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的困境

涡虫  作者:山本文绪

今天是我的二十五岁生日,交往了多年的恋人说:“差不多可以结婚了。”不是“请嫁给我”,也不是“我们结婚吧”,而是批准的口气。说话的人一杯葡萄酒就红了脸,呵呵笑着。但那笑容自信满满,绝非不好意思才红的脸。

“什么叫差不多?”

为了不惹他生气,我尽量努力笑着反问道。

“美都你不是说过,想二十五岁结婚吗?”

“我?”

“你还真没记性。”

我拼命地翻着记忆,却不记得曾说过这话。就算说过,我们现在也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们坐在他公寓旁的一家意式休闲餐厅里,也许是进入十二月的缘故,有些年末聚餐的客人,很吵。我和他在里面的一张小桌上,带着各自的心思盯着对方的眼睛。他奇怪我怎么没有欣喜若狂,而我不知如何回答,拼命想着如何摆脱这窘境。

今天是我的生日,所以桌上摆着平时不会点的套餐和红酒。我们交往七年,有过轻微的争执,但气氛如此尴尬还是头一回。店员走过来问我要不要把意大利面撤掉,还有将近一半没吃,我为剩了食物而道歉。

“你没食欲啊?”

朝丘君的口吻中似乎并没有不快。

“不是,我在为主菜和甜点作准备呢。”

“去年你可都吃了。”

那又怎么样?我差点顶撞他,慌忙把话咽了回去。话题好不容易岔开,不能找碴吵架。

“工作后我都胖十斤了。”

“一般工作后不都瘦嘛,你那是压力太大。所以差不多该和我注册,稳定下来了。”

又绕回去了。我苦笑着要拿红酒瓶,他笑着制止了我,给我空了的杯子里倒上酒,我自暴自弃地一口气喝干。朝丘君几乎不能喝酒,平时都不喝,但今天是为我庆祝生日,就干脆喝个大醉吧。这样结婚的事就搪塞过去了。

主菜上来了,我们一起拿起刀叉。

“你不愿意结婚吗?”他故作自然地问道。

“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我们还年轻呢……”

“因为我是学生?”

我又不能说“是”,只默默把小牛肉放进嘴里。

“光是注册的话没问题吧,钱也不是没有。我觉得对咱们俩来说,一个人过花钱更多。”

这下我明白了,他忽然说要结婚,是因为我前一阵子叹气说“想搬出父母家了”。他说不是没有钱,是因为父母还在给他寄生活费。自己不挣钱,竟然还能这么堂堂正正地求婚,真服了他。但从经验中我知道反驳的话事情会更麻烦,他看起来老实却很善辩,吵起架来绝对赢不了他。我今天为了早点结束工作不用加班,大清早就去了公司,午休也全用来干活了,现在哪有力气跟他争论。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翻开菜单看看选哪个甜点。


出了饭店,我们朝他的公寓走去。多年的交往里,直接去他家的时候比在外面见面多,即便偶尔在外见面,也很少就此分开,因此我对去他家这件事从没有过疑问。

和以往一样,他的房间井然有序。这是大学附近的老公寓,六叠大小,一间三叠大的和室,再加上狭小的厨房,确如学生住的地方。但经过他的精心收拾,房间很整洁。室内堆放着大量书籍和旧式电脑,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氛围。他讨厌荧光灯,所以到处摆着温暖的白炽灯,玻璃镇纸在桌上发出暗淡的光芒,这里更像是学者的房间。他为我冲了日本煎茶,那茶杯是两人旅行时买的益子烧。来到这儿,觉得还是待在他的房间里舒服。

坐在铺着白色麻质床单的床上喝着茶,我忽然想起来“要在二十五岁结婚”这句话,就是在买茶杯的旅行中说的。那时我才十九岁,和刚开始交往的恋人去旅行,那两天一夜幸福得如同在做梦。十九岁的我,觉得二十五岁还是那么遥远的未来。

他的房间没有电视(不是买不起,他说反正也不看,碍事),一个外观伪装得像个古董,却是最新型的小巧收音机挂在墙上。除了讨论的时间,他喜欢沉默。我要是不问什么,他几乎不发一言。我靠着床上的垫子喝茶,他翻看着早报和晚报。望着那张熟悉的侧脸,眼皮渐渐沉下来。即使按他说的注册了,一定也是日日如此吧。我又为何会这么抗拒?

他读完了研究生,现在正读博士。我和他曾是同一所大学社会学部心理学专业的同学。他完全不同于那些随波逐流的学生,大一时就决定要读研究生,没选的课程也积极去听,确定研究课题,并寻找合适的教授。但知道这些的只有我这个恋人,他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出自己是多么发奋,和本年级同学总是若即若离地交往。同样用功的人当然还有,但多是把读过的书原封不动搬来当作才学炫耀,而且总爱主动为别人分析心理。他表面上绝非如此,二十岁时就懂得沉稳地默默倾听,对前来找他商量事情的朋友,总是一边绝妙地随声附和,一边冷静而透彻地观察。

最初,我曾单纯觉得他是由于考上其他大学的法学科、又重新参加高考的这段经历,再加上长我一岁,所以才比我成熟,但渐渐发现连自己也经常被他用第三者的目光审视。我的心理并不复杂,一定被他看得一清二楚了吧。自从悟到这一点,我就觉得自己好像从属于他。但没想到这种感觉并不糟糕,知道什么都能被看穿,就不会刻意隐瞒,或者耍什么伎俩。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这样融洽,但最近两个人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难道是因为我正企图做些从没有过的隐瞒和欺骗之事吗?我对他那种独特求婚方式的反应,他或许比我更清楚原因。

熟悉的恋人房间里,静谧的时间一点点沁入我因工作而疲惫的大脑和身体。从几年前起,我们平时说话就以早晚要结婚为前提,那份感情并非虚假。然而,我介意的并不仅仅是他是学生,还有别的什么。让他指出令我心情摇摆的症结所在,跟他投降,怎么想这样都更轻松。但我又害怕给那个暧昧的东西加个轮廓。囚徒的困境,我在心里小声念道。

“表情好像个小婴儿啊。”

他折起报纸,笑着看床上的我。

“嗯,困了。”

“睡吧,我在隔壁写报告。”

