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爱的明天

涡虫  作者:山本文绪

开一家居酒屋并非我的梦想。没辞掉工作前,我甚至做梦也没想过。

进完货,洗了手,换上干净的藏蓝上衣和围裙,然后吸根烟休息。这种时候我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陈旧的长条吧台、简单的墙壁和天花板、等距摆放的调味瓶和塑料烟灰缸。再过一个小时,只有十二个吧台座位的狭小空间里,便会满是老主顾和偶然经过的客人,还有他们吐出的烟圈、欢声笑语,以及木炭烤出的烤串的香气。

这些开店前仅仅想了一个晚上的事,总让我有种奇妙的陌生感和平静。我的人生不该如此,大脑深处有份苦涩淡淡纠缠着,不过那上面却铺着软软甜甜的满足感和死心塌地,就像偶尔吃的布丁一样。每次我都这么傻傻地联想。

墙上挂的简易时钟马上就要指向五点,我熄了烟,站起身。与此同时拉门开了,打工的年轻人走进来。他昨天还是一头金发,今天却成了鲜艳的粉色。

“什么呀,流行吗?你那脑袋。”

“您早。”

“很像以前夜店里的雏妓。”

“饿死了,今天是什么饭?”

“没听见我说话吗?做了麻婆豆腐,昨天的炖菜也还剩些,你都打扫了吧。”

话不合拍,我拿起暖帘打开店门。打工的太久郎把背着的吉他盒放到椅子上,之后去打开电饭锅。来到外面,仰望天空,阴云低垂,似乎马上就会飘落冷雨。有点小雨客人反而会更多,不过中午的天气预报说可能有大雪。我点上破旧不堪的灯笼,回到店里。长条吧台的一端,太久郎正匆匆吃浇着麻婆豆腐的大碗米饭。不敢相信他瘦得像个孩子,饭量却那么大。也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穷,又或是两者兼有。

五点刚过五分钟,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来了。一位像是住在附近的不爱说话的老大爷,自开店之初几乎每天都在这个时间出现。又像是洗完澡顺路过来的,洗脸盆里装着毛巾和钱包。即便是夏天,老人也不点啤酒,两瓶烫好的酒加一点下酒菜,呆呆地坐上两个小时就回去了,对我来说是非常理想的客人。

“欢迎光临,今天挺冷啊。”

“嗯,说晚上会下雪呢。”

太久郎正坐在长条吧台的一端默默吃着饭,浴池归来的老大爷坐在了另一端。我们没再说什么。太久郎把吉他收到仓库里,洗完餐具,往T恤衫外披了件藏蓝上衣。这期间零零星星来了几位脸熟的客人,基本上都是附近商业街上的大叔或退休赋闲的老人。工薪族要等七点以后才会来。

开门声传来,还有说着“好岭啦(好冷啦)”的女人声音。有人跟她打招呼:“嗨,寿美。”我没抬头,切着葱。不说话也很奇怪,所以我尽量不看她的脸,只说了句“欢迎光临”。

“已经飘雪花了。真岛先生,我要热水稀释的烧酒。”

跟她说过多少遍不要叫我的名字了,我在心里咂了下嘴。的确,被人直呼“老板”会胃里泛酸水,但至少叫我老兄或师傅吧,叫大叔也行,虽然不太情愿。我默默把烧酒用水壶里的热水稀释,放到她面前。

“寿美,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蔬果店的老板立刻凑到她面前。

“不冷哦,我还年轻呢。”

“大叔给你买件毛衣吧?”

“真的?那站前的超市最近营业到十点呢,我们一会儿去吧。”

寿美江一脸得意地望着我。我投去指责的视线,她却满不在乎地拿筷子捅着烧酒里的梅干。

这女人可以说是客人,又可以说不是,因为这家伙现在住在我家。客人们就算觉得“这两个人很奇怪”,估计也没人知道我们住在一起。我和太久郎都不会说,寿美江怎样就不知道了。但客人们没开口就证明她没四下宣扬。不是因为她嘴严,只是被人知道自己是店主的女人,就不能跟客人这么随便了吧。我总觉得是这样。

这个时间,不太熟的客人也零零散散掀开暖帘进来了,我跟太久郎忙碌起来。门口来了两个与氛围不和的年轻女孩,从惴惴不安的态度看明显不是来喝酒的。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她们问在门口烤着烤串的太久郎:“你好,听说这儿有看手相的……”

太久郎不说话,用下巴指了指U形长条吧台里侧,寿美江正在那里和蔬果店的老板有说有笑。我知道自己多管闲事,但还是低声告诉寿美江:“来客人了。”她抬起头,冲着站在门口的女白领挥了挥手:“这边,这边。”像是在招呼老朋友。之后便拿着烧酒杯带她们去了里面唯一的一张桌子。说是桌子,那上面放着方便筷和调料等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般不会让客人坐。

仅有的一点空间里,寿美江和女孩们面对面坐下,她自己问了女孩要什么,过来告诉我。一个女孩面色紧张地缓缓伸出双手给寿美江,大衣都没脱,太久郎端去的啤酒也没动,专心听着寿美江指着她手掌说出的话。另一个女孩似乎是陪同来的,很局促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啤酒。

“老板,那是什么啊?”

一个近来偶尔会出现的工薪族问我。

“看手相的。小吃加手相。”

“哎?老板雇的吗?”

“不是,她自己随便给人看的。”

“抽佣金吗?”

“怎么会,她给人看也不收钱。”

这情景我和熟客都习以为常了,但在其他客人看来也许还是很奇怪。

“占卜这东西,反正都是说,你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很细腻之类的话吧。”工薪族反感地说道。

“嗯,就像是以前有流浪歌手抱着吉他去饭馆唱歌,不过是助兴而已。”

一听到看手相或占卜,人多会分成两种,或颇感兴趣或面露厌恶。怎么说呢,我算是厌恶派吧。“别在我的店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句话刚开始没说出口,结果事情一点点就弄成这样了。

三十分钟后,看手相的女孩抽抽搭搭哭了起来。这也是常有的事,但不习惯的客人还是会大吃一惊。并非寿美江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听到传言并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找人看手相的女人,一定都心怀不小的烦恼吧,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江湖占卜师,说出烦恼后也会瞬间卸下肩上的重负。而且寿美江似乎还看得很准,给的建议也很中肯。偶尔来店里的小学老师曾说,“那孩子很会倾听”。是吗?我倒觉得这家伙根本没长耳朵呢。

两个白领感觉的女人连寿美江的账也结了,离开了店。她看手相不收钱,但会让客人给她付酒钱。寿美江拿着她们没动过的下酒菜回到吧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吃起来。

“今天的客人什么烦恼?”

蔬果店老板红着脸问寿美江。

“年轻女孩的烦恼肯定是恋爱啦。但更重要的是西友快关门了,走吧。”

“怎么,你还记得呢?”

