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虫  作者:山本文绪

最近我沉迷于编织玩偶。在一家饰品店看到了一只钩针钩的小熊,觉得好可爱,就去手工店看了一眼。还真有卖套件的,里面毛线、钩针和其他小零件都有,很流行嘛。买回家,一个晚上就做成了一只青蛙。第二天我又去了那家手工店,把店里的小狗、大象和小猫全买了,而这些也一晚一个做完了。再去就是买了一堆毛线、毛绒布还有用来做眼珠的纽扣,做了四个后,知道了些窍门,我决定自己设计试试看。但我好像天生没有创造力,做出的河马一点都不可爱。我便去书店买了绘本《宠物小精灵》,从皮卡丘开始把里面的人物挨个做了一遍。废寝忘食地做着胖丁、波克比、可达鸭、妙蛙种子、小火龙、杰尼龟,等做到伊布的时候果然够了。对了,我忽然灵光一闪,做个电邮熊桃桃吧。

打开好久没用的电脑,发现里面竟有十二封邮件。

我有段时间很迷恋电邮宠物,发邮件都是用动物角色来传送。所以十二封里大部分都是在那个网站上结识的既不知相貌又不知真实姓名的网友发来的。一个接一个,什么小熊啊、乌龟啊、仓鼠啊来给我把信放下。一如既往净是些无所谓的内容,但让自己的宠物收发邮件就是意义所在,所以既没有期待也没有失落。但是,今天的这些宠物里来了只小熊,名叫“明日香家的桃太郎”。

内容如下:

下周六我要去新宿买中元节的礼物,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从邮件发出日一算,“下周六”就是明天。我本想打个电话,但考虑到她那么忙,只写下“什么时间地点都OK”就回复了。结果没过两小时,明日香打来了电话。

“好久不见啊,还好吗?看你没回邮件,我觉得你可能挺忙的,就没好意思打电话。”

她似乎还没适应我是个闲人。

“忙什么啊,我什么都没干。”

我说得很开朗,可明日香却似乎不知如何回答,在电话那头默不作声。我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便找借口似的解释道:

“其实我从上周开始忙一件事,连睡觉时间都削减了,所以忘了查看邮件。但不是工作。”

“忙什么?”

“编织玩偶。我有绝对的力作,好想给你看看。”

没有回答,似乎又让她无语了。我假装没有察觉,接着说:“明天几点?我配合你的时间。”

“没想到这话有一天竟会从泉泉的嘴里冒出来,真不知是悲是喜。”

她主妇般叹了口气。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后,我挂了电话。我既不伤心也不开心,感情只是一片空白。

我没工作快两年了。“三十四岁、无业”这句话,最初让我觉得自己像罪犯一样,好恐怖,但很快就习以为常了,简直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适应能力。现在,我的身心都已完全习惯“三十六岁、无业”的状态。

两年前,丈夫单方面提出离婚,在丈夫公司上班的我也自动丢了工作。那一连串没有道理可讲的事让我抵抗、怒吼、哀求,但时间极短,接下来连自己都惊讶地淡然接过赡养费,许诺会退出户籍、离开那个家。那种毫无留恋是什么呢?我也很费解。

接下来的日子,我既非自暴自弃又非郁闷地过着现在的生活,也不知道是有干劲还是没有。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眼前的楼群屹立在烟雨中。已经七月了却还是阴雨连绵。

大概半年前,我着迷于缝制泰迪熊和小熊的替换衣服,最后却都送给了明日香的孩子。这些玩偶也送他们吧,这么一想,创作热情消失殆尽。我的性格原本就忽冷忽热,自从不再工作,这脾气愈发明显。不过,随性而为真舒服啊,我觉得自己或许格外幸福。


第二天,我和明日香一起吃午饭,餐厅就在从家中能看到的那片高楼里。给孩子们的礼物。说着,我把通通装在纸袋里的玩偶递过去。她却没有收到泰迪熊时那么兴奋。

“哇,仿的皮卡丘!”她勉强打起精神般说道。

“做得好吗?”

“好啊好啊。说起来,泉泉你从小手工和生活课就好。真的可以收下吗?”

“我不过想做就做了,消磨时间而已。”

明日香姑且道声“谢谢”收下了,却似乎心存异议。反正又不是专为谁而做,我想过她若是不要的话,到扔垃圾那天就扔出去,所以她偷偷扔掉也没关系。

她是我儿时的好友,唯一一个从小学交往至今的朋友,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三年前小一些的孩子上小学后,她的工作便由计时转为了全职。她天天忙着工作、家务和育儿,还抽空像这样时不时来看看我。以前我很难抽出时间,都是她配合我,但现在形势逆转。

“泉泉,你又瘦了啊。”

完全是把我当病人。她对我的顾虑清晰可见,我都不好意思了。

“是吗?我家没有体重计,不知道呢。”

“脸色也不好哦。”

“因为没化妆吧。”

在一家布置着洁白桌布和纯银餐具的店内,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多么寒酸。明日香只穿件夏季开衫,但认认真真化了妆,挽着头发,衣领里的珍珠项链淡淡地散发光芒。与之相反,我是退色的T恤衫加上裤腰宽松的休闲裤,最近不再穿不能机洗的衣服了。疲于每日生活的该是明日香,但连黑眼圈都不再掩饰的我怎么看都更身心俱疲。

“还领失业保险吗?”

每次见面,她的问题都如此一点一点接近核心。

“没有,早就领完了啊。”

“那,是不是该干点什么散散心呀?”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她是斟酌着措辞说的这番话。

“过段时间吧。谢谢你担心我,一段时间里,生活费还能应付。”

“是钱的问题,但又不是。”

她焦躁地小声说,喝了口水。我知道怎么回答她才会安心,却故意说了相反的话。

“织玩偶也织够了。夏天要到了,要不要缝件单和服呢?”

“刻刻橡皮怎么样?”

