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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生活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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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 你看姐家孩子长的,再瞧瞧咱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顾秋摆弄了一上午玩具的两只小手停了下来。她丢下玩具,踮起脚站在旧式衣柜的长条镜前,双手按在冰凉的镜面上,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小姑娘。绒毛似的卷发耷拉在头顶,盖住了一半因为营养不良而格外硕大的额头,单眼皮,小眼睛,塌鼻梁,眉间让蚊子留下一颗猩红色圆点,牙齿微微向前凸,咧嘴一笑,嘴唇像两片干瘪的陈皮。她坐下来,靠在墙角,望着窗外将尽的天光怔怔出神。自己果然是丑的吗? 昨天是顾秋五岁生日。姨妈带着表姐侯夏夏来家里玩。那是怎样一个小公主,披一顶淡紫色的小斗篷,一双大眼睛好似在和人说话,见谁都猛鞠一个躬,两条发辫甩到天上,奶声奶气地说:“姥姥好!”“小姨好!”声音如同精致小巧的风铃的脆响一般,所到之处尽是笑声和称赞。顾秋呢,被人围在中间,面色苍白,头顶纸做的金色皇冠,指缝间粘满奶油,吹蜡烛时被火苗燎到了嘴,忍不住号啕大哭。泪眼中,一屋的人都在指着她笑。人家越笑,她越哭,她越哭,人家越笑。哭累了,她看见妈妈把第一块蛋糕递给了姐姐。和姐姐比起来,自己真是太滑稽了。她冷静下来,抽泣还未止住,就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大块奶油。这些都是丑的缘故吗? 醒醒,小秋,吃饭了。 房间全黑了,她只看到一个黑影将自己擎起,穿过明晃晃的客厅。“爸爸?”她在半睡半醒间呢喃着,“你还爱我,对吗?”眼泪把鼻子灼得发酸。自己洗洗手,吃饭了。爸爸把她放在盥洗池前的小板凳上,转身离开。 昨天晚饭过后,众人怂恿她表演节目。小寿星,来一个吧。他们热闹地叫嚷。站在一双双眼皮底下,顾秋羞红了脸,鼓足力气,几乎是吼着唱起幼儿园新教的儿歌,边唱边比画。终于唱完最后一个字,她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扬起头等待。半晌,姥姥说了句:这调儿啊,都快跑到海南岛了。笑声像寒风一般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身体,她不由得缩紧脖子,又仿佛被烈火从头到脚炙烤了一番,喉咙火辣辣的,透不过气。这时,姐姐穿一身浅蓝色的小裙子,蹦到她面前,朝她眨了眨眼。姐姐来救我了!顾秋伸手去抓姐姐的手,却落了空。姐姐将她的舞蹈原封不动跳了一遍,脚尖轻点着地板,像极了一颗灵活的小陀螺,在不大的圈子里旋转跳跃。她看呆了。那掌声原本是属于她的。这一次,她没哭。 丑,是可以改变的吗?怎么办才好呢?顾秋站在厕所的镜子前,拼命揉捏自己的脸。鼻子太扁,额头太大,嘴唇太薄。她嘴里念念有词,不小心一个趔趄从小板凳上摔下来。哇——!你怎么回事?叫你吃饭叫了多少遍?妈妈冲进厕所,脖子上挎着围裙,一股葱花和陈油混合的气味飘来。顾秋赶紧抹掉眼泪,拧开水龙头,假装认真洗起手来。 妈妈,夏夏打我。姨妈,夏夏把我的玩具藏起来了。爸爸,夏夏不给我看她的书。