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彻底的个人体力劳动

我的职业是小说家  作者:村上春树

写小说这份工作,是在密室中进行的彻彻底底的个人事业。独自一人钻进书房,对案长坐,(几乎是)从一无所有的空白之中,构筑起一个空想的故事,将它转变为文章的形态。把不具形象的主观事物转换为具备形象的客观事物(至少是要求客观性的事物)——简单地下个定义的话,这便是我们小说家的日常工作。

“哪里哪里,我可没有书房那么气派的东西。”这么说的人只怕也不少。其实刚开始写小说那阵子,我也没有什么书房,就在千谷鸠森八幡神社附近狭小的公寓里(如今已经拆除),坐在厨房的餐桌前,等家人睡下之后,深更半夜独自面对着四百字一页的稿纸奋笔疾书。就这样写出了《且听风吟》和《1973年的弹子球》这两部最初的小说。我私下里(自说自话地)把这两部作品叫作“餐桌小说”。

小说《挪威的森林》的开头部分,是在希腊各地咖啡馆的小桌上、轮渡的座椅上、机场的候机室里、公园的树荫下、廉价旅馆的写字台上写的。像四百字一页的稿纸那种体积偏大的东西,不方便随身带着四处行走,于是在罗马的文具店里买来便宜的笔记本(从前的说法叫“大学笔记簿”),用BIC圆珠笔写上蝇头小字。四周的座位吵吵嚷嚷,小桌子摇摇晃晃书写困难,笔记本又溅上了咖啡;半夜三更,正坐在旅舍写字台前推敲文字,隔着一层薄墙,隔壁的男女却声势浩大地频掀高潮。总之是历经了磨难,吃足了苦头。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让人一笑的小插曲,可当时却着实令人沮丧。因为总也找不到固定的居所,到后来仍旧在欧洲各地游荡,在各种场所继续写这部小说。那本沾满咖啡(和莫名其妙的种种)污渍的厚厚的笔记,至今仍然留在我的手边。

然而不论在怎样的场所,人们写小说的地方统统都是密室,是便携式的书房。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我想,人们并不是受人之托才写小说的,而是因为有“我想写小说!”这种强烈的愿望,深刻感受到这种内在的动力,才不辞劳苦地努力去写小说。

当然也有人是接受了约稿,再动笔写小说。职业作家兴许大半都这么做。而我多年以来把不受委托、不接稿约,自由地写小说当作基本方针坚持了下来。说起来,像我这样的情况可能比较少见。很多作家好像会接受来自编辑的委托:“请为我们杂志写个短篇小说吧。”或是:“拜托您给我们出版社写一部长篇。”故事便从这里启程了。像这种情况,通常会约定交稿期限,有时好像还会以预支的形式领取定金。

即便如此,小说家仍然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冲动,自发地去写小说,这基本程序并没有任何改变。也许有人号称没有外部的约稿和截稿期限这些制约,就无法好好写出小说来。然而,如果没有“我想写小说!”这种内在冲动,就算截稿日期催得再急,就算有人把金钱堆在眼前哭诉哀求,也照样写不出小说来。这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不问那契机是什么,一旦动笔写起小说来,小说家就变成孤家寡人一个了。谁也不会来帮他(她)。有的人说不定会带一个调查员跟在身边,但任务也仅仅是收集资料与素材。谁也不会替他或她整理思路,谁也不会帮他或她寻词觅句。一旦自己动笔开工,就得亲自去推进、亲自去完成。不可能像近来的职业棒球投手那样,只须投到第七局,接下来便交给救援投手们,自己退回替补席擦汗去了。而小说家并没有一个整装待发的替补投手守候在投球练习区。所以哪怕拖进了加时赛,打到十五局也好,十八局也罢,直到赛出结果,都得一个人坚持投到底。