我住在郊外的父母家,基本严禁在外住宿,但父亲常出差,所以只有他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才允许我在男友家过夜。父亲还没见过他,而我上学时就带他回过几次家,见了母亲。母亲一眼就相中他有涵养,现在也觉得我们当然会结婚。

衣柜里有一个抽屉是放我的留宿用品的。我从里面拿出洗面奶和化妆水,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向浴室。卸了妆,简单冲了个澡,换上他的睡衣。回到房间,他已经关在了三叠大小的和室里。拉门狭小的缝隙里漏出灯光和敲打键盘的声音。他从很久以前起就昼夜颠倒,起床时间也没有规律。我拿过枕边的闹钟一看,今天闹铃是设在下午两点,有时还会定在上午十点或下午五点。我把闹钟定为早上七点,比在自己家晚了一个小时。关上灯钻进他的被窝,想了会儿他若是再提结婚该怎么回答,但没过五分钟就进入了梦乡。


“公然和昨天一样的打扮啊。”

早上,在公司电梯里遇到的男设计师如此说道。

“早上好,昨天是我生日。”

“就这么来了?最近的年轻人还真不在乎。”

说这番话的人身穿雪人图案的花哨毛衣。虽说是外聘的设计师,我也觉得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成这样来开会似乎不太合适。

“这毛衣真可爱啊。”

“是吧。我织的,给你织件情侣衫?”

我无奈地笑了笑。“你可真有时间。”

“我是天才,所以工作不费时间,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只有我们两个在电梯里,所以他说得天真无邪。

“性骚扰吗?”

“嗯,傍晚前给我发个邮件,我等你。”

电梯门马上要打开前,被他摸了下屁股,可我又不能生气。目送着雪人的背影,仔细一看肩头还织着驯鹿。他也许在开玩笑吧,但我还真有点想要这毛衣了。我想着出了走廊,往办公桌走的路上和碰见的人道着“早上好”,自己也越来越进入工作状态。早上,轻吻了我一下、和我换班上床的朝丘君的脸消失了,在电车里苦苦思考的独自生活和结婚的烦恼消失了,被设计师摸过屁股的触觉也消失了。我满脑子都是大清早的会议。

大学毕业后,我便就职于这家大型通信设备制造公司,隶属用户界面研发中心。直到被分配过来,这个带有生僻单词的部门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也没有反应过来。简要概括,他们从事的工作是研究开发如何让商品的操作按钮与显示画面等这些用户实际触摸或看到的部分更易于使用。

据说这个部门几年前才开始录用学心理学的人。我的直属上司是位男博士,三十五岁上下,毕业于国立大学认知心理学专业,其余同事几乎都是工科大学毕业的。我进公司才三年,是最底层,现在多少好些了。最开始去开会,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讨论什么。所有人都在说日语,可不管我仔仔细细研读了多少遍会议摘要,意思也不往脑子里进。第一年我甚至想要不夹尾巴走人吧,严厉的老大却不肯放过我。他说有不懂的尽管问,我真的什么都跑去问了,结果不论是午休时间还是快赶不上末班电车时,他都在给我灌输工作的基础知识。为了早点解放,我装着听懂了,却都被他看穿,毫不留情地向我发问,直到我完全理解。当然他并非出于热心,只是若我这个属下掌握不了基础工作,就会影响他自身的研究。

老大的忍耐和努力有了成效,我觉得自己至少不会再无端惹他生气了。不久前我还想不再待在这么辛苦的部门,调到别的地方去,而现在一想到要是有什么奇怪的调动,又要从零开始学习,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还是在这儿待着吧。

老大今天心情不错,一身无懈可击的西装一如往常,正坐在座位上喝自己冲的咖啡。相同的纸杯咖啡也摆在我的桌角。会议前,若我准备的资料合格,他才会给我买喝的东西。

和他最后简单碰完头,我们走向会议室。现在工程师和工业设计师正就明年发售的带有终端适配器功能的电话机界面反复进行攻防战。就在不久前,一打开会议室的大门,成排大男人投射来的目光都让我想掉头直奔女厕所,但最近我已经能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了。全体西服装束的会议室里,只有那位穿着雪人毛衣的设计师与众不同,但他脸上已经没了刚才的嘻嘻哈哈。会议室里的男人都是一副寸步不让的表情。我咬了咬嘴唇,自己也能这样就好了。


那天晚上,雪人和我躺在床上。这家位于市中心的酒店受外资新酒店的排挤,客房运转率骤降,雪人说这里冷清得恰到好处,无论是工作还是带女孩子来都最合适。每次他请我吃完饭都会来这儿,这是第四或第五次了吧。

花心。没有任何借口、完美无瑕的花心。雪人有家庭,而我有朝丘君。我们都无意与彼此的伴侣分手,他一定连一丝罪恶感都没有。

“美都,你跟河合也有一腿吧?你俩给我的方案被无情否决了。”

姓大石的设计师轻轻抚摸着我的屁股说道。

“要有一腿的话就不会这么辛苦了,这点事可降服不了我们老大。”

“不好意思了,这么轻易就被你降服。”

“你哪儿被降服了,再让让步吧,交货日期不能再延了。”

打住打住,别谈工作了。说着,这个脱了衣服也像雪人般白白软软的男人压在了我身上。我咯咯笑着,把脸埋在了他健硕的胳膊下。

我简直都不敢相信眼前这种状况。我一直深信自己一丝不苟,而且多少有些洁癖,为何又会在这种地方做着这种事呢?进公司后,棘手程度仅次于上司的就是这个男人。我要受设计商品外观的设计师和制作商品内部的工程师的夹板气。工作就是协调顽固的双方,与时间和成本作战。但不管我怎么说,这个男人拿出的设计都华而不实,我正苦恼有什么对策,就被他约出来吃饭还上了床。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暗揣心思,想通过这种事来增进关系、取悦于他。要是有些神经质、不苟言笑的工程师邀我,我绝对会拒绝,所以我确实不讨厌这个男人。和雪人睡了后,他也并非就按要求更改设计,但能听到设计方的初衷,工作多少好干了些。实际上,正因为他毫无忌惮地自诩为天才,所以做出的东西与其他设计师相比更大胆、更吸引眼球,当然也抢来不少工作,收入也不错。但最重要的是,很多时候我都被他的天真烂漫救赎着。

“昨天你住在男朋友那儿,就是说你老爸出差?”

