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刘跃进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刘跃进在马路牙子上睡到中午,让热给闷醒了。马路牙子旁边,有一幢高楼;清晨这里还是凉阴,到了中午,太阳移过来,成了蒸笼。刘跃进醒来,首先发现自己的衣服,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接着发现,上身T恤上,下身裤子上,横七竖八,结出一道道白碱。刘跃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努力转动自己的脑子,才想起从昨天到今天的事,原来自己喝醉了。从马路牙子上坐起来,又感到天旋地转,马上又躺了回去。接着感到口渴。接着想起昨夜一块儿喝醉的是两个人;再探身寻找,身边不见了赵小军。旁边吐了一大溜,吐了个拐弯,是昨夜吃喝的东西,已被大太阳晒成一条蛇,似又被狗啃掉个尾巴;也不知是赵小军吐的,还是自个儿吐的。又想起两人喝醉后,本来睡在“鄂尔多斯大酒店”,一个趴在桌子上,一个倒在地上,怎么又到了马路牙子上?想着是“鄂尔多斯”的人干的,清早整理店铺,见他们喝醉了,便把他们扔到了街上。这些蒙古人,也不是东西。又想着扔出来两个人,怎么就剩下他一个人?想着赵小军酒醒得早,酒醒后,没理刘跃进,一个人拍拍屁股走了。酒是一块儿醉的,却把同伴扔到街上,这个赵小军也不是脚手。接着又想起为什么喝醉,竟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劝解赵小军。这醉就有些冤。突然又想起,儿子刘鹏举和他的女朋友,昨天来了北京;自己出来喝醉了,在这里睡到大中午,还把他们扔在家里;一个上午不管不问,待再见面,那混账儿子,肯定又会跟刘跃进急;不是故意的,也成了故意的。又突然想起自己这几天的遭遇,丢了个包,又捡了个包;捡包没捡着什么,丢的包里,却有六万块钱;这事还悬在半空,待刘跃进接着去找,却让别人的事耽搁半天工夫;心里开始懊悔。仨月前,刘跃进在卖猪脖子肉的老黄的女儿的婚礼上喝醉了,摸了卖鸡脖子的吴老三的老婆一把,被扣了一脸菜不说,还赔了吴老三三千六百块钱“猪手费”。祸皆从喝酒始。等思路完全跟过去接上,刘跃进慌了,也顾不得天旋地转,“骨碌”爬起来,先到路边小店买了瓶水,边喝,边踉踉跄跄向工地跑去。

待跑回工地,到了食堂,推开自己小屋的门,刘跃进却大吃一惊。屋里并没有儿子刘鹏举和他的女朋友麦当娜;他屋里的东西,却被人翻了个底朝天。被子在床上团着,桌子的抽屉开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刘跃进的衣服,现在箱子大开,衣服被翻得乱七八糟;地上的坛坛罐罐,盖子都被揭开了,盖子扔了一地。刘跃进一时反应不来,加上隔夜的酒劲,又上来了,支着手在屋里转。这时发现桌上扔着一张烧鸡的包装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

爸:

我们回去了。你没钱没啥,不该骗我。临走时拿了点路费,就是你藏在画后的一千多块钱。还有那个手包,你留着没用,给麦当娜用吧。我回去一定卧薪尝胆,好好挣钱。等我有了钱,好给你养老。

儿 刘鹏举

刘跃进的酒一下醒了。第一反应,慌忙跳到床上,去揭床头墙上一印着女明星的画历;画后有一个洞,洞里本来藏着刘跃进最后一份钱,一千六百五十二块;为了防潮,用塑料袋包着;现在连钱带塑料袋都不见了。这钱是刘跃进一年四季卖泔水挣下的。一开始为了好记账,怕钱乱了,所以单放着;后来当做自己最后的备用金,天塌下来都不敢动。每个礼拜三礼拜日,无论冬夏,凌晨两点,刘跃进骑一自行车,自行车两边挂两个泔水桶,将三天来攒下的碎米碎馒头和汁水,送到八十里外的顺义猪场。工地食堂的泔水油水小,卖不出大价钱;块儿八角攒起来,不容易。现在说没就没了。上个月发了三天烧,烧到三十九度五,钱不凑手,刘跃进都没敢动它。接着又从床上跳下来,去看地上的坛子;昨夜捡青面兽杨志那包,本来放在一豆腐乳的空坛子里,现在这包也不见了。刘跃进先是跺脚骂:

“王八蛋,你爸倾家荡产了,你还雪上加霜啊?”

又抱着头坐在床上。这时闻到屋里的味道不对。耸耸鼻子,原来是儿子女朋友留下的脂粉味,还有两人昨夜在床上折腾,床单上,被子上,留下的两人混合的味道。刘跃进捋一下自己的头发,头发上都是汗,也臭了,这时自言自语:

“我天天在找贼,谁是贼呀?原来是他个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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