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青面兽杨志

我叫刘跃进  作者:刘震云

青面兽杨志找到了张端端。执意找了五天没找到,无意中碰上了。这时青面兽杨志明白,前几天自己犯了傻。这些抢劫团伙,和偷盗团伙不同;偷盗团伙有固定的地盘,不能越雷池一步;而抢劫团伙,抢一桩是一桩,属流动作业,恰恰不能固定。偷人的看不起抢人的,原因也在这里。青面兽杨志在北京东郊一胡同小屋遭的抢,便以为这是他们的老窝;不回老窝,也会在附近活动;小枣从树上掉下来,总离枣树不远;五天来的寻找,都集中在朝阳区,包括通惠河边的小吃街;但五天下来,没有寻到。其间,曹哥鸭棚的人又横插一杠子,让他到贝多芬别墅偷东西;欠人钱,又不敢不去。偷时被人发觉了,青面兽杨志逃了;逃时,把偷到的一手包,也甩给另一个他偷的人。入室偷盗,又偷的是别墅,不是件小事,一是怕警察介入,二是怕曹哥的人继续找他,青面兽杨志便不敢回北京东边,躲在西郊石景山一带,欲避避风头。青面兽杨志是山西人;山西贼在石景山有个点;石景山属贫民区,几个山西小贼,便在这里小打小闹。在贝多芬别墅偷东西时,青面兽杨志躲在窗帘后边,偷看了别墅女主人的裸体,她冲澡时的裸影,听到了“哗哗”的流水声;本来下边被张端端一伙在东郊小屋吓住了,不知不觉间,又自个儿顶了起来;一开始没有觉察,待觉察,心中一阵惊喜;下边又行了,比偷这趟东西还值当;有意让它恢复它不争气,偷东西的空隙,它自个儿有了主意;这趟东西没有白偷;这偷的就不是东西,而是偷回了自己。正感慨间,谁知女主人的手机响了,青面兽杨志被发现了;女主人一声尖叫,青面兽杨志一阵惊慌,下边又不行了。当时只顾逃跑,没顾上下边;待到了石景山,回到根据地;几个山西小弟兄与他打招呼,他也没理;平日他与这些小毛贼也无话可说;正是因为无话可说,才自个儿出来单干;径直进了里间。镇定下来,先是沮丧今天的偷被发现了,到手的东西,又落在了别墅;好不容易到手一个手包,逃的时候又扔了;接着回想别墅的情形,突然想起自己下边;这事儿比刚才想的几件事都大,忙躺到床上,自我摆弄,这时又不行了。也不是完全不行,半行不行。青面兽杨志也顾不上刚受过惊吓和劳累,揣上自己的手包,又上街寻“鸡”。寻到,路上还行,跟人一到屋里,一到床上,又不行了。抱着这“鸡”,他拼命去想别墅的女主人;但到脑子来的,仍是张端端,仍是东郊小屋被吓的场面。青面兽杨志突然想起在贝多芬别墅偷的壮阳药,还揣在怀里,忙拿出来吃了几粒,半个小时过去,也不起作用。青面兽杨志觉得自己彻底完了。从昨天到今天,沮丧一天。到了今天晚上,仍不甘心,拎着自己的手包,又上街寻“鸡”。待到了大街上,望着灯火通明的世界,想起自己不行了,到街上和人中来,就是寻个“行”,不禁又有些伤感,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褪了颜色。他知道“鸡”就在发廊,或在旁边小树林等着,但对寻不寻“鸡”,突然又有些犹豫。昨天是犹豫行不行,今天是犹豫试不试。这犹豫就不是那犹豫了。不禁叹口气,先蹲在马路牙子上吸烟。正在这时,听到旁边小树林旁有人吵架。一开始没有在意;稍一留意,觉得这口音有些熟悉。往小树林看,不禁眼前一亮:小树林前边,站着张端端和那三个甘肃男人。不知因为什么,三个男人在用甘肃口音吵架;张端端夹在中间,正给他们劝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青面兽杨志从马路牙子上“噌”地蹿起,欲扑过去;但突然想起,自己今天出来寻“鸡”,身上并无带刀;他们是抢劫团伙,那三个甘肃男人身上,肯定带着家伙。想回住地取刀,又怕跑了这三男一女。犹豫间,三男一女离开小树林,向大街东走去;青面兽杨志不敢懈怠,赤手空拳,悄悄跟了上去。边跟,边留神路边有无杂货店;如有杂货店,顺便买一把菜刀;没有菜刀,刮刀也行;没有刮刀,有一把水果刀在身上,也比没有强。但路边有冷饮店,有烟酒店,有卖醋卖酱油的杂货店,就是没有卖五金的杂货店。也有一家五金店,夜里,已经关门了。路过一家超市,倒灯火通明,人进人出;超市里有卖家用产品的地方,说不定那里有菜刀;但怕进了超市,找货架,拿菜刀,结账,出来,那三男一女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又不敢进超市。路过一花池,只好从池檐拔下半截砖,塞进自己手包,以备不时之用。那三男一女走走停停,吵架一直没停,走也吵,停下也吵。由于他们精力集中在吵架上,倒没留神跟在身后的青面兽杨志。青面兽杨志这时改了主意,不打算跟他们硬拼,打算先跟踪他们,看他们今天晚上到哪里去,直到跟到他们新的老窝,再回头去准备家伙,或回去喊山西老乡。过去只想宰张端端一个人,今天下边又不行了,吃壮阳药也不行了,准备有一个宰一个;这几个甘肃人留不得。

