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虫

涡虫  作者:山本文绪

涡虫(Planaria):三肠目涡虫纲扁形动物门。

身体扁平,长二十至三十毫米,口位于腹部中央。栖于溪流,常用于再生实验。


下辈子要做涡虫。

酒桌上闲聊时,我不经意地如此说道。大家居然颇感兴趣地望过来。一起喝酒的是之前打工时认识的三个人,岁数都比我小,还有坐在我身旁的男友。

“涡虫是什么?”

“啊,我知道。在冰山下随波逐流,可爱得像个小天使,是吧?”

“那是海天使啦。”

大家七嘴八舌。

我哗啦哗啦地晃着杯中的四玫瑰威士忌,打断了他们。

“不对不对。大小差不多,但涡虫不生活在大海,它在深山的清澈小溪里。”

“啊?”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齐声叫道。这些话男友已经听过无数次了,所以不发一语地往嘴里送着剩下的下酒小食。

“我以前在电视上看过。它待在小溪里的石头下面,或者不打农药的水田沟渠里,长一厘米左右,褐色,很像蚂蟥。仔细看看,头是三角形,样子有点下流啦。”

怎么下流啦?大家笑着问。我喝干了杯中的酒,又要了一杯。已经喝了将近三个小时,两个女孩和我的男友都不再喝酒,点了乌龙茶。

“你为什么想变成那东西啊,春香?”

剩下那个酒兴甚浓的二十岁男孩问我。我正要回答,却被一个女孩抢了先:“我好像明白。这种生物,只要在清澈的水里游来游去就好,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呀。”

“啊?我讨厌这种和蚂蟥或龟头差不多的东西,下次投胎还是当超模好。”

“女孩子家,别说什么龟头。”

话题渐渐扯远,我不高兴了,故意大声说:

“那个,涡虫不管怎么切都不会死!”

大家诧异地望着我。

“听说啊,比如切成三节,它不知不觉间会再生成三只。别说三只,就算切成十节,它也会像蜥蜴的尾巴一样相继长大,变成十只。”

我拼命又幼稚的解说令大家瞬间哑口无言。这时刚才点的东西上来了。“吃点什么甜品吧。”两个女孩打开菜单商量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吗?”

只有男孩还饶有兴致,我借着酒劲儿继续热情地演讲:“听说是真的,就连只有尾巴尖大小的家伙,最后也会长出龟头重生。”

“别说了,春香。”

男友轻声说道。嘈杂的居酒屋里,坐在桌子对面的三个人似乎都没听到。

“涡虫是节肢动物吗?”

“嗯?节肢动物是什么?”

“那,这东西类似蝴蝶或者蚯蚓吗?”

“不是,类似蚂蟥。”

“是单细胞?”

“不懂这些。但听说不用管它,它自己会长大,自己分裂成两只来繁殖,所以应该是吧。”

我探出身子,声音更大地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不管怎么切它都会再生,像傻瓜一样不挺好嘛。你看我,是乳腺癌吧?如果投胎变成这种东西,切掉的乳房也会自己长出来,就能省下修复手术的时间和钱了。”

本想逗他一笑,可男孩浮现出的怯懦的笑容似乎很勉强,两个正在商量是要珍珠奶茶还是草莓冰激凌的女孩则尴尬地低下了头。

“咱们该走了。”

男友说完,没等谁回答便起了身。大家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别闹了。”豹介发动了车子,很反感地说道,“大家都很窘,真是小仑你的臭毛病。”

“我又没刻意隐瞒,大家不都知道嘛。”

“不是这个问题。大家喝得兴致正高,为什么要说这么无聊的话?!你真是有暴恶癖。”

是吗?乳腺癌原来是很无聊的事啊。我心里这么想,却不敢在豹介面前失态。

“别再拿自己的病说事了。再这样下去你就真没朋友了。下次喝酒也不放心——下回是跟我朋友喝,你可别像今天这样。”

不用说,小仑就是我。春香→小春→春仑→小仑,如此演变而来。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们姑且会称呼彼此的名字,但就我们俩时则以“小仑”和“豹豹”互称。我知道恋人这东西,两人独处时就会变得很幼稚,可每当被叫作“小仑”还是觉得兴味索然。

“啊,好像又难受了。”

我轻轻地说道。他踩刹车等红灯的那一瞬,一阵恶心涌上来。

“酒喝多了吧。不舒服还一周喝好几次,戒了酒去健健身吧,还能减点肥。”

刚才在居酒屋他几乎一言不发,可就剩下我们两个时却很聒噪。人前沉默寡言,一是因为他属于窝里横那种人,再者也因为他才大学三年级吧。这么年轻,常识却比我丰富百倍,在外人面前很给年长四岁的我留面子。

“小仑,去我家啊?”

豹介的声音忽然温柔下来。我不是刚说完不舒服吗?直接送我回家,直接!

但这些话我却说不出口。我被豹豹爱着,才能好不容易保持这份平静。一切正是因为有他在。如若失去了他的支撑,我无疑会失控,给外界和家人带去更多麻烦,然后就是自我崩溃。这些仿佛历历可见。


前年,还差一个月便迎来二十四岁生日时,我因乳腺癌切掉了右侧乳房。当时感觉真如同晴天霹雳,但现在回头看看,这个词并不恰当。因为在之前的二十三年里,我几乎没有过晴天。对于总倒霉的我,说是命中注定更合适。运气差的人什么时候运气都差。

那时我当然还无法如此豁达。遭受了人生最大的打击,我只是一味痛哭。癌症估计已经发展到四期了,医生说要尽快切除,哪怕早一天也好。

第一次手术切除了乳头正下方的癌细胞和周围的脂肪,第二年拿后背的肉做了乳房修复手术。说来容易,可肉体和精神上都饱受折磨。虽说做了修复手术,但乳房并没有恢复得和以前一模一样。半年过去了,胸前小丘四周仍然留着一圈壮观的疤痕,后背像是被日本刀砍过的十五厘米长的伤痕也依旧清晰。而且乳头的修复手术还没有着落,现在我伪造的乳房上并没有乳头。以前我曾想尽快弄上,但一想到还要再次住院、麻醉、做手术,便觉得就这样吧,差不多得了。