相互抚摸的手停了下来,大石问道。

“嗯,到下周一直在台湾。”

“那今晚也住下吧。”

“今天再不回去,我就三天都穿一样的衣服了,太糟糕了吧。”

话虽如此,我和大石一次都没共度过良宵。不,除了出差,我没和朝丘君以外的人在外过夜。学生时代也好现在也罢,我既没和女性朋友旅行过,也不会喝酒喝到末班电车都没了。每天回家再晚,我也会给朝丘君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这是跟他认识后雷打不动的习惯。

“男朋友送你礼物了?”

我看了看枕边的电子表,窸窸窣窣穿起衣服,雪人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地问我。

“没有,送起来没完没了,还是负担,所以我们说好谁也不送谁。何况他还是学生呢。”

“嗯,他研究什么来着?”

“囚徒的困境。”

头伸进贴身内衣的大石“咦”的一声露出脸来。

“没听过。”

“美术大学可能不学吧。”

“这话说得太不可爱了,那研究能赚钱吗?”

被他这么单纯地一问,我笑了。以前朝丘君曾指出过“美都为难时就用笑掩饰”,他不说我也知道,被人指出就能改的话我早就改了,但太多的事只能一笑置之。

大石不嫌麻烦,今晚也送我回家。他引以为豪的美国老爷车晃得厉害,但我在副驾驶座上像遥控器没了电池般失去了意识。车要拐进我住的那条街时,手机响了两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朝丘君发来的短信。


“囚徒的困境”,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不是在大学的讲堂上,而是在朝丘君的口中。那是我们交往之前,和同班同学一起出去喝酒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到二十岁,但大家若无其事地喝着啤酒。我其实也很能喝,不过父亲严令禁止,说二十岁以前绝对不可以在外喝酒,所以我乖乖喝着果汁。当时只有他和我两个喝着满是鲜艳色素的橙汁,实在尴尬,我便移到他旁边的座位聊了一会儿。大家说话声太大了,我邀他:“太吵了,走不走?”他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那时即将迎来黄金周,天气好得穿半袖也不冷,我们坐在大学讲堂前的台阶上聊了许多。我记不清为什么会聊到这个话题了,但他说话时专注的神情却让我记忆犹新。

“囚徒的困境”是这样一个比喻:

假设两个有盗窃嫌疑的同伙被抓,警察将他们分别关在不同的房间里审讯,并对两人都说:“你要是先招的话,就将你无罪释放。但你要是比另一个人晚招,就会被处以重刑。”这种时候,如果两个人都不招供,就会因为没有证据都不被问罪。两个人都招供,则会被判处重刑。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都继续保持沉默、隐藏证据。但他们却被关在不同的房间,无法缔结同盟,而且两个人都在考虑:同伙有可能先招供,那样一来自己就会被处以重刑,要是先招可是无罪释放。结果两个人都招了,都被判了刑。像这样双方都拼命地预测对手的战略,结果却两败俱伤的情况就被称作“囚徒的困境”。

朝丘君举了曾经的美苏冷战问题和照片冲洗费降到零日元的例子。他说自己对这个“困境”故事很感兴趣,所以从一度入学的法学部退学,重新报考了这所大学的心理学专业。他还说这原本属于数学游戏理论的领域,但他想从社会心理学方面研究看看。

倾听的我唯有满心钦佩。我所知道的同龄的男孩子,没有人想学心理学想得竟从法学部退学,也没有谁满怀激情地要研究点什么。“囚徒的困境”这个故事很有趣。想想看,正如他所说,这个世界充满了“困境”。但年轻的我却对这故事有些疑问:“要是我,就不会招啊。既然是同伴,就应该相信对方。而且就算招了,只有自己无罪释放,心里也不会好受。”

朝丘君并没对我的话一笑了之,平静地回答说:“这个故事只限于登场人物采取武断行动的时候。也就是说要是行动武断的话,事态便会发展成囚徒的困境。”

啊,是吗?我好像笑了笑。接下来,他轻声说的话让我终生难忘:“播下那颗吃亏种子的,往往就是自己吧。”

当时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朝丘君既非特别帅,也不是很知性。个子不高也不矮,身体偏瘦。谈不上有男人味,却也并非柔弱。也许正是这种人,才可以去俯瞰这个世界。我对他颇感兴趣。三天都没过,我们就成了情侣。


大学校园内,在能俯视讲堂的咖啡厅里,我喝光了点的可可,正坐着发呆。今天是周六,校园里却有不少学生。不知是不是要放寒假了,学生们的表情都很明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周围有个团体正有说有笑地谈论新年前后要去滑雪,还有一伙人也许在准备元旦过后的考试,正在整理复印的笔记。

朝丘君还在这儿读书,所以我有时也回母校,去图书馆借借工作用的资料,或像这样等着他办完事。在大学待着真惬意啊,每次我都这么想。就算一个人傻傻坐着,也不会有人不可思议地瞧你,想玩的就玩,想学的就学,依各自喜好进行装扮也不会显得特立独行。

银杏树的树叶全落光了,透过银杏树林能看到对面讲堂的时钟。和朝丘君相恋七年,不,等到春天就八年了呀。

我不讨厌他,也许只是交往太久了。分手的理由过去和现在都找不到,我觉得现在的状态就如同一直等着不来的公交车,都等了这么久,再去走路或搭出租车都会让人恼火。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朝丘君比约好的时间晚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笑着摇了摇头。

“让学生抓住了。”

他从今年开始做讲师,在学校举办的面向社会的公开讲座上教授基础心理学。工资和在居酒屋打工不相上下,但学生时代从没打过工的他竟想要工作,倒也是种进步。他也说“教别人也能提高自己”,姑且算是积极向上。

“对了,趁我没忘。”

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上次忘了给你。”

“什么?”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一枚银色的戒指,吓了一跳。还是时下流行的某品牌的LOVE系列。扔了盒子光秃秃地送我倒也是他的风格,但我以前只收到过他和同学去旅行时买的钥匙链,真是被他的突然袭击弄得哑口无言。

“在这种地方……”

话都到了嗓子眼,我又慌忙咽回去。

“这种时候,我也不知道该送什么戒指好,问了下低年级的女孩子,她们说绝对要送这种。”

我想得说“谢谢”,却说不出话来。手颤抖着把戒指往左手中指上套,却在第二关节处卡住了。我一边注意盯着我的朝丘君,一边把戒指戴到了右手的无名指上,正合适。

“谢谢,这么贵的东西。”

“嗯,实在买不起两个。”

他有些腼腆地笑了。去年,不,前年的话,我会真心为这戒指欢呼雀跃吧。戒指上的螺纹图案让我联想到以前在百科事典上见过的铁制贞操带。不能收下,虽说是右手,也不能戴到无名指上。他说忘了绝对是撒谎,上次见我不高兴才没拿出来。我想摘下来,抬起头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朝丘君!”