她赶快把东西吃完,喝光剩下的酒,兴高采烈地和蔬果店老板走了。一位熟客逗我说,“老板,坐不住了吧。”我嘴上笑了笑,瞪了他一眼,那位客人慌忙和旁边的人聊起别的来。


十一点关门时间一到,太久郎也不管收拾,精力充沛地走了。从五点到十一点,既不会提前上班也不会加班,雇他的时候就是这么定的,所以也无可奈何,但多少还是有些生气。一个人正收拾着餐具,寿美江醉醺醺地来了,说着“我回来了”脱下运动上衣,里面穿着件怪怪的廉价粉色毛衣。

“让人帮我买了。”

“而且还喝了酒。”

“这是我的事。”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说什么啊,日语好难懂哦。”

她满不在乎地说完,又脱下毛衣,只剩一件T恤进了吧台,拿过我手里的海绵刷起碗来。我没请她帮我干活,她想做时就在店里帮帮忙。有时还帮我进货,我和太久郎两个人忙不过来,她也帮着撤撤盘子或上上菜。只是她心情多变,有时店里很忙或太久郎休息,她也心安理得地和某位客人去别家店,指望不上。

我点了支烟,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寿美江。她有些微醉,正哼着歌刷盘子和酒杯。再怎么说是在屋里,二月份也不能就穿件T恤吧。太久郎也很瘦,但寿美江纤瘦得像个中学生,胸和屁股都很平坦,胳膊和腿像玩具娃娃的一样又白又细。头发是很久以前染的,已经长长了,没有光泽还都是开叉,不过倒给人一种很随意的好感。要是长得再漂亮些,这家伙的人生肯定会不一样吧。我嘴上不说,饶有趣味地想着。她不是不可爱,但白皙的脸庞开满了小雀斑,眼睛笑起来像一条线,还隔得有些远,不知该说是天真烂漫还是低俗,总之嘴巴很大,但这张脸很讨男人喜欢。相比美女的无懈可击,她的容姿漏洞百出,但由于性格开朗,又很会和醉鬼打交道,正经开家店的话肯定会成为生意兴隆的小吃店老板娘吧。

“不饿吗?还剩些饭呢。”

“不饿,八百政先生请我吃烤肉了。”

“那个,我好像说过很多遍了。”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对吧?但八百政先生又不会强奸我,或把我卖到哪儿去。”

我刚想说这是两码事,又咽了回去。我很怀疑她有没有贞操观念,但没有权利说三道四。

我默默打扫着地板和厕所,她把长条吧台也全收拾了,我们一起出了店。柏油路上薄薄积了一层雪,但天空中飘落的已经不是雪花,而是夹着雪的冰雨。她喊着“好岭好岭”双手挽住我打伞的胳膊。再怎么不说,照这样下去,客人们也快知道我们在同居了。倒是无所谓,但客人里混有自己的女人还是麻烦。正式来店里帮忙就好了。但前几天跟她提起却被一口回绝。说是恕难从命,要是命令那就搬走,她的语气不是威胁,温柔的声音里竟夹杂着同情。

步行十分钟回到公寓,她点上煤油炉,打开厨房的煤气,坐上水壶,又打开燃气热水器。房间里的热源一气都打开了,这时她像在店里一样脱了运动上衣,脱了蔬果店老板给买的毛衣,袜子也脱了顺便还脱了牛仔裤。不冷吗?这女人。

她穿着T恤正要泡茶,我不禁把手伸向她的后背,抱住她,闻着她身上干爽的味道。她笑着转过身来,我们嘴唇缠在一起。瞬间我就知道下半身有了反应。我应该已经饱受女人之苦了,可这又是在做什么?手从T恤的下摆伸进去,解开我给她买的胸罩的搭扣,手掌包住那小小的乳房。寿美江的气息里带着笑意。这女人是谁呢?我又在做什么?心底再次感受到焦糖般的味道,但我还是抱住了她。


寿美江是大概半年前在店里出现的。那时我正好开店两年,开业之初连太久郎的工资也好不容易才筹措出来,而此时终于步入正轨,每月的营业额达到两百多万日元,可以稍稍喘口气了。

她是跟一个男人来的。两人都染着红褐色的头发,背心加短裤、沙滩鞋,旁若无人地卿卿我我,我觉得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小混混情侣。两人一起来喝过几次酒,后来有段时间没来,我正觉得奇怪,有一天她独自来了。左边脸稍稍有些肿,眼睛周围已经快好了,但明显留着被人打过的瘀青。一位熟客跟她搭话,她很开朗地说:“他说要搬家,让我跟他走,我没答应就挨揍了。”

老实说,当时我觉得好麻烦。就算不是这样的独身女客我都头疼,这种麻烦的客人对居酒屋来说绝非好主顾。我虽然这么想,常来的大叔们却对她夸张地大显同情,她一来总会有人帮她付账。她说权当感谢,帮大叔们看手相,也不知道学过没有,但多大结婚、有几个孩子、什么时候有的婚外恋、夫妻感情出现了危机等等,大叔们被她一一说中,不禁大声感慨。你看,感情线清晰可见,你这花心估计是治不了,但相伴相随线倒是坚实可靠,所以我觉得你不会离婚,但不好好珍惜你老婆可不行,干坏事的话手相是会不断变化的。她如是说。

如此一来,寿美江很讨客人们的欢心,一跃成为店里的人气女王,她又不是白吃白喝,所以我也不能拒之门外。她几乎每晚都在店里出现,给哪位客人看看手相,然后让对方结账,基本还会和那位客人再去喝一家。当时我对她的印象仅仅是“轻浮的怪女人”,与我喜欢的女人类型相去甚远,我打算她哪天要是惹出麻烦的话,就借机说一句“别再来了”。

事情发生转机是在八月快结束的一天。太久郎开口说:“那女人,好像在公园里露宿。”他是男同(以前我曾问过他:“你是玻璃吗?”结果被强硬地纠正了),对女人没有兴趣,但似乎还有人类的伦理观。他一脸愤怒地说:“在那种地方睡觉早晚会出事的。”他的不高兴早已司空见惯,这么担心一个人却很难得。

既然这样,那太久郎你去看看不就行了?但店里一打烊,他就飞也似的跑去参加乐队练习。我也是,说起来也是没关系。客人们去其他店喝酒也好,顺势上床也好在外面露宿也好,我都管不着,不知为何却怎么都放心不下,所以一天关门后顺便去了她露宿的公园。那儿还有图书馆和儿童会馆,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公园,树木郁郁葱葱,可以称作树林了。到了夜里却是很乱,长椅上睡着醉汉和无家可归的大叔,黑暗处还有喘息的情侣。

警察或是保安至少该来巡逻啊,我低声抱怨着,四下寻找。身上被蚊子咬得到处是包时,终于找到了寿美江。公园沙堆的旁边,她在一架大象形状的滑梯下面呼呼睡得正香。没想到竟在这么好找的地方,害得我找了那么久,真是火大。大象的鼻子做滑梯,肚子正好能让孩子们钻来钻去地玩,是个小隧道,而她就在那里枕着从不离身的背包蜷成一团睡。“喂——”叫了好几遍她也不睁眼睛,没办法,我摇醒了她。她果然吓得一哆嗦,睁开眼睛望着我。看清我是她总去的那家店的店主,她不慌不忙地笑了:“是你啊。”

没地方住的话,来我家吧。我本来没打算这么说,但看见她那一瞬间惊恐的表情后,觉得还是不能扔下她不管。虽说没关系,我也不想听到店里的熟客被人强奸的消息。

她的回答既非“可以吗”,也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哇,幸运”。她跟在我身后,态度与诚惶诚恐相去甚远,让我深为自己的愚蠢懊悔,但一切为时已晚。回到公寓,看着房东写的门牌,她笑得直捧肚子。那字迹潇洒漂亮,与房子全然不搭。

“这里写着真岛诚!”

“怎么了,什么地方那么好笑?”

“吓我一跳,叫你真诚行吗?”