比如说,这只是指我自己的情况,要写一部长篇小说,就得有一年还多(两年,有时甚至三年)的时间钻进书房,独自伏案埋头苦写。清晨起床,每天五到六小时集中心力执笔写稿。像这样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脑袋势必会进入过热状态(还真有过头皮发热的情况),神志会老半天都朦胧不清。所以到了下午我就睡睡午觉,听听音乐,读读无害的书。这样一种生活过久了,肯定会导致运动不足,所以我每天大概都要外出运动一个小时,然后再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工作。日复一日,就这样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

“孤独的工作。”这么一说反倒变成了陈词滥调,可写小说这份活计——尤其是写长篇小说——实际上就是非常孤独的工作。时时觉得自己仿佛孤单一人坐在深深的井底。谁也不会赶来相救,谁也不会过来拍拍你的肩膀,赞许一声“今天干得不错啊”。作为结果诞生的作品倒有可能得到嘉许(当然是说如果走运的话),然而人们并不会特地评价一番写作过程。这是只能由作家一个人默默承担的重负。

我也认为就这类工作而言,我属于忍耐力相当强的性格。即便是这样,仍然会时不时感到厌烦,心生倦意。然而来日方长,一天又一天,简直就像砌砖师傅堆砌砖块一般,耐着性子仔细地垒好,很快到了某个时间,就会有一种真实感:“啊,是了。再怎么样,我毕竟是个作家。”于是将这真实感当作“好东西”和“值得庆贺的东西”接纳下来。美国禁酒团体有一条标语“One day at a time”(一日一日,扎扎实实),就是这样!我们只能不打乱节奏,将一个个未来的日子拖至身畔,再送向身后。这般默默地持之以恒,时候一到,自己心中就会萌发出“什么”来。不过要等到它萌发,得投入一些时日。你必须耐心等待。一天归根结底就是一天,没办法把两三天一下子归拢为一。

那么,要想勉为其难,把这项工作孜孜不倦地坚持下去,什么才是必需的呢?

不必说,就是持久力。

要对案枯坐、集中心力,最多只能坚持上三天——像这样的人是当不了小说家的。可能有人会说,有三天工夫的话,总可以写出一篇左右的短篇小说吧?这话当然没错,有三天时间,或许就能写出一则短篇小说。不过花上三天写完一则短篇小说,便让心情归零,然后再重整态势,又花上三天写出下一则短篇小说,这样一种循环周期不可能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去。如果一再反复这种零敲碎打、时断时续的作业,只怕写作者的身体会吃不消。就算是专门写短篇小说的人,要想作为职业作家生存下去,也得在流程上有连续性才行。若要天长日久地坚持创作,不管是长篇小说作家,还是短篇小说作家,无论如何都不能缺乏坚持写下去的持久力。

那么,要想获得持久力,又该怎么做呢?

对此,我的回答只有一个,非常简单,就是养成基础体力。获得强壮坚韧的体力,让身体站在自己这一边,成为友军。

当然,这说到底只是我个人的意见,而且是得自经验,或许并没有普遍意义。我在这里本来就是作为个人在发言,因此,我的意见难免会成为个人化的、经验性的东西。肯定还有不同的看法,那就请向别人去打听吧。而我嘛,就允许我谈谈自己的意见好了。至于有没有普遍意义,就请您自己判断吧。

世上许多人好像都以为,作家的工作无非是坐在书桌前写写字,大概跟体力没什么关系,只要有那么点敲击电脑键盘(或者在纸上运笔)的指力,不就绰绰有余了吗?作家嘛,本来就是不健康、反社会、反世俗的存在,根本不用维持健康啦、健身啦。这样的想法在世间已根深蒂固。我在一定程度上也能理解这种说法,似乎不能简单地把它说成对作家形象的刻板成见,一脚踹到一边去。