和豹介相识是在发现乳腺癌之前不久,当时我还有一位年长的男友。唉,从没受过追捧的我那还是第一次劈腿。这当然和乳腺癌没有关系,但有时也会想,呆头呆脑的我竟然还得意忘形地劈腿,所以才搞成这样吧。

豹介在我当时上班的公司打短工,我们好多人一起出去喝过几次酒,两人都觉得彼此很投机,便熟了起来,又借醉发生了关系。

要是和豹介上床前就发现了乳腺癌……一想到这点,我便心生感激,这样看来我多少还有些幸运。一切都得益于他年轻,眼前的饭菜想都不想就大快朵颐,还有他良好的家教。

正式的男友听说我的病后逃之夭夭。我在电话里跟他哭诉完,他说“不要紧,还有我在”,但第二天他房间的电话和手机就打不通了。往他公司打电话,那边说“忽然无缘无故请了一周假”,毫无关系的我(有关系吗)竟被素不相识的人发了通火。豹介却没逃,他和我的家人一起流着眼泪,每天都来探望大发脾气、让人束手无策的我,耐心地安慰。手术结束后睁开眼睛时,他也和我父母一起担心地望着我的脸。

从那以后豹介一直守在我身边。我情绪不稳定,每次失控大闹,他也像年轻人一样发火跟我吼:“癌症得都得了,能有什么办法!别闹了!”然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把车停在一百日元停车场,我们手拉手走向豹介自己住的房子。他父母在县城有家大型运输公司,家产颇丰,所以他住的是在学生来说很奢侈的两室一厅,不用打工生活费也足够。

每次都是如此,一回到房间他便去烧洗澡水。他爱干净爱得近乎洁癖,从外面回来首先要冲个澡。没过多久半是强制地建议我也泡个澡,懒惰的我嫌麻烦,于是成了一起洗。

已成为习惯的洗澡时间毫无情欲氛围,他如同清洗脏餐具般吭哧吭哧地洗着自己还有我的身体和头发。起初我半是不好意思半是感动,身体都这样了,还能得到如此疼爱,很是局促不安。但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是任由他洗。我以前觉得这是因为他爱我,但最近有点弄不懂了,这个男人为何要如此拼命地清洗别人的身体呢?

不只是洗,洗完后他还用柔软的浴巾为我擦拭身体的各个角落,甚至帮我吹干头发。以前我洗完头就用梳子梳梳,自然晾干,他看到便自作主张要帮我吹头。长发的他犹如美容师,头发吹得很好。最极致的要数修理眉毛,他都是用专门的剪刀帮我修,我却连眉刷都没有。我曾说他,你要是做美发大有希望成功,结果他理所当然地说,这种事想都没想过,我是要继承老爸公司的。

洗完澡不容分说便是做爱。我术后一直注射荷尔蒙,每个月没有例假,因此“今天不行”这个借口行不通。我也曾以“累了”或“头晕”来拒绝,但常常懊悔不已,事后再讨好他更麻烦,还是做了简单。

和被洗刷身体一样,我任他摆布。不知是不是因为注射了荷尔蒙,那曾旺盛到想拿去卖的性欲如今荡然无存,我颇为痛苦。但想着“因为他爱我”,煽动自己叫出声,身体竟多少也有反应,人真是不可思议。为了感谢他对我的爱,凡是他要求的我基本都会做。年轻坚持不了多久,这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做完爱后,终于上茶了。那可不是什么瓶装乌龙茶,咖啡也好,红茶也好,绿茶也罢,都是用煮沸的水细心冲调。为了我这种人竟如此费心,最初我也感激不已,不过最近明白了似乎只是他自己想喝。证据便是,那双一直注视着我的眼睛现在也移开了,只盯着打开的电视。这种场景每周会有三四次,被爱也相当辛苦。

“豹豹,明天有课吗?”

“嗯,第二节开始。小仑你酒醒了?”

他在床上怔怔地望着电视说。也许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句“酒醒了”意味着“你该走了”。他爱我却不喜欢我留宿,又似乎并非另有女人,所以我觉得他只是不喜欢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

“我该回去了,明天是打针的日子,完事给你打电话。晚上一起吃饭?”

我边穿衣服边说。他不回答,手指按着太阳穴周围。

“怎么了?”

“没什么,觉得头有些沉,可能感冒了吧。”

“不要紧吗?去看看医生吧?”

“没事。”

“都说让你去了,老人和乳腺癌患者的话你得听。”

他忽然拿拳头用力砸向枕头,枕头的一边裂开了,里面的羽毛华丽四散。又发火了。

“别闹了。”他低声说,然后疲惫不堪般地叹了口气。

“事情不都结束了吗?病已经治好了,你不再是癌症患者了!要拿它当幌子当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觉得就这样一直不工作,等着嫁给我就好?求求你别这样了。”

他说事情结束了,我张开嘴想反驳,却口是心非,讨好地说:“我错了,再也不说了……我走了。”

我说完站起来,他似乎觉得确实言重了,起身陪我走到门口,轻吻了我一下。看来无意远送,于是我笑着关上了大门。

我踉跄着走向停车场,付了费把车开出来。这车是父母的,平日里他们不用,我就随便开。

豹介认识我之前也有辆车,他父母买给他的,但出了次车祸,一转眼就报废了。打那以后他不敢再开,除非我像刚才那样醉得厉害,否则他坚决不开。我笑他,运输公司的公子这样能行吗?当时他好像也发火了:“小仑你懂什么!”

我倦倦地启动了车子。明天,每月一次的针打完后,岂止是疲倦,连走路都不容易,郁闷!