被人说得如此不可救药,我低下了头。刁难别人得到的当然也是刁难的回答。紧张的气氛里,我们各自吃着鱼做的主菜。明日香似乎想起了什么。

“上网做个主页怎么样?有这么多作品。”

“说是作品,但都是仿的啊。”

她毫不避讳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得出了判断——这只鼓怎么敲都不响,这回她换成一副妈妈般的笑脸,温柔地说道:“不是那么简简单单就能重新站起来,是吧?我不说了,对不起。”

曾经我总扮演姐姐的角色,倾听明日香对工作和家庭的各种抱怨,然而不知何时起我却变成了要人哄的笨手笨脚的妹妹。但我若不像以前那样总穿着套装,忙得三次里有两次拒绝她的话,她就不会当我重新站起来了吧。今后每次见面,她都会比较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然后叹口气,一想就好郁闷。

午饭的钱,我都说不用了,还是明日香付的。自从没了工作,和别人吃饭就一定是对方请。最开始自尊心还会受伤,但最近我觉得太麻烦,决定不再谦让了。

明日香绝非富裕,她出去做全职就是因为只靠老公的工资不够支付房贷和两个孩子今后的教育费。然而她忙着给别人送中元节礼物,还请无业的朋友吃法国大餐。这个无业的朋友明明是自己喜欢才无业的,其实还有两千万日元的存款。要是坦白的话,她会是什么表情呢。唉,她人好,也许会说:“留着老了用吧,别乱花。”

再发邮件啊,我们说着道了别。手工热也冷却了,没什么想做的事,不知如何打发时间,我决定去漫画咖啡屋。

酒吧街上一间公寓的二楼有家漫画咖啡屋,那里是我的最爱。市中心的商住两用大楼按当下的流行趋势,或成了睡衣酒吧,或成了十五分钟按摩院,而最近每条街上都能看到漫画咖啡屋。有段时间我一家不落地转遍了林林总总的漫画咖啡屋,发现这家店藏书多,店员的态度又很谦恭,随便喝的咖啡也没煮过头。价格稍有些贵,所以客人的年龄层也略高。最好的还是间隔宽敞又干净的白色沙发。我不抽烟,可以在人少的禁烟区占据一席之地。

今天,总是开头一两册被拿走的手冢治虫的《佛陀》都在,我便把整卷都拿到桌子上占着,投入得连咖啡都忘了喝。读到第三卷时精神再也集中不了,猛然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有些暗了。我没戴手表,不知道时间,去趟厕所顺便换了杯咖啡,看了眼收银台的钟,快晚上七点了。

午睡的工薪族踪迹全无,像是学生的客人多了起来。差不多该回家了吧,还是把剩下的《佛陀》全读完呢?我喝着咖啡想。中午久违地吃了点正经东西,现在肚子还不饿,而明天、后天和大后天又没有任何计划,所以怎么都行。没有优先级,事情就定不下来。我茫然地望着书架,发现架子上摆了一大排《相聚一刻》[高桥留美子的漫画作品。]。说来上学时看了些连载,还不知道结局呢,下次读它吧。这么一来就得尽早把《佛陀》看完,我想着起身去拿书。结果一读就读到了半夜,之后徒步二十分钟回家。路上被个醉汉纠缠,带着可怜的回忆进入梦乡。

闲,是一种怎样的状态、怎样的感受,我似乎到了这个岁数才第一次知晓。它同无聊有些不同。无聊我经历得多了。高中时代望着讲课比补习班讲师烂许多的学校老师,大学时代被强拉去参加交友派对,就职后进口公司里啰里啰唆没完没了的会议,那些时候我都忍着哈欠和无聊装作在听,同时考虑着更有意义的计划。

无意义和有意义。很久以来,我的时间只有这两种,从没想过还有什么别的。

高中时代满脑子都是高考,大学时代多少放松些了,也会出去玩,但报告也好考试也罢从不曾松懈。同学背后都管我叫“乏味的优等生”,但他们考试前来找我借笔记时,我却没有丝毫不悦地让他们拿去复印。这些平时把我当成书呆子的人,忽然降低姿态来求我,看着实在开心。

没去大型企业就职,而是选择了中等规模的主营进口贸易与营销策划的公司,是觉得在后者能更快地独当一面。正如所料,我很快就被委派了几项采购任务。企划案成功后,回报便是简单直接的利润,那种快乐让我痴迷。多少好点子我都能想出来,而为了把这些点子变成现实,即便要削减睡眠时间去学习去应酬,也不觉得辛苦。认识丈夫后辞掉工作在他的公司上班时,这点也不曾改变。我曾经喜欢工作,讨厌偷懒。我觉得这种生活机制真是太简单了,所以从来没有迷茫过。离婚前丈夫说这是“贪得无厌的活法”,我当时简直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从儿时起到三十岁,这么长的岁月里我都是如此充实,到现在也不觉得这种充实是错误。但我却不曾知道,自己踩着的本应十分坚固的地面,竟是如此简单就开裂的薄冰。本以为冰面裂开后我会沉到水底被冻死,可没想到那里满满的竟是叫“悠闲”的温水。躺在里面比想象中更舒服,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或目标浮出水面。

不知道睡了多少个小时,我睁开了眼睛。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没订报纸,电视上个月就坏了,没办法马上知晓。打开收音机,正在播午间节目,以前从没听过的中波广播连着听下去,发现一周下来每天同一时间段里竟是不同的人在说话。这点事我都觉得开心,真是不可思议。

拿起扔在枕边的表,确认了日期。这是名牌,是结婚前丈夫送我的圣诞礼物,背面刻着我的名字,所以想卖也卖不了。不过倒也方便,我现在还在用。

这套老房子位于西新宿,一室一厅,屋里充满了梅雨季节的潮气,有些脱落的壁纸内侧泛着霉斑。房龄已有二十年,混凝土外墙出现了裂缝,厨房和窗子也做得很小。但这儿不是租的,而是我拿自己的钱买的家,比起曾和丈夫一同住过的滨水高层公寓,不知放松多少倍。定下来离婚,要从丈夫家搬走时,我看见报纸里夹的广告,赡养费正好买得起,一时冲动就买下了。我并未后悔,但回头看看自己那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一定是异常畏惧什么吧。我没有信心去不断支付房租或房贷,再怎么简陋也想有个专用的避难所。若去郊外,同样的价格或许能买到更像样的房子,但我无法想象离开市中心生活。若是在郊外的公寓里,前后左右都被美满幸福的家庭包围着,我会疯掉的。这是一个可以让三十将半、独身还无业的女人生活的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从这点来看,我的选择没错。

十层的简易大楼里,一半是事务所,剩下的一半有没有人住都不知道。等电梯时偶尔能看见和我一样的人,穿着T恤加牛仔裤,不修边幅地拎着个便利店袋子。无论是谁,都毫无例外地不会跟人打招呼,绝不和人对视,简直就像在情人旅馆碰上的男女,都想尽快从彼此的视线里消失。

今天外面也下着小雨,有些闷热。我想打开空调,便从床上起身。房间里,毛线、碎布、漫画杂志和零食袋等等堆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才从中找出空调遥控器,选了“干爽模式”,正要打开开关,却眼瞅着液晶屏幕上的数字消失了。电池没电了吗?没办法,把便携收音机的电池取出来换上。但遥控器的小小画面上却什么都没浮现出来,我泄气地把它扔到一边。空调本身有没有开关呢?站到椅子上找了找,却不明白。电视也一直坏着,厨房的灯泡也不亮了。东西如此这般一样一样坏掉,最后便会轮到自己吧。我茫然地想着,仿佛这些都和我毫不相干。没力气找人来修理,一切的一切都好麻烦。