然而实际上试一试就会明白,要每天五六个小时枯坐在书桌前,孑然一人面对着电脑显示屏(当然,就算是坐在柑橘箱前,面对着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也无所谓),集中心力,搭建起一个个故事,那需要非同寻常的体力。年轻时还不算太困难。二三十岁的时期,体内充盈着生命力,就算苛酷地驱使肉体,它也不会发出怨言。一有需要,专注力也能简单地招之即来,还可以维持在高水平。年轻真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啊——尽管叫我再来一遍的话,未免令我为难。然而遗憾得很,随着中年时代的到来,体力会渐渐衰落,爆发力逐渐下降,持续力也逐步减退。肌肉退化,多余的赘肉却越来越多。“肌肉易减,赘肉易增”,这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道悲痛的命题。为了弥补这种减退,为了维持体力,就需要持续不断地作出人为的努力。

而且,体力下降的话(这也无非是泛泛之论),思考能力也会随之表现出微妙的衰退。思维的敏捷和精神上的灵活都会逐渐丧失。我在接受某位年轻作家采访时曾经说过:“作家要是长出赘肉的话,就算完蛋了。”这当然是极端的说法,无疑也有例外。不过我多多少少觉得,这么说似乎并无大碍,不管那是物理上的赘肉,还是隐喻中的赘肉。许多作家会通过提高写作技巧和心智上的成熟来弥补这种自然的衰退,但这么做也是有限度的。

根据最近的研究,脑内海马体产生的神经元的数量,可以通过有氧运动得到飞跃性的增加。所谓有氧运动,是指游泳和跑步这类时间长、运动量适度的运动。不过,像这样新生的神经元如果置之不理的话,会在二十八小时后悄然消逝,没有任何用武之地。实在太可惜了。可是,如果给这些新生的神经元知性的刺激,它们就会被激活,与脑内网络相互结合,成为信号传递组织的有机部分。脑内网络会变得更加宽广、更加绵密。学习能力与记忆能力就会得到提高。这样一来,随机应变地转换思维方式、发挥不同寻常的创造力,就将变得简单易行。较为复杂的思考和大胆的构想也将成为可能。换句话说,在日常生活中将运动与知性的作业相互结合,会对作家的创作活动产生理想的影响。

我成为专业作家后便开始跑步(正式跑起来,是在写《寻羊冒险记》的时候),自那以来三十多年,差不多每天都跑步或游泳一个小时,已经成了习惯。大概是因为身体结实吧,其间从来没有大的健康失调,也不曾弄伤腰腿(只有一次因为打壁球导致肌肉撕裂),几乎没出现过空白期,每天坚持跑步至今。一年跑一次全程马拉松,还出场参加铁人三项赛。

也有人表示钦佩:每天都坚持跑步,好坚强的意志呀。可是要让我来说,每天坚持坐电车上班的工薪阶层,体力消耗才叫厉害呢。比起坐一个小时高峰期的电车,想跑步的时候到外边跑上一个小时,根本就不算一回事。也并不是意志坚强。我本来就喜欢跑步,仅仅是习惯性地坚持对自己胃口的事情而已。无论意志力多强,不对胃口的事也绝不可能连续做上三十年。

这种生活不断积累,我总会感到身为作家的能力似乎点点滴滴地提高了,创造力也变得更加牢靠和稳定。尽管无法拿出客观数值来说明,“瞧瞧,到这个数字啦”,心里却有一种自然而真实的感触。

即便我这么说,周围许多人却根本不予理会,冷嘲热讽的反而比较多。尤其是十多年前,人们几乎不理解这类事情。甚至还到处被人说:“每天早上都跑步的话,身体太健康,可写不出像样的文学作品哟。”文艺界平白无故地有一种风潮,就是压根儿瞧不起体育锻炼。谈起“维持健康”来,好像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浑身肌肉的壮汉,其实为了维持健康在平日里做做有氧运动,和使用器械塑造肌肉的健美运动可是大不相同。

每天跑步对我来说有怎样的意义?其实连我自己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不太清楚。每天都跑步的话,身体自然会变得健康。可以消除脂肪、生出匀称的肌肉,还可以控制体重。然而,并非仅仅如此。我一直有这种感觉。它的深层肯定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但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其详,连自己都不知其详的东西是无法向他人说明的。

