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喜欢玻璃，确切地说是几近痴狂。水晶比玻璃高级，但缺少我喜欢的模糊感。隔着水晶看东西，当然看不清楚对面的东西，但水晶比玻璃明澈，犹如清晰的头脑，总感觉它少了朦胧的魔力。玻璃有不透明的美，也有不透明的“魔”。即便是玻璃，高级货也有些魅力不足，波西米亚玻璃和威尼斯玻璃便是如此。现如今我的一些东西没有了：青色的柠檬水瓶子、玻璃里夹着气泡的厚重高筒杯、刨冰店的杯子，还有年幼的我生病时凝视过的药瓶。还有那扇没有擦得晶亮的玻璃门，外边黄昏的光线，映出冬日萧索的庭院，模糊而诱人。小时候，从玻璃门内凝望天空和院子，是我每天的功课。

我是长女，与哥哥的年龄差距如同父女，下面的一个弟弟夭折在襁褓中，所以在妹妹出生前的那六年里，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不知什么原因，我没去上幼儿园，也不被允许和邻家的孩子一起玩，跟女佣玩也不行。这么说也许对不住邻家的孩子，但那时候由于家里房子小等原因，他们比现在看电视长大的孩子更早熟，似乎也是不争的事实。

夫妻吵架（那种不介意当着孩子面的，赤裸裸的争吵），他们大概也是看“现场直播”。他们的早熟不像看电视长大的孩子那样讨人喜欢，让人觉得可爱。

因为这些缘故，我一年到头都是孤零零的。只得沿着家里曲曲折折的长长走廊跑，到了尽头再原路跑回来。这种不厌其烦的来回奔跑是我唯一的运动性游戏，此外就是画画，并给它涂上颜色；或者死死贴在玻璃门上眺望唯一的外界——庭院。

从那时起，我就好像被玻璃那种慵懒、模糊的魅力迷住了。经过了一段不愉快、不自由、快乐的事情遭到禁止的生活，如今我当上了一间屋子的主人——虽然是间破屋。我一过上“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梦幻生活，就立刻回归儿时看玻璃过日子的生活模式。似有似无泛出淡青色的茴香利口酒空瓶，颜色像槟城海滨或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中的大海的空可乐瓶，像我小时候每天看到的玻璃一样钝重、仿佛带着无处排遣的忧郁的无色透明瓶；我把它们放在窗边等处，为玻璃里的“魔”而陶醉。我不知道玻璃模糊的色彩会把我带到何方，在那个恍惚的世界中，我忽然想：在现代的种种事物那让我无从理解的黑雾般的恐怖中，也有意义相反却性质相同的，或说是可恶到令我陶醉的、模糊的感觉。我吃了一惊，随即打消那个念头。再次纯粹地沉入玻璃——它与我即将要写的小说也有关——带来的陶醉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