一个人行驶在深夜的国道上,我虽知是徒劳,但还是向星星祈祷:“来世请让我做涡虫吧。”


无业的我,每隔四周如期光顾的唯有这家县内最大的医院。现在说为时已晚,但选择这家超现代化的大型医院也许真的很失败。因为就算早上九点准时到达,轮到主治医生问诊也要等四个小时之久。

这家医院人满为患,宛如在好吃的拉面店排队一般,人们排着长队去采血。我的血管很难找,扎好几次才能抽出血来。我呵斥自己别因这点小事消沉,却发现自己已经是心灰意懒。

要是没得癌症该多好啊。想也无济于事,我却又想起来。不是想得病才得的,但为什么让我经历这种事呢?不过是运气差罢了?我无法这么简单地释怀。针不知重扎了多少次,为什么不是这手臭的小护士,而是只有我得了癌症呢?不,只有我也许不准确。此刻在这里等待医生那仅仅几分钟问诊时间的男女老少,也许都得了癌症。癌症患者好多啊,这么一来采血化验当然要流水作业了。

但等得也太久了,我总觉得心有不甘。为什么不是规范的预约制呢?我没工作还好,但那些要上班周末才休息的人该多头疼啊!而且,让人等了这么久,医生的问诊却总是五分钟就结束。我知道前前后后都挤满了人,但多理理我也没关系吧。医生只告诉我“例假不会来了”。但注射完荷尔蒙后头晕眼花;每隔两小时就出一身汗,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奇怪的燥热一直持续,疲劳和倦怠总让我觉得恶心(其实还会呕吐)。

我把这些告诉主治医生,结果只换来轻松的一句“有这种可能”。不仅如此,那天医生还随口说了句“这药可以抑制乳腺癌,但容易诱发子宫癌”。天啊,那我该怎么办?不知如何是好,我便自行去看了妇科。女医生说:“这药通常只打半年,你却打了一年半,真奇怪。”她帮我去和主治医生交涉了一下,回复是:“现在停药的话担心会转移,万一复发就后悔莫及了。”

通常只注射半年的药竟打了一年半,会不会有后遗症呢?我还能生孩子吗?尽管不安,我却没办法找出答案。在图书馆读了些相关的书,但只字未提这些问题。主治医生也好,妇科的女医生也好,看起来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不想缠着他们问上一遍又一遍。况且他们也并非有意刁难我,一定是真不知道。

而且从院方的角度来看,癌细胞都扩散到直径五厘米了,术后的病理还是一期,不用放疗也不用化疗,他们觉得仅此就足够幸运了。也许是如此,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就太感谢你们挽救了我的生命”。开什么玩笑,我付了那么多钱!

今天,让我等了四小时十五分钟后,护士把我叫过去说:“医生现在要去做手术,替班医生可以吗?还是您过几天再来?”

我本来就贫血,再加上刚被抽完血,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尽管我和主治医生并没有信赖关系,但跟替班医生说什么好呢?

我还是进了诊室。医生问怎么样,我告诉他恶心、头晕还有对注射荷尔蒙的不安。看起来还不到三十五岁的替班医生回答得简单至极:“我是替班,所以不清楚,头晕的话去内科看看吧。”我在心里骂道,你是吸血鬼吗?但还是颔首表示感谢,出了诊室。

当然今天也挨了一针,疼得要命,而且不知何故不能报销,贵得离谱。

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消沉,我再次告诫自己,可去停车场的路上却步履蹒跚,眼角泛着泪花。我也知道自己很没用,手却自然地掏出手机,拨通了豹介的电话。

“啊,小仑?医院完事了?”

他的声音无忧无虑,让我悲喜交加,思绪复杂。

“嗯,你还在学校呢?我去接你?”

“啊,太好了,那我在麦当劳等你。”

心情多少还是好了些,我挂了电话。一个正要横穿停车场的娇小女人冲我点头打招呼。她和我有些距离,不过我马上知道是谁了,也冲她点了下头。住院的时候在吸烟室见过她几次,出院后还是第一次碰上。

按理说医院也许都是这样,但这座拥有三栋高楼的超大型医院竟然只有一个吸烟室,还只有空调没有窗户,也就十平方米左右,就算奉承也称不上舒适。不过我一旦能下地,马上就拿着朋友送的香烟去光顾了。在那里有时能看见穿着病号服的她。她总是一个人静静吸着烟,天生丽质,格外吸引眼球,却似乎有些难以接近。但反应迟钝的大叔大婶们却欢呼雀跃,努力想和明星般婀娜多姿的她哪怕说上一句话。她起初还勉强招架,但没过多久不知是不是厌烦了这种攀谈,不再在吸烟室出现了。有传言说看见她在楼顶抽烟,我很生气,心想还不是因为你们太吵了。即便不能交谈,但望着她那白皙的侧脸和纤长的手脚,我就觉得幸福了些。我这人一见到美女,多会大发乖僻的性情,但不知何故却能坦诚地倾慕她:“要是生成这样,我会很幸福吧。”不久她似乎出了院,再也见不到了。

好久不见,她只穿着T恤和牛仔,却非常优雅。一个人坐上洗得很干净的高档国产车,熟练地开出了停车场。我一直目送着她,觉得瞬间记下车牌号的自己有点像跟踪狂,不由得笑了笑。


我和豹介在家庭餐馆吃了晚饭。因打针而面色苍白的我似乎终于博得了他的怜悯,今天很早就放了我。视野摇摆不定,恶心直往上涌,我忍着不让刚吃的海鲜焗饭涌上来,筋疲力尽地开车回了家。母亲难得地已经回来了。

“今天真早啊。”

母亲有些讽刺地说。我还了句“妈妈也是啊”,便扑通躺在沙发上。

“今天去医院了?”

“去了。”

“怎么样?”

“没什么。”

我丢下这句话,穿着套装的母亲咬着嘴唇,表情好似苦恼又好似生气。

“今天也见豹介君了?”