你们好好玩,看人家夏夏多听话。他们好像丝毫不在意这些天大的事,继续聊她听不懂的东西。他们紧皱眉头,跷起二郎腿,一个个词儿像游乐园的玩具枪子一样蹦出来:改革,下岗,知识革命,炒股,独生子女。她确信“独生子女”这个词是说她的,便跑去和夏夏说:“我是独生子女,你是吗?你是吗?”她以为独生子女专指一个人,是独属于她的。 躺在小床上,四周漆黑,顾秋紧盯着头顶门缝里透出的一道光。门的另一侧,那道狭窄的光的源头是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爸爸妈妈快乐地生活,就像她出现之前那样。她被黑暗隔绝在这一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不重要。她咬着枕巾的一角,听见他们在说在笑,之后笑声变成了别的声音,像挤过门缝的呼呼的风。 有那么不易察觉的一瞬,顾秋多想长大,太想了,想到梦里都是自己长大后的模样。长大后就能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把整个冰箱装满冰激凌,看上一整天的动画片,家里的每个罐子都装上水果糖。 我的愿望是希望侯夏夏别再出现,彻底消失。生日那晚,对着跳跃的烛光,顾秋只许下这么一个愿望。 十二岁 “侯夏夏,语文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顾秋不动声色地从讲台上走下来,努力克制内心小小的得意。 得知和侯夏夏分到同一个班,顾秋难过了一刻钟。一刻钟过后,她一笔一画在日记本上写下两个字——复仇。因为太用力,纸背上透出了黑墨水的印记。她咬着钢笔,记忆之初的惶恐不安和嫉妒一点点漫溯回来,她似乎在无形之中被阴影笼罩,呼吸困难,无人搭救;又像漂泊在一条宽阔的大河里,任浪涛席卷,除了奋力游泳免于溺死,别的都由不得自己。 是我的错吗?她苦笑着推开堆在桌上的练习册和试卷,连夜拟订了详细的“复仇计划”。但很快,她发现这个计划是多余的。第一次期中考试,侯夏夏考了全班最后一名,除语文外,每门科目都不及格。而成绩单的第一行写着顾秋的名字。顾秋捏着成绩单,目光无数次扫过全班四十六个同学的名字,只为了将自己和侯夏夏连在一起。那晚,她梦见自己率领千军万马,踏过冰河,昂首挺进黑黢黢的森林,电光石火间短兵相接,在一股扑鼻的焦土味中一举剿灭敌军的全部兵力。她听见有谁在身边哼哼,大笑,歇斯底里,惊醒才发觉是自己。她心头有什么东西涣然冰释,只觉通体舒畅。 之后,顾秋剪掉了碍事的卷发,留起干净利落的短发;侯夏夏蓄起长发,身体开始发育。顾秋拼了命学习,念书、做题、补课,长期占据第一名的位置;侯夏夏一如既往地和老师顶嘴,翘课,成绩始终在后三名晃荡。顾秋成了老师的宠儿,公开课、评奖评优、演讲比赛、英语竞赛一路披荆斩棘,证书拿到手软,被选作学习委员,负责在每节课老师走进教室时喊“起立”“敬礼”“老师——好——”“坐下”;侯夏夏频繁更换男友,在不同班级门口的走廊上和人说笑打闹,被教导主任批评,被罚站、罚打扫卫生,成了全校有目共睹的“反面教材”。 她们从不一起出现,只在两位家长都来接的时候,假装友好地搭过一两句话。家长会结束后,四双眼睛对视的刹那,空气里浮起疙疙瘩瘩的灰尘。好成绩让顾秋感觉大仇已报,她却不得不承认:侯夏夏依然是美的,美得让人羡慕。一双眼睛格外有神,嘟嘟噘起的小嘴引人注目,高挑的个子,细长的脖颈,腰身挺拔,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她颀长纤细的身影。可惜了,这孩子,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儿。语文老师这么说的时候,顾秋在心里偷笑。