一看,是教授笑容可掬地站在那儿,朝丘君也打着招呼起身。朝丘君一直很仰慕这位教授,现在当然隶属他的研究室。

“好久没见了。”

我也打了声招呼。我没直接上过教授的课,但他知道我是“朝丘君的女朋友”,所以大方地回应了我,说句“失礼”便和朝丘君聊起了研究室用的资料。我轻轻在椅子上坐下,尽量不听他们说话。以前我曾饶有兴致地听过朝丘君和教授或同一研究组同学的交谈,但过后插嘴时多会发生争执,所以我学聪明了,尽量不去听。

眼神也没有聚焦,我呆呆地等着他们聊完。五十上下的教授一身西装,却不同于我平常在公司里见的男人穿的。到底什么地方不一样呢?我凝神望去。衣服不笔挺是因为每天都穿着,没好好保养吧。里面的毛背心也很土气,但正因如此才让人感觉有学者风范。他不怎么抛头露面,但除了学术书籍,最近还出了几本面向普通大众的书,在这个圈子里很有名气。据说他的课都有人站着听。

朝丘君有一天也会变成这个样子吧。大学教授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当上的,这我也知道。除了实力还需要政治力量,其间又会经历许多次屈辱吧。朝丘君以前曾说“我可不想当什么教授”,但我不知道这句话有几分是真心。反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和教授告别后,我们也没商量去哪儿就出了校园。他什么都不说,就是要回公寓,我默默地走在他身边。暮色已经降临,石板路上的寒气直袭膝盖。我也想早点到他的公寓喝杯茶,但这样一来就无法回避戒指和结婚的事了。今天父亲还在出差,我也不上班,朝丘君一定坚信我会住下。

“圣诞节怎么办?”

他一如平常,温柔地问道。不管有什么事,平安夜都绝对要一起过,一直这么说的人是我。今年我却觉得好麻烦。这也太任性了吧,不由得强烈地厌恶自己。

“虽然要上班,但就算晚些,我也会尽量过来。”

简直就像在说服情人,自己都觉得烦。

“不用勉强,马上就要到新年假期了。”

“朝丘君你不回家吗?”

他瞥了我一眼。那是瞧不起人的眼神,我心里一慌。

“是啊,要是我愿意的话。”

和表情相反,他的语气始终温柔:“你回去吧。”我觉得自己的所想都被他看穿了。他老家在山梨,没远到必须要提前订票,但也没近到当天就能轻松往返。听他说过他和家人关系不怎么融洽,但也会两年一次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父母家露个脸。我当然没见过他的家人。想到这儿,我发现了一件很简单的事。

“喂,上次你说光注册的话没问题,可我还没见过你父母呢。”

“见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后悔自己发言这么轻率。

“美都你弄错顺序了吧。首先是你下定决心要结婚,接下来才是见父母吧?我也不觉得你父亲会简简单单地一句‘啊,这样啊’就答应我们。但不是他们答应不答应的问题,到了这个年纪,这应该是我们自己的事了吧。”

“倒也是……但连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去注册,我做不到。”

“那见见?”

话题又兜了回来。去他家见了他的家人,就更无法抽身了。见我沉默着不再说话,他讨好般地说:“今天不提这事了,你慢慢考虑好了。”

以前他会固执地追究我的自相矛盾,今天却极其从容。我松了口气,又有些害怕。交往了多年,我知道他绝非表面所见这般性格温和。他很少与人针锋相对,但要是有人惹他不快,他就会顽固地使用语言暴力攻击对方。

那晚,我们在附近常去的快餐店吃了晚饭,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回到他的公寓。仅仅轻轻一吻,我便早早上了床,他又对着电脑到天亮。和他最后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我想不起来。仅是这条就让我感激不已,真要结婚的话,还是只有朝丘君合适吧。


“收了他送的LOVE戒指都不开心,这种男人就不该跟他结婚。”

我找同时进公司的女同事商量,结果她回答得如此干脆。虽然是同时入职,但她是中途录用的,所以比我年长四岁,活力充沛的她无论被问到什么问题,都会给出明确而迅速的回答。我很喜欢她,在公司里只会找她倾诉工作和恋爱的烦恼。

西式居酒屋的盥洗室里,我们正站在大镜子前。今天是所谓的相亲派对,平时我很少出席这种活动,但近来总觉得心情阴郁,便想偶尔来参加一下也不错。

“美都小姐你还年轻,跟那种太没有社会责任感的男人分了吧。男人不有的是嘛。”

我并不清楚“有的是”是指今天聚集在这儿的六个男人呢,还是全天下的男人。但至少在这六个人里面,没有人让我觉得甚至不惜和朝丘君分手都一定要在一起。

“嗯,不过……”

“平安夜我们也有派对,来看看?”

“平安夜要去他那儿。”

“真弄不懂美都小姐你,工作那么雷厉风行,为什么一到恋爱就优柔寡断呢?”

她正对着镜子用吸油纸贴鼻头。

“是吗?”

“自己不觉得吗?唉,算了,今天怎么安排?”

她认识的人多,在公司里被称作派对女王。但从没听说她在自己策划的派对上和谁走得很近。是标准太高,还是单单喜欢和陌生男人一起说说笑笑而已?

“我回家。”

“是啊,今天有点失算。贤也好像很黏人,小心点。”

进到第一家店已快两个小时了。我和她互递了个眼神来到洗手间,商量去不去再喝一家。贤也指的是从一开始就黏在我身边的男人,听说长得很像小柳留美子已经分手的丈夫,所以大家都这么叫他。

“作战会议?”