强烈的燥热与恶心一起涌了上来,额头和腋下都出了讨厌的汗,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

“那么不舒服,就别成天到处跑,老实在家躺着。”

“……今天是去打针了,平时不这样。”

那就去干点活,我本以为母亲会这么说,没想到她一扭头出了客厅。母亲年轻时起就在政府部门工作,现在的年薪比在鞋业批发公司上班的父亲高得多。她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来,而一辈子都在闹情绪的父亲则天天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也是在深夜。

虽说如此,但或许因为我是独生女,所以也是在双亲的呵护下成长。我被溺爱着娇纵着,想吃的东西要多少他们就给多少,从懂事起就是个超级肥胖儿。

胖子会被欺负,从进幼儿园那一刻起我就意识到了。但不知何故只有我被男孩子们扔石头,被女孩子们排斥。但那种随心所欲的饮食习惯一出生就开始了,靠孩子的意志很难改变。

小学和初中我都理所当然地被叫作“猪”。十五岁那年春天,我打心眼里觉得再不认真减肥就会被欺负死。高中一入学,仅以“胖”和“碍眼”为由,我就受到了高年级学生的私刑。我抱着非生即死的决心一年减了四十公斤,虽然还有些圆润,但能和普通人混在一起了。打那以后,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不再受欺负了。

以前跟主治医生提起这些,医生说:“这也许是发病的诱因之一。”后来有一次我借醉跟母亲大喊大叫:“都怨你喂我吃那么多,把我弄成胖子,所以才会得癌症。”母亲哭着向我道歉,可哭也好道歉也好都已于事无补。我也知道自己不过是要找人撒气。不找个人当替罪羊,我就不痛快。

但正如豹介所说,事情都结束了。是啊,我也知道,真的必须给这场癌症骚乱画上句号了。

原本事情弄成这样,直接原因怎么想都在于我的懒散。

其实发现癌症大约两年前,我就注意到,乳头有时会有少量褐色的血样东西流出来。但不疼不痒的,那段时间我刚工作又忙着恋爱,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恋爱活动太过频繁,总觉得下面有些痒,朋友说有可能是衣原体感染,我便去看了妇科。当时顺便说了乳头有时有东西流出来,结果医生容色大变,当即要求我做检查。第二天医院便往公司打电话,让我马上过去。现在马上?我又问了一遍。对方明确地说,现在马上,最好和家人一起。

没有告诉还是不告诉的问题。在医院,医生坦率地对我说:“你是乳腺癌,最好尽快做手术。”

缺乏冷静的不仅是我,还有父母。医生说早期发现另当别论,可都长到这么大了。我无法从容地查找其他治疗手段或质疑医生,毕竟这是家超现代化的大型医院,很多外县患者都跑来就医,而且主刀的外科医生被称为权威。我和家人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母亲哭了又哭,说我要是能代替你多好。自我懂事后几乎再未碰过我的父亲也含着泪握住我的手。我想大家都爱我,朋友和熟人也都同情我。然而,爱和同情治不了癌症。一位深知我乖僻性格的旧友说,手术顺利的话,春香也会有所改变吧。

从结果上看我毫无改变。读了几本癌症抗争史还有手记,但什么生病后明白了健康的可贵、得了癌症后醒悟到生命的重要和家人的关爱,却都没发生在我身上。

第一次手术和第二年的修复手术期间,家人、男友和朋友都对我极尽温柔。我麻醉时因体质问题吐得到处都是,为身上四处接的管子疼得压低声音哭泣。对这样的我,大家也都倾尽了全力。

但回过头再看看,我反而迷惑了。那些温柔是什么?我甚至觉得那是不是仪式啊?男友和家人都说已经恢复健康了,不要再说自己是癌症患者。可是如果事情已经结束,为什么我每天还要为头晕、恶心和失眠烦恼?我的身体里面明明还没有结束。

即便这样,我也曾一度努力回归社会。第一次手术后右手一动就疼,我刻苦地做着康复治疗,同时回到离开了三个月的职场。社长说:“得了这么一场大病,你还乐观努力,真了不起!”我并没有坦诚接受这句话,也知道那是因为自己性格扭曲。

辞掉工作只是因为没了干劲,一切的一切都麻烦极了。活着本身就麻烦,但去死也麻烦。我也想过要不干脆别去医院,癌症复发死了算了,但说实话这是我最怕的。矛盾,矛盾的自己让我筋疲力尽。

辞掉工作后,我除了四周去一次医院外无所事事,每天都去见还是学生的悠闲的豹介,偶尔打点短工挣点零花钱。

父母听到我说“是你们把我喂得那么肥,我才得了癌症”,似乎颇受打击,嘴上不再说“该正经工作了”,一度小心翼翼的态度却也不见了,脸上明显写着“别闹了”,但暴君如我却装作没看见,依旧日日欢歌。我有时候想,这或许是对父母的复仇,报复他们在爱的名义下娇纵我的身心。傻瓜,我真是傻瓜,都这么大人了。但我不想工作,不想回归社会,不想被某处的某人带着那副似曾相识的面孔说:“得了大病还这么努力,真了不起!”

那个周末,豹介说是自己母亲的生日(!)回家了,我便久违地和女友出来逛街。她是我儿时的好友,就是曾说“手术顺利的话,春香也会有所改变吧”的那位。她最近刚和男朋友分手,闲得难受,求我开车出来购物解闷。反正我在家憋着也难受,就答应了。

我们去的那家商场最近才落成,号称拥有全市最大的卖场。把车开进停车场,发现旁边车位上停的车我认识。确认了下号码,果然是之前在医院见到的那个女人的。这么小的城市,周末到同一家商场购物也算不上什么奇遇。但我心跳加速,期待能和她再次相逢。

“熟人的?”

看我总盯着旁边的车,朋友挖苦说。

“嗯,有点熟。”

“男的吧?要不要贴张纸条告诉他?”

“不是,住院时认识的女人。”

朋友颇为怀疑地哼了一声,这时我牛仔裤后兜里的手机肆虐地响了起来,慌忙接听,果然是豹介。

“小仑,你现在干什么哪——”他像女孩子般拉长尾音问道。

“和美田田买东西呢,豹豹呢?”

“我也买东西,我想给老妈做顿晚饭,买了超贵的霜降牛肉和蛋糕。”

“真好啊,小仑我也想吃。”

“下次我给你做哈。你别太晚了,早点回家。”

“好。”说完我挂了电话,马上被朋友拍了下脑袋。

“什么美田田啊,小仑啊,听不下去了。肉麻死了,不觉得丢脸吗?”