走出办公室,撞见隔壁班的男生冲着侯夏夏吹口哨,她才觉察体内似乎有碎石从山巅滚落,那些无关紧要的信念仿佛轰然坍塌。不管成绩单上写着什么,不管有多少人称赞过自己,她依然比自己美,比自己瞩目,比自己更受男孩子欢迎,更容易第一眼就被人怜惜。 捧着成绩单走向父母的顾秋,得到的却永远是那句:不要骄傲,继续努力。从小到大,她知道嫉妒、自卑、敏感、自尊,唯独不知道什么是骄傲。 小秋,你以后要做什么呀?五岁时,顾秋说,我要当科学家。夏夏呢?想做飞行员,飞到外太空。十二岁时,夏夏说,想做服装设计师,设计好看的衣服。顾秋说,想考名牌大学。说话时,她习惯性地望向他们,希望从他们脸上得到哪怕一丁点的赞许也好。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被谁定义?又被谁打败?十二岁的顾秋还不明白,她用尽力气击败的,不是那个复仇对象,而是自己的最后一点活力;试图摆脱的人,不全是侯夏夏,也有被看轻的自己。 只是这一切,光靠努力就能逃得脱吗? 十八岁 妈,我是不是很棒? 嗯,不要骄傲,以后要继续努力。 我是说,我够不够棒?够不够好? 母亲头也没抬,手里的刮刀刮个不停,唰唰唰:这鱼快做不完了,应该早点拿出来解冻的,等会儿你姥姥姥爷就来了。把盆给我拿过来,对,就在碗柜底下。哎,你可别添乱啊,进屋学习吧。 顾秋被推到厨房门口,远远看着一贯操劳的母亲额角的银发闪着微光,眼泪快要掉下来。 这一年夏初,顾秋如愿考上心仪的大学,全家人聚餐庆祝。侯夏夏放弃了高考,准备到国外一所专科学校读设计。顾秋知道,这个夏天往后,侯夏夏和自己的生活不会再有交集了。亲手撕掉夹在日记里的复仇计划书时,顾秋怔怔望着窗外,她曾天真地以为这个夏天能帮助她实现什么。 秋,你坐着的时候记得把后背挺起来,天天就知道学,学得背都驼了,难看死了,你看人家夏夏,仪态多好。父亲厚厚的手掌拍在她后背上,顾秋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她弯腰去捡。这孩子,净顾着学习,笨手笨脚的。顾秋把头深埋进桌布,手里的筷子快要捏断了。她咬了咬嘴唇,从桌布底下抬起身子,涨红了脸。 所以说,也不能光学习,这年头,头脑比学习重要。姨夫两年前做了厂长,常把生产和改革挂在嘴边。他当年从大学校园里逃学,被全校通报批评,又跑去和几个哥们倒卖汽车零件,差点被家里人打断腿。那时但凡提起他,家里人就唉声叹气。自从做了厂长,说话自然硬气了很多,声音也不自觉浑厚起来。如果顾秋没记错,当年他曾对“知识革命”的提法不以为然,说:劳动创造价值,知识能怎么地? 是是是,人啊,头脑、为人处世都要灵活,不然学了也白学。来来来,干一杯!父亲附和道,举杯一饮而尽。 桌上的鱼被翻了个个儿。 给你爹满上啊。跟你说,以后到了社会上,得有眼力劲儿,知道不? 顾秋恍惚觉得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前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知识改变命运”。他看重她的成绩,在她考第一名时争着去开家长会,会上起身发言,都以“我是顾秋的爸爸”开头,回家高兴得对她又亲又抱。 话是这么说,咱们秋秋也是真用功,回回都考班级第一,考上×大,是咱们家的荣耀。姨妈端起酒杯,瞥了一眼侯夏夏。夏夏,也不祝福祝福你小妹。 顾秋脸上的绯红还没消,心登时漏跳了一拍。这一刻,她从五岁起就在祈盼了——这个叫顾秋的女孩才是真正的主角,是全家关注的焦点,她值得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和夸耀,而那个人也必定在其中。