位旧识谈谈,他们依然对外交部有些影响力,我确定要获准进入中国大陆,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我知道有人就这么做过。然而,据说今日的上海,犹如昔日的上海借尸还魂一般。共产党最终没有破坏实体建筑,因此当年的租界,今日大体上仍维持旧观。尽管街道已经重新命名,街景却是一眼就认得出来,听说熟悉旧上海的人,回到那儿不必担心会迷路。可是,外国人自然完全不准进入,昔日奢华的酒店与夜总会,今日则成为毛主席政权的政府机关。换言之,今天的上海恐怕会糟蹋昔日上海的印象,这个更加拙劣的模仿给人带来的痛苦,比起香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附带一提,我已听说大半的贫穷问题—以及母亲曾经奋力苦战的鸦片毒瘾—在共产党统治下已大幅消减。这些邪恶的事情根除到什么地步,仍有待观察,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共产党在几年之间所达到的成果,是那些慈善机构和热诚的运动几十年也没达到的。我们在香港度过的第一个晚上,我在怡东酒店的房间里踱步,调养我的腰酸,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我记得我当时心里想着,母亲对这样的结果会有什么看法。

到了第三天,我才去“萝丝黛庄园”。我们早就说好我独自前往,詹妮弗尽管整个早上都看着我的一举一动,午餐后送别我时却没再要把我捧在手心里不放了。

那天下午,阳光破云而出,我的计程车爬上山坡路时,道路两旁修剪整齐的草坪上有成群仅着背心的园丁在浇水、推平。最后计程车爬到了坡顶的平地,停在一栋大白屋前面,建筑风格属英国殖民地的大宅,有一长排的百叶窗,还有一厢楼房从另一侧延伸出来。这里必定一度是绝佳的居住环境,可以俯瞰海洋以及小岛西侧的大部。当我迎着微风站立,遥望码头,我可以直眺远方,看见有辆缆车正爬上一座遥远的山丘。转身面对大宅,看得出人们任它凋敝;尤其是窗台与门框上的漆都龟裂剥落了。

屋内,走廊里,隐隐闻得到煮鱼的闷腥味,不过却是一尘不染。有位中国籍的修女领我走过足音跫跫的走廊,到修女比琳达·希尼的办公室,她大约四十五六岁,脸上表情严肃,略显阴沉。是在那里,在那间拥挤的小办公室里,她们说有位名叫“黛安娜·罗伯茨”的女人,经由一个帮助滞留在红色中国的外国人的交涉机构,转送到她们这里。中国主管当局对她所知的一切就是,她自从战争结束以后,就住在重庆的精神病院。

“有可能战时大半期间,她也待在那里,”比琳达修女说。“我们实在难以想像,班克斯先生,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任何人一旦关进那种地方,极可能就从此消失。找得到她,全靠她是白种人。中国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毕竟他们希望所有的外国人都离开中国。因此后来,她就被送到我们这里,而且待在这里两年了。她刚来的时候,脾气好暴躁。不过,才一两个月,所有‘萝丝黛庄园’常有的好处,像是平静、秩序、祷告等,就发挥了作用。您现在可看不出她刚到时的那副可怜模样了。她平静多了。您刚说,您是她亲戚吗?”

“是的,很可能是。”我说,“既然我人在香港,我想我应该来探望一下才是。我至少可以做到这点。”

“是啊,有任何亲人、好友或者在英国的亲戚朋友的消息,我们都很乐意知道。而且,我们的大门永远为访客敞开。”

“她有访客吗?”

“她有定期访客。圣约瑟学院的学生会来我们这里当义工。”

“原来如此。那么,她和其他人处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没有带给我们任何麻烦。别人要是能像她就好了!”

比琳达修女带我走过另一条走廊,来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大房间—这里也许以前是餐厅—里面有二十来位女性,全穿着罩衫式的米色长袍,有的静坐,有的拖着步伐走来走去。敞开的落地窗外是草地,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镶木地板上。要不是到处都放置了养在瓶里的鲜花,我还以为这里是育儿室;墙上到处都钉满了鲜艳的水彩画,在不同角落里,摆设着小桌子,桌上有跳棋的棋盘、纸牌、画纸与粉蜡笔。比琳达修女把我留在门口,自己走向坐在一架立式钢琴旁的修女,有几个女人停下手边的事情瞪着我看。有几位觉得不自在,想躲起来。几乎全是西方人,其中我也看到一两位欧亚混血的。接着,从我身后宅内不知何处,传来有人放声哭嚎的声音,说也奇怪,这声音反而让她们放松下来。我身旁一个满头粗丝乱发的女人对我挤个笑容然后说:

“别担心,甜心,只不过是玛莎而已。她又发作啰!”