曾经那么渴望时间,而今这些宝贵的时间却被我如此挥霍。

步入社会以后,我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哪怕有一点点闲暇都有好多事想做。我和丈夫一起开了家店,经营日式工艺品和杂货,很想转遍国内的民间工艺品作坊。主店位于浅草,那里有很多外国游客,我想找几位茶道或插花老师,在店里做个简单的体验教学。总在拒绝朋友的邀请,心生愧疚,想跟她们好好吃顿饭或泡个温泉。好想去一下自打入会后就没去过的健身俱乐部,哪怕一个月就一次也好。而购物、美容还有海外旅行,我也想投入更多的时间。

不过,一旦真的闲下来,这一切却失去了意义。我已不能再插手丈夫的工作提什么意见,而想见我的那些人似乎并非想见我本人,只是想见“成功的杂货铺老板”。我没了工作,那些人便销声匿迹了。丈夫曾喜欢去健身房,我便觉得自己也该去锻炼锻炼。但而今品牌服饰也好,能令肌肤稍稍年轻的美容也罢,我都不需要了。何况我本来就不爱出门,比起外出,更喜欢待在家里织点东西。

难道不是出于本意闲下来的,所以才有些混乱吗?

从十来岁开始,我就不顾一切地向前向前、向上向上,那种心情并非虚假。我想赢,一味地不管不顾就是想赢,但我想赢什么呢?曾经讨厌输的我现在只是累了要睡一会儿,还是从一开始就自不量力,懒惰才是本来面目?这些我都懒得去想了。


在附近的快餐店吃完汉堡,我又去了漫画咖啡屋。我并非特别喜欢漫画,只是从没了工作、没了目标的那一刻起,我就读不了其他类型的书了。也去过图书馆,可追着铅字理解并在脑海中把它们转换成影像需要一种能量。其实最轻松的是看电视,只是电视坏了,所以现在只能跑去看漫画。然而看漫画时沉醉于其中,看后却什么感想和感动都没有,一如消遣文字罢了。

冲了咖啡,把《相聚一刻》全卷拿到桌子上依次读着。中间打了一次盹,去了两次厕所,换了三杯咖啡。读完时没有了时间概念,觉得差不多是晚上十点,到收银台看了看钟,竟已是半夜三点多了。再次环顾店内,有很多错过末班电车的醉客。我犹豫着是不是要回家。昨天被醉汉纠缠,很是不快,所以今天在这儿磨蹭到天亮吧。再有两个小时第一班电车就出发了,到时候醉汉也会从街头消失吧。

我拿了本貌似比较轻松的四格漫画回到沙发,不知何时,连身旁的座位也有位年轻上班族醉倒在那儿,那张脸总觉得似曾相识。我俯视着那张邋遢的睡脸。他好像做了什么噩梦,不时皱着眉头哼哼。是谁呢?也许是工作上认识的人吧。正想着,男人忽然睁开眼睛,和我对视的那一瞬,他条件反射般大声喊道:“对、对不起。”店里还没睡的人都望向这边。那畏首畏尾的脸和姿态让我立即想起了他是谁。

“哎?泉水小姐?”

我默默在他旁边坐下。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这是我的台词吧。为什么一看见人就道歉?”

我不悦地问道。他曾是我的部下,但共事时间很短。好像比我小五岁,工作一塌糊涂,常被我训,所以只记得这张脸却想不起名字。

“啊,吓我一跳。我正做梦被上司训呢,结果一睁眼就看见泉水小姐站在这儿。”

“对不起了。”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啊?哎呀,吓我一跳,你在做什么?”

我无从回答。既无法简单说明深夜在漫画咖啡屋里等天明的前因后果,也不想跟一个不熟的男人白费口舌。

“多少年了呀,竟然在这种地方碰上,命运真是弄人啊。泉水小姐也在等始发车吗?”

一般来说,漫画咖啡屋的客人基本什么时间都是独自前来,所以竟比图书馆还安静,而这里现在回荡着他醉醺醺的声音。什么命运,讨厌的命运。我觉得太丢脸了,起身离开座位。

“哎?要回去了吗?”

“吵死了。”

我在收银台结账,那家伙也跟了过来。

“那我也走。”

“你在这儿等始发车吧。”

“女人这个时间走在歌舞伎町太危险了,我给你打个车。”

我背向他,迅速打开门来到外面。他太麻烦,我想甩了他回家,不料跑下楼梯时身子却晃了一下,跌坐在地摔了个屁股蹲儿。头晕,有些奇怪。

“不要紧吧?泉水小姐也会摔跤啊。”

我被追上来的他扶着,不禁盯着那张脸看了看,是张小狗般的娃娃脸。我慌忙抓着他的手站起来。一种不知是怀念还是痛楚的奇怪感情掠过心头。

“肚子饿了吧,要不要去吃碗拉面?”

被他这么一说,我发现两件事:令人怀念的痛楚是我的自尊心久违地受了伤,而楼梯上摇晃那一下则是因为强烈的饥饿。


这男人叫小原健太。我在拉面店的长条凳上看了他递来的名片才想起来。当时一同进公司的还有个叫大原贤的男人,大原贤个高被叫作大贤,个子小的他则被叫作小健。名片不是以前公司的,而是一家电器商的子公司,隶属营业二科。

“你辞职了?”

我吃着面问道,也没什么别的好问。

“在你辞职后不久。你的继任比你还严厉百倍,我脑袋上都有斑秃了,五百日元硬币大小的。我觉得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就辞了职。”

上司严厉些就会死人吗?我不说话,小健似乎觉察到了,拿方便筷指着我说:

“啊,你在想我是个没用的男人吧?”

“想了。”

没必要说社交辞令,我便承认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都是失败的人,是夹着尾巴逃跑的丧家犬罢了。”

话虽如此,他说得倒挺开心。

“泉水小姐,你后来怎么样了?啊,对了,你结婚了,不是泉水小姐了吧?对不起,新姓我给忘了,叫什么来着?但我记得你的名字,泉水凉子,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名字真好听。”

小健说个不停,面条也不见少。我早就吃完了,拿出纸巾擦了擦嘴。

“啊,给我张纸巾行吗?”

我递过去一张,他夸张地擤了下鼻子,然后塞到西服口袋里又继续吃他的面。我托着脸望着他。廉价西服配松开的领带,指甲倒剪得干净整齐。看看长椅下面,包似乎用了很久,已经旧了,但鞋仔细擦过。穿戴没有品位,但打理得还不错。

“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我没理会他的问题,又问道。

“我做售后,大部分是处理投诉和派遣修理工。我自己也去修,被叫去挨顿骂,修好后低头道歉,如此反反复复。”

“哼,你还有这才能呢。”

“这不叫才能呀,我好歹也是工科毕业的。”

他颇为得意地把碗里的汤喝光,又看了看我的脸,忽然扭捏起来。吃完东西后酒醒了,明明是他邀请的我,却似乎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可以问吗?”