一回到座位,贤也紧跟着问道。他的确长得很不错,不愧是派对女王安排的,工作单位也是一部上市公司[在东京证券交易所第一部上市的公司。],着装讲究、说话机灵。最重要的是他和雪人不同,是单身。但我却丝毫不心动。理由很简单,我不喜欢来参加派对的男人。那就自己也别来这种地方啊,竟然还坐在这儿装可爱,真是不可理喻。唉,说什么搞不懂这搞不懂那,最搞不懂的就是自己,正如女王所说。

“你不觉得这种派对不划算吗?”

讨厌女人的讨厌台词。尽管这么想着,我还是脱口而出。贤也颇感兴趣地瞧着我。

“是啊,的确不划算。”

“为什么这么觉得?”

自己抛出的话题,却反问对方,这是朝丘君惯用的伎俩。

“要说为什么……是因为投入了精力和金钱,却没有收获吧。”

没想到他倒是个坦诚的人,我轻轻笑出来。我并非有多少经验,只是觉得这种派对比不讲究方法的学习更费脑子。多个男男女女凭借初次印象,为了把自己的心情传达给意中人,也为了甩开不想被纠缠上的人,在表面的会话中暗藏心声,这种内心的揣度颇为严苛。就算为了学习,朝丘君也应该来参加一次。

那边担任干事的男子开始收饭费了(当然是男人的要贵)。我决定离开,便匆匆跟公司的女孩们告了别,朝地铁站走去。

“美都小姐!”

后面传来贤也的声音。我头也不回快步走着,但差一点就到地铁口时被他抓住了。不管别人怎么看,刚才一路小跑就好了。

“我送你。”

他满面笑容地说道。大衣都没穿,拿在手里,是慌忙追过来的吧。

“我家很远,不用了。”

“远也没关系。”

“我自己能回去。”

“那再去喝一家怎么样?”

贤也爽快地笑着,根本没听我说话。

“我爸爸很溺爱我,要是我回去晚了,不管在哪儿他都会打电话过来接。你要是不怕挨揍就去吧。”

我故意口齿不清地说道。令人厌恶的女人形象因此更加鲜明了吧。他一时语塞,像是在想什么。

“爸爸来接的话,岂不更放心。”

这人根本不听别人说话。他毫无畏惧地搂住我的肩,越过陌生男人的肩膀,我疲惫地望着圣诞节的霓虹灯。

明天还要上班,可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岂止去喝了一杯,还去了酒店,我疲惫不堪地拿钥匙开门。

“这么晚!”

黑暗的走廊深处,父亲忽然出现。我一时紧张得屏住气息呆站在门口,还以为这个时间他已经睡了呢。

“赶快脱鞋进来,一身酒味。真是,小姑娘家家的。”

“爸爸,你还没睡呢?”

“我在等你,快点,我还要早起,快进来!”

父亲匆匆说完进了客厅。我听天由命地跟在穿着睡袍的父亲后面。踏入社会后,父亲就没怎么管过我几点回家,所以一时大意了。母亲没起来,那就证明父亲是真生气了。表面上母亲好像站在我这边,但绝不会包庇我到最后一刻。

“年终聚餐吗?”

父亲坐到了沙发上,弄出了声响。他抬头看着我,没擦发胶的头上,随处可见缕缕白发。

“嗯,对不起。”

“这倒不要紧。你也工作了,有时是会回来得晚些。不过,听说你想搬出去自己住?”

父亲边点烟边说。啊,是母亲说的!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不会。”

“是吧。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不同意你自己住!”

父亲的声调渐渐高起来。幸好是冬天,夏天开窗时对面三所房子都听得清清楚楚,想起小时候每次挨他骂,我都会被附近的小朋友笑话。但到了这个岁数还挨父亲训,一大把年纪的人现在还激动地训女儿,被邻居知道丢死人了。

“你是我的独生女,从我家出去就是你嫁人的时候。要有男人就正式介绍给我,别偷偷摸摸的。”

我又不是父亲的所有物。本想这么说,但还嘴的话只会被喋喋不休地骂到天亮,谁受得了。不过我还是稍稍表露出了反抗:“但是……”

“别像小孩似的,什么可是但是!”

地板嘎吱响着,父亲站起身来。以前打过橄榄球的他身高超过一米八。我就算到了这个年纪,被他在头顶上咆哮也会腿脚发抖。以前他还挥拳打过我,最近倒是不动手了。但我非常清楚父亲因此积攒了不少火气。

“对不起。”

我温顺地道了歉。父亲虽然脾气火暴,但身为运动型男人,你若乖乖顺着他,他的气就消了。可怕是可怕,但好对付。

父亲熄了烟,长长叹了口气。他轻轻拍了拍我垂着的肩膀,“睡觉去吧。”说完上楼回卧室了。我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

想离开这个家,最大的理由就是父亲,但他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没到家庭暴力的程度,但他只要有事不合心思就会拉高嗓门,要不就摔东西,母亲和我总是天天看着他的脸色活着。我知道他爱我,但随着长大成人,却越来越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想学心理学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位父亲。但即便从理论上透彻分析父亲暴君行径的缘由,问题也不会解决。

我跟母亲说想搬出去住,其实是故意的,以母亲的性格,她保守不了秘密。我没有勇气自己当面跟父亲说,才利用了母亲。关于朝丘君,母亲也一定逐一跟父亲汇报过了,但这么多年他一直佯装不知,也许外表粗暴,却出人意料很能忍耐。我从沙发上缓缓起身。要从这个家顺利地离开,也许只有结婚了。

今天累了,先洗个澡睡吧,我走向浴室。脱了上衣和毛衣,对着镜子想卸妆时,发现锁骨上方清晰地印着吻痕。

太差劲了!为什么我会堕落到如此田地?镜子照不下去了,脸也没洗,我就钻进了被窝。


平安夜那天,我到朝丘君的公寓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午休时间去公司旁的商场取了订好的蛋糕,但这时干冰都化了,温乎乎的蛋糕脱了形。

朝丘君还是很开心。做学生时,每到他的生日和圣诞节,我都会为爱吃甜食的他烤蛋糕。工作以后到底不能再那么悠闲,便像这样买了拿来,都成了习惯。饿着肚子的朝丘君为也许会来的我煮了咖喱。平时他从不做饭,却只在我拿蛋糕来的这天做些咖喱,不知是出于感谢还是当作回礼。我们吃完加了苹果泥的不辣的咖喱,又喝着乌龙茶,切了蛋糕分吃。收音机里一首接一首传来圣诞歌曲,我笑着说了好多琐事,朝丘君也笑了。逗笑他的我脑中一隅却矛盾地想:这人为什么在笑呢?