每每想到这里,备考时咬着牙扛过来的困意和眼泪,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执念,还有时常涌上心头不轻易吐露的委屈和痛,都如太阳底下孤单的冰川,一寸寸瓦解消融。她手里捏着那根不争气的筷子,怯懦地抬起头,难以掩饰眼睛里的期待和快意。 来,我祝小秋妹妹大学生活多姿多彩,找个疼她的男朋友!侯夏夏利落地喝完杯里的啤酒,朝顾秋眨了眨眼,和当年她翩翩起舞前如出一辙。 哄——一桌人都笑了。 这孩子,没正形的。姨妈的语气里有嗔怪,更多的是疼爱。咱们夏夏这张嘴啊,不去做主持人白瞎了。 快吃鱼,不然该凉了。和往常一样,妈妈把顾秋最爱的鱼头夹给了侯夏夏。 耳边的喧闹声模糊了,好像有一股什么力量把顾秋擎在半空中,像当年被父亲抱着穿过客厅那样。她感到身子发软,几乎就要瘫在原地,远远望着一切发生,像水流过河岸,浪涛拍打沙滩,风穿过山谷那样自然,唯独她自己被搅缠在某种隐匿的恨意里,和所有人隔绝开来。饭桌上其乐融融,人们互相敬酒,聊着走向社会的要诀、人际关系的复杂,他们的声音渺远无际,只有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紧贴在她耳边絮叨:这就完了?就这样完了? 怒气让顾秋几乎失去理智,她摇晃着站起身,手里攥紧那根不锈钢筷子,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到夏夏身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三个滑稽无比的字:谢、谢、你。然后挪着脚步来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客厅的饭桌周围欢声笑语,没有了她,每个人的快乐都不会少一分。“成为主角”这样的妄念,是谁教给她的呢? 宴席散了。顾秋将桌上一根根鱼刺捡进垃圾袋,有些粘在手上怎么都甩不掉。侯夏夏吃剩的鱼头骨整整齐齐地摆在桌边,像一个莫大的嘲讽。顾秋用两根手指捏起它们,一并丢进袋子,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十几年的复仇,在一句轻描淡写的玩笑话里彻底结束了。 妈,我是不是很棒? 那天的日记本里,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二十五岁 夏夏都结婚了,明年就要小孩,你咋还不急啊?电话那头,母亲的嗓门大得整个地铁车厢都能听见。顾秋连忙捂住话筒。接起这个电话太不容易。第一次手机响,顾秋的手被挤在半空,怎么都够不到自己的口袋。第二次正好地铁靠站,一大批人涌进来,车厢顿时变成了沙丁鱼罐头,她差点被挤倒。这一次,刚掏出手机,手指被缠进一个女人的卷发,引来一阵不满的啧啧声。 她是她,我是我。地铁上,先挂了。晚高峰的地铁不适宜接电话。不过多亏车厢里人挤人,不然两条腿站也站不直,顾秋整个人趴在不知道什么人的背上,连喘气都费力。事情才过去七个小时,却像是已经过去了很久。上午十点,她接到老板的通知,让她去跑一个活动现场,报道企业产品发布的情况,然后丢给她对方宣传人员的电话号码。距离活动开始只剩一个半小时。顾秋打了车,冲到现场,却怎么都拨不通那个号码。活动已经开始,她赶紧溜进去,为方便拍摄,坐在了第二排靠边的位置。 “让一让。”顾秋刚要掏出录音笔和笔记本,就被人拎着手臂拽了起来。慌乱中,她瞥见侧门几个穿西装、颇有派头的人在一群人的护送中,朝她走过来。 “你不能坐在这里,这是领导的位置。快起来快起来。”拽她的女人气急败坏,一眼瞄着步步逼近的领导们,一眼瞪着茫然无措的顾秋,声音低沉凶狠。 “尊敬的领导、来宾、亲爱的朋友们,感谢各位光临——” “可刚才没说这里不能坐。