我吃完东西也泛起了困意,打着哈欠点了点头。

“你家在哪儿?为什么会这个时间和我在这种地方吃拉面?你丈夫不会生气吗?”

“家在西新宿,走路只要二十分钟。吃拉面是小原君你邀请所以来吃的。我前年离了婚,已经没有丈夫了,几点在哪儿干什么都不会有人发火。”

为了听起来平缓些,我回答时尽量不带感情。小健听完僵在了那儿。也许出于善意应该多解释些,但总之我困了,嫌麻烦。

“始发车差不多该有了。你今天不上班吗?快回去吧。”

我明明说得很温柔,可小健还眨着眼睛。稍稍回过神来,他问道:“泉水小姐,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什么都没做,无业。”

“不会吧,为什么?”

自尊心又在微微颤抖。我跟店员说完“吃好了”便起了身,他慌忙拿出钱包。我都说不用了,却又让人请客。


失败的人。他说的这个词后来在我身体中不断膨胀。在我的简易钢管床上,小健抱着我酣睡。醒来的我像是被孩子紧紧抱住般起不了身,只好望着天花板。

吃完拉面后我要回家,他却跟在身后非要送我。“不想去上班。”他垂头丧气地说了句。我便建议“那就逃一天班吧”,结果他开心地点了下头。“以前,我很崇拜泉水小姐呢,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他幼稚地安慰着我,同时握住了我的手。我对他从来没有感觉,可被他握住手并不讨厌。因为不讨厌便让他进了屋,接下来小健自己脱起了衣服。啊,是吗,这是要做啊?结果竟做了三次。

真的好久没接触过别人的肌肤了。最后一次和丈夫做爱是什么时候呢,我已不记得了。别说做爱,我已经多少年没亲吻过谁,甚至被异性或同性握握手、拍拍肩膀和后背了。

单纯觉得好舒服,并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有欲望。小健的鼻尖在我的锁骨上蹭着,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我抱着他的头抚摸了一会儿,他安静下来,真是和小狗一样。

现在几点了呢?我一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把枕边的手表转过来一看,上午十点刚过。还没睡好呢,反正也没什么事,再睡会儿吧。小健的头压在肩膀上好沉。我喜欢枕着丈夫的胳膊睡,但从来不知道人的脑袋竟然这么重。

我想起丈夫来。那个人多温柔啊。平民区地主家的独子,人有点迷迷糊糊,但很有涵养。性格开朗,善解人意,又很有耐性。而且跟我不一样,绝不会挖苦人或说别人的坏话。起初我很喜欢丈夫这种性格,可没过多久这些却不合心意了。我欺负他人好,所以太为所欲为了吧。那时我深信自己高兴,丈夫也一定会高兴。

失败的人。闭上眼睛,这个词又数次滑过脑海。不知是否洗澡时冲掉了,小健的头发没有擦摩丝,手感很好。我把鼻子埋在他的头发里闻着,别人身体的味道竟如此新鲜。

小健和我都是失败的人,很相配。我既非挖苦也非自卑,很自然地这么想。不过肌肤相亲而已,竟对丝毫没有过情愫的男人有了些许喜欢,身体的接触不容小觑啊。自己真是愚蠢可笑。

这时,像是有手机铃声从某处传来,我没有手机,该是他的吧。旋律是《弗兰德斯的狗》,听得我笑出了声。是不是该叫醒这只酣睡的狗呢?我正在犹豫,他似乎听见了铃声,睁开眼睛,一骨碌爬了起来。看样子一下想不起来这是哪儿,自己又在做什么,目光在我的脸上和房间里四处游弋。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手机铃声更让他惊慌失措。不久铃声似乎放弃般停下。

“啊,那个……”

“早。真不去公司了?”

“那个,今天星期几来着?”

这时,《弗兰德斯的狗》又响彻房间。他只穿一条短裤跳下了床,从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里取出手机,跪在地板上对着电话不停道歉,瘦削的后背上骨头一耸一耸。

“挨骂了,我得去公司。”

挂了电话,小健像是挨了母亲训的小学生般垂头丧气。

“都赖我,对不起。”

“不是啊,泉水小姐你不用道歉。”

他磨磨蹭蹭地穿上衬衫和裤子,系上领带。一穿上西装,这男人陡然变得平淡无奇。我套上T恤衫,从冰箱里拿出瓶装水倒到杯里递给他。

“谢谢,泉水小姐这么温柔呢。”

被人说得这么直接,我只有笑笑了。不知是不是睡醒后放弃了,自尊心已经不再颤抖。

“还能和你见面吗?”

“嗯。喂,电视还有空调能修吗?”

“分东西吧……坏了吗?”

小健把电视开开关关,望着那歪斜的画面,又把空调遥控器里的电池拿出来放进去,思考着什么。他把型号写到笔记本上,然后撕下一页纸,写了手机号码递给我。

“往公司打电话也行,但我常在外面,所以打手机好不好?”

我接过那张纸,点了点头。小健开心地笑了,轻吻了一下我的嘴唇,出了门。

他消失的那一刻,这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就像肥皂泡般啪地碎了,失去了现实感。不过,缓缓回到床上,那里还留着小狗的味道。我蜷在被子里贪睡。


傍晚前,电话响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心想也许是小健,接了电话却不是。是以前工作中认识的男同行,说方便的话想邀我简单吃个晚饭。反正也闲着,又没有理由拒绝,我答应了。

忽然人气大增吗?我歪着头,久违地化了妆,把一直压在箱底的夏季套装拽出来试了下,不知何时起竟完全不合适了。也许是因为好久没去美发店,头发乱蓬蓬造成的吧。用不着穿得那么正式,我改了主意,换上了平时总穿的休闲裤。

对方指定的是北青山上那家无国籍料理屋[没有明显国籍与地域特色的大众餐厅,提供各国料理。],去那家店必须经过一条路,我以前的店就在那条路上。他一定是故意的吧。从青山大街向东拐,真的有些紧张。店铺所在的位置变成了咖啡小站,美国投资的,近来扩张迅速。我知道它已经不在了,但还是心痛。对个人来说,租借这条路上的店铺,保证金可说是天文数字,但换作企业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当初为了要不要在这儿开第三家店,我和丈夫起了争执。我坚持绝对会成功,但丈夫因为保证金的数额迟迟不肯决定。

我晚了大概十五分钟,对方果然还没来。我先点了啤酒喝着,他到了,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表情却丝毫看不出歉意。这个男人姓兵藤,在依附于大型服饰公司的杂货连锁店负责亚洲区的杂货批发业务。记得他和我同岁。一段时间不见,他胖了,长肉了。

“怎么,好久不见,瘦了啊。”

对方的感觉和我正相反。他向店员匆匆点着饮料和饭菜。我茫然地想,自己曾经也是用这种语速说话的吧。

“泉水小姐,你现在在做什么?”