“我有自知之明。”

我挺着胸脯满不在乎地说道,女友愕然地耸了耸肩。自己有男朋友时不也每天在电话里说“我是美田田啊”,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才更丢人呢。

从停车场大楼进了卖场,我和朋友约好两个小时后会合,便分开了。她想看的衣服我完全不感兴趣,就算有兴趣也没钱买那些名牌,所以打算去书店打发时间。

但难得来这个新建的商场,先去地下食品卖场转转吧。我朝扶梯走去。也许是天气好又是休息日的缘故,商场里人很多,看到不少情侣和带着小孩的父母。来到地下,有整整一排西式点心和副食店铺,我晃晃悠悠看着店前摆的样品,想起刚才豹介的话。我要不要也给母亲买点什么,蛋糕和副食哪个好呢?

所谓恨由爱生。虽然跟母亲说了那些过分的话,却经常买些小东西带给她,心情好的话还会替她做做饭、打扫打扫房间。两个人也经常一起去购物,偶尔还去附近的温泉来次小旅行。在外人看来,我们也许是关系融洽的母女,但我知道我们只是离不开孩子的母亲和离不开母亲的孩子罢了。

离晚饭时间还早,副食卖场却挤满了主妇。走在人群里似乎被人碰了一下,我又觉得头晕了。日式点心那边好像人少,正要往那边走,忽然有人使劲拽住了我的袖子。

“小姐,出口在哪儿啊?”

我惊讶地循声看去,是一位比我矮一头的老婆婆。

“这、这个……”

“出口在哪儿呀,我一直在找,却出不去。”

老婆婆紧紧抓着我的衬衫袖子不放,本以为她是个子小,没想到是背驼得厉害。她穿着颜色像是用酱油煮过的毛开衫和裤子,一只手拄着拐杖,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茫然的大眼睛死死盯着我。那浑浊的白眼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中午吃的炒面直往上涌。

我用左手捂住嘴,不能在这儿吐。右胳膊被老婆婆用力抓着,动弹不得。视野摇晃了一下,膝盖没了力气。

“你知道出口在哪儿吗?”

我已经站不住,蹲在了地上,可老婆婆依然不依不饶。周围店铺的人终于注意到了这边,大家聚集过来,有人问我:“不要紧吧?”

“啊,是你!”

我忍着恶心抬起头。一位穿着白色罩衣的女人,是她。

“啊,你好……”

“贫血呢,别打招呼了。能站起来吗?去医务室吧。啊,老婆婆,不好意思,松开手吧。”

她又帮了我一次,我边想边扶着她的肩膀勉强站起来。

两次住院生活让我再次明白,我没有过集体生活的能力。没想到住院也需要能力。

术后连身都不能翻的时候,我就惹护士们讨厌了。也不笑,也不道谢,满嘴都是“好疼啊好难受啊,为什么我要遭这种罪呢”一类的抱怨,她们渐渐对我冷淡起来。虽说是白衣天使,但脱了那件衣服不过是同龄的女孩。我一定是嫉妒她们周身洋溢的肉体的健康和精神的健全吧。加油啊,忍一忍。每当听到她们这么说,我知道是曲解了人家的意思,可还是气鼓鼓的,自始至终绷着脸,有时连她们的询问也不回答。

但护士们毕竟是在工作,不会对我这个患者使坏,而且不理我也挺好的。问题是那些一同住院的老人和大婶。

现在想起来还会起鸡皮疙瘩。两次住院我都被分在六人间,两次都是同房间的患者除了我平均年龄在七十岁上下。

为什么人上了年纪看起来都一样呢?而且这家大医院的患者都穿着指定的竖条纹衣服,跟工作服似的,格外区分不开。我完全记不住人的脸和名字,当然也是因为不想记。

我尤其讨厌吃饭时间。塑料容器里盛满只考虑热量的食饵,食物和消毒水还有不知谁的大小便的气味混在一起,真是大酱和大粪都有了,好悲哀啊!我总吃别人来探望时带的点心,当然没有食欲。望着老人们没牙的嘴咕囔咕囔咀嚼着,我真想大喊:“你们这么想活下去吗?”一想到连我在内,有一天谁都可能变成这个样子,我就有一种巨大的无助感,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自暴自弃地扫光食物。

自己下不了床的老人并没有实际危害,所以还算好的,问题是那些还有点精力的大婶。

除了那位美女患者,我对谁都不感兴趣,但其他人并非如此。从我能起身、可以自己推着点滴架去上厕所起,大家就跑来跟我聊天。

住在什么地方?从事什么工作?父亲在哪儿上班呀?什么病住的院啊?我若是不回答,大婶们就没完没了地自行披露身世、炫耀病情。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刚进监狱的犯人,越发不想回答。我尽量不想和她们纠缠,所以谁说什么都缄默不语。结果有一天护士说“大家都说上原小姐态度不好,请多顾及一下别人的感受”。我感觉好无助。就算被指定为重病号,也逃不出集体生活的枷锁。

“身体怎么样?”

我独自在商场狭小的医务室里躺了一会儿,回想着这一幕幕,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时,刚才那个女人忽然走了进来。我连忙擦了擦眼角,坐起身。

“啊,我不要紧了。刚才只是站着头晕而已。”

“真不要紧?”

“嗯,真没事。”

她微微笑了笑,拉过旁边的圆凳坐在床边。

“您在这儿工作吗?”

“是啊,一家甜纳豆店,就在你倒下的前方。我刚想,啊,上原小姐!你就又被老婆婆缠住倒下了,虽然不该笑,但还是觉得挺滑稽。”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住院时也在相似的情况下被她搭救过。我在病房待够了,跑到大厅发呆,不料被一位有些糊涂的老婆婆缠住。她自己坐到我旁边,絮絮叨叨地说着病情、数落家人,我闲来无事就随便听听,但看着她那张没有假牙的嘴嘟囔嘟囔动,又难受起来,便想回病房。谁知老婆婆责问我:“为什么要走,好好听着!”我不由也火了,抬高了声音,结果吵了起来。好多人跑来围观。我很难受,还被办公室的人指责欺负老人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地瘫坐在沙发上,她站出来解围说:“这位小姐并没有错。”我逃也似的回了病房,都不确定当时是否道过谢。

“那次也多谢你了。”

“那么久的事,算了。上次在医院停车场看见你了,你还去医院吗?”