我听她有约克郡的口音,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把她带到这步田地,这时候比琳达修女回到我身边。

“黛安娜应该就在外头,”她说,“请跟我来,班克斯先生。”

我们走出落地窗,到一片细心打理的草地上,地面起起伏伏,让我想起此处距离山丘顶不远。我跟着比琳达修女走过开满天竺葵与郁金香的花圃,目光越过修剪整齐的灌木篱,可以瞥见这里的全景。四处都有身着罩衫式米色长袍的年长女性坐着晒太阳,有的织毛衣,有的一起聊天,有的则平静地自言自语。比琳达修女一度停下来环顾四周,接着又带我走下草坡,穿过一道白色的门,来到一座围在墙里的小花园。

花园里仅有的一个人,是一位独坐在稀疏草地另一头晒太阳的老太太,她正在一张花园铁骨桌边玩牌。她专心地玩她的纸牌,我们走近也没抬头。比琳达修女碰碰她的肩膀说:

“黛安娜。这位先生来看你哟。他是从英国来的。”

母亲抬头对我们两人微笑,接着又低头玩她的纸牌。

“有时候黛安娜听不懂别人跟她讲什么,”比琳达修女说,“想叫她做什么事,都得一说再说。”

“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独处聊聊?”

比琳达修女并不喜欢这个主意,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在心里找理由拒绝,不过后来还是说:“班克斯先生,如果您想这样,应该无妨。我人会在值班室里。”

比琳达修女一走,我便仔细观察母亲怎么玩牌。她比我预期的要瘦小许多,两肩严重耸起。她的头发雪白,紧紧盘成一个髻。我在一旁观看时,她有时候会抬头瞄我一眼,对我笑笑,不过我可以看到里头有一丝恐惧,是刚才修女还在时所没有的。她脸上的皱纹并不太多,不过两眼下方却有厚重的眼袋,使得袋下的褶痕深如刀割。她的颈子也许受过什么伤害或病痛,深深缩进躯体,以至于她转头看两边的纸牌时,连肩膀也必须跟着转动。她鼻尖上挂了一滴鼻涕,我拿出手帕想把它拭干净,却忽然想到这么做可能让她过度惊吓。最后,我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未能事先给你一点心理准备。我明白这可能会让你吓一跳。”我停了下来,因为她显然没在听我说话。接着我说:“妈,是我。克里斯托弗。”

她抬头看看,露出与刚才类似的笑容,接着又低头玩牌。我猜想她是在玩单人牌局,只不过她独门的玩法很怪异。有一度,微风把几张纸牌从桌上吹落,但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把纸牌从草地上拾起,拿过去还她,她笑一笑然后说:

“真谢谢你。不过实在没必要,你知道吗。我呢,我就扔着不管,等草地上撒满了纸牌再说。只有在那时候我才会去收拾,一次捡完,你明白吗。反正它们总不会飞下山去吧,对不对?”

接下来一阵子,我继续看着她。这时母亲唱起歌来。她兀自轻声吟唱,几乎没张口,手则继续取牌排放在桌面。她的歌声微弱—我听不出她在唱什么—不过旋律悠然自在。我边看边听,心头浮起一段往事:有个多风的夏天,在我家花园里,母亲荡着秋千,高声欢笑歌唱,我则在她面前直跳脚要她停下来。

我伸手轻轻碰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缩回,并且愤怒地瞪着我。

“请你手脚放规矩点,先生!”她说,声音微弱却带着惊吓,“规规矩矩放好!”

“对不起。”我退了两步让她安心。她继续玩牌,等她再度抬头瞄瞄我,她又露出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妈,”我缓缓说,“是我。我已经从英国来了。真的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知道我让你好失望。好失望。我尽了全力,不过,你知道,这实在不是我能力所及。我明白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我一定是哭了起来,因为母亲抬头盯着我看。然后她说:

“你牙齿疼吗,小伙子?牙齿疼,最好告诉艾格尼丝修女哦。”

“不,我还好。不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是我呀,克里斯托弗。”

她点点头,然后说:“再拖也没有用,小伙子。艾格尼丝修女会帮你填表格。”

此时我心头灵光一现。“妈,”我说,“我是小海雀。小海雀啊。”

“小海雀。”她忽然凝住不动,“小海雀。”

母亲过了好久都一语不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已完全改变。她又抬起头来,但是眼睛却凝视我身后某处,温柔的微笑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小海雀,”她平静地喃喃着,有一会儿似乎沉醉在幸福之中。接着她摇摇头说:“那个男孩。他真教我操心。”

“请听我说,”我说,“请听我说。假定你这个儿子,你的小海雀。假设你发现他已经竭尽所能,用尽一切方法来找你,可是最后还是没找到你。如果你知道这点,你会觉得……会觉得你能原谅他吗?”