没有社交辞令,也没有客套话,他单刀直入。

“什么也没做。”

“哎呀,不好意思。其实我是听说你现在闲着,所以今天特意过来,想拜托你件事。”

兵藤从按肥硕身体剪裁的做工精细的夹克衫里取出名片。和小健的不同,那张白色名片锋利得似乎能划破手指。他的公司以前是有限公司,现在成了股份公司,职位也骄傲地荣升为执行董事。

“听说泉水小姐你没有工作,我觉得太好了。这次我们租下了大楼的整整一层,想在日式杂货和餐具上也下些功夫,你能不能过来帮我?”

一副根本不觉得会被拒绝的口吻。

他说,店铺位于私铁终点站上,那里明年将落成大型租赁商厦,想雇我做资深采购。说起来,资深采购比买手的工作范围更广,要将公司的理念转化为具体形式。从决定商品和店铺的形象到判断进货的日期和数量,还有给员工作出销售指示,所有工作都要插手。我上班时负责的是欧洲杂货,和丈夫一起则是专门做日式工艺品,所以两方面的知识和人脉都具备。

“但我有两年的空窗期呢。”

“若是泉水小姐你的话,一定能补回来。而且也没必要再顾及丈夫的情面了吧。复仇、复仇!”

听到“复仇”这个词,我张大了嘴。我从没想过要复仇,但时至今日才知道,在外界看来我的遭遇似乎很悲惨。

说来我和丈夫认识还是在兵藤主办的展示会上。我只是溜达着看看价钱,但那里有位年纪轻轻却身着和服的男人认真地看着展品和目录,很惹人注目。我便过去打了声招呼,两人就认识了。他说祖母去年去世了,正在考虑把祖母的房子改成日式杂货店。听说那房子建于大正时期,我便建议他别装修,挂一个深蓝色的暖帘,弄成老铺风格如何,结果他眼中大放光彩。自此两人情投意合,交往顺利,不久他就对我说“咱们结婚一起做生意吧”。我对工作了六年的公司没有任何留恋,比起职位争夺战,和温柔的男人结婚,两个人一起经营小店更开心。

“你们不是弄了原创的毛巾和日式蜡烛嘛,真不错。我问了一下,你丈夫那儿已经不卖了。那些能不能拿到我们店里来啊?”

我曾让年轻插画家设计毛巾和日式蜡烛系列,丈夫说都是些便宜货,为此没给过我好脸色。但我坚持摆到店头,竟大受好评,超出预期。我又向女性杂志毛遂自荐,请他们帮忙介绍了一下,结果东京以外的年轻女孩都跑来买,百货商场也来咨询能不能批发给他们。现在想一想,这些事也许都伤害了丈夫的自尊。

“等一下,别推进得这么快。”

听我这么一说,兵藤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啤酒杯。

“这么说很失礼,但这可是回归的良机啊。再这样空窗下去,你会被遗忘的。”

“可是我并不喜欢工艺品和杂货呀。”

没想到真话脱口而出,这次兵藤从对面探过身子。“正是这样。你看,喜欢可爱杂货的小女孩一抓一大把,但有些人虽然喜欢,却只是喜欢一点点,那样反而不行。”

我看着他的脸,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泉水小姐你也知道吧,真正好的东西和畅销的东西是两码事。我也想卖艺术家创作的艺术品,但是客人没有眼光。乍一看很可爱,用一季不喜欢就可以扔掉,现实中这种价格的东西卖得更好。虽说不能什么好卖卖什么,但不卖的话,等遇到心仪的贵重商品时,就没法投入大笔资金了。”

他就像对孩子般谆谆教导。我想起来也曾跟丈夫说过同样的话。兵藤的话句句在理,我也明白自己不能靠仿造皮卡丘活下去,却全然不为所动。

也许是看出来我没动心吧,他忽然不再说话,而且毫不掩饰沮丧地点了一支烟。

“那么受打击啊,你丈夫的事。”

“哎?”

旁边那桌气氛热烈的客人吵得要命,我没听清兵藤的话。

“我本以为你差不多该走出来了,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了吧,抱歉。”

我本想说不是这样,却不知怎么开口。

“什么时候答复你呢?”坐在几乎没动筷的饭菜前,我问道。

“这个嘛,具体还早着呢,九月一号怎么样?当你的暑假作业。”

应该已经习惯被人请,可看着兵藤从钱包里拿出一万日元递给店员,不知为何还是有些不快。接着我想起自己威风的时候,跟明日香或者其他朋友吃饭,饭钱从来不平摊,都是想都不想自作主张就付了。我从没考虑过被请的人的心情。

因为久违的酒精,头开始作痛,打了个恰巧路过的出租车回了家。门口放着一个快递箱子,一看寄件人竟是明日香,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一看,都是我做的玩偶,还有以前送的七只穿着衣服的泰迪熊。

“我知道收下才不会伤害到泉泉,但还是不能要。对不起,我不善表达,只是觉得休息和逃避不一样。看的人也很痛苦,真的对不起。”

我把明日香的信读出声来。这人还真坦率,悄悄扔掉不就得了。朋友这东西真是既热情又残酷,我揉着太阳穴想。

的确,再看看这些玩偶,每一只都让人不快。很像以前妈妈常钩的蕾丝杯垫或花瓶垫,谁也不想要,自己又不用,可妈妈还是心不在焉地不停钩着。曾经非常怜悯这样的妈妈,不知何时起自己却做了同样的事。

妆也没卸,我脱了衣服钻上床。还有一点小狗的味道,却没力气打电话。


早晨八点,难得在这么正经的时间睁开了眼睛。阴沉多日终于晴空万里,我把窗户全部打开,床垫和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又洗了衣服。在阳光照耀下,发现屋里也太脏了,决定收拾一下。拿着垃圾袋,把散落在地板上的东西通通装进去,昨天寄回来的玩偶也一个个扔到里面。正要系上袋子,皮卡丘的圆眼珠与我四目相对。还是觉得太可惜了,至少拍张照片吧。这时忽然想起明日香说的“做个主页怎么样”。是啊,买个数码相机拍成照片吧。发现了新消遣的我喜不自禁。

我扔下收拾了一半的房间,走去电器街买了个便宜的数码相机。这下钱包全空了,便径直去银行取钱。和平时一样取了十万日元,顺便看了眼吐出来的明细单,吓了一跳。活期存款余额几乎是零了。同以前相比,现在的生活朴素得都不敢相信,可不挣钱当然会坐吃山空,我却从没细想过。一下觉得刚买的数码相机和昨天的打车钱都太浪费了。再怎么说有存款,也不过两千万日元而已。正常工作的话,存这些钱很了不起,但照这样花下去却撑不了几年。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比任何人都更认真学习、更努力工作,可换回的不过是这个数字。要努力到什么程度,才能存够一辈子都不用工作的钱呢?我悲观地想,虽然不情愿,但也只能去兵藤那儿上班了吧。但夏天结束后才回复呢,暂时还是不想了。我摇了摇头。