“电车是不是快没了?”

我一个人说着笑着,这时朝丘君看了看表,平静地说道。这一句话就让我不笑了,或者说笑不出来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刚刚还兴奋地大笑的我忽然哭起来,但朝丘君并未惊慌失措。今天我的精神状态很奇怪,换作别人也能看出来吧。

“我不想回去。”

我抽泣着说,朝丘君像抚摸小孩子一样摸着我的头。很久以前我就跟他说过,在外过夜会挨父亲揍。

“那就住下吧,我给你家打个电话。”

我慌忙摇了摇头。

“不要紧,我自己想办法。”

“真的?”

我擦了擦眼泪,拼命地点头。此刻这种状况下要是给父亲打电话,他肯定说过年把那家伙带回来吧。这点我还是想极力回避。

朝丘君让我躺到床上,把无力的我抱在怀里。我觉得哭完了,可眼泪还是止不住,他耐心地抚摸着我的后背。

“做吗?”

他在耳边问道,我轻轻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没那个心情,而且几天前被贤也弄的吻痕掠过脑海。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想确认朝丘君的表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我和朝丘君基本不会做爱。刚开始交往时做过几次,但马上就知道双方对这种行为都没兴致。十九岁的我无法理解为何要和喜欢的男孩光着身子做这么奇怪的事,二十岁的他也觉得还是不做更轻松。相互坦白时我坚信,啊,这人就是我的真命天子。

朝丘君既非毫无性欲,也不是勃起障碍或男同,他似乎会自己处理或去风月场所。他从没明说过,但我从话语的边边角角接收到一种信息:你不用担心。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厌恶,甚至感激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解决。

据说我是他的第一次,但我不是处女。高中时我就和男朋友体验过,只觉得疼和害臊,每次约会都被要求,很是畏惧。之后我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做爱,但步入社会后因意想不到的事跟设计师大石上了床,十分惊讶。和没有情愫的男人都可以轻松做爱啊,虽说扭曲,但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也有性欲。我想,朝丘君其实也面临同样的问题。

我在他怀里假寐。父亲假如听到我要和朝丘君结婚,会说什么呢?最初也许会怒吼:“怎么能把我的独生女许配给一个学生?”但如果朝丘君一直彬彬有礼地低头恳求,父亲一定会答应婚事吧。比起女儿在经济上独立离开家,爸爸也许会选择给我们买间公寓,连朝丘君一起收到自己的庇护之下。但朝丘君如果已正式工作,事态也许又会不同。我不懂,收到他送的LOVE戒指也不开心,又不想和他做爱,可以和这种人结婚吗?我无法判断,眼泪又涌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啊。”

朝丘君说道。我哭个不停,到底是让他急得发脾气了吗?他静静起身,从桌子抽屉里拿了什么回来。我坐起身,递到我面前的是一张结婚申请书,叠得板板正正,我一下就明白了。

“我的已经写好了,美都你拿着吧。”

我哭都忘了,僵在那儿。

“你一点都没当回事。我不是开玩笑,所以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知道你工作忙,不过最近短信也不回,戒指也没戴。你是不是觉得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受伤?”

听起来像是小孩子在吵架,我不由得抬高了声音:“你别再这样了。”

“这句话还给你,一个人想发脾气就发脾气,想大哭就大哭。”

“我不是来吵架的。”

“是你挑起来的吧。”

我抓起枕头使劲砸向朝丘君。

“怎么可能结婚呀,你又不挣钱!”

说完自己也一愣。我看见他嘲讽地撇了撇嘴。枕头和吃剩的蛋糕一起掉在了榻榻米上。

“美都你上学时研究的不是社会性别吗?”

他说得愈加缓慢,我无从作答。

“你和那些蠢女人有什么不一样?要是我和你换个位置会怎么样?男人若不全职工作,养不起老婆孩子就没有权利结婚?只有赚钱的人才那么了不起吗?像我们教授那样写些无聊的启蒙书去挣钱,你就会尊敬我?”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捂上耳朵。今天是平安夜,这个日子我不想听到这些话,这个夜晚我也不想考虑这些。

我什么都没说,穿上大衣奔出了公寓。为了不让他追上,我跑下铁楼梯,脑子里嗡嗡响着,跑到大路上才终于停下脚步。

末班电车已经走了。出租车偶尔还会经过,但就算招手拦下,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这个时间打车回家的话要花将近两万日元,不是舍不得,我就是不想回去。我慢慢坐到公交站的长椅上,手机号码簿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能在圣诞夜来见我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学校近在咫尺,喝醉酒的学生们时而从身边经过,不知在这样的夜晚独自哭泣的女人是不是很恐怖,大家明显躲着我。我试着给设计师大石打了电话,当然是录音留言。我企图抓住这根救命稻草,给他留言说,听到的话请给我回电话。

“咦,这不是美都小姐吗?”

我无路可走,坐在漆黑冰冷的长椅上,没想到竟有人跟我搭话。一对年轻情侣诧异地低头望着我,带毛线帽的男孩似曾相识。

“跟朝丘吵架了?”