母亲凝视的目光依旧越过我的肩膀,不过脸上出现了迷惑的表情。

“原谅小海雀?你是说原谅小海雀?他又没犯错!”接着她又幸福地粲然而笑,“那个男孩。他们说他过得不错哦。可是,这个我倒没那么有把握。唉,他老是教我操心。你不会懂的啦。”

“你也许会觉得我好笑,”我说,上个月我又再度与詹妮弗谈起那趟旅程,“不过,要等到她说了这句话,我才开始明白一件事。我的意思是,我才明白她从来不曾停止爱我,不管经历了多少苦难。她所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我过好日子。而其余一切,包括我设法找她、想要拯救世界等等,有没有成功都没有什么差别。她对我的感情,永远存在,不需仰赖任何事物。我想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可是却花了我大半辈子才明白。”

“你真的认为,”詹妮弗问我,“她完完全全不知道你是谁吗?”

“我确定她不知道。她说的都是真心话,而且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说没有犯错,何来原谅,而且她真的搞不懂,我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你要是在我第一次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你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她不曾停止爱我,一刻也不曾。”

“克里斯托弗叔叔,你觉得,你没告诉修女们你是谁,是为了什么?”

“我不确定。这看起来似乎很奇怪,我知道,反正到最终,我就是没表明身份。再说,也没有理由把她从那里带走。她似乎还算满足。倒说不上是快乐。不过仿佛痛苦已经过去。回英国的家也未必会过得更好。我想,倒是她过世以后,才会有这个问题。她走了以后,我考虑过让她安葬在英国。可是话说回来,我又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她一辈子都住在东方。我认为她宁可留在那里。”

那是个冷冽的十月早晨,詹妮弗与我正穿过格洛斯特郡的一条蜿蜒小巷。前晚我住在离她寄宿处不远的旅社,早餐过后不久来找她。我看到她这一阵子的住处实在简陋,也许我忘了把心疼的样子藏好,难怪她不顾寒冷,立刻坚持带我去附近教堂的墓园,去俯瞰温德拉什山谷。走近巷底,我看见巷底是座农庄的大门;不过还没到那里,她就带我离开小巷,钻过围篱的一处缺口。

“克里斯托弗叔叔,来看看这个。”

我们穿过浓密的荨麻丛,来到一处栏杆边上。这时候,我才看到一直延伸到谷底的原野。

“这里风景真美。”我说。

“从墓园那里可以看得更远。你从来没想过要搬到这里来住吗?伦敦现在比以前拥挤多了。”

“的确不再是从前那样,你说得没错。”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肩并肩,凝视底下的风景。

“对不起,”我对她说,“最近不常来看你。我猜已经好几个月了。不知道我在忙什么。”

“欸,不要为我操心。”

“可是我会操心啊。我当然操心。”

“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她说,“去年的那一切。我绝不会再做那种傻事了。我已经答应过你了啊。那一阵子,情况碰巧糟透了,不过如此而已。再说,我也没有真心要那么干。我特意留了扇窗子不关。”

“可是你还年轻,詹妮弗。还有大好将来等着你。就算你只是想到那个念头,都够让我难过了。”

“我还年轻?三十一岁,没有子女,没有结婚。我想我的确还很年轻呢。可是也要有动力才行,你知道吗,这样才能再从头来过。现在我身心俱疲,有时候我就想干脆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过一辈子算了。我可以找个店员的工作,一个礼拜去看一次电影,也不去碍着谁。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你不会安于那样的生活。那听起来不像我认识的詹妮弗。”

她笑了一笑。“可是你根本不明白我的苦衷。像我这个年龄的女人,在这种地方寻找爱情。每次一出房门,房东太太跟其他房客就开始交头接耳。我到底该怎么办嘛?登广告吗?这样更让他们有得说了,倒不是我在不在乎的问题。”

“可是你非常迷人啊,詹妮弗。我是说,人们只要看着你,就可以看到你的心里,看到你的善良、你的温柔。我敢说缘分还在某处等着你。”

“你认为别人看得到我的心里?克里斯托弗叔叔,那只是因为你眼中看到的,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呀。”

我转向她,仔细瞧瞧。“哦,还在呢,”我说,“我看得到。那个小女孩还在你身上某处,等人发现。世界带给你的改变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多,好孩子。世界只会让你一时震惊罢了。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正人君子也不少,我会帮你看着。只要你别一味躲着他们就好了。”