“每月一次。”

“我三个月一次。但每次都等得烦死了。为什么不弄成预约制呢?好容易休息一天,就这么泡汤了。”

“是啊。”

我不禁回答得铿锵有力,觉得跟她说话很合拍。她大概三十上下,声音文雅低沉,身穿日式点心店的上衣,头上还戴着白色三角巾,但看起来没有一点大婶的感觉,耳垂上的小小耳环也很别致。胸前的名牌上写着“永濑”。我这才知道她的姓氏。忽然,意识到她刚才叫我“上原小姐”。

“你知道我的名字?”

“嗯,一住进医院,就算你不问,大婶们也会跑来告诉你。”

那我的病她一定也知道了。虽然我和家人不记得透露过,但住院期间很多老太婆都问过我:“听说你是乳腺癌啊?”住院患者是没有隐私的。

“今天休息吗?”

“那个,不是……啊,你现在是休息时间吗?”

“是啊,为什么这么问?”

“不好意思,难得的休息时间被我给搅了。”

我的话让她温柔地笑开来。

“担心你啊,而且一直也想和你说说话,就过来了。谢谢你为我着想,好高兴,你心思真细腻啊。”

因为懒散才让乳腺癌恶化,弄到这般田地,现在竟被人称赞“心思细腻”。我羞愧地红了脸,觉得不能欺骗她,便说了实话。

“我无业。”

“哎呀,是吗?”

“身体已经康复了,但就是不想工作,一直懒着。”

她听完静静想了一会儿。我低下头,很紧张,不知是不是被她鄙视了。刚才被陌生婆婆抓过的衣袖都是褶。

“要是上原小姐你愿意的话,”她谨慎地选择着措辞,“要不要来我们店里打工?店里有人忽然辞职,我正发愁呢。”

“哎?不过……”

“不是要你现在马上回答,能考虑一下吗?”

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有些慌乱。

“不过,那个……”

“不过什么?”

我反复说着“不过”,她笑了。

“我属于不适应社会的人。”

她瞪大了眼睛,接着咯咯笑起来,毫无根据却非常清晰地说道:“不会呀。”


因此,我暂且每周四天在那家甜纳豆店工作。家人和男友都高兴得不得了,“终于重新站起来了啊”。乖僻的我有些不悦。但是算了,我确实也想多少努力一下,虽说每小时的工资大概只有市场价的三分之二。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那家店的店长,而且不敢相信她和我只差一岁。是我太幼稚还是她太成熟呢?

我不吃甜纳豆,所以不知道这家店规模很大,是全国连锁,在县内主要的购物中心和大型超市都有店面。我工作的这家算小的,只有店长永濑、打工的大婶和我三个人。永濑还兼任附近车站大楼店铺的店长,经常穿梭于两边,有时还要和分公司的业务员商洽事情,很少在店里。打工的大婶只是最开始打过招呼,我来接班她就回去,也很少有机会碰面。

那么店里通常就我自己了,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的柜台和相邻的日式点心店相通,所以总在一起的还有其他店打工的大婶,对我来说这是最糟糕的状态。

医院也好,日式点心店的卖场也好,大婶的生活状态都一样。尤其是日式点心店的卖场,人又不多,一没了客人,我就要遭受大婶们一连串的质问。

住在哪儿啊?多大了?单身吗?上的哪所学校啊?以前做什么工作啊?不想让永濑难堪,所以这些住院期间绝对不会回答的问题,我现在也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强颜欢笑地回答。听完,心满意足的大婶们便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家的事,我还得哼哼哈哈装作在听。

工作本身并不难。最新型收款机的用法和礼品包装的打法稍有些复杂,但两周后不用请别家大婶帮忙,我自己也会弄了。最痛苦的还是必须要在大婶面前装可爱,再有就是客人里老人多。

想想也是,年轻人不会老来买甜纳豆。买什么要犹豫十分钟甚至十五分钟的老爷爷,想找人聊天想得要命不肯走的老奶奶,好几次都让我想发火了。之前那位曾抓着我的胳膊逼问“出口在哪儿”的妖怪婆婆,几乎每天都在食品街转来转去,纠缠店员或客人。

糟了,入错行了。虽然这么想,但是永濑邀我来的,也无可奈何。而且到哪儿找这样的雇主啊,体谅我的身体状况,说不舒服的时候就不用勉强,随时可以休息。

“喂喂,话说回来,上原小姐和永濑小姐是怎么认识的呀?”

右侧羊羹店的大婶闲得无聊,问道。

“住院时认识的。”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大婶立刻一副兴致盎然的表情。

“住院?哪儿不舒服吗?”

“嗯,乳腺癌。”

“哎?永濑小姐?”

大婶忽然尖声问道。

我心里鄙视她,脸上却笑着作答:“不,是我。所以切掉了右侧乳房,用后背的肉做了修复手术,也一直没工作。”

“暴恶癖”,豹介的话掠过脑海。大婶困惑地皱着眉头,可脸上明显写着“打探到了好消息”。明天这些话一定会传遍整个日式点心卖场吧。

“哎呀,你这么年轻就吃了这些苦,还这么努力,真了不起啊!”

“没有,我一点都没努力。”

“对了,永濑小姐为什么住的院呢?”

不愧是大婶,能打听到的就要刨根问底,厉害!

“我不知道,当面问有点不礼貌,不是吗?”

我讽刺地说,可大婶只是笑着点点头。“是呀。”

是呀,永濑是什么病住的院呢?我不是没兴趣,只是觉得本人不说就是不想说吧。原本连她住在哪儿、是不是单身,我都不知道。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小灵通响了。这家店位于地下,手机没信号,而我若不处于随时可以联络到的状态,豹介就吵个不停,所以他给我买了在地下也信号超强的小灵通。

“小仑,说话方便吗?”