我大声地呵斥她,开什么玩笑。可她丝毫不见反省,打量着我这间只有六叠大小外加厨房的屋子,说出的话完全意想不到:“好大啊。”

仔细看看她,头发乱蓬蓬的,手脚也有些脏。露宿街头的话,人就会变成这样。我烧好洗澡水,命她去洗个澡。她开心地泡了好长时间,出来时穿着我的T恤,散发着我的洗发水香味。我正想好好问问她叫什么、家乡在哪儿,为什么不回家竟在外面露宿,她却一把抱住我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不要这样。我甩开了她,她还是嬉皮笑脸把嘴唇压了过来。抵抗也很苍白,没过十分钟她就骑到了我身上。我心想,这女人不会身上有病吧,这不算强奸吗?但欲火一旦燃起,自己也无法再停下来。好久没抱过风月场所以外的女人了,她一副素颜,脸还像个孩子,配合着我的节奏皱着眉头,声音娇柔,看得我愈发兴奋,都没来得及戴避孕套就结束了。

一度卸下的紧箍咒想戴也戴不上了,结果我贪婪地占有着她,直到体力用尽。到了凌晨才终于平静下来,我望着身边无忧无虑、呼呼大睡的她,茫然地想,她一定就是用这招到处猎取男人吧。不过这种女人也许很适合我。我久违地睡了个踏实觉。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人节,那天五点过了十分,浴池归来的老爷子还没来。嗯,以前偶尔也会不来,但是不是感冒了呢?我有些担心。可就算担心,老人的名字及住处我也不知道。

此外还有几位熟客,但我从没主动跟他们聊过天或是问些什么。我讨厌那种只有熟人热热闹闹、人称家庭式的店铺,希望就算是初次拜访的客人也能轻松地走进来,所以从没刻意对熟客与生客加以区分。菜单也特意不下功夫,当天上的生鱼片、平淡无奇的烧烤,酒也故意没摆时下流行的大吟酿,不论日本酒、烧酒还是啤酒都只有一个牌子。我觉得这种店才有存在的必要,不,是我需要这种店。工作结束后回家的途中,路过一条寒冷小巷,里面朦朦胧胧浮现出一盏朱红灯笼,看起来一定比便利店更加温暖。在这里可以跟毫无瓜葛的人聊聊天,也可以什么都不聊,淹没其中喝着酒,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店。

这家本应是理想的店,快六点了却一个客人还没有。难得从上货就开始帮忙的寿美江正在角落里隔着长条吧台跟太久郎聊得入迷。我不经意听了一下,两人在聊学生时代流行的英国摇滚乐队。好像他们都去过那个乐队在日本的唯一一次公演,聊起来不亦乐乎。我对音乐丝毫不感兴趣,有一种被排斥的孤独感,故意给架子上的酒瓶掸着灰。我不知道寿美江的年龄,但听他们聊天,两人应该是一个年代的吧。

想不到太久郎和寿美江似乎脾性相投。她寄居在我家后,自然而然开始在店里帮忙,那时起我就觉得太久郎开始排斥我。他应该已经发现我和寿美江住在一起了,却什么都没说。虽说工作以外的事情互不干涉,但店里的事太久郎也有权开口。有段时间,太久郎当她不存在(不过他除了给客人点餐和结账外,对一切的一切都近乎无视),而她像接触其他客人一样很自然地跟太久郎说话。不久,他偶尔也附和一下,又不久,客人不在的时候他们竟聊起天来。看着两只野猫开始共享领地,说有趣倒也有趣。

但就算知道他对她没有性趣,看着两人聊得这么开心也不是件快事。只看外表的话,太久郎比我更配寿美江。

我和太久郎是在一家加盟烧烤店认识的,那时我还没经营这家店,为了赚取生活费和获得厨师执照,在那里上班。太久郎在那家店打工,头发剪得很短,染成了金色,耳朵、眼睑甚至嘴唇都打着洞,但与外表相反,他做事认真,话少,活干得又好。我一直想等自己经营餐饮店时,一定要邀这家伙过去。由于担心被人防备,我在店里从没找他热情地聊过天。当单干有了眉目,我才第一次试探着问了问他,结果他并没有特别惊讶。我从这家加盟店吸取经营餐饮店的专业知识,这真实意图虽说从未表明过,但态度上一定有所体现吧。

他面无表情,回答说自己要做专业的乐队,所以不能成为正式员工。从傍晚到闭店时间可以,此外就无能为力,有现场演出的日子还希望能请假。如此,他反而提出了自己的条件。其实我更希望他能成为正式员工,但他在工作上什么都不用教,而且工资按市场价支付即可,我就决定请他了。签订合同时,我开玩笑说有了你这种又年轻又好的男人,客人该都是女人了吧。他微微一笑回答说“我是男同”。我随口问:“是玻璃吗?”“是男同。”他订正道。我僵在那儿,心想玻璃和男同不一样嘛。他似乎读出了我的心理,补充说:“真岛先生也并非是个女人就可以吧,我也并非哪个男人都行。”

寿美江和太久郎齐声笑着。这时店门开了。慢吞吞露出脸来的老爷子对我“嗨”了一声,笑了。

“淀桥先生,好久不见。”

我跳了起来。

“真是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淀桥先生,您什么时候出的院?”

“嗯,上周。医生说不让喝酒,不过给我来瓶温酒吧。”

一瞬间我有些犹豫,不知道能不能给这样的客人上酒。是喝了开心地缩短寿命呢,还是不喝酒无聊地活下去呢?这该是他本人的问题吧。

寿美江好歹是客人,她面前摆着大扎啤和小菜。淀桥与寿美江隔着一把椅子坐下了。

“美女,你是太久郎的这个吗?”

他色迷迷地竖起小指头问寿美江。

“不是,他是男同呀。”

“噢,是吗?那是真岛的吗?”

“我跟谁,大叔为什么想知道啊?”

“这个嘛,因为你是美女啊。要不来给我续弦吧?”

“大叔,您夫人不在了吗?”

“啊,两周年忌刚完事。再找一个,老太婆应该也不会怪我了吧。”

“您夫人跟我很像吗?”

“怎么会。我们家那个做牛做马似的,非人的活法。”

一转眼两人就打成一片,相互开着玩笑。我已经看惯了客人和寿美江黏在一起的情形,但对方是淀桥,所以有点心神不宁。

他以前是这家店的店主,想起来便时而过来坐坐。三年前,我正辛苦地到处寻找店铺,他像救世主般出现了。开餐饮店,谁都想找间地段好、房租还便宜的房子。我想找的是五十坪以内、既不特别繁华又不过分冷清、在首都圈的车站附近、最好临街且房租在二十五万以内的房子,但这种店就算找也根本不存在。我正烦恼是否要放弃地段或房租的条件时,地产中介兴奋地打来电话说挖到了宝贝。离市中心大概一个小时路程的街上,有家很早以前就有的居酒屋,老板的夫人去世了,老板便借机想把店卖了。

街道本身是极平常的新兴区域,因为站前新落成了一家大型超市,所以商店街格外冷清。那家店位于商店街再往里的一条小巷上,位置不好找,但属于重新规划的区域,周围已经开始兴建办公大楼和公寓,似乎能带来些新客人。店主淀桥忽然丧妻,似乎正意志消沉,可谈起生意却毫不含糊。他郑重地说,虽然卖家没道理插嘴下任如何经营,但可以的话,希望能保留店里的原貌。

接下来看到店铺,非常符合我的理想,可以说再无所求。狭长的店面,有些年头的灯笼,以及几十年下来客人在长条吧台上留下的抹不掉的污渍。崭新又干净的店只要有钱就能弄出来,岁月留下的风味却用钱买不到。我当即作出决定并约好,店名不变,除了厨房以外尽可能都不动。淀桥竟含着泪握着我的手说:“碰到你这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我觉得他真是个好老头,然而到此为止。签完正式合同的那天,我和淀桥理所当然出去喝了酒。第一家还好,是平民区里毫无情趣的寿司店,之后就荒唐了。此人乃“顽固的居酒屋大叔”。我当然不该随便对人下定论,但第二家据说是他常去的地角偏僻的小吃店,他在那儿没命地喝,还摸女孩子,招人烦。第三家便去了可以摸的夜总会,我建议说差不多该走了,结果被打了脑袋。接下来他带我去了一家菲律宾酒吧,那儿似乎有他的女人,淀桥不停地让我开酒,然后和那女人坐车走了。从第一家寿司店开始,账全是我结的,就算他让给了我一家好店,我也觉得被他耍了。我心想,老色鬼,总有一天我会报仇的。结果不知是不是多年饮酒过度所致,去年他终于肝脏出问题住院了。