“好吧,克里斯托弗叔叔。下次我尽力而为。如果还有下次。”

有一会儿,我们望着底下,欣赏风景,有阵轻风拂过我们的脸庞。过了半晌我才说:

“我应该多关心你一点才是,詹妮弗。是我的疏忽。”

“可是你也无能为力啊。谁教我一时想不开……”

“不是,我是说……我是说更早一些。你还在成长的过程里。我该多陪陪你。可是我太忙了,想要解决世界的问题。我为你付出的关心太少,应该更多才对。是我不对。唉,老早就想告诉你。”

“千万别向我道歉,克里斯托弗叔叔!没有你,我今天会在哪儿?我原来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你万万不可以向我道歉。我欠你太多了。”

我伸手触摸张在栏杆上的湿蜘蛛网。网子破了,在我指端晃来晃去。

“呸,好恶心哦!”她大叫,“我受不了!”

“我以前就喜欢玩这个。小时候,我脱下手套就为了玩这个。”

“哟,你怎么会这样!”她放声大笑,我忽然看到了昔日的詹妮弗。“那你自己呢,克里斯托弗叔叔?你结不结婚?难道都没想过吗?”

“我才是真的太晚呢。”

“哦,我可不敢说哟。你把单身生活打点得很好。可是这种生活却不太适合你。你还有遗憾。所以你郁郁寡欢。你也该想想。你老是提起你的那些女性朋友。难道她们没半个要你?”

“她们只想跟我吃吃午餐。恐怕仅此而已。”我接着又补充,“我曾经爱过一个人。很久以前。不过那段事情跟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我笑了一下,“我的伟大使命,老是从中作梗,就是这样。”

我大概是把脸转开了,因为我感觉到她碰碰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她,发现她温柔地凝视着我的脸庞。

“你不要老是怪罪你的事业嘛,克里斯托弗叔叔。我向来欣赏你所做过的努力。”

“努力是有,最后却没有什么成果。再说,这些都与我无关了。眼下我最大的野心,就是控制我的风湿。”

詹妮弗忽然露出笑容,用她的手臂挽着我。“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了,”她说,“我有个计划。我决定了。我要找个好男人嫁了,然后我要生三个,不,四个小孩。我们会住在这附近,这样就可以随时来眺望这座山谷。而你也可以离开伦敦那栋拥挤的小公寓,来跟我们同住。既然你的女性朋友们不要你,你不如来做我未来子女的叔公。”

我对她微笑。“这主意听起来很不错。虽然我不知道你未来的丈夫有没有这个雅量,让我整天在他家晃来晃去。”

“哦,到时候我们会帮你搭个旧木棚之类的东西。”

“嗯,这个计划听起来很吸引人。这个提议请你先保留着,我会考虑考虑。”

“这是我的承诺,你得多留心啰。因为我保证会兑现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住木棚子哦。”

过去这个月里,我任由伦敦的阴冷日子流逝,独自在肯辛顿花园闲逛,身旁还有秋季的观光客与中午出来吃午餐的上班族,有时还会遇到旧识,便跟着去吃顿午餐或喝茶,我常常发现我心里想着那天早上跟詹妮弗的一番话。我不能否认这带给我安慰。情况在显示,她已经度过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来到另一个新的开始。她的未来还得拭目以待,不过她这个人天生就不会轻易认输。的确,她很可能会积极实现她那天俯瞰山谷时对我说的计划—虽然只是半开玩笑的口吻。而且只要几年光景,也许事情真如她所愿地发生,那么我倒不无可能下乡去与她同住。当然,我不敢奢望她的木棚子,反正她家附近也总是找得到房子。我感激詹妮弗的心意。我们打从心底了解对方,那个冷冽早晨里那样的谈话,正是我多年来得以慰藉的泉源。

但话说回来,乡间生活可能太安静,最近我变得舍不得伦敦的生活。再说,我有时候还是会遇到有人打从大战前就听过我的名声,上前向我请教某事该怎么办。老实说,才上个礼拜,我跟奥斯本一家人吃晚餐,他们向我介绍一位女士,她立刻抓起我的手,大叫道:“你说你就是那位克里斯托弗·班克斯吗?那位大侦探?”