不过,就这么稀里煳涂的,我居然把跑步的习惯执着地坚持了下来。三十年可是漫长的岁月,要始终不渝地把一个习惯维持下来,还是需要相当努力的。这种事是怎么做到的呢?因为我觉得跑步似乎具体而简洁地把几项“我这一生中非做不可的事情”表象化了。我有这种虽然粗略却十分强烈的真实感。所以即便心里想“今天身体很不舒服,不太想跑步啊”,我也会告诫自己:“这对我的人生而言,可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几乎是无须理由地去跑。有一句话至今不变,对我来说就像祷语一般,那就是“这对我的人生而言,是无论如何非做不可的事”。

我并不是认为“跑步本身是好事”。跑步无非就是跑步,与好坏没有关系。假如你讨厌跑步,就没有必要硬着头皮去跑。跑也罢不跑也罢,这种事情都是个人的自由。我并非在倡导:“来呀,大家都来跑步吧!”走在冬日清晨的街头,看见高中生集体在外边跑步,我就不由得心生同情:“真可怜,他们当中肯定有人不爱跑步呀。”真的。

只不过在我心中,跑步这一行为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其实对我来说,对我将要做的事情来说,它在某种形式上是必要的行为,这种自然的认识一成不变地存在于我心中。这样的思想自始至终从背后推动我向前。严寒的早晨,酷暑的正午,身体疲倦兴致不高的时候,它温和地鼓励着我:“来吧,今天也加把劲,跑一圈去。”

不过,读了那篇关于神经元形成的科学报道,我重新认识到自己此前所做的事情和真实的感受(体感),在本质上并没有错。不如说我深深感到,细心聆听身体诚实的感受,对从事创作的人来说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无论是精神还是头脑,归根到底都是我们肉体的一部分。不太清楚生理学家是怎么阐述的,但让我来说的话,精神、头脑和身体之间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是我一贯的主张,可能有人要说“又来啦又来啦”,但毕竟是重要问题,在这里还是得旧话重提。似乎有些死缠烂打的味道,对不起了。

小说家的基本工作是讲故事。而所谓讲故事,就是要下降到意识的底层去,下降到心灵黑暗的底部去。要讲规模宏大的故事,作家就必须下降到更深的地方。这就好比想建造高楼大厦,地基就必须越挖越深。而越是要讲周密的故事,那地下的黑暗就越浓重深厚。

作家从那片地下的黑暗中寻觅自己需要的东西,即小说需要的养分,带着它返回意识的上层领域,并且转换成文章这种具备形体和意义的东西。那片黑暗之中,有时会充满危险。栖息在那里的东西往往会变幻各种形象,蛊惑人心。加上既没有路标又没有地图,有些地方还被打造成了迷宫,如同地底洞窟一般,所以稍一疏忽便会迷路,可能再也无法返回地面。在那片黑暗中,集体无意识与个体无意识混作一团,太古与现代融为一体。我们将它未加解剖地带回来,有时那一大包东西说不定就会产生危险的结果。

想同那种深厚的黑暗之力对抗,并且日复一日地面对种种危险,就需要强韧的体能。虽然无法用数值表明究竟要强韧到何种地步,但强韧肯定远远好于不强韧。而且这所谓的强韧,并非与他人相比如何如何,而是对自己来说是“满足需要”的强韧。我通过每日坚持写小说,点点滴滴地体悟和理解了这个道理。心灵必须尽可能地强韧,而要长期维持这心灵的强韧,就必须增强、管理和维持作为容器的体力。