我勉强笑了笑。岁数一定比我小的陌生女孩弯着腰,目光与我齐平,递来了手绢:“不要紧吧?”羞愧中夹杂着安心,我又哭了起来。


过完年不久,我就和朝丘君和好了。元旦那晚他发来短信为圣诞夜的争吵道歉,我跟父母借口说要去寄贺年回函,拿公用电话给他打过去。他的声音如同没有过那次争吵般温柔,说新年夜是自己在公寓过的,我有些心疼。尽管知道会惹父亲不高兴,我还是提出明天见面,一起去神社参拜祈福。

新年第二天,天空飘着小雪,市中心的神社比去年人少。朝丘君穿着我学生时代为他织的毛衣。天气太冷了,我们像小动物一样紧紧贴在一起在雪中参拜。投了香火钱,合上手掌,我却想不出任何心愿。那就向神祈求,让朝丘君和我都轻松些吧。

平安夜,和朝丘君一个研究室的男孩留我在他家。比起男孩,他女朋友更担心我,非让我等到有始发电车后再走。我很歉疚让他们的圣诞节泡了汤,但比我小三岁的女孩不知为何很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男孩子也苦笑着说:“和朝丘交往很辛苦吧?那家伙的自尊底限太低了。”

男孩给我冲了加生姜的热柠檬水。这话的确像心理学专业的学生说的,我默默听着,心里却想,是吗,我还觉得他自尊心特别强呢。

“他高中不是没毕业嘛,参加大学入学资格考试,一下就考上了我们大学,所以应该很刻苦。”

他像是众所周知一般说着。我很震惊,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努力装作平静。从别的大学法学部转来的说法看来是撒谎了。为什么别人都知道朝丘君真实的经历,我却从来不知道?就算是以前和他的朋友不熟,我也颇受打击。是大家故意不说,还是觉得我当然知道呢?我想不出来,试图换个话题:“朝丘君和教授关系不太好,是吗?”

“是啊,为了研究生论文争执得很厉害。那家伙装着妥协了,却一直心存芥蒂吧。”

这时女孩子说“小俊,别说了”,不让男朋友再说下去。之后我们三个人把脚伸到被炉里,笑着看深夜电视节目。比起追问吵架的缘由,他们这样做让我觉得更轻松。坐第一班电车回了家,没等正好起来的父亲发火,我先道了歉。也许是我看起来真的太累了吧,父亲只说了句:“好自为之。”

参拜完后,我邀请朝丘君:“雪太漂亮了,走一走吧。”他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其实特别开心。两个人各摘了一只手套,手拉手走着。今天我把那枚戒指戴到了无名指上,虽然不是左手而是右手。朝丘君一直握着我的右手。

雪一点点下着,堆积着。望着把一切都覆盖成白色的雪花,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一直以来不明白各种事的我,其实隐隐发现了什么。要是连这些都被软软的白雪覆盖的话该有多轻松。我觉得心情平静了下来。就这样什么都不想,和朝丘君手牵着手就好,麻痹的大脑一片木然。


年后开始工作一周了,公司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男同事不再看我的眼睛,女同事则明显在回避我。我正不安,思量自己做错了什么,这时老大把我叫了去。

年末慌慌张张做的订货单全是错。数字位数不对,交货日期也差了一个月。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我站在办公室正中央被老大咆哮。他常常话里带刺,却很少在大家面前大声训人。我像还是新人时一样全身发抖,这种时候绝不能哭,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流出来。老大叹了口气,补充说他检查时也大意了,总之去跟对方道个歉,并赶快重做一份。

我到处打电话,一个劲地道歉,又对着电脑重新做文件,其间歪着头想,大家的态度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改变了吧。这种错误当然不可原谅,但难免谁都会有一两次。以前来安慰我的同事都对我视而不见。一定有别的什么事,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天下午开会商讨上次的电话机,设计师大石来到了公司。平时他都是很熟络地跟我搭话,可今天只瞥了我一眼就转过身去。这下我大概掌握了事态,也许我和大石的事从哪儿泄露出去了,那样大家的态度就能理解了。我真想辞职。播下吃亏种子的往往是自己,朝丘君的话懊恼地回响起来。

傍晚,我把重新做好的文件拿去请老大查看,老大问:“今晚有空吗?”这是他第三次请我吃饭。第一次是刚分配到这儿的时候,第二次是我初次犯了严重错误,完全没有食欲却勉强吃着,结果两次都坏了肚子,但又无法拒绝。

“听说你打算结婚是吗?”

那晚,在公司用来招待客户的故作雅致的火锅店里,河合忽然开口说。我正想往煮开的锅里放些青菜,听到这话放下了公筷。

“大家在这么传吗?”

“瞒你也没有用,你跟大石,还有什么贤也的事都一并传开了。”

我内心绝望,喝了一口小杯里的啤酒。是派对女王干的,我那么信赖她却被背叛,太受打击,但我并没清白到可以去指责她。因遭遇求婚而烦恼不已的女人轻浮地和谁都上床,这一点让她不快了吧。大石不高兴也很正常,这样一来工作就不好干了,而且圣诞节还给他留言,那么不给人退路,被抛弃也是当然的。

我想等河合给我添啤酒,但不知他是没注意到,还是觉得没理由对我热情,反正被他无视了。礼节都无所谓了,我自己斟满了酒杯。这时,似乎看见他微笑了一下。

“结婚还没想好。大石先生的事是真的,很抱歉。”

“你跟我道歉也没用。你做什么我都管不着,但工作上要是这么三心二意的话,因结婚而辞职倒是帮我忙了。”

被人说得如此直白,我低下了头。我知道他这人不留情面,可还是很受伤。

“河合先生,您结婚了吧?”

“结了啊。两个孩子,大的读小学三年级。”

他把牛肉放到锅里,不含任何感情地说道,然后捞起肉咀嚼。我望着他的嘴角,心想,这人回到家后会变得很温柔吗?

“您的孩子都那么大了啊。”

“嗯,我上学时结的婚。”

听到这儿,我瞪大了眼睛。对了,这人也是心理学博士。

“这么说很失礼,但当初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啊?您夫人有工作吗?”

“是啊。我老婆是教师。为什么这么问?”

“跟我求婚的人,还在读研究生。”

已经打算辞职的我借着酒劲,决定跟他商量一下朝丘君的事。两人间私密的事到底是说不出口,但从和朝丘相识到现在,连带和父亲的矛盾都说了个大概。话很长,但老大不嫌烦地默默听着。说完后,酒桌上飘荡着沉默。我有点后悔,一定吓到他了吧。

“比起跟他还有你父亲的问题,最主要的是你害怕成功吧?你不也学过一点心理学吗?”