开门声传来,我看了一眼,又是两个结伴的年轻女孩,正从暖帘后向店里张望。为什么年轻女孩不能自己来呢,明明不擅长接待独自前来的女客,我还是感到一种矛盾的愤慨。短发那位看起来很开朗,她看着我问:“那位手相师……”寿美江忙举起手招呼着“这边这边”。店里人少,三个人移到了长条吧台的里侧。烫着波浪的长发女孩怯生生地伸出手。最近这种客人越来越多,所以店里开始推出“手相套餐”,配扎啤和两样简单的下酒菜。

我以为淀桥会说点什么,结果他并没有不愉快地望着那边,而是跟我说着全然无关的话。什么被菲律宾酒吧的女人甩了啊,在医院开玩笑摸了下护士的屁股结果被护士长训了啊,如此这般。

不一会儿,长头发忽然扑到吧台上哭起来,到此都已司空见惯,但接下来她缓缓站起身,大声说:“开什么玩笑!”然后把扎啤一股脑儿泼到了寿美江脸上。还没等我说住手,那女人就哭着跑了出去。一瞬间发生的事让店里鸦雀无声,视线都集中到惊呆了的短发女孩身上。

“不要紧,不要紧,这种事经常有。”

寿美江很爽快地说。太久郎默默递上了毛巾和自己穿来的长袖衣服,让她去卫生间换上。短发女孩冲我道歉:“对不起了。”

“这个嘛,你道歉也……”

我含混地回应着,太久郎见状头扭向一边,冷冷地说:“道歉的对象错了吧。”短发女孩不知所措地点了下头,来跟我结账。我告诉她要付两人份的手相套餐和寿美江的啤酒钱。

“不好意思,能给我开发票吗?”

她脸上看不出一点歉意,说出的大型出版社名字连我都知道。比起寿美江被泼啤酒时,店里空气紧张了许多,可短发却似乎没发觉,拿了发票笑笑出了店。虽然太久郎都说了,她却没找寿美江道歉。

“讨厌的客人。”

待短发出去后,太久郎翻着烤串嘀咕道。

“真岛,对那个女人小心点好。”

之前一直沉默的淀桥对着洗手间方向缓缓说道。这倒也是,我也受不了这种事继续下去。

“你这样的男人,肯定会被那女人弄得没了气骨。”

本以为他想说我在店里安置江湖手相师的事,却似乎不是。淀桥从太久郎手里接过烤好的鸡翅,兴趣盎然地看着我的脸。

“你应付不了吧,让给我如何?”

“说什么让不让,她又不是我的东西。”

“真的吗?”

淀桥笑了,牙齿残缺的嘴四下啃着油光发亮的鸡翅。这时寿美江从卫生间出来了。

“哎呀,让大家受惊了,扫了大家的兴致吧。”

湿头发灵巧地扎了起来,但她或许也受了打击,脸上的笑容让人心疼。

“小丫头,真是灾难啊。”

“不要紧,不要紧,这种事真的经常有。”

“你手相说得准,才惹她不高兴了吧,不用放在心上。”

“嗯,谢谢。我只是说她如果不和有家室的男人分手,就找不着下个男人。”

“这当然会不高兴了,正因为做不到才来找你商量呀。怎么样,也给大叔看看手相吧。”

说着,淀桥摊开了与年龄不相称的肥硕手掌。

“哇,好特别的手相,吃了很多苦吧。”

“噢,听到有人说我特别,真开心啊。”

一段时间,两个人脸凑在一起瞧着那只手说笑。淀桥肆意地摸着寿美江的手和后背。过了一会儿,他说:“头发都是啤酒味,咱们去水上世界吧。”谈话就此收尾。“我下次再来。”说着他领寿美江走了。

我从不收淀桥的钱。并非就这么签的合同,也不是因为他让给我一家多么好的店,而是第一次他来喝酒时跟我说“麻烦记账”,我没能拒绝。具体没问过,但听说有些缘由令他无法回关西老家,好像是欠了不好招惹的人一大笔债,卖店的钱虽说不够,但都还债了,如今一个人靠退休金节衣缩食度日。他住院的时候我去探望过一次,他告诉我第一次有人来看他,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小卖店里的什么点心啊、色情杂志啊,甚至连新牙刷都讹我买。不过,就他那身子骨也喝不了多少,这么说不太好,但他能不能再活十年都不知道,我可不想管这种老爷子要钱。

目送两个人愉快地挽着手走出去,我对自己的宽容实在是无语。店里没了客人,太久郎打了个大哈欠。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今天醒得格外早,我带着宿醉的倦怠躺在总也不整理的床上。阳光透过满是灰尘的窗帘射了进来,我把双手举到空中。

怎么可能由手掌的纹路就知道未来呢?要是真能知道,我就不会待在这儿了,而寿美江也能过上更像样的生活吧。又或是三十六岁的我,躺在简易公寓那饼干般薄薄的被褥上,焦急地等待未归的女人,这也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命运吗?

不,怎么可能有命运呢?假如人生的方向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人的努力又算什么?假如没有存款和毅力,那我现在只能是受聘于加盟店的店长。而太久郎只能靠自己灌唱片,用不了多久就会卖吉他度日吧?但寿美江也说手相会不断改变。

我从没让寿美江给我看过手相,还讨厌来找她看手相的那些客人。最近,不光是年轻女孩,连一把年纪的大男人都来找她看。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预测自己的未来呢?而且还是那么不着边际的手相师。半年、一年或五年后会发生什么,跟交往的男人是不是该分手、该不该跳槽,这种事自己去决定!明明是自己找人看的手相,可有的家伙听到说得不准就兴奋得如获至宝,还有女人像昨天那女人一样歇斯底里地拿别人撒气。看手相的人有问题,来看手相的人也有问题。为什么不能笑笑就过去呢,不过跟杂志上登的星象占卜一个水准罢了。

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茫然不安,希望有人告诉自己哪儿做错了,这种心理我不是不明白。伫立在迷雾中,徘徊着迈不出脚步,希望有人告诉自己“往那边走”,不管是谁都好,这种时候我也有过。比起自由自在地活着,倒不如有人告诉我怎样做活得更轻松。我回想起自己上班时的日子,不禁感触良多。

自信一定会赚钱的理想店铺,从入秋起营业额却一点一点在下降。

看着手掌,我轻声说:“越干越没钱。”太傻了,我终于打算起床了。昨天快打烊时来了几位熟客,难得地跟他们去喝了一杯。虽然做这种生意,但平时只喝些客人敬的啤酒,很久没正经喝一顿了。恍惚中记得有人说:“师傅喝醉了啊。”

我慢吞吞地起了身,洗脸刷牙。点火烧水时有人拿钥匙开门。水槽旁边就是大门,所以我跟进来的寿美江在极近的距离四目相对,她一身酒味。

“我回来了。哎呀,淀桥先生中途身体不舒服,我把他送回家了,但是不是带他去医院更好呢?”

“别啰里啰唆地为自己开脱。”

“开脱?你说什么?”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不知是在装傻还是真不觉得有什么。

“啊,冲咖啡的话给我也来一杯。”

“跟我道歉。”

“道什么歉?”