那三男一女走到八角街街口,突然钻进了地铁站。青面兽杨志加紧几步,也跟进地铁。站台上,一列地铁开过来,三男一女从前门上了车,青面兽杨志从后门上了车。车厢里人挤人,青面兽杨志从车门到中间,挤过一个个人,朝三男一女靠近。但也不敢靠得太近,怕他们发觉;保持在三米的距离。列车“呼隆”“呼隆”地开,三个甘肃男人倒不吵了。但不知他们在哪里下车;下车后,又会到哪里去;何时才能回到他们另一个老窝。胡思乱想间,又听三个男人吵了起来。因听他们吵了一路,青面兽杨志倒没在意。这时地铁停靠在木樨地站。列车一靠站,青面兽杨志就格外留意,看他们是否下车。看他们的神情和举动,没有在木樨地下车的意思,青面兽杨志又放下心来。待站台上的人拥进车厢,一男的突然指着车外嚷;另外两男一女也往外看;车门要关了,那三男一女突然从人群中挤下了车。青面兽杨志猝不及防,也急着往车厢门口挤。待要下车,被另一人一把抓住。青面兽杨志吓了一跳,一边挣巴,一边大怒:

“干吗?找死呀?”

但那人的手像管钳,钳住他的胳膊,纹丝不动;那人方头正脸,五短身材;胳膊虽短,但短粗有力;那人手一动,青面兽杨志的胳膊“嘎巴”“嘎巴”响。青面兽杨志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不火了,哀求:

“大哥,我有急事。”

那人先是一笑,接着趴在青面兽杨志耳朵上说:

“千万别动,一动吃亏更大。”

青面兽杨志看看那人,弄不清他的来路,以为是警察,来找后账,只好不动。

这五短身材的人,不是警察,是“智者千虑调查所”的调查员老邢。老邢能找到青面兽杨志,多亏青面兽杨志落在贝多芬别墅那辆外卖自行车。严格说这外卖车没用,送外卖的早跑了;但他说错了,青面兽杨志跑了,那个在饭馆真送外卖的并没跑;因为他并不知道,青面兽杨志当晚出了事。老邢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了那家餐馆,接着就找到了那个留着分头的学生模样的人,也就是“柳永”。看事情发了,“柳永”一开始装傻,说自个儿的外卖车被人偷了。直到老邢说要把他送进派出所,他才害怕了;又说把车借给了别人,别人干了些啥,他却不知道。老邢让他带着去找这个“别人”,并问是几个“别人”;“柳永”却只交代了青面兽杨志,说并无别人;并提出一个条件,带老邢找到青面兽杨志,老邢就放过他。“柳永”说这话,也打着小算盘,他只招青面兽杨志,不招曹哥鸭棚里的人,就无大事。何况青面兽杨志,并不是鸭棚的人;对于鸭棚,他是个外人。老邢答应了他,于是他带老邢去了石景山。本来,青面兽杨志欠鸭棚曹哥等人的钱,过去崔哥也带人来过这里,青面兽杨志皆出外作业,来去无踪,没有遇上;今天,青面兽杨志一是为了躲风头,回到老窝感到保险;二是一直在折腾自己下边行不行,犹豫找“鸡”不找“鸡”,离开住处,也离住处不远;他正蹲在马路牙子上犹豫找不找时,被“柳永”发现了。一路上,青面兽杨志只知跟着甘肃那三男一女,不知后边还跟着老邢。正是因为老邢,又让甘肃那三男一女,在青面兽杨志眼皮底下逃脱了。

老邢抓住青面兽杨志,并无对他动粗,而是带他钻出地铁,找了一街角饭馆喝酒。老邢亮明身份,原来他不是警察,只是一个调查所的调查员,青面兽杨志倒不紧张了。只是可惜跑了甘肃那三男一女。两人就着菜,喝了几杯二锅头,青面兽杨志发现,老邢这人有膀子蛮力气,性情倒温和,说起话来,不时一笑;但他说话也绕,说了半天,不说找青面兽杨志的目的,先说自己是邯郸人,又问青面兽杨志是哪里人,又感叹大家在江湖上混,都不容易;全是些废话。青面兽杨志心里藏满了事,无心与他兜圈子,打量饭馆,开始焦躁,这时老邢突然问:

“一直跟着车上那几个人,你要干吗?”