我所说的“强韧的心灵”,并不是指现实生活层面的强韧。在现实生活中,我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既会为了无聊的琐事受到伤害,也会脱口说出本来不必说的话,然后又耿耿于怀、懊悔不已。面对诱惑时总是无力抗拒,对无趣的义务则尽量视而不见。因为无足轻重的小事会怒不可遏,真正重要的大事上却反而麻痹大意、疏忽误事。虽然注意尽量不找借口,有时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心里想着今天最好不喝酒,却不知不觉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起来。像这些方面,我猜自己恐怕和世间的普通人差不多。不,弄不好还低于平均值呢。

然而说到写小说这项工作,我却能一天连续五个小时坐在书桌前,始终保持一颗强韧的心。这种心灵的强韧(至少其中大半)并非与生俱来,而是后天获得的东西。我通过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才掌握了它。进一步说,只要有心去做,即便不说是“轻而易举”, 至少谁都能通过努力在一定程度上掌握。当然,说到这种强韧,它就像身体的强韧一样,不是要同他人较量竞争,而是为了让此时此刻的自己保持最佳状态。

我并不是要大家变得充满道学气,或变得清心寡欲。这两点与写出美妙的小说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只怕是没有吧。我不过是极为单纯而务实地建议:多留意一些身体上的事情岂不更好?

而这种思维方式和生活方式,说不定与世间福斯想象的小说家形象大相径庭。我一边这样说,一边感到有种不安渐渐袭上心头。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置家庭于不顾,把夫人的衣物送进典当铺里换钱(这形象好像有点太陈旧?),有时沉湎于美酒,有时沉溺于女人,总之是随心所欲无所不为,从这样的颓废与混沌中催生出文学来的反社会文人——这样一种古典的小说家形象说不定才符合世间福斯的期待。要不然就是那种向往参加西班牙内战、在炮火纷飞中噼噼啪啪敲击打字机的“行动派作家”。而住在安稳的郊外住宅区里、过着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日复一日地坚持慢跑、喜欢自己做蔬菜沙拉、钻进书房每天按部就班完成固定工作量的作家,只怕谁都不会渴望吧?我可能是往福斯心目中的浪漫幻想上,不停地泼着无情的冷水呢。

比如有一位叫安东尼·特罗洛普的作家。他是十九世纪的英国作家,发表了许多长篇小说,当时很受欢迎。他在伦敦的邮局里供职,写小说只是兴趣爱好,但他很快在写作上获得成功,成为风靡一时的流行作家。然而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辞去邮局的工作。每天上班之前早早起床,勤奋地坚持写稿,完成自己规定的写作量,然后出门去邮局上班。特罗洛普似乎是位干练的职员,晋升到了相当高的管理层职位。伦敦街头到处安置着红色的邮筒,据说那就是他的功劳,此前可没有邮筒那玩意儿。邮局的工作似乎很对他的脾胃,不管写作多么繁忙,他都不曾动过辞职去当专业作家的念头。可能是个有点古怪的人吧。

他在一八八二年六十七岁的时候辞世,作为遗稿留下来的自传在死后刊行,于是他那没有丝毫浪漫色彩、规矩死板的日常生活首次被公之于众。此前人们并不知道特罗洛普是何许人也,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评论家和广大读者都愕然失色,或者说大失所望。据说此后,作家特罗洛普的人气和声誉在英国一落千丈。而我听到这个故事,却老老实实地感到钦佩:“好厉害,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虽然我还没读过特罗洛普的书,却对他满心崇敬。然而当时的福斯完全不是这样,他们好像颇为生气:“怎么回事?我们读的居然是这种家伙写的小说?”说不定十九世纪英国的福斯对作家——或作家的生活方式——追求的是反世俗的理想形象。我要是也过着这种“普普通通的生活”,很可能会遭受和特罗洛普先生相同的命运。一想到这些就不免惶恐。不过,特罗洛普先生在进入二十世纪之后重新得到评价,要说是好事,也确实算是好事……