“嗯,没有客人,不要紧。”

“今天来我家吧,我给你做上次说的牛排。”

“哇,下班了我马上过去哈。”

我看到刚才还聊得好好的羊羹店大婶目光冷冷地走开了。


第二天,永濑约我:“下班后一起吃个饭吧。”说不定她都有家庭了,通常是闭店时间一到就麻利地关上收款机下班走人,所以我们到现在连茶还没一起喝过。我为此特别高兴,和豹介的会面也临时取消,跟她出去了。

她说自己几乎不在外面吃饭,让我来选饭店,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她请客,便不好意思挑贵的,选了一家价格适中、有些小情调的洋式居酒屋,以前和豹介偶尔会去。在长条吧台上坐下,她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好热闹啊”。我心里一惊,她是嫌吵吧。我们友好地拿过啤酒干了杯,然后轻描淡写地聊了一会儿别人的闲话,当然并无恶意。

“春香,工作习惯了吗?”借着点第二杯啤酒的机会,永濑问道。

“嗯,马马虎虎吧。”

“身体怎么样?”

“也马马虎虎啦。”

我这么说本想逗她笑,可她却表情不变地点了支烟,似乎想说点什么。果然,她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听说你是乳腺癌,我听旁边店的人说的。”

我工作时间会和男友用小灵通聊天,有时还抓点板栗甜纳豆吃,本以为她会提醒我注意工作态度,没想到是这事。我稍稍松了口气。

“啊,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永濑责怪地说道。

“对不起。住院的时候,我的病众所周知,以为你当然也知道呢。”我沮丧地道歉。

“不用道歉,但跟我说一声就好了。我想从你自己那儿听到,而不是听大婶们的风言风语。”

“对不起,要是知道,你就不雇我了吗?”

她听了这话,把还没吸一半的烟按到了烟灰缸里。

“说话还真难听啊。我像是那种人吗?”

“对不起。”我低着头小声说。为什么我总要这样惹人不快呢?

“不过,你为什么要跟大婶们说呢?你知道这是很好的话题吧?”

不是讽刺,她似乎真的不明白。我差点说出来是因为“暴恶癖”,忙换了词。

“这是特性。”

“特性?”她诧异地反问道,“乳腺癌是特性?”

“对。要是说特性太过的话,那就是我拥有的唯一谈资。除此之外我什么特长都没有。”

她似乎愈加不解,喝了一口新上的啤酒。看起来并不能喝,眼圈已经红了,有些朦胧。啊,这女人果然特别受男人欢迎,直觉告诉我。

“那,你已经不要紧了吗?”

她调整了情绪问道。

我很想说点什么,便连珠炮似的说道:

“由于经常被人这么问,我嫌麻烦所以都回答不要紧,但不是很明白,怎么就不要紧了?切掉了乳房,做了修复手术,确实好像不用担心什么转移,却不能打包票。而且现在还在注射荷尔蒙,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又是头晕又是恶心,各种不适。周围人都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忘了吧,但在我看来却完全没有结束。”

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喝了口啤酒。明明知道喝完酒会更不舒服。

“身体已经能工作了,所以必须努力忘了癌症,可是,现在假乳房里面有时会发痒。”

“哎?”

“做修复手术的时候,皮肤有些部分是像窝边一样折进去缝的。有时候身体燥热,那块儿就开始痒痒。可它在身体里面,挠也挠不着。不是忍不了,但很痛苦。这算不要紧吗?”

我忽然这样滔滔不绝,永濑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儿。但她叹了口气,跟我说:“对不起。”

“啊,不是,我不是指责你。”

“没关系,我明白一些。和你有点不同,我是山药过敏。”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我要是男人的话会一下就被她俘虏了吧。我边想边等她说下去。

“我当然会小心,但一次在外面吃的肉酱汁里好像有山药泥,吃完后,嘴里一下起了荨麻疹,似乎一直长到了食道里。痒得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哇,食道里可挠不着啊。”

我们齐声笑了。永濑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我很开心。

“对了,我不小心跟羊羹店的大婶说跟永濑小姐是住院时认识的。她好像很好奇你是为何住的院……对不起。”

“这和你的流言一起传开了。”

她淡淡笑了笑。

“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又不是要隐瞒。比起春香你,觉得我的病根本不值一提。我是卵巢囊肿,做完手术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听说也能生小孩。我才是都结束了。”

她纤长的指尖抚摸着桌上的杯沿。这动作换我做绝不会看上去如此慵懒吧。我觉得她即便单身,也绝对有男朋友,而且不会是豹介那样的廉价男人。

“这病并不少见,但我之前工作的那家店里,她们都说,因为你太漂亮,和男人玩大了吧。也许只是句玩笑,但有人说话就这么残忍。”

我常常觉得美女不要自诩漂亮才好,所以听到这儿有些介怀。我决定不去深究,但还是忍不住故意问:“永濑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不是男朋友,我有老公。”

果然是已婚啊,我有点扫兴。这也是出于乖僻吧,我稍稍反省。

我一个人想这想那,发现身旁的她无聊得一言不发。有什么话题呢,我决定说说涡虫。

“永濑小姐,假如有来生的话,你想投胎做什么?”

“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有来生吗?”

“假如。”

她沉思着低声斟酌,鸟吗,海豚吗,猫吗……

“我想做涡虫。”

“涡虫?那个切成两截也会恢复原样、像鼻涕虫一样的东西?”

“哇,第一次遇上知道的人。”

我开心地兴奋起来。她问为什么,我把上次喝酒时让人抢了先的答案说了一遍。

“生活在清澈小溪的石头下面,又不怎么可爱,也不会被人发觉,可以什么都不用想。而且怎么切都能再生,也就是说没有死亡的恐怖。也用不着做爱,放在那儿自己就会长大,然后分裂成两只。简简单单多好啊。”

“嗯,不过寿命到了也会干瘪而死吧。”

“哎?是吗?”

“这个嘛,我是看的电视,也不太清楚。”

啊,那个节目我也看了,正想说的那一瞬,她开口了。

“下次投胎也是,我还是我就好。”

全身的喜悦仿佛一点一点被抽空。这句话在我听来,若不是此前的人生格外受眷顾,就只是漂亮话而已。而且我觉得自己很讨厌,竟然因此觉得永濑小姐“虚伪”。为什么我这样乖僻呢?就不能认为他人并不同于自己,各有各的想法吗?