原来他知道自己也在跟人。也是喝了几杯酒,也是几天来事事不顺,让青面兽杨志窝心;也是这些天无人说话;跟熟的人没说,跟一个陌生人,将那天在东郊小屋的遭遇,一五一十,从头至尾,跟老邢说了。但也掐头去尾,略去偷刘跃进那包没说,略去后来又去偷贝多芬别墅没说,单说自己在东郊小屋这段遭遇;这中间又掐去重点,略去自己下边被吓住了没说,单说自己的包被抢了。老邢听后,安慰他:

“丢一个包,不算大事。”

又说:

“这几个人还算好的,有的为了灭口,为了几百块钱,就把人杀了。”

这时青面兽杨志火了,也顾不得许多:

“好个屁!”

顺嘴秃噜,把自己下边被吓住的事,也给老邢说了。老邢听后,先是愣住,接着偷偷一笑;见青面兽杨志要跟他急,忙转换脸色,严肃指出:

“这还真是件大事。”

青面兽杨志怒气冲冲,指着老邢:

“都怪你,要不是你今天横插一杠子,我准宰了他们!”

老邢又安慰他:

“事到如今,宰他们没用,该去看心理医生。”

青面兽杨志的火被拱上来了,开始不耐烦:

“咱废话少说,说你为啥找我吧!”

老邢伸出一只手往下按空气:

“兄弟,消消气,咱俩好说好散,我只跟你做个小生意。”

青面兽杨志倒一愣:

“啥生意?”

老邢: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到贝多芬别墅偷过东西?”

听到这话,青面兽杨志浑身一颤;绕了半天,原来他是为了昨天晚上的事;原以为昨天逃了也就逃了,没想到今天事情就发了。这时又怀疑老邢的身份,浑身又紧张起来;也不发火了,嘴里有些磕巴。一开始还想装傻:

“哪个别墅?昨天晚上我没出去呀。”

老邢“噗啼”笑了。这一笑,青面兽杨志又心虚了,看也背不住他,只好承认。但说:

“去是去了,偷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啥也没偷着。”

老邢用手比画:

“这么大一手包,女人用的。”

青面兽杨志又一愣。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老邢又用手比画:

“手包就不说了,里边有一东西,这么大一点,U盘。”

接着掏出自己的钱夹子:

“把它给我,我给你一万块钱。这生意划算吗?”

青面兽杨志愣在那里。接着叹口气:

“划算是划算,可东西不在我手里呀。”

该轮到老邢吃惊了。老邢忙问:

“在哪儿?”

青面兽杨志:

“偷的时候,我被发现了;逃的时候,把东西扔了,可能被另一个王八蛋捡走了。”

老邢一惊:

“什么人?”

青面兽杨志反问:

“U盘里是什么?重要吗?”

老邢:

“里边的东西,对我们不重要,对别人重要。”

青面兽杨志:

“什么人?”

老邢这时急了:

“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捡包的是什么人?”

青面兽杨志又开始装傻:

“当时胡同里黑灯瞎火,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样。”

老邢一愣,知道青面兽杨志在耍花招;这时叹口气:

“看来我错了,我拿你当朋友,你没拿我当朋友。”

又说:

“好好想想,把他想出来。”

又说:

“想出来,帮我找到他,也给你一万;想不出来,咱就在这儿一直想。”

青面兽杨志头上开始冒汗。他说:

“我能去趟厕所吗?”

老邢看看他,又看看他搁在桌上的手包;手包虽然是化纤的,但也鼓鼓囊囊,很重的样子;老邢以为他要背着他打电话,打电话老邢不怕,无非是与人商量划算不划算,便点点头。青面兽杨志站起往厕所走,路过餐馆门口时,突然出门跑了;连手包都不要了;转眼之间,消失在人海里。

老邢吃了一惊,怪自己有些大意。煮熟的鸭子,又让他飞了。知道追也无用,干脆也不追了。抄起青面兽杨志留下的手包,希望里边会有些有用的线索。谁知打开包,里边露着半截砖,不知是何用意;将这砖掏出来,扔掉,又从里边掏出六百多块钱;再往下摸,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小锥子小钳子,还有一段钢丝,偷盗用的工具;从侧面夹层里,又摸出两个花花绿绿的盒子,打开,竟是进口的壮阳药;想起刚才青面兽杨志说下边被吓住的话,知道这倒不是假话。为了治病,这贼倒花了不少代价。老邢摇摇头,为了青面兽杨志,也为了自己,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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