第一排才是嘉宾席……”顾秋把那个没拨通的手机号亮给她看。 “今天是一个崭新的征程,将有十余件新品与贵宾们相见——” 那人再一次伸出手,薅住顾秋的手腕。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顾秋第二次从座位上被提了起来,一路推搡到场地的最后,像个犯人。 “别推。”开口的瞬间,她看见几位身穿西装的“大人物”坐进了她的位子,迎宾小姐俯身递过上好的热茶。后排漆黑一片,位子上人挤人。顾秋只能站着,摸黑记录,等待接头的宣传人员和她联系。 “下面要展示给各位的新品是——” “我已到活动现场,在最后一排。”她发去了消息,把手机调成振动。一直到活动结束,手机依然一片静默。 回公司的路上,顾秋靠在地铁门边,背对人群。毕业两年,她采访过大大小小的人物,频繁的对话和写稿常给她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离那些成功的人无限近,甚至快要成为他们。但当稿件刊发,她行使的作用结束,与他们的最后一点缘分也消失殆尽。他们不记得她,也没理由记住她;他们只须呈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不必对她吐露真相。她越来越感觉自己不过是个刨出别人秘密的掘墓人,无须怜悯,也不值得怜悯。 小时候父母口中的“大人物”,就是这样一群人吧?面对他们,周围的人脸上会不自觉写满逢迎,连脊背都跟着弯下去。她学了不少道理,仍免不了被人从椅子上扯到后排。即便怒火已经把人灼得生疼,还是要站着听完那场乏味的发布会,连夜整理好报告,放在老板的办公桌上,才能保住这份收入微薄的工作。 下午,顾秋陪老板见两位重要的客户。酒桌上,其中一位肥头大耳的男人不住地说:“哪里找来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老板大笑了两声,脸皮皱起,一路向上挤到眉眼处,眼神中却是冷漠和敷衍。那是她为数不多被说“漂亮”的一次,内心却静如死水,只能机械地端起酒杯频频敬酒。 七年前,在那次家庭聚会上,她还没学会敬酒,如今却已驾轻就熟。不过是场面话、恭维话、空话、假话而已,只要心一横,脸上堆笑,也能以假乱真。人人都喜欢听好话,哪怕是假的,领导也是人,所以也喜欢听。顾秋的父亲常常把这个三段论挂在嘴上,期待女儿能为多年官运凉薄的顾家蹚出一条路。 那男人一口吞下杯里的酒,隔着玻璃杯向她使眼色,顾秋笑了,分不清发出声音的是自己,还是远隔时空的别人。席间恍神的间隙,她感到什么东西在她腿上来回揉捏,本能地往后一退,发现是那男人的手。 “小顾,咱们公司下一年的投资可就看这两位了,你见机行事。千万记得。”临走前老板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她识趣地冲那人挤出一个笑脸,然后将酒倒进他的酒杯。有那么一瞬,她希望那是毒药。 当晚返回出租屋,手机振了两下:“今天您来了吧?明天可以发稿吗?”是那位消失的宣传人员。 顾秋试着告诉自己,下午那只手都可以忍,被人从位子上扯起来怎么就不能忍?她像往常一样,看剧,发呆,洗漱,但那一幕幕还是在眼前翻滚:众目睽睽之下,舞台上炫目的蓝光,主持人口中的“贵宾”,明明迟到却趾高气扬进场的领导们……脸上的洗面奶还没冲净,她就冲到卧室,抓起手机,打了几个字:“不可以!去你的吧!” 想了想,她又删掉那句话,重新敲下一行字:“活动很成功,谢谢邀请。最迟明天发稿,晚安。” 三十三岁 春节,顾秋回了老家。北漂八年,她终于靠一篇篇稿子成了“前辈”,不用跑现场,不用亲自写稿子,还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隔间,手底下管七八个人,都和她当年刚毕业时一般大,秋姐秋姐叫得亲热。