果然是永濑小姐结的账。我说谢谢您请我吃饭,永濑笑着说下次再一起喝酒啊。

就算有些地方不习惯,她依然是个好人,令我倾慕。完全不感觉陌生的人,在这个世上并不存在,我一个人走着夜路这样自言自语。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消沉。

但不好的预感却变成了事实降临到身上,比预想的更快。

接下来一周的休息日,豹介有报告要交见不了面,我反而松了口气。父母都去上班了,我待在寂静的家里无所事事,这时来了我的快递。

寄件人是永濑小姐,纸箱大小还好,但相当重。每周四天都能在店里碰面,为什么特意寄快递呢?我不解地揭下胶带。

里面是书,共六册,而且全部和癌症相关。我拿着这些想都没想到的东西,一时间呆立在那儿。

其中一册是艺人的癌症斗争史,我以前读过,剩下的都是近似医学书的大厚本。我拿起一本像是专业书的翻了翻,一幅把乳房整个从肌肉上切下的照片忽然血淋淋地映入眼帘,我慌忙合上书。调整心情后再一次战战兢兢打开,只大概看了看图片。各种术后的血腥照片淡然地摆在那儿,也有很多乳房保留手术和修复手术后的照片,和我相似的却只有一例,我再次认识到治疗方法的多种多样。照片中最怵目惊心的要数不接受任何治疗拖了十年的乳腺癌,那惨状就连我这个癌症患者都不敢直视,赶忙把书合上。

除了书,里面还有一个大牛皮纸信封。我已经看够了,但不看又不死心,下定决心打开。是用明亮色彩打印的一摞纸,和癌症书籍形成鲜明对照。

看了第一张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涡虫的放大照片。翻了翻,好像都是打印下来的网页。纸里掉出一个浅色小花图案的信封,是永濑小姐的信。

信只有一页纸,很简单,上面说她曾有亲戚也得了乳腺癌,所以把亲戚收集的书要了来,还在网上查了涡虫,一并寄给我。

后面补充道:“在店里请不要用手机,不要拿店里的东西吃。”还画有她的笑脸以及心形图案,写着“下次再去喝酒啊”。

四肢无力。我瘫坐在散落着书和纸张的地板上,发着呆。

这种时候我知道要心怀感激。永濑小姐这么做绝非恶作剧,她是出于热心,寄来了她认为我需要的资料。

这是她的行事方法吧。人表达善意的方式多种多样,我必须理解她感谢她。而且对我工作态度的提醒简直就像顺便写下的,或许是因为面对面难以启齿吧。这么想的话,她竟是个性格柔弱的人呢。

不过,身体里咕嘟咕嘟冒出来的感情却与感激正相反。不可以这样,我心里想着,却无法控制自己。

我有一种冲动,想现在马上给店里打电话,要么开车到店里,把这种感情当面发泄出去。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现在血直往头上冲,但明天冷静下来也许就会生出感激了,也许就能坦诚接受她的善意了。

但我却不想读这些书还有涡虫的资料,把它们随便扔回纸箱,塞进了壁橱。

还没到傍晚,我就关上手机,上了床。幸好没人在家,我像孩子般放声哭了个痛快。如此一来恰好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觉。


那之后,我有两次上班无故缺勤。怎么都不想去的话,至少打个电话请个病假也好,可我却不想。头脑冷静下来,但勉强拿出的干劲却反弹了回去,一切都好麻烦。

任由豹介给我化了妆,由他带着去大学附近的一家居酒屋喝酒。电话响了。果然是永濑小姐。

“身体不舒服吗?”她客气地问道。

“只是不想干了而已。”我说。

她听完很震惊。“不干了?为什么?”

我离开豹介他们围着的大桌子,边往去厕所的通道移动,边尽可能傻乎乎地回答:“嗯,要站着干活啊,有些辛苦。客人全是老人太没劲了。工资又少得可怜。”

一瞬无语后,永濑小姐不知是否强压着怒火,声音听着格外温柔。

“那你竟连个电话也不打……你知道大家多为难吗?我指望你才把店交给你。”

左耳的嘈杂中混杂着她成熟的声音,右耳中响着学生们醉醺醺的呐喊。她一定也能听到吧。

“反正,我不干了。”

“没想到你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我看错你了。”

她是压抑不住了吧,句尾歇斯底里地上挑。

“一开始你就高估我了,永濑小姐。”

“你为什么连句抱歉都不说?我还以为我们关系很要好了呢。”

我不回答,她似乎好不容易想起来一般,音调降了下来:“忽然给你寄书惹你不高兴了吗?那是我不好,做事欠考虑。”

“啊,没什么。”

我看着凉鞋里露出的涂着指甲油的脚趾说。豹介连脚指甲都给我涂上了粉色。

“因为我尽量不看那些书。还有涡虫,也没想过要查。”

沉默了片刻,我听到她使劲叹了口气。

“但是春香,你不是说那是特性吗?怎么不查一查呢?”

对峙也很辛苦,所以回答瞬间掠过脑海。视线离开脚趾向上看去,厕所前一对似乎还不到二十岁的情侣正缠在一起深吻。那女孩穿的吊带裙我一辈子也穿不了。

“因为就算查了,乳头也不会长出来,我也不会变成涡虫。”

“这是两回事吧,春香?”

我什么都不再说,挂了电话。想回到豹介身旁,迈出的腿却有些发抖。好不容易才回到大家坐的那张桌子,恰巧话题断了,有人开朗地问:

“春香你为什么无业啊?不上班吗?”

“嗯,我得了乳腺癌。”

刚刚坐下的我如此说道,豹介使劲瞪着我。今天是和他同学一起喝酒。之前豹介曾斩钉截铁地说过,要再提这事的话绝对分手。

我马上站起身,离开了那张悄无声息的桌子。店里很大,醉了的我不辨方向,有店员恰好经过,我抓住她的衣袖问:“出口在哪里?”像是工读生的女店员有些面露厌色,用手指了指好遥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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