如此说来,弗朗茨·卡夫卡也是在布拉格的保险局里做公务员,工作之余孜孜不倦地写小说。他好像同样是一位勤恳干练的官吏,职场同僚都对他另眼相看。据说一旦卡夫卡没去上班,局里的工作就会出现停滞。与特罗洛普先生一样,他是那种既扎扎实实完成正业,从不偷工减料,又把小说当作副业认认真真去写的人——只是我感觉拥有一份正业,似乎成了他许多小说最终未能完成的借口。但卡夫卡的情况不同于特罗洛普先生,这种中规中矩的生活态度反倒有受到好评的一面。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差异?真有些不可思议。人的毁誉褒贬这东西实在难以理解。

总而言之,向作家要求这种“反世俗的理想形象”的诸位,我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们,而且——这句话我好像重复过许多遍了——归根到底这只是对我而言:肉体上的节制,是把小说家继续当下去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我想,混沌这东西其实人人心里都有。我心里有,你心里也有,不必非得在现实生活中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具体展示出来。换句话说,它不是那种可以比画着向人炫耀的事物:“瞧瞧,我心里的混沌有这么大呢。”如果想邂逅自己内心的混沌,只消静静地闭口不言,独自下降到自己的意识底层即可。我们必须直面的混沌,值得严肃面对的真正的混沌,恰恰就在那里,就潜藏在你的脚下。

而要诚实地将它原原本本化为语言,你就需要沉默的专注力、永不气馁的持久力、在某种程度上被牢牢地制度化的意识,以及维持这种资质的必不可少的体力。这或许是了无情趣、名副其实的散文式的结论,但也是身为小说家的我的基本想法。不管遭受批判也好,得到赞赏也好,被人家砸来烂番茄也罢,投来美丽的鲜花也罢,总之我只会这样的写法——以及这样的活法。

我喜欢写小说这种行为,所以才像这样写小说,并几乎光靠写小说为生,这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也感到万分幸运。实际上,如果不是在人生某一刻被破格的幸运惠顾,这样的好事只怕绝无可能吧。我十分坦诚地这么认为。这与其说是幸运,不如说是奇迹。

就算我身上多多少少有点写小说的才能,可那不过像油田和金矿一样,如果不去开掘,必定会永远埋在地下长眠不醒。也有人主张:“只要有强大丰富的才能,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但以我的感受来看——我对自己的感受还是有那么一点自信的,好像未必是那样。如果那才能埋藏在相对较浅的地下,即便放着不管,它自然喷发的可能性也很大。然而如果在很深的地方,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它了。不管那是多么丰富出众的才华,假如没有人下定决心“好,就从这里挖挖看”,拎着铁锹走来挖掘的话,也许就会永远埋藏在地底,不为人知。回顾自己的人生,我对这一点有切身的感受。事物是要讲究时机的,而时机稍纵即逝,一旦失去,几乎再也不会重来造访。人生往往变化无常、并不公平,有时甚至还很残酷。我算是机缘巧合,碰巧抓住了这个好机会。如今回首往事,更觉得这纯粹是鸿运当头。

然而幸运这东西,说起来无非是一张入场券。在这一点上,它与油田和金矿性质迥异。并不是说只要找到了它,弄到了手,接下来就万事大吉,从此便一劳永逸、安享清福。有了这张入场券,你可以进入庆典会场,但仅此而已。在入口处交出入场券,走进会场,然后该如何行动、去哪里、要看什么、拿起什么、舍弃什么?如何克服可能出现的障碍?这终将变成个人才能、资质和本领的问题,变成个人气量的问题,变成世界观的问题,有时候还会变成极其单纯的体能问题。不管怎样,这都不是单凭幸运能应付周全的事。

当然,就像有各种类型的人一样,作家也分为各种类型。他们有各种活法,有各种写法;有各种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各种选词择句的方法,当然不能世间万事一概而论。我能做的,唯有谈论“像我这种类型的作家”而已,因此内容当然有限。然而同时,仅仅从同为职业小说家这一点而言,有个别的差异贯穿始终,根底上肯定也有某种相通之处。一言以蔽之,那大约就是精神上的强韧。走出迷惘,身受痛批,被亲近的人出卖,经历意外的失败,有时丧失自信,有时自信过头,总之遭遇了一切可能的现实障碍,却还要坚持把小说写下去——就是这样一种坚定的意志。