被人如此简单地一说,我垂下肩膀。

“确实是这样。”

“你这不是明白吗?那就好说了。你要是干活仍旧不尽心尽力,也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权当是要养活那个男人,好好干吧。”

“我不想。”

“在学校你都学什么了?给你交学费的父母真该哭了。”

我们一起笑出了声。虽然声音很小,但真的很久没好好笑过了。

“让我想起‘囚徒的困境’来了。不知道能不能供你参考,我们家每年圣诞节也有‘困境’问题。”

笑过后,忽然有了食欲,我拿筷子夹了块肉。

“只有到了圣诞节,老婆才会勉强烤个蛋糕。她把蛋糕分成四等份,我不喜欢甜食,所以尝一点就给孩子了。然后,两个孩子再把它分成两半,但每年都会因抱怨谁的更大而吵架。”

“好幸福啊,真好。”

我微笑着说,老大咳嗽了一声。“不是说这个。他们去年吵得也很凶,所以老婆想出了个办法。你猜是什么?”

我歪着头,说“不知道”。

“让孩子自己切蛋糕。大孩子切,小孩子拿自己觉得大的那块。”

啊,是吗?我点了点头。要是这样,切蛋糕的大孩子就必须尽可能切得大小一样,因为大小明显不同的话,就会被小孩子把大的那块拿走。

“真是位好夫人啊。”

“我都说不是这意思了。”

最后我们吃了乌冬面,我再次受到了老大“要好好工作”的严重警告。回家的电车上,我想着老大为我指出的害怕成功的心理。我害怕被朝丘君讨厌,如果就这样结婚,由我来执掌家庭的财政收入,自尊心极强的他不久就会受伤吧,我完全没有信心接纳这样的他。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永远都做个弱者,就像迄今为止一样。朝丘君更成熟更聪慧,我只想放心地跟着他。

不知何时起,父亲白发愈来愈多。有一天,就连这位父亲也会由我庇护。我害怕承认这一点。

男人真了不起啊,而且真可怜。深夜的电车里,我望着那些打瞌睡的上班族想,就因为生来是男人,在工作和家庭中都被要求做个强者,不能说拿小的蛋糕就好。

朝丘君和我都是卑屈的孩子,都在把大块的蛋糕推给对方。我又一次想,他和我真是一模一样。


接下来的休息日,我被他叫了出去。虽然不想去,但想着可以问一问他的真实经历,便鼓起勇气来到他的公寓。没想到竟有一个半老的女人在,吓了我一跳。她自我介绍说是朝丘君的母亲,冲我深深鞠躬。我自以为已经习惯了朝丘君的突然袭击,现在看来还是难以承受。

“一直以来我儿子都承蒙您关照,真不好意思。”

也许是我的母亲打扮得年轻,但朝丘君的母亲老得就算称呼她祖母也不奇怪。我也鞠着躬说“初次见面”,同时惊慌失措地看着朝丘君。

“刚才忽然来的,真是的,跟我提前联系一下多好。”

与语气相反,朝丘君看起来甚至很得意。真是忽然来的吗?以前这种事可一次都没有过。就算不是撒谎,他母亲忽然造访儿子的公寓,我也怀疑他是不是说什么了。

“美都小姐是吧?我马上就回去,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您不用这样,我回去了。太打扰你们了。”

“你别客气。不请自来的是我,你快坐,不好意思。”

他母亲从刚才起就不停说着“不好意思”,这让我很不快。干吗非要这么道歉不可?

“啊,家里只有咖啡。老妈,你不能喝咖啡吧?我去买点别的。”

他说得像是在演戏。刚要说我去,但想到这也许是他的作战策略,便放弃了。我更想和他母亲单独在一起,打探一下他的目的。

他穿上夹克出了房间,屋里一下安静了。我想着要不要把收音机打开,但又不想让她觉得我对这个房间太熟悉。

“我们家儿子……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又在重复同样的话。一头整齐的银色鬈发,像是羊绒的开衫,两者看起来都花了不少钱,但外表和态度间的差距让人奇怪。

“您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顺便过来的?”

我尽可能让人听起来不那么失礼,婉转地问她为何事而来。

“没有,哪里是什么顺便,我听说儿子要结婚,就赶快跑来了。”

果然。我忍着没叹气。

“你也看到了,我儿子很任性,真是给你添麻烦了,烦请你好好照顾他。”

她又鞠躬了,我慌忙否定:“请等一下。还没定下来要结婚呢。”

“是吗?”

这时,房间角落里的煤油炉扑扑地发出响声灭了,她和我同时望向炉子。

“哎呀,好像没有煤油了。有没有备用的呢?”

她装着糊涂想起身,我忙拦住她:“您听我说,我们真的还不能结婚。”

“哎呀,怎么会呢。我听说美都小姐你就职于赫赫有名的大公司,那孩子读书期间,我们也会寄钱给他。”

她满不在乎地说道,然后念叨着“煤油、煤油”起了身。

“虽然我们在乡下,但我丈夫有几间公寓,有些房租收入。而且这些早晚都会给那孩子,所以美都小姐你不用太担心,不要紧。”

他母亲背过身去说道。是吗,我那美味的生日大餐、LOVE戒指,还有他去风月场所的钱都是从那里出的,这种感觉忽然真切地涌上心头。但我和他一样,住在父亲盖的房子里,拿父亲的钱上学,约会的钱追根溯源也是父亲出的。

“那个,对不起。”

这回是我跟在去厨房找出红色塑料桶的她身后道歉。

“今天能请您回去吗?”

她回过头来,瞪大了眼睛,开始拿方言喊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追问。但她说这房子是他们租的。好,那我走。说着我披上大衣,关上散发着煤油气味的公寓大门,朝公交站走去。

正要上车,我看见朝丘君往这边跑过来。本想当作没看见,但那样似乎太过分了,我等了等他。

“干什么?忽然态度这么差。”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抓住我的胳膊,被我甩开了。

“应该是你吧。干这么孩子气的事,竟跑去跟你母亲说。”

连我都觉得声音冰冷。总是占尽反驳余地的他,表情似乎有些胆怯。

“喂,其实我的心情你全都明白吧?我和别的男人上床你也发觉了吧?”

白皙的他脸色愈加惨白,我有些想哭。

“我要是说不会和你结婚,你会分手吗?”

“为什么要分手呢?”

“不会分?那,不管你怎么纠缠,我都不会结婚的。”

路过的学生们兴致盎然地看着吵着分手不分手的我们。

他如同被逼着拿起刀,要把蛋糕切成两半的孩子,拼命地考虑着自己的欲望和所得。很长时间以来,我一定也是这个表情吧。

下一班公交车来了,我上了车。朝丘君伫立在石头铺成的小路上,望着我坐的车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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