回到房间立马打开电脑。是离婚前买的普普通通的台式机,以前只用来发邮件和上网,仔细一看竟还有建网站的软件。我也没读说明,随手做起了索引。


那之后,我沉醉于新的消遣,除了去便利店买吃的根本不出门。都不知道过了几天,一个晚上,我听到有敲门声。快递员或报纸推销员会按门铃,起初我以为听错了,停下敲打键盘的手,竖起耳朵。的确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从猫眼一看,穿着西装的小健表情僵硬地站在那儿。

“怎么了?不按门铃我哪能听见。”

我打开门。

他神色紧张地说:“晚上好。”

“请进。”

“那就打扰了。”

和上次截然不同,他的言谈举止很是客气,把手里的便利店袋子递给我,只说了句“我买的”。两罐冰镇啤酒和两个刨冰冰激凌。

“啤酒和冰激凌,不知道你喜欢哪个。”

“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可我不知道电话号码啊。”

说得也是。

“泉水小姐你明不明白,我一直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等你的电话?”

让站着的小健坐到电脑前,我在床上坐下。上次喝完啤酒后头疼,所以我拿了刨冰。

“你过来不就行了。”

“所以我说你不明白。换一下立场怎么样?如果没有电话,那只能解释为你不过是想和我玩一夜情,可能会吃闭门羹,哪能说来就来。我又不是小孩子。”

确实如小健所说,但我要老实说没打电话只是忘了而已,似乎更会伤害他。

“对不起,我这些日子有点忙。”

“打扰的话,我回去了。”

“打扰的话,就让你吃闭门羹了。”

小健终于露出了笑脸,打开啤酒很美味似的喝着。一口气喝完一罐,又打开第二罐继续喝。我一边用勺子从容地吃刨冰,一边想这家伙或许有点酒精依赖症。转眼间第二罐也喝光了,他说声“好嘞”起了身,从带来的大包里拿出个小纸箱。我正想这是什么,一个空调遥控器冒了出来。他又从包里取出电池,安到新遥控器上,然后站到空调机下按了下开关。阳台上的室外机发出哐啷声,空调工作起来,有些霉味的风吹到脸上。

“哇,修好了。”

我兴奋地喊了一声,小健得意地耸了耸肩。

“遥控器装电池的地方生锈了,换季不用的话要记得把电池卸下来,过滤网也要清洗。”

“太厉害了。”

冷风轻轻吹来,我忙把大开的窗户都关上。回来一看,他挪动了电视,正要用螺丝刀把背面打开。

“电视也能修吗?”

“这是我们公司的牌子,所以很简单。但要花些时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哇,谢谢。喂,顺便帮我把厨房的灯泡换了吧,我站在椅子上也够不着。”

“没问题。”

“要不要帮你干点什么?”

他蹲在电视机前摆弄着零件,想了想,说:“我还想喝点啤酒。”

“我去买。”

我拿起钱包出了家门,一路小跑去附近的便利店。这种事情就开心得不得了,真傻啊。心里这么想,脸上却笑着。买了四瓶啤酒和下酒的零食,回到家,小健正把电视放回原来的位置。画面上清晰地播着体育新闻。

“哇,有图像了。”

我大声一喊,他羞涩地笑了笑。

“让你这么感动的话,我来得也值了。只是色彩平衡出了点问题。而且里面全都是灰,偶尔擦擦吧,灰尘也会引起故障的。替换的灯泡在哪儿?”

“好的好的。”我说着把买回来都放了半年的新灯泡从壁橱里找出来递给他。小健的身高和我大概只差五厘米,但就是这五厘米的差距,让我怎么都够不到灯口。

厨房啪地亮了。水槽里堆的吃剩的碗面还有脏盘子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好丢脸。我忙把小健拽到床上坐下,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他呵呵笑了笑,打开了我买的啤酒。

“真的谢谢你,帮我大忙了。”

“不客气。”

对他的印象只有“没用的家伙”,但在现实中,这是个多么有用的男人啊。

“我付钱,遥控器也不是白捡的吧。”

“不用,认识的一个电器行老板很便宜让给我的。对了,你说你忙,在做什么?开始工作了?”

“没有,我做主页呢。”

“网上的?”

“嗯,看吗?”

我让小健坐到电脑前,把这一周做的主页展示给他看。

“哇,真厉害啊。这个皮卡丘是什么?”

“我钩的。要是被发现的话算不算犯罪啊,这个?”

“不卖就不要紧吧。”

两人如此温馨地笑着。我竟有一种错觉,觉得我们是在交往的恋人。

“做得真好,点击量也这么多,完全能当工作。”

他如此单纯的感叹让我心情复杂。就做个主页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看了看专业的还有业余的人做的东西参考下,随便挑些素材东拼西凑就成形了。自己又到处贴了链接,通知了在电邮宠物网上结识的网友,结果也没拜托谁,就有人在留言板上给我留言。甚至有人发邮件说:“把玩偶和泰迪熊的衣服卖给我吧。”真是不可思议。但也就刚开始觉得有意思,我又没有其他东西可更新,就算想公开日志,每天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好写。说实话,我已经开始厌倦了。

小健坐在椅子上,我抱着他的头,嘴唇交缠在一起,两人笑着闹着。我喜欢这个男人,但也许和手工还有网络一样,稍微沉迷其中的话,很快就会厌烦。自己也觉得这种没有责任感的态度无可救药,却无法压抑那种野蛮的冲动。没洗澡就脱了衣服,先做了一次。

“我呀,这样说也许很失礼,但比起在公司时的泉水小姐,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修好的空调嗡嗡吹着冷风,两个人赤裸裸地卷在床单里。我有些吃惊。

“大家都说希望我早点站起来,变回以前的泉泉呢。”

“嗯,你在公司说要辞职结婚的时候,看起来好幸福,好漂亮。不过那以前,我觉得这女人说话句句带刺,一点都不可爱。”

“上次你还说以前很崇拜我呢。”

“是崇拜啊。你跟我不一样,以前可是成功人士。”

以前,这个过去时让我介怀,不过算了。我多少次把小健的头像毛绒玩具一样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为什么离婚呢?”