原来她大半人生都待在新加坡,是莎拉极亲密的朋友。“以前她常常谈起你,”她告诉我,“我真的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

奥斯本一家还邀请了其他几位客人,不过一旦坐下来进餐,我发现我刚好坐在这位女士身边,话题难免又转回莎拉身上。

“你是她的好朋友,不是吗?”她问我,“她提到你的时候,总是不断地赞美你。”

“我们当然是好朋友。只是她去了东方以后,我们就形同失散了。”

“她常常谈到你。她有好多你这位名侦探的故事。每次桥牌打得烦了,她这些故事总是带给我们好多乐趣。她每次都对你推崇有加。”

“没想到她还这么惦记着我,我真感动。如我所说,我们形同失散,不过我曾接到她一封信,大约在战后两年。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大战期间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对那段俘虏营里的日子轻描淡写,不过我相信绝非好日子。”

“哦,我确定那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丈夫跟我,我们险些遭受同样的命运。我们想办法及时逃到澳洲去了。可是莎拉跟蒙·德·维弗先生,他们总是太相信命运。他们那种夫妻,常常晚上没计划就出游,遇到什么就接受什么。在大半的情况下,随遇而安是不错的生活哲学,不过等日本人都来到了门前,这种态度就不行了。你认识他吗?”

“我从来没这个荣幸认识伯爵。我知道他在莎拉过世后就回到欧洲,可惜我们不曾相遇。”

“咦,听她谈你的那个样子,还以为你跟他们俩都很熟呢。”

“没有。你知道的,我认识莎拉,是她还非常年轻的时候。恕我多问,也许你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们的婚姻在你看来,是否快乐,莎拉跟这位法国老兄?”

“婚姻快不快乐?”我身旁的女士想了一会儿,“当然,这种事确实很难讲,不过我说真心话,也很难想像他们不快乐。他们看起来都深爱着对方。他们一向不富有,也就是说,他们绝不能像他们想要的那样无忧无虑。不过伯爵似乎总是如此,呃,如此浪漫。你笑了,班克斯先生,不过就是这个词,浪漫。她的死让伯爵身心交瘁。全都是俘虏营造成的。她跟许多人一样,身体没有完全复原。我好想念她。这么迷人的朋友。”

自从上周的这场邂逅后,我又把莎拉的信拿出来读了几次—那是我们自多年前上海一别之后,她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日期是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八日,从马来半岛某个小山的车站寄来的。也许我是希望跟她的朋友聊过以后,能从那些很是拘谨的,甚至毫无生气的愉快叙述里,找出一些藏在字里行间的东西。不过那封信只提供了她离开上海后的行程概要。她谈到澳门、香港、新加坡,都说“景色怡人”、“多彩多姿”、“引人入胜”这类的话,提到数次她的法籍伴侣,不过每次都一笔带过,仿佛我该知道的就那些而已。她还轻松地提及日军的俘虏营,她说她的健康问题“是个无聊的话题”。她以礼貌的方式问候我,并称她在重获自由的新加坡“生活愉快,一切正常”云云。这封信,是你人在异国的某个下午,隐约想起某位旧识,心血来潮时会写的那种信。只有在信接近尾声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她的语调才隐隐透露我们昔日曾经共享的亲密。

“我不介意告诉你,克里斯托弗,”她写道,“那一次,我可是真的失望透了,尤其是我们彼此都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心意。不过别担心,我早已不生你的气了。更何况命运又再度眷顾我,我怎么能继续怨你?再说,我现在也由衷相信,那天你没跟我走,是正确的决定。你向来觉得你有使命要达成,我敢说你若是没有先完成你的使命,你也永远无法把心献给任何人。我只希望那件任务早已完成,而你现在可以找到我近来几乎视为当然的幸福与呵护。”

她信里的这些段落—尤其是最后那几行—总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字里行间隐约有种气氛—老实说,她会在那一刻写信给我的这件事本身—跟她口口声声说日子充满“幸福与呵护”,就是教我觉得不太对劲。她与那位法国伯爵的生活,是否真与她走出上海那家小店,登上码头时立志追求的相同?我多少持疑。我觉得她提到使命感的时候,她心里想到的不仅是我,更是她自己,以及想要逃避使命的徒然。也许有人可以继续过他的人生,完全不受这种心情的羁绊。不过,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我们的命运是以孤儿的眼光看待世界,长年追逐着父母消逝的暗影。我们只有尽全力把使命完成,别无解脱之途,在此之前,心中无法得到片刻的平静。

我不想显得洋洋自得;可是在伦敦过的这些闲散日子,大体上确实还算惬意。我喜欢在公园漫步,或是逛逛画廊,最近更是愈来愈常到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里,翻查报纸档案里有关我杰出事迹的报导,愚蠢地觉得自己好了不起。换言之,这座城市已然成为我的家,就算我必须在此度过余生,我也不会介意。然而,有些时候,日子还是会充满莫名的空虚,所以我还是会慎重考虑詹妮弗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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