寿美江把衣服全脱了,穿上我那套洗后晾在屋里的运动服。我为什么要给大清早才回家却毫无罪恶感的女人冲咖啡?明明很生气,可竟然还为她加了糖和牛奶。接过马克杯,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本想质问她跟淀桥是不是做了,但自尊心到底是不允许。

“昨晚当然也是淀桥请的客吧?”

“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啦。”

“我以前也说过,你正经找个工作吧。”

“哎?不喜欢啦。”

“不用马上回答。”

“肚子饿了,我可以做点什么吗?”

她无视我,径直从冰箱里取出青菜和鸡蛋。没想到这女人饭菜做得倒不错,在店里从没做过,但有时会磨磨家里的菜刀。是不是曾经在餐饮店干过呢?

“一周几天都行,到我店里来打工吧。虽说不能给你和太久郎一样的工资。”

我冲着那瘦削的后背说道,可她只是抿着嘴笑。

“你要是不愿意,那就干脆正正经经当你的占卜师。你手相不是看得很准吗?摆路边摊也行,最近有的商场也有占卜角,至少自己的酒钱自己去赚。”

“酒钱不是正用看手相在赚吗?”

寿美江把冷饭豪爽地倒进锅里,瞅了我一眼。

“不是啊,你身上没有点现钱也不方便,下面的日子怎么办?”

她不回答我,把搅好的鸡蛋沿着长筷子熟练地倒进锅里。寿美江让别人付酒钱,有时也会让我或熟客给买些东西,但从来不要现金,连化妆品或生理用品都是自己买。也许有些存款吧,但人不能就这么活着。

“我事先声明,日本法律规定,公民有工作的义务。身体健康却不工作可是犯罪。”

这时,她把做好的鸡蛋粥连锅端到了被炉上。铺好抹布放下锅,拿了两个碗,用饭勺盛好递给我。

“……好像很好吃。”

“是吧,宿醉就要吃鸡蛋粥。”

“喂,你在听我说话吗?”

“我在听呢。喂,不工作光活着也要纳税吗?”

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我拿着羹匙的手停了下来。

“至少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不能不交吧?”

“噢。”

“没交吗?”

“不可能交啊。”

哑口无言,我觉得那倒也是。

“也就是说,你连医疗保险都没有?”

“没有。”

“要是出了事或生了大病怎么办?你知不知道没有保险,得花多少医疗费?”

寿美江带着浅浅的笑容,拿遥控器开了电视。早晨的Wide Show又在播少年杀人事件。我伸出手默默关了电源。寿美江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她投来反感的视线。

“要是碍你事的话,我就搬走。”

“我不管,随你便。”

我们不再说话,吃着鸡蛋粥。全部吃完后,她把锅和餐具拿到水槽里。看着她那分叉的发梢,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安和困惑涌了上来。我是害怕失去她吗?我是需要这个女人,还是希望能被这个家伙需要呢?

“喂,能给我看看手相吗?”

寿美江惊讶地转过身来。

“怎么了?你不是不喜欢吗?”

是啊,起初没人给寿美江付酒钱,她便说自己没钱,能不能给我看手相免单。那时我曾训她:“我才不看手相,来刷盘子吧。”

“没什么,看吧。我有点兴趣了。”

“好吧,那你别生气啊。”

“怎么会。”

隔着被炉相对而坐,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双手。虽然现在如此,但我的人生多少也有过波澜。我有点紧张,会被她怎么说呢?

“很普通啊。”

“什么?这么普通,不好意思了。”

“看,生气了。”

让她这么一说,我不再说话。是啊,我跟那些讨厌的家伙岂不一样了,明明是自己找人看,却愤愤而归,但多少理解那些客人的心情了。

寿美江拿起桌上的牙签,描着我右手上那条与三根粗手纹纵向交叉的细纹。

“这是命运线。三条主线很深又很清晰,所以个性鲜明。但命运线处处断开且很模糊,似乎三十岁前总是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二十四岁左右结婚或者和女人同居了吧?然后,过了四年左右分了手?”

都被说中了,我不知如何回答。不甘心。

“生意怎么样?”

我故意生硬地问道。

“这个嘛,自这里起命运线变得很清晰,所以生意顺利啦。嗯,整体上看这手没什么问题。”

“真敷衍啊。”

我把手收回来。真正想问的事还有很多,却又不能问。我一骨碌躺在了被炉的被子里,她起身去刷碗。

“明天店里休息。”

就算难以启齿也必须要说,我把头扭向另一边。

“不好意思,下午你能不能出去?”

她关上水龙头“哎”了一声,之后嘲讽的声音传来:“有女人要来吗?”我闭着眼睛小声回答:“对。”

我明明说是明天下午别在家,但寿美江收拾完,睡了一会儿就化妆出去了。也没去店里,到早晨也没回来。她大大的背包还在,洗完的内衣还那么晾着,应该不是不在这儿住了吧。我这么想着,却仍旧很不安。但就算烦恼也没用,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今天是时隔半年“我的女人”来访的日子。

上午开始我连窗帘都洗了,拿吸尘器把房间吸了一遍;寿美江的洗面奶、牙刷还有胸罩、内裤都藏了起来;被炉上的指甲刀和挖耳勺收到了抽屉里,四处散乱的体育报和漫画杂志用绳子捆好塞到壁橱里;烧了洗澡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清洗干净,顺便把浴室的每个角落也擦得光可鉴人,接下来换上素雅的毛衣还有条绒裤子,都是为了今天在打折时买的,袜子也换了新的;把厨房擦完后还铺上了休闲毯,摆上一把椅子。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还不到约好接站的时间,但还是出发吧。又照了一遍洗漱台的镜子,检查了下胡子刮没刮干净,能否看见鼻毛,然后出了房间。

天气不错,只是北风吹在脸上还有些冷。插在夹克兜里的手却冒着汗。和“我的女人”本应是三个月见一次,上次因为对方有事没见到,所以这次格外紧张。

比约好的两点钟早了十分钟到达车站,女儿却已经到了,在检票口前冲着我招手。我的女儿在笑,穿着我没见过的灰黑色大衣,一只手和以往一样拿着蛋糕盒。我想跑过去抱住她,但忍住了,故意慢悠悠地走向女儿。

“你这么早啊。”

“因为爸爸总是早到啊。”

女儿才十一岁,视线的高度却已和我相差无几,我心里有些慌乱。

“长个了啊。”

“嗯。一下子长了这么多,现在在我们班女孩子里个子最高。”

女儿似乎很不满地说道。说起来前妻也很高。也许父母都是偏心眼,但再过五年,这孩子一定会漂亮得像个模特。

到住处的十五分钟路程里,女儿天真无邪地边走边和我说话,学校、补习班、新的游戏软件,也许是顾虑到父亲不会说话吧。从很小的时候起,女儿就是特别会看人脸色的孩子。若孩子学坏,父母会很发愁,但也许女儿任性些或撒撒娇我会更轻松。还是个小学生却如此圆滑的女儿让我觉得可怜。

女儿一进屋便像大人般说着“打扰了”,换上了我新买的拖鞋。接下来,听到她在玄关处抽动鼻子。会不会嗅出有女人的味道呢?我出了身冷汗。递给女儿衣钩挂大衣、烧开水。看见如以往一样摆着地毯和椅子,女儿笑了。

“茶一会儿再喝,先弄头发吧。”

开衫也脱了,只剩下一件小衫,女儿麻利地坐到椅子上。我把毛巾和剪发用的围布围在女儿脖子上,取出剪刀,顷刻变身美容师。用喷壶把女儿的头发打湿,发现她的头发现在长至肩胛骨正中,有些层次感,这半年应该是去过美发店了。

“爸爸,对不起,我去了一次美发店。”

“为什么要道歉?这是你的头发,什么时候弄怎么弄都随便你。”