他声音低沉地问道。我不知如何回答,他慌忙补充说:“不想说的话我不问了,对不起。”

“小原君,你不穿衣服的时候是个好男人啊。”

我用不相关的事岔开话题,他似乎很复杂地笑了笑。

“你这是在表扬我吗?那西装很便宜,但跑售后的人大热天的每天都要在外面走,所以需要好几套呢。又不能不穿衣服出去。”

小健的样子有些不快,我忙把嘴唇贴在他的额头上,不让他再往下说。


那之后,小健每周一次或两次下班后顺便来我这儿。周日有时也会穿着T恤和短裤出现,帮我把壁纸脱落的地方用糨糊粘好,或一起去漫画咖啡屋乘凉。喜欢啊爱啊,一起住吧,你打算不工作到什么时候啊,这些话他都不会说,交往起来很轻松,我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城市新中心地带的夏天,柏油路烤得像平底锅,新闻说体感温度超过四十度,就是去趟便利店都会头晕眼花。真是太感谢小健在酷暑前帮我修好了电视和空调。有太阳的时候外出可能会晕倒,而就算太阳落山气温也不会低于三十度。厌倦了做网站的我二十四小时全天候开着空调,要么呆呆看着电视,要么睡觉,也没有食欲,吃点小健买来的冷面或冰激凌,好歹还活着。

进入八月份,我终于得了热伤风,发起了高烧。每天都吹着设定在最低温度的冷风,当然会感冒了。小健和平时一样晚上来我家时,我烧到三十九度。他手忙脚乱地找了家夜间营业的诊所,把我背了去。医生说我严重贫血,还有些营养失调、免疫力低下,小健似乎比我更受打击。医生威胁说,小看这病会出人命,要好好吃饭。结果小健强行把我拉上出租车,带去了他的公寓。

他的住处从市中心坐私铁大概要三十分钟,木质结构的二层公寓破旧不堪,但周围绿树颇多,通风很好。我睡到他的床上,空调的遥控器不知被藏到了何处。小健说这个时候正好能休高温假,向公司请了三天假,陪在我身边直到我退烧。说不上好吃,但他每天都为我做好三餐,热了还用扇子给我扇风。他的房间和我的一样凌乱,但光着脚踩在榻榻米上却很舒服。对小健的百般体贴,我在感激之余却生出大大的疑问,不知道他为何要对我这么好。的确,他在公司里也许属于失败的人,但脸长得很周正,接触起来又挺温柔。从他讲的公司的事来看,他似乎也被上级宠爱,被下级羡慕,不会完全不受女孩子的欢迎。我有什么好的,让他对我这么热心呢?

终于退了烧,我久违地不是淋浴而是好好泡了个澡。他房间的木桶很舒服,虽然旧了,但很干净。洗完澡,我在浴室门前发现了体重计,站上去一称,是三十九公斤,不免震惊。又称了一次还是一样。身高一米五八,这个体重很糟糕吧,便对自己说一定是体重计坏了。

那个周日,我跟小健说自己已经好了,该回家了。小健的表情瞬间似乎很失落,而后说:“那我送你到新宿吧。”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他,我谢绝说送到车站就好。他的假期整个都被我霸占了,我满心都是愧疚。

盛夏的上午十点,太阳已经火辣辣的。去车站途中小健说顺路去公园逛逛。那公园树木茂密,树荫下的长椅凉凉的很舒服。

“新宿的那个房间,不好啊。”

喝着在自动贩卖机买的罐装乌龙茶,小健说道。

“就算不好,我都买了,不能说搬就搬。”

“总觉得那个房间怨念深重。”

“别说得那么可怕啊。”

我笑着回答,可他的侧脸依旧认真。

“我一直没说出口,不过……”

他不看我的眼睛,陷入了沉默。要是他说“一起住吧”,该怎么回答呢?我有些紧张。

“我第一次在泉水小姐家过夜后,怎么都放心不下,就去找了大贤。”

“哎?”

“大贤已经是主管了。很难想象他和我一般大吧,人家都那么了不起了。”

他说的是和他同时进公司的大原。意识到这点,我似乎觉察到他想说什么了。

“我知道这么做坏了规矩,不过泉水小姐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问了个遍。你真的很不容易啊。”

这个世界并不大。我被丈夫休了的事一定很快就传开了。谣言这个东西不可能往好的方向走,肯定添枝加叶,多了不少坏话。

丈夫向我提出离婚,并不像外人揣测的那样有多么复杂的原委。我想让店里生意更好些,自己一个人冲在了前头,仅此而已。原创的毛巾系列,还有印有流行图案的日式蜡烛,凡是我策划的小东西都广受好评。自从把这些便宜又是大量生产的东西摆到店里,小店的营业额迅猛增长,我想借着这股势头在千木开二号店,在青山开三号店,这些丈夫都是以事后妥协的形式同意的。但在浅草出生长大的他更注重传统,他的老朋友和父母也曾挖苦说“竟然卖这种东西,太没眼光了”。这些我都隐隐知道,却装作没发觉。也想不久之后就要孩子,那样的话便不能再从早忙到晚,所以想让生意尽早步入正轨。哪怕是一日元,我也要提高年销售额。

店里的销售额顺利增长,我和丈夫不久却出了问题,我一回到婆家买的那套投资用的公寓就觉得很压抑。知道不能这样,我还是越来越多地住在了店里。丈夫是有钱人家的独子,所以无欲无求,不懂做生意,不像个男人。事实上我也曾这样心怀偏见。

不久丈夫有了情人。只是婚外恋的话该多好啊。婆婆是教日本舞的老师,虽然没有挂招牌,但靠口碑在教年轻人跳舞。她的一个学生和丈夫陷入了恋情。那女人来过几次店里,剪得很短的头发竟跟和服很相配,给人的印象和魅力感都同第一次见到丈夫的感觉很相像。

“我想和她一起生活,不是光想着赚钱,我要和她去过更丰富的人生。”当丈夫说出这些话时,完全去意已决。他跪在我面前,求我脱离户籍,说会尽可能补偿我。我哭着喊着,说绝不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尽管如此大闹,其实我听到这件事时就已认输了。丈夫说他讨厌贪婪,我曾经的生活方式也的确是那样。向前向前、向上向上,我目不斜视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但这就是我的生活机制,这些都被否定的话,我也无能为力。

“你也许觉得我管得太多了,不过,泉水小姐你变化实在太大了,我不放心。可以的话,跟我在这边一起租个房子吧,我也能安心些。”

我不知道大贤了解多少,又跟小健说了多少,但我知道自己深受他的同情。自尊心又久违地作痛,明明是已经丢掉的东西。

一段时间,我和小健都一言不发。蝉声,泥土的味道,小健的沙滩鞋上摇曳着树叶缝隙里透下的阳光。我很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有个朋友问我要不要加入一家杂货店,做首批员工。”

这些话不假思索地冒了出来。

“啊,是吗?真厉害啊,这岂不是太好了!”

他就像自己的事一样开心。

“但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想不想干。”

“你经历了那么多,犹豫不决,我很能理解。”

“不是这样。”

声音不禁严厉起来,小健瞪大了眼睛。我知道自己不久会重新站起来,再次投入工作,就算心存疑问也会继续前进、前进。但不知为何,这点让我特别不甘心。就算跌倒受伤,但过段时间痊愈后就必须重新站起来,这就是人类。我讨厌这样。不知何时起,身心的这种自我恢复能力让我没缘由地懊恼。

“而且忙起来没空的话,我就顾不上你了。”

说完后,我意识到:完了。

“是嘛,你是闲来无事才和我交往的啊。”

他低着头轻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紧,我明白。等泉水小姐再次精神百倍地忙起来,像我这种寒酸男人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对吧?”

