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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跤能手我的美的世界 作者:森茉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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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经常摔跤。三四岁时人都爱摔跤,可我直到年满十七岁,和丈夫在下谷区[今东京都台东区西部。]谷中的清水町组建了新婚家庭时(其实,能否称之为“家庭”值得怀疑),打小爱摔跤的毛病还没治好。好像我的身子和腿天生没接好似的。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的情况就不说了,平均一年总要摔上五次大跤——就是像小孩儿那样展展地扑在地上,或是像只被摔在地上的青蛙。 我三四岁时,母亲让我穿价钱便宜的轻胶鞋。那时候的小孩子穿的一般是绑扎式草鞋、绑扎式木屐。如今谁都不穿那种鞋子,年轻的读者可能会不明白,但历史剧中的武士、女子脚上用细绳纵横交错地绑着草鞋,大家都在电视上看到过吧。孩子们用布片等东西把那么小的木屐、草鞋紧紧地绑扎在小脚上,那就是绑扎式草鞋。母亲(我想父亲大概也一样)似乎打心眼儿里讨厌那东西。事实上,那时穿绑扎式木屐的孩子,如果是女孩,通常会穿一条比国旗稍小一点的红色内裙。这种下町风格的装束,在我们山手人家[前文的下町指平民区,东京市内的山手一带则是社会地位较高的阶层居住的区域。]看来是有些粗鄙的。母亲出身于芝区[东京旧区名,后并入今天的港区。——编注]明舟町羽左卫门家旁边的一户人家,是下町人家的孩子,但她或许是天生喜欢高雅、喜欢大宅邸,当别人问她“以后你要嫁给谁呀?”,她便说:“我要当皇后。”据说父亲听说此事笑道:明治天皇没娶个歇斯底里的皇后真是万幸。母亲就是那样的女子,她跟贵族趣味的父亲一拍即合。所以我是一个被精心培养的纯粹“山手人”,身穿精美的友禅提花纺绸或绉绸的长元禄袖和服、大红长棉坎肩,戴着用雪白毛皮做的拿破仑时代的女式波浪边帽子,披着白色毛皮斗篷,脚上穿着黑色套脚鞋(外出时穿黑色漆皮鞋)。至于木屐,我始终没有适应它达到行走自如的地步。 我十多岁、二十多岁时一直经常摔跤,现在也想穿胶鞋。如今我上了年纪,听见别人对我说“您可要多加小心”之类的体贴话,我就心头火起,在心里大声说“我二十多岁时就这样嘛”。要知道,把我从本文开头到此处所做的解释向别人一一说明令我不胜其烦。世人简直一无所知。他们一无所知,看见别人的步子不稳就大呼小叫,觉得自己是爱护老人的好人。室生犀星也和我一样,别人说“您这样很危险啊”,他心里就仿佛蹿起一团炙烤鳗鱼的那种火苗,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发火。那情绪清楚地写在他那张板起的脸上,我明白他的心情。 言归正传(我的话引子实在太长了),由于老是摔跤,我成了无人能比的摔跤能手。只要在平坦的人行道上摔跤,我就会摔得很巧妙,膝盖擦破皮也只是一点点。有一天在下北泽南口,我踩空了楼梯,从十级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我飞快地护住脸、护住胳膊又护住膝盖,每一处都没怎么挨撞。只有右手腕碰到了楼梯下面的碎石路,撞得也不严重,只是静脉微微鼓起一个小包,也不怎么疼。不过,我在意那个小包,不敢带着它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寓,便去了常去的咖啡馆。那天我在那里碰上的第一位年轻女孩说要陪我去医院看看。我们俩走遍了那一带的小医院(不好意思,因为建筑都不大,所以不是大医院)。那次医院里的人着实让我绝望了。我经常读到急症病人半夜被五六家医院推来推去最后死掉的报道,而我通过那次经历得知,真得了什么急症,在陌生医院间转来转去真会出人命。慌乱之中,我走进了一家耳鼻喉科医院。一个像是护士长的女人抱着裹在白大褂里的胳膊,冷冷地、轻蔑地对我说了句“我们这儿是耳鼻喉科”。她的面孔我至今也忘不了。无论是耳鼻喉科还是其他什么科,医生应该都有基础医学知识。他们对一个按着手腕心情紧张的女人毫无关心,不会看看她的手腕说句:“没事。我现在正忙,让护士给你涂点碘酒就好了。”这真是令人头痛。我的父亲和哥哥都是医生,丈夫以前也在与大学医院同处一片区域的政府机关上班。我在那以前没见过陌生的医生,所以那次我震惊了。竟然每家医院的人都不肯看一眼我的手腕。 因为那段静脉肿成了小豆粒状,就让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女子陪着去医院,我真是脑子有毛病,的确如此。我通过收音机洗耳恭听过很多顶着医生头衔的人就“病人心理与医患关系”等主题高谈阔论半小时。总之,头脑不好而胆小的人和冷漠的人碰到一起就是不幸,对双方都是不幸。在那些对我冷冰冰的护士、护士长眼中,我这样的患者就是叫人心烦吧。也许她们想,要是个孩子的话,还能有耐心应对。 记得以前,牙医铃木操(男医生)也拿我这个患者没办法。当时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却每次都让人陪着来医院,还要迟到三十分钟。母亲还打来电话要求医生说:您要是刚开始给别人治疗,就请先停一下。那时,铃木把愕然的表情巧妙地隐藏在和气的笑容下,说:“森女士,在美国,小孩子说好三点到,到时你把门打开,他就会站在那里哩。”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一直无病无灾,如果不写小说,如果做菜吃菜还高兴不起来,就会给周围的人制造麻烦。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昔日下北泽医院的女医生、护士冷淡的态度浮上我的脑海,导致话题跑偏了,关键内容还没写: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我是摔跤能手。有一天我坐公共汽车,下车时一只脚迈下来,另一只脚还没完全着地时车子开动了。如果猛然倒地,弄不好会撞到头。会死吗?这一念闪过后,我慢悠悠地躺倒在了车下。正如读者诸君推想的那样,人们当时齐齐看向我,吃惊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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