女儿轻轻点了点头。要说不失落那是撒谎,但我早已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会这样。

儿时,母亲在乡下开美发店,父亲光玩弹子游戏,典型的好吃懒做,让人不愿提及。我从小就帮母亲干活,经常给妹妹剪头发或编小辫,偶尔也会给忙得没工夫收拾自己的母亲剪头发。没想到摆弄别人的头发挺有意思,即便被朋友们嘲笑,我也没觉得什么。母亲夸我“很有天赋”,那时我也认真想过长大后要开家理发店,结果却没从事这一行。但简单的发式我都会剪,所以结婚有了女儿后,给小不点剪头就成了我的活。话说回来,我工作忙,其他什么都干不了,至少这点事想亲自为孩子做。说来,和老婆从认识到结婚,再到夫妻关系恶化之前,我也常给她洗头发,或者编上或者扎起来。她曾经那么开心,但到了最后别说头发,就连肩膀都不让我碰。

女儿四岁时,我和老婆分居,女儿六岁时正式离婚。直接原因是老婆出轨(但老婆到最后都坚持自己是认真的),间接原因则是我光顾着工作总不在家。我不想像父亲那样,所以去正经的大公司就职,想要养活老婆孩子才那么拼命,然而最后却毁了这个家。有一天老婆忽然带女儿回了娘家,留下的信有十二页长,简要地说就是有了新男友,想跟我分手。

分居的时候,我也以剪头发为由三个月见一次女儿,而且一直想方设法重归于好,但每次见面老婆都像石头般一言不发。最后是岳父出面,老人含着泪向我低头,说请原谅他任性的女儿,他们会给分手费。我终于明白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要是男孩,就算打官司我也会争夺抚养权,但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还是更需要妈妈。虽然不甘心,我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而且老婆的娘家颇为殷实,岳父和岳母又心地善良,就算我非要独自抚养女儿不可,能给她的也有限。所以老婆和女儿我都放了手。

然而正式离婚时,六岁的女儿却在帮我说话:“希望一直让爸爸给我剪头发。”老婆当然没给好脸色,但女儿这样坚持,她似乎也不能说不可以。

女儿小时候,我去前妻家给她剪头发,从去年起她来我的公寓。“妈妈在的话碍事,而且我可以自己坐电车了。”这次也是女儿开的口。

径直生长十一年的长发表面,能看出略微有了层次,这样的确更优美、更成熟。像我这种业余水准,只会把长发剪短而已,已经不能让女儿更漂亮了。想到这儿,还是有些失落。

不过,女儿的头发没染过也没烫过,富有光泽,健康且浓密。想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给她剪发,手上愈发充满怜爱,心中隐隐作痛。女儿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像瘦弱的鸡雏般头发又细又少,我和老婆都很担心。第一次用剪刀给她剪刘海是在她出生后第几个月?不久的将来,这一头直发会变成时下流行的发式吧,而再过段时间就会被陌生男人的手抚摸吧。我想剪刘海,用梳子一梳,女儿闭上了眼睛。午后的阳光让她桃子般的小脸蛋闪着光泽,而擦过唇膏的光润的小嘴,有一天也会属于某个陌生的男人。

忽然,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来,就在这时传来了开门声,慌乱间我连剪刀都掉了。捡起来抬头一看,自然是寿美江站在门口。女儿和寿美江都惊讶地看着对方,接着视线又同时转向我。

“啊,你们在忙?”

寿美江傻乎乎地说。

“正在剪头发,一看也知道吧。”

知道这样很幼稚,可我的声音中还是透出不快。假如真有个陌生女人和我在忙,这家伙打算怎么做呢?或者她是故意回来的?

“您好,爸爸一直承蒙您关照了。”

女儿站起身来说道,剪掉的头发扑簌簌掉到地上。

“你是他女儿?”

“对,爸爸和妈妈离婚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我偶尔还会来找爸爸剪头发。”

寿美江含笑打量了我一会儿。

“你不光有厨师执照,还有美发的呢,太厉害了。”

“没有什么执照,我母亲开美发店,所以我会一点儿而已。”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气氛紧张,女儿很不解地望着我。我立刻温柔地对女儿说:“这位是店里雇的手相师。”

“手相师?”

女儿惊讶地反问道。我心里很害怕寿美江的反应,但意外的是她竟成熟地笑了笑:“要是老板女儿的话,我免费给你看,什么时候来店里都行。那个,老板,太久郎说他把店里的钥匙弄丢了。”

我很惊讶寿美江竟帮我圆谎,但还是配合地说:“备用钥匙在那个抽屉柜的最上面一层,你拿给他吧。”

“好的。”寿美江利落地回答道,熟门熟路地从房间的小柜子里取出钥匙,穿上了刚脱下的运动鞋。

“对了,老板,既然你有这本事,下次也帮我剪吧。先告辞了。”

寿美江装糊涂地说完,消失在门外。女儿咚地坐到椅子上,轻声嘀咕:“爸爸也有女朋友了。”

“不是,那真是店里的工作人员。”

“太好了,我放心了。可以告诉妈妈吗?”

女儿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但随便用钥匙开门进来的女人绝非只是员工,这点事十一岁的小孩子也会明白吧。所以我没再说什么。

剪完头发,我泡了红茶,和女儿相对而坐,吃她拿来的布丁。我外表魁梧,所以看不出其实特别喜欢甜食,因此女儿总会为我买些甜点来。今天的布丁很有春天的气息,装饰着草莓和奶油。本来这东西便利店里多少都能买到,想吃自己去买不就得了,但一直忍着,最终吃到女儿买来的布丁,那真是天堂般的美味。

“听说你妈妈要再婚。”

这话很难启齿,所以我先开了口。女儿低着头把勺子送进嘴里,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样?和新爸爸能处好吗?”

“嗯,他人挺好的。”

上周,前妻打来电话说要再婚。我们离婚已经五年了,没什么好与不好。只不过对方是医疗机构的研究人员,明年前后要去美国待几年。

“听说要去美国?”

“嗯,好像从中学开始上。”

不要去,跟我一起留在日本吧。我很想这么说,但考虑到女儿的将来,和放开她的时候一样,那样她会更幸福吧。趁着年轻自然而然学会英语,将来一定会有用武之地。而且比起现在国内颓废的学校,在国外的贵族学校里度过青春会更好吧。为了让女儿不变成我这样,也不变成寿美江那样。

吃完布丁,我和女儿一起出了公寓,坐电车来到市中心。我问她晚饭想吃什么,她回答说“寿司或便当”,这真是孩子的回答,又或是故意表现得孩子气?

晚饭期间还有送她回家的路上,女儿自始至终滔滔不绝,但母亲的再婚、去美国和寿美江的事却只字未提。“再见了,爸爸。”女儿在豪华公寓下面挥了挥手。“那再见。”我也笑了。

换了电车,去便利店买了啤酒和小菜回到公寓,灯还熄着。进屋一看,寿美江的东西果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被炉上并排放着房间的钥匙和她撒谎拿走的店里的钥匙。


过了三天,过了一周,寿美江一直没在店里出现。就连太久郎都问我,寿美江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我冷冷地回答,太久郎耸了耸肩再没提这事。其间来过几组看手相的客人,得知寿美江不在,连店门都没进就走了。其中也有客人很执著,“请告诉我她的电话号码。”

上完货,挂上暖帘,回到店里,背后传来开门声。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浴池归来的老爷子久违地出现了。

“欢迎光临,好久不见。”

一直担心他是不是过世了,所以此时表情才自然地放松下来。

“嗯,得了场重感冒,好不容易才好了。”

“很担心您。”

“不好意思。咳嗽总也不好,在自家浴室忍着呢。在公共澡堂里咳个不停不是给人添麻烦嘛。”

“哎?您家里有浴室啊?”

