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的横滨中华街，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傍晚时分，暮色悄然而至，街上笼罩着一团浓重的影子。我走进那条小街，感觉误入了一个奇异的国度。

放眼望去，小餐馆的橱窗里挂着烤成红褐色的烧鸡，还有粗绳似的猪肠之类，也是烤过的；里边透出灯光的玻璃，将喷香的油脂和烟雾封锁在内。有的窗上挂着中国服饰，红色、象牙色、青色等颜色的缎面上用金线、银线和小珠子绣着花。浓郁的橙红灯光里，是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的夜总会、酒馆、俱乐部、高级餐馆。这些欢乐场所浓郁而沉甸甸的光芒，是东京见不到、巴黎也没有的——深深的、欢乐的色彩。

副食店里则堆满了瓶瓶罐罐。瓶子里装着海参、皮蛋、木耳、枣子、葡萄柚蜜饯等，罐子里装着茉莉花茶、火腿等。

在那些店肆当中，有两户奇怪的人家。一家像是为了查看访客，木板套窗和小小的门之间开有一扇小窗，上面挂着脏脏的白蕾丝窗帘。除了门窗之外，房子各处都镶着木板，怎么看也不像普通民宅。我看着看着，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海洛因、可卡因、大麻等未曾见过的白色粉末或结晶。另一家也很怪。敞开的大门前，五颜六色的拖鞋零乱地摆放在那里；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蹲在一边，慢悠悠地擦着鞋子，白多黑少的细长眼睛瞟上我一眼，手上慢悠悠的动作却没停下来。大门里边有一把长椅，一个老太婆——不知道是生病了还是真的衰老了——睡在上面，身上盖着毯子。年轻女子脚边铺着垫子，一只大猫稳稳地蹲在上面；猫像是和女子有某种默契，不时朝我瞪一眼。这种情景在东京并不多见。

无论是点了电灯的小餐馆，还是红黄蓝紫、颜色交杂点缀的特产店，二楼都像是空屋。玻璃门半开半合，门框上残留着曾经挂过锁的钉眼，挂着有点脏的白毛巾、彻底褪了色的衬衫之类的东西。偶尔有二楼也亮灯的店家，但后堂、楼下、厨房上面的厨师房间都感觉有些阴暗。副食店里仅留出一条狭窄的过道，各处都堆着木箱，箱内那些说不出是什么的干货上覆盖着一层白霉，犹如一群被塞在一处的小怪物。

总之，这些人家都有点妖气。无论是餐馆还是娱乐场所，屋里都沉寂无声；不知为什么，进了餐馆的日本人也变得默不作声。这条街虽然满是华丽的色彩，其实却很寂寥。

不过，那寂寥绝非衰微的征兆。我强烈地感觉到，在这条中华街暗淡的玻璃门内，有一群生命力顽强、精力充沛的中国民众。他们也许手脚不勤，讨厌打扫，有种辽阔大陆的豪气的同时，又不乏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的现实味。他们身后是中国，一个让我敬畏的大国。

在这条中华街上，有一家相当可以的店。店主人虽长了张颇有文人气质的脸，实际却有一身商人气魄。他家小店门面很窄，摆设凌乱，也不加装饰，做买卖的口气却相当老练。问一只盘子的价格，他直接开价二百六十元。相比之下，我们日本的高级商人就像小孩子：在元町大街开大店，墙上并排挂着英国古典风俗画和秩父宫[秩父宫（1902—1953）：日本大正天皇的二皇子雍仁亲王。]光临时的照片；店员一律穿英国呢绒衣服，脸上挂着殷勤得让人反感的假笑。二者相比，不啻天上地下。

让我感到为难的是，中华街两边的玻璃门或房屋间的夹道里，有几个中国男子拿小眼睛盯着我看。他们的目光让我感觉，仿佛我再年轻一些就有可能陷入他们的魔网似的。那目光透露了中国这个大国可畏的一面。

胆小的我无端感到恐惧，不想惹怒他们。却偏偏就像故意要让他们听见一样，对同行的青年嘀咕：“中国人呀……”然后慌张举目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