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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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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的厄运从三十岁那年开始。 他在不到十平米的画室里午睡,梦见自己的画作在一间通透明亮的展厅正中央展出,还没来得及将画框扶正,他就被一阵钻心的疼惊醒。一只老鼠仓皇逃遁,他的脚后跟在流血。 寒冬岁末,秋菜无精打采地耷拉在窗沿上,窗外的白雪积了一层又一层,连飞鸟的痕迹都看不见,哪里来的老鼠?他赶忙起身,一瘸一拐走到画了一半的水墨画前,从废纸堆里撕下一块发黄的宣纸,胡乱敷在小拇指指甲大的伤口上,血渗透薄纸,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蜡梅。画家全然不知,系里正开着会,讨论他的思想作风问题。当他一只脚趿拉着拖鞋,胳膊底下夹着一袋瓜子,出现在会议室门口时,他的同事们发出了老鼠觅到食物之后的吱吱声,听上去相当满意。 从市美术学院毕业之后,他因为画得好,被留了校,系主任黄慈海的赏识让他从层层审查中留了下来。用黑墨水写着“阎世存”三个字的大红榜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里,他成了别人口中被破格录用的“阎大才子”。 这在他听来极端讽刺。 那一年,他刚从临沂农村采风回来。同期毕业的同学有的去了美术出版社做编辑,有的到中小学当美术老师,有的家里托关系进了机关单位。二十一岁的阎世存背上装满一个画夹子的厚厚的画,虎口沾着蓝白色颜料,还在隐隐留恋山村带着泥土气息的风,还有天际变幻莫测的云。 八十年代末的夏天,阎世存甚至记不清来到村庄前发生的一桩桩往事。他一路搭乘运货的卡车,吞吃了一肚子风尘,一头扎进山野,在老农家里寄宿,靠窝窝头、黄豆酱、大葱、干豆腐为生,余下的只是漫无目的的晃荡。云朵缀在蓝天之上,骏马飞奔如滔滔江海,海豚从海面高高跃起,时而又成了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的侧脸,何时云层汹涌翻滚,何时交叠又分开,就像蘸了水和颜料的画笔,只有落在纸上的刹那,才知道成了什么形态,有了哪种可能。阎世存入了魔障,不分昼夜地画,有时非要雨点砸在画纸上,晕开纸上的一朵云才察觉大雨倾盆。若干年后,他迟迟领悟,在天穹之下无所顾念地作画,是他一生的巅峰时刻。 而眼下,离开聊以安慰的自然和山村,除了画画,他什么都不会。 父亲见他回来,头发蓬乱,脖子后面晒脱了皮,眼神里还多了一分喜悦,老人家有如神谕一般嘟囔了一句:别给我惹事就行,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是父亲第一次对他宽容。一做不了官,二发不了财,阎世存只能听从导师黄慈海的建议,回到学校,从讲师做起。 风格主义、折中主义、经验主义、象征主义,八格、六气、六法、三品……他硬着头皮想记下这些名词,它们却像不可捕捉的灰尘游离于身体之外,在他急切需要时逃遁得无影无踪。只要讲到绘画理论,他便感觉自己成了一架机械运转、轴承艰涩的旧机器,吱呀作响。舌头打结,手心冒汗,双脚像站在烧红的烙铁上,来回腾挪,不由自主地干咳,缺氧晕眩。讲台底下的学生开始还茫然望向他,后来就窃窃发笑,扬起头朝他挤眼睛。他们在等他出错。他想回到画室中。 差不多十岁刚出头的年纪吧,家里来了客,父亲拿出他的画,尽是些扫帚、草帽、木凳子、瓶瓶罐罐之类的,没什么稀奇。他站在角落,等父亲发话。 “世存,你长大后想做什么啊?”今天的父亲还算和蔼。 “我想做个游手好闲的人。” 客人走后,父亲用皮带捆住他的双手,将他吊在房梁上,用另一根更粗的皮带在他身上猛抽。他担心房梁倒塌,不敢晃动,也忘了大哭,身体在撕裂,疼痛从耳根蔓延至后脑勺。 游手好闲,多好的词,为什么会挨揍?他不明白。 他还不明白很多事。时间并没有大发慈悲教会他。 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几乎和当时的波折起伏相依相伴。在镇医院做护士的母亲,在镇里小学当副校长的父亲,不分日夜地奔忙着,他们说一声“去开会了”,就消失不见。去开会像是通往另一个时空的密钥口令,将爸妈从他身边夺走。家里的泥墙被大大小小的画像糊得满满当当,再没地方贴上他的画了。书先是被搬到柴门旁的木棚里,和陈年的破烂衣服鞋子堆放在一起,又被转移到储藏冬菜的地窖,任蟑螂和潮虫啮噬,后来干脆在院子里烧成灰。那夜月亮很暗,云很浓,分不清哪些是烟,哪些是云,它们就那样轻易地化成一摊焦黑,像被施了咒语。有时父亲回来时脸色铁青,翻卷的白衬衣领子上有血迹,一整晚一句话不说,如一尊佛枯坐到天明。有时母亲在哭,偷偷地,手绢死死压在嘴上,像是快要把它生吞下去。改造,爸妈对他说,他们都是必须改造的人——改造成什么样呢?父亲还会每天穿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吗?母亲的白大褂和身上的消毒水味呢? 阎世存隐隐不安,却不知道那不安和恐惧究竟是什么。没人向他解释,也没人听他讲,他们只像过去一样,叫他吃饭,睡觉,起床。而他所感知的世界,像迎面撞上父亲厚重的巴掌,脸颊上火辣辣地疼。 一盒缺少红色的彩色铅笔和一沓发皱的画纸拯救了他。他画蓝色的天空和想象中的海浪,翠绿的原野和吃草的牛羊,奔跑的孩童手里的风车,骡马和山羊,漫天黄土和花园里的牵牛花。画画,坐在涂满标语的土墙根底下晒太阳,对着井里的水光发呆。他真的成了游手好闲的人,理想中的人。 如果可能,他想一辈子游手好闲下去,却没法称心如意。就在他被老鼠咬了脚后跟的两周前,黄慈海在奔去接电话的途中,撞倒了桌上的金鱼缸,玻璃碎片恰巧划破了动脉,不久便没了呼吸。从外校调来的谭子岭很快填补了系主任的空缺。说起来,谭子岭还是阎世存美术学院的同门,也是黄慈海的学生。当年,阎世存和他都上了雕塑系。谭子岭门门功