“这年头当然有了。去外面泡澡是我的爱好。”

不爱说话的老爷子今天有些饶舌,而且脸上浮现出笑意,让我特别开心。这时店里的电话响了,太久郎接起电话,冷冰冰地只报了店名。是寿美江吗?我边给老人温酒边斜眼瞟着太久郎。他原本就不高兴,现在不快至极地把听筒递给了我。

“谁打来的?”我问。

“傻女人。”太久郎冒出这么一句。这么说那边不都听见了嘛。我想着接过电话,对方报出了大型出版社的名字。店里很少用发票,所以我马上想到了那个短发女人。

“采访?”我又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

“是啊,上次实在很抱歉。我们在做一期占卜特辑,有一部分打算写写街头古怪的占卜师,我们很想将贵店作为占卜居酒屋来介绍,不知可否这周过去拍摄?”

短发女人朗声说道,那口吻似乎根本没想过会被拒绝。开什么玩笑!这么想的一瞬间,下滑的销售额掠过脑海。工薪族时代“能利用的东西都要利用”的感觉再次复苏,我动摇了。

我曾经在建筑公司跑业务,离婚后便毫不留恋地辞掉了工作。顶着振兴企业的名义,简直如同间谍般忙于应酬及幕后的金钱交易,要是为了养活妻儿还能忍受这些,但没了妻子孩子,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削减睡眠、消耗精力。于是想到开家居酒屋,抚慰工作时曾耗费的那些精神。既非高级料亭也不是优雅的酒吧。似乎将赚钱置之度外,在毫不出众的居酒屋里一个人呆呆地喝着酒,虽说极短暂,对我来说都是唯一的拯救。

我用左手敲了敲长条吧台,仿佛想赶走这些歪念。

“我们不接受采访,也不是什么占卜居酒屋。手相是客人自己随便看的。不好意思,你别再打来了。”

我的气势汹汹到底让对方有些胆怯。

“那,只采访那个女人可以吗?”

“她是客人,我们不知道人家是何方人氏。”

“她不总在你们店里吗?能让我跟她说两句吗?”

“她最近不来了,你也不要再打来了。”

我粗暴地放下听筒。老爷子很诧异地问道:“什么采访?”

“要采访寿美江。不过,那家伙最近根本不来了。”

我苦笑着说完,老爷子若无其事地说道:“刚才还看见她在站前派发纸巾呢。”

太久郎在身后说着什么,但我奔出了店。这是在干什么呀?我边跑边想,但想着想着已经到了公交终点站。太阳快要下山了,站前人流繁杂,拥挤不堪。我看到人群中有三四个人穿着统一的白色防风上衣和网球裙般的短裙,跑过去一看,其中就有寿美江。

“啊,真诚先生,给你。”

我条件反射般接过来又还了回去,纸巾上印着附近新开业的桑拿房广告。

“喂,你!”

“什么事?这些我必须在六点前全发完,你等我忙完吧。”

“你为什么在这儿干活?想干的话怎么不去店里?”

我不禁大声喊起来。寿美江无视我,笑着给路人派发纸巾,于是我抓住她的胳膊。

“好疼!别打扰我,你有事吗?”

我说不出话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抓着她。

“不是,那个,刚才出版社来电话,说要采访你,让你上杂志……”

“不喜欢。”

“也是啊,不喜欢吧。我也不喜欢。”

“喂,松开手。”

她快要挣脱开了,我慌忙加大了力度。

“你,跟我结婚吧。”

寿美江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瞪大了小小的眼睛看着我。

“说什么呢,真诚?”

“你要是不喜欢这种说法,那我重说:能不能嫁给我?求求你。”

“不喜欢啦,近义词是‘布丁欢’啦。”

自己曾讲的大叔式笑话让寿美江乐坏了,她咯咯笑着。而我因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外加被她嘲笑的羞辱,弄得热血上涌。

“你不是我的女人吗?”

“啊?”

“半年来每天都做爱,我是你的,你是我的。”

此时路过的大婶惊讶地回头瞅着我,但我继续说道:“你别走,留在我家吧。”

不知是否终于不想再敷衍了,寿美江不笑了。

“我不懂你,所以格外不想放手。”

“不懂的人是我,真诚先生,你太爱强加于人了。”

和寿美江认识以来,我体味过各种各样的不愉快和嫉妒,却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话这么冷漠无情。我无力地松开了她的胳膊。

“你现在,难道在淀桥那儿?”

寿美江恢复了笑容,点了点头。

“知道了,不好意思,这么纠缠你。”

我无力地背向她,迈开脚步。

“喂,真诚先生——”她大声叫住了我,“给我剪剪头发吧,我没钱去美发店。”

这女人究竟愚钝到什么地步?我本想回去揍她一顿,但算了。这时间店里差不多该忙起来了。匆忙中我只穿了件藏蓝上衣就跑了出来,忽然感觉寒气逼人。寿美江穿那么短的裙子不冷吗?这想法掠过脑海,但我已经没力气担心了。


接下来的星期天,我边痛切地诅咒着自己的一本正经和恋恋不舍,边拿着剪刀和梳子出了门。我没去过淀桥家,是翻出买店时的合同找到了住址。

坐下行电车在距离十分钟的车站下了车,坐公交车好像也能过去,但我没去过,所以打了个出租车,给司机看了地址,结果还没开出起步距离,司机就说“我觉得就在附近”,让我下了车。问了恰巧路过的带孩子的主妇,对方热情地告诉我就是她住的小区。那片房子像是建于昭和年间,小区大而旧,家家阳台上都晾着衣服或被子。上了楼梯,站在二〇三室的门前,我重重叹了口气。门上贴着张纸,上面用拙劣的字迹堂堂写道:“淀桥搬家了,如果您有事请到此处。”

新住址附在下面,结果就在我家附近。搬家是人家的自由,我也没期待那个老头会寄乔迁通知,但一想到浪费的交通费和时间还是生气。这回我走去车站,再次坐上电车。淀桥的新住址跟我的公寓位于车站的两侧,本以为马上就能找到,但那附近还是老样子,没有进行区域规划。我徘徊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也抓住路人问过,却没人知道。累得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正想打道回府时,我发现眼前电线杆上贴着的地址和手里便笺上的一模一样。那是一间旧平房,门牌上写的是“香川”,但门牌号对得上。我想这是最后一家了,打开木门站到了玄关前,又有一张纸:有事请到屋后的院子。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在捉弄我。

庭院的石子路两边种着植被。走在上面,说话的声音传来,几个人似乎聊得很开心。转过房子的拐角,有一条面向庭院的走廊,我边说着“有人在家吗”,边向里面望去。

“啊,真诚啊。”淀桥看着我说。

“啊,欢迎光临。”寿美江大大方方地笑着。

“听说你也许会来,我们都等着呢。你要帮我们剪头发?”

最让我惊讶的是,说这话的竟是浴池归来的老爷子。三个人把走廊的门打开,围着一个放在那儿的象棋盘,棋盘上乱七八糟堆着小山般的棋子。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三个在干什么?”

“挑象棋”[用象棋棋盘和棋子做的一种游戏,类似于中国民间的挑火柴棍。]寿美江明快的回答让我一下泄了气。

“不是说这个,为什么淀桥先生会住在这儿?”

“哎呀,我跟寿美两个人吃不上饭,正不知道怎么办呢,香川先生告诉我们他房间多,可以给我们住。”

姓香川的老爷子端出茶和豆沙糯米饼,我肚子饿了,狼吞虎咽地一口气吃了三个糯米饼。

“香川先生在我开店的时候就是老主顾了。”

我一边听淀桥说着,一边拿茶送糯米饼。是吗?想想看,也并非不可思议。但连寿美江也可以一并住进来吗?这两个寄生到什么程度都不知感恩的人。

“听说你要给我们剪头发,真诚。”

“淀桥先生,请不要叫我真诚。而且我不给男人剪头发。”

“为什么?你是为了哄女人才剪头发的?”