以前觉得三十岁可怕,是衰老的开端,真到了三十岁,反而镇定许多,或许四十岁、五十岁也是这样,远望着骇人,一走近就无所谓起来。人就是这么慢慢衰老的吧。 业绩、职称、奖杯、证书、表彰、奖金,顾秋什么都为自己赚到了。 “有信儿没?”母亲原来问的是成绩,现在问的是可以结婚的男朋友。她在电话这头沉默着,最终用别的话题岔开。沉默的时间越长,气氛越尴尬,像恼人的胶水那样在桌面上漫溢开来,无处躲藏。 侯夏夏嫁给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侯夏夏换了一套别墅,侯夏夏怀孕了,侯夏夏要生了,冬儿出生了,冬儿满月了,侯夏夏做了家庭主妇。从母亲嘴里,侯夏夏的一生就像剧情平顺的电影,一幕幕放给顾秋看。顾秋坐在漆黑一片的台底下,除了窒息之外再没有别的感受。 年三十,顾秋搀扶着姥姥和姥爷走进饭店。她挪动着小碎步,挤进狭窄的楼梯间,红色羽绒服上蹭了一身的白墙灰。看我们顾秋多懂事。这话听久了,她竟也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 “工作怎么样?”姥爷问。 “挺好的!当了主编可比以前累多了!去年还拿了年终大奖!”姥爷耳背,顾秋凑到他耳边大喊,路过的客人和服务员纷纷从半开的门缝往包间里头张望。 “那就好哇。有对象没?” “还没遇见合适的。遇见了带回来给您瞧瞧。”一如既往的客气话,喊出的声音直发虚,捯了两口气才说完。她瞥了一眼爸妈,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把头深埋下去,失神地盯着手机。姨妈和姨夫朝他们瞥了一眼,眼神里有怜悯的意味。 “来,爸妈,给你们看看冬儿的视频吧。”姨妈把手机递过来。老人家换了一副眼镜,眯着眼,哆哆嗦嗦地端起手机。手机那端传来婴儿的喘息声、叫嚷声、哭声、笑声、不知所云的咿呀声、打喷嚏声。 “真有意思啊。”顾秋爸爸开了口。“正是有意思的时候。”顾秋妈妈搭腔。“可不是?看孩子可累了,但一看他就什么都忘了。”姨妈嘴上的口红是浓艳的红褐色。“一转眼都当姥爷了不是?真快。”姨夫不做声,在一旁摆弄手机,他显然不太喜欢姥爷这个称呼。 “再放一遍,再放一遍。”姥爷端着手机抿嘴笑,他从来没用那样的眼神看过顾秋。在他心里,男孩总比女孩好,哪怕他患病时给他洗脚、帮他剪指甲的是顾秋,晕倒后推他进抢救室的是顾秋,醒来后替他剥橘子、递热水的是顾秋,过年和他一起包饺子的也是顾秋。“秋和夏夏这一辈缺了个男孩,这回可算是补上了。”姥姥和着冬儿没有节奏的叫喊拍着手,眼边的皱纹蹙到一处,像笑又像哭。顾秋想和他们说,这几年没回家,真想你们啊。想说这几年在外面,经常梦见一家人在一起,看电视喝茶嗑瓜子打扑克,就像小时候那样。没人要求她表演节目,也没人因她笨拙责备她,梦里所有人都是笑着的。她也是。醒来后,枕头上湿答答地凉。 咚!窗外的烟花当空四散开来。在这个萧瑟的冬夜,一家人都忙着说说笑笑的饭桌上,洋溢着与欢喜无关的气氛。红的,绿的,黄的,紫的,一眨眼工夫,烟花消散,除了空气里的硫黄味,那些光华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秋站起来,一筷子夹起饭桌中央盘子里的鱼头,放进自己碗中。浓黑的酱汁顺着鱼头滴进米饭里。她低头自顾自啃了起来,有点腥,有点咸。 原来鱼头也没那么好吃。 ---2017年12月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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