我都说了不是,小健仍然站起身,把喝了一半的乌龙茶扔进长椅旁的垃圾箱里,从刚才拉着手走来的公园小路上独自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却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这么焦急地等待别人的电话。可过了三天、一周、十天,小健仍然没有联系我。那晚,我下决心要打他的手机,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写有号码的便签纸,折腾一番后终于放弃。也许正如小健所说,如若不是不在意,又怎会把联结我与他的那张纸弄丢了呢?

第二天上午电话响了,我慌忙去接,原来是明日香。不知为何,她很是不好意思,连声说着对不起。我起初有些发呆,搞不懂她为何要道歉,后来才发觉她在说寄回玩偶那件事。

“我给你发了许多邮件也不见你回,觉得这次是真把你惹生气了。”

那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好不容易做的东西,所以做了个主页把它们都放上去了,我解释着。听到这儿,明日香似乎终于安心了。我跟她从小起吵过无数次架,但没有一次是不能和好的。

“我那么伤害你还有事相求,脸皮也太厚了。”明日香铺垫道,“不过,孩子的暑假作业能不能请你帮忙啊?”

她说,每年八月的最后两天都是丈夫帮孩子做手工作业。但今年丈夫忽然要出差五天,九月份才会回来。

“你以前的图画、手工还有美术成绩都很糟糕呢。”

“可不是嘛,孩子爸爸手很巧,但我这些完全不行。我白天还要工作,真愁人。”

我已经五年没见过明日香的孩子了。我头疼小孩。说来暑假作业就算做得不好,也要自己做才有意义,但她丈夫不在家的话很舒服,而且这还是她发出的和好信号,我便答应了。何况,去她家比待在这不利于健康的房间闷闷不乐强多了。

孩子们似乎想做不知为何被母亲拿走的那些编织玩偶,但怎么想小学生两天也做不出来。我觉得应该教些孩子做的东西,在网上查了纸黏土的做法后,便出发去了明日香家。

从市中心坐快速电车将近一个小时,几栋并排的高大公寓里有一套便是她的家。格局同我和丈夫以前住的差不多,他们夫妻和两个孩子生活在那儿。

大点的男孩已经六年级了,完全一副大人样,与我像模像样地打招呼。小女孩叫凛子,三年级,有些腼腆,一直躲在明日香的裙子后面扭扭捏捏。我和明日香喝着茶,男孩自来熟地跟我说“咱们打游戏吧”、“帮我做算术作业吧”。小女孩只是默默坐在房间一角,怯生生地望着这边的情形。说到孩子,跟不跟你套近乎都让人觉得麻烦。但就忍两个晚上,明日香又特别开心,挺好的。

纸黏土本来商店有卖的,但我想凸显创意,决定拿旧报纸试试。我把报纸剪碎,小女孩不安地蹭过来,轻声说:“小凛也可以做吗?”

“这是小凛的作业啊。不一起做阿姨才为难呢。”

说完我把报纸递过去。她勤奋地剪了起来。用水泡好碎纸后放在大锅里煮。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我和孩子们一起吃了明日香做的饭菜。睡前借用了浴室,在更衣间的体重计上称了称,四十一公斤。

第二天,明日香上班走后,我在已煮成粥状的报纸里加上强力粉和水搅拌。这时哥哥表现出了兴趣说要干,拼命地和起来。黏土和好后,我先做了个示范,在一只碗上裹上保鲜膜,在保鲜膜的外侧涂抹黏土,之后把碗拿掉就可以了。这点事就让孩子们夸张地感叹。

哥哥随意地做着男孩子喜欢的怪兽啊、车啊、大便啊等等,而妹妹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我把其他餐具拿出来让她模仿,但做得并不好。但正因笨拙才憨态可掬,我就没给她改。哥哥和朋友出去玩了,我和妹妹用丙烯颜料给黏土涂颜色。小凛的色彩感很好,给碗画的图案也很好,似乎拿惯了画笔。我这么表扬她,她羞涩地笑了。

“皮卡丘是阿姨做的吗?”

为了不弄脏地板,我们在客厅里铺上报纸,坐在上面给东西涂色。这时她小声问了一句,只有我和孩子两人的房间寂静无声。

“好可爱啊,但妈妈说是借来的,给拿走了。”

“想要的话给你啊。”

她想了想。

“自己做那些难吗?”

“这个嘛,你用钩针钩过东西吗?”

“没有。”

“那下次我教你吧。”

“真的?”她的眼中闪着光芒,“小凛也能学会吗?”

“能啊能啊。”

给纸黏土涂完颜色后,哥哥回来了,抓住他给怪兽、车和大便也上了色。哥哥的色彩感糟透了,但小学生的暑假作业也就这样吧。

妹妹似乎打消了对我的戒备,非要和我一起洗澡,一起在榻榻米房间里睡。明日香生气地说着“太麻烦人家了,不可以”。我却很高兴,并不是因为自己有了孩子而高兴,而是觉得我也成了明日香的孩子。

晚上九点,这个难以置信的健康时间,我和小凛盖着一条毛巾被躺下了。关上枕边的灯,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轻轻说:“明天就要去学校了。”

“不想去?”

“哎?想去啊。我做了碗,要和大家炫耀呢。”

我想了片刻,冲着天花板问道:“为什么要去学校呢?”问这种问题,孩子该不知如何回答吧。但小凛马上就答了:“开心啊,能见到朋友。”

我接不上话来,她很快进入了梦乡,双手和腿紧紧缠在我的胳膊上。大热天里被孩子贴着格外热,我却没有不快。孩子的头发里淡淡地散发着晚饭后吃的西瓜的味道。

我感受着身边孩子的体温,闭上眼睛,想起了小学和明日香一起度过的暑假。上小学时,明日香又小又弱,常被男孩子欺负哭。我抓住那些男孩跟他们打成一团。但是,因为父母只有看到成绩单时才会对我露出笑脸,实际上我比明日香哭得还多一倍。那时总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的便是她。

今天,我的暑假也结束了,仍然没有决定如何答复兵藤。能见到朋友多开心啊,难道我这个岁数已经不能想得这么简单了吗?我想跟小健商量一下,但他已经讨厌我了,想去他家,又害怕会吃闭门羹。说起来,以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紧紧抱着朋友的女儿哭了。眼泪接连不断地涌出,不久变成了呜咽。孩子发觉,起了身,惊讶不已。

妈妈,阿姨哭了。

不知为何,连她都带着哭腔,跑去向母亲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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