“因为男人的头难剪。”

寿美江和香川先生一起把椅子搬到院子里的梅花树下,他们似乎很开心地准备了毛巾和大块丝巾。我站起身,打算赶快做完要做的事就回家。

“梅花真香啊。今天据说是惊蛰。”

很意外,寿美江的嘴里竟会冒出这种词。她坐在椅子上,我给她围好毛巾,毛巾外又系了女人的旧丝巾。仔细一看,还是爱马仕的。

“喂,这……”

“是香川先生已过世的夫人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可以用吗?”

“正因为是重要的东西才要用呢。”

莫名其妙,但好像又有些道理,我边想边给寿美江梳头发。和女儿的不同,那头发受了伤,净是粗糙的分叉。其实从她住到家中的第一天起,我就特别想给她剪头发,但听说女人剪过头发后就会移情别恋。母亲、妹妹、前妻和女儿,我的手掌还清晰地记着这四个女人头发的触觉。就像刻在掌心的手相一样,那份感情也会浸染在掌心。所以我一直很怕为寿美江剪头发。

“剪多少?”

“及肩吧,扎不起来反倒不方便。”

那就是剪十厘米左右,受伤的发梢几乎都剪掉了。我喷湿头发开始剪。后面的走廊上,两个老爷子在悄悄聊着什么,总之是在说我们吧。

“啊,让喜欢的男人触摸头发真舒服啊,我懂你女儿的心情了。”

我的手停了下来。

“你喜欢我吗?”

“不喜欢的话,就不会半年来每天都做爱了。”

“那个……”我嘀咕着,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所以换了个话题,“你还这么年轻,就让靠退休金度日的老爷子管饭吃,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总说年轻年轻,我都三十六岁了。”

“什么?这不跟我同岁吗?你是妖怪吗?”

我声音一大,背后立时传来老爷子们的声音:“不要吵架!”寿美江呵呵笑了。

“真岛先生,为什么事情一不如你所愿,你就发脾气?”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望着寿美江头上的旋儿。

“你能不能不自以为是地认为我很可怜?我要是工作或结婚不任选其一,你就发火,和我老爸一样。”

我抬头望着梅花想了一会儿,天空蓝得有些刺眼。

“你不喜欢才跑出来吗?”

“也有这个原因吧,但我完全没有真岛先生还有很多人想象的那种不幸的过去。非要说的话,也许脑子有些不正常吧。”

“我?”

“不是,我。来找我看手相的人,都很不安、寂寞、饥渴,但我不知为何却不太理解那种感情。以前我很苦恼,觉得自己不正常,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不妥。权当是性格达观,当件好事了。”

我无法回答,默默把寿美江受伤的头发都剪掉了。染过的发丝也没了,成了一头富有光泽的黑发。

“剪完了。”

给她摘下丝巾,寿美江说声“谢谢”站起来,接着转过身,嘴唇贴到了我脸上。

“我可以再去店里吗?”

“随你便。”

“哇,那我去照镜子了。”

说完她把凉鞋脱到走廊,跑进了屋里。我和两位大叔目送着她的背影,互相瞅了瞅。

“真岛先生要是寂寞,也可以搬过来。”香川先生笑着说道。

“别自以为是地觉得别人可怜。”我终于明白了寿美江这句话的意思。


第二天,距营业时间还有三十分钟时,“我的女人”出现了,吓了我一跳。女儿穿着私立学校的校服,从门口往里张望,神色紧张地问:“可以进来吗?”

我忙把正在穿的鸡皮串放下,跑向女儿。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女儿这还是第一次来店里。既不是规定的三个月一次的日子,事先也没打电话,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和妈妈吵架了?”

“不是,我想看手相就来了。”

“手相?”

“那位姐姐几点来啊?”

“你有什么很严重的烦恼吗?不管你说什么爸爸都不会生气,告诉我吧。”

女儿把学校统一发的书包放到椅子上,脱掉了深蓝色的短大衣。

“没有啦。我想见见爸爸,而且一次都没来过店里。”

女儿表情明快,看不出有什么隐瞒。

“那个姐姐,不知道今天来不来。”

“来的话,我就等着。”

“不行,你回去吧。爸爸要干活,又不能送你。”

“今天住在爸爸这儿不行吗?那个姐姐会不高兴?”

那个姐姐已经搬走了,我想说却没说出口。

“怎么会。但你跟妈妈说了吗?明天上学怎么办?”

“感冒,请假。”

女儿调皮地说。仅仅是这样我就快落泪了,故意生硬地说了句“随你便”,回到了长条吧台里。

给女儿端去烤鸡肉串、饭团和酱汤,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给太久郎打了个电话,跟他说了香川先生家的位置,拜托他,要是寿美江在的话,把她带过来。我不想让女儿一直坐在这儿被喝醉的大叔们围着。还不如让寿美江陪更放心。

没过二十分钟,太久郎和寿美江就到了。寿美江和女儿明明只见过一次,却很熟悉般开心地互相挥着手。接着,在吧台的一角,寿美江看起了女儿的小手掌。

“哇,这小手看样子很能存钱啊。”

“跟小学生说什么呢!”

“当老爸的别插嘴。”

寿美江和女儿为了不让我听见,悄悄压低了声音。女儿要问的是什么事呢?有喜欢的男孩了吗?我马上不安起来。

太久郎吃完饭,换上藏蓝上衣,洗了手,站到烧烤摊前点了支烟。

“您女儿跟您很像啊。”

他不是那种会说奉承话的人,所以该是真实想法吧。

“是吗?”

“一定能出落成大美女。”

“幸好你是男同。”

太久郎想了想,说:“真岛先生,怕你乱想,所以没跟你说过,准确地说我其实是双性恋。两者相较的话,更喜欢男人而已。”

“哎?”

我有些吃惊。这时太久郎把烟捻熄在烟灰缸里,朝寿美江和女儿走去。他笑着跟女儿说着什么。我若无其事地靠过去,背对着他们竖起耳朵。

“你在搞乐队吗?”

女儿指着自己书包旁那个吉他盒子问太久郎。

“嗯,要听音乐吗?”

女儿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家都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以前的前卫摇滚,自从听了妈妈CD架上的克里姆森国王[King Crimson,于1969年成立的英国艺术摇滚乐队。]。”

“哇,小学生听克里姆森国王!”

寿美江的声音很是惊讶。

“真是和别人不一样,但和别人不一样是好事。下次要不要来看我们的现场?”

“啊,太久郎,你都没邀请过我!”

怎么回事?我的女儿好像和那些不正常的家伙很谈得来。我正糊涂着,店门开了,香川老先生走进来。

“还早是吗?暖帘还没挂上呢。”

“啊,快请进,已经营业了。”

我慌忙挂上暖帘,点上灯笼。回来一看,香川先生竟也加入了女儿、寿美江和太久郎的圈子。

“听说是师傅的女儿。哎呀,你竟然有这么可爱的孩子,真幸福啊。”

香川先生这么一说,太久郎补充道:“这孩子,据说有走向世界的手相。”女儿小脸通红,瞟了瞟太久郎。

是呀,我的女儿聪明又漂亮,有个性还温柔,肯定会走向世界的。这是我最自豪的女儿,我很想骄傲地告诉他们,却什么都没说出口。正哽咽着,身后传来开门声,第二位客人来了。我低着头,好不容易才说了声“欢迎光临”。

不知何时站到我身旁的寿美江,踮着脚摸着我的头,说:“乖,乖。”

上一章:囚徒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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