如果想让这坚定的意志长期维持下去,生活方式将不可避免地成为问题。首先要活得十全十美。所谓“活得十全十美”,是要在某种程度上确立收纳灵魂的“框架”(亦即肉体),再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推动它前行。这便是我的基本想法。所谓活着,多数情况下是漫长得令人厌恶的持久战。不想坚持不懈地向前推进肉体,仅仅打算积极地维持意志或灵魂的强韧,那么依我所见,这在现实层面几乎毫无可能。人生可不会那样姑息宽纵。一个人的倾向如果偏往某一方,迟早会受到来自另一方的报复(或者说反弹)。向一方倾斜的天平必然会往回摆动。肉体与精神的力量就像车子的双轮。它们在维持平衡的状态下共同发挥作用,才能产生最正确的方向和最有效的力量。

举个极为简单的例子,如果虫牙阵阵作痛,就无法安坐在桌前写小说。哪怕你大脑中有多么美妙的构想,有多么坚定的意志要写小说,有多么丰富的才华去创作优美的故事,可如果肉体连续不断地被物理性的疼痛袭扰,就不太可能集中心力执笔写作了。先去看看牙医,治疗虫牙——也就是把身体整治好,然后再坐到书桌前。我想说的简而言之就是这个。

这是非常非常简单的理论,却是我在迄今为止的人生路上亲身学来的东西。肉体力量与精神力量必须均衡有度、旗鼓相当。必须达成让两者互补的态势。战斗越是进入胶着期,这个理论就越有重大的意义。

当然,假如你是一位稀世天才,觉得像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兰波、梵高那样,在顷刻之间绽放出绚丽的花朵,留下几部震撼人心、或美妙或崇高的作品,让芳名永垂青史,生命就此燃烧殆尽,如此便足矣,我这种理论就完全不适合你。我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请你统统忘个一干二净,随心所欲地过日子吧。不用说,那是一种非常完美的活法。而且莫扎特、舒伯特、普希金、兰波、梵高那样的天才艺术家,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必不可缺的。

但如果十分遗憾,你不是什么稀世天才,只想在自己拥有的(或多或少的)才能上投入时间,将它多少提高一点、把它培育得强劲有力的话,我的理论或许还能发挥相应的效力。尽量让意志变得坚定,同时也要把那意志的根据地——即身体整治得健康结实一点,尽量保持在没有障碍的状态,并将这种状态维持下去。这与综合地、均衡有度地提升你生活方式的品质密切相关。只要不吝惜这种踏踏实实的努力,自然而然地,创作品质也会得到提高。这就是我的基本想法——好像还是重复前言,但这个理论并不适用于有天才资质的艺术家。

那么,该如何提升生活方式的品质呢?方法因人而异。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方法。只能各自寻觅自己的道路,就像只能各自寻觅自己的故事与文体一般。

我又要举弗朗茨·卡夫卡为例了。他英年早逝,年仅四十便死于肺结核,而且遗留的作品展示的作家形象异常地神经质,身形也给人弱不禁风的印象,但他对待身体竟出乎意料地认真。据说,他是彻底的素食主义者,夏日里每天在摩尔多瓦河游一英里(一千六百米),日日花时间做体操。我可真想看看卡夫卡神情严肃地做体操的样子啊。

我在成长过程中,经过一错再错、反复尝试,终于摸索出属于自己的做法。特罗洛普先生找到了特罗洛普先生的做法,卡夫卡先生找到了卡夫卡先生的做法。请你也找到你的做法。不管在身体还是精神方面,每个人的情况必定各不相同,大概都拥有自己的理论。不过,如果我的做法能为你提供参考的话,也就是说,如果它多少具有一些普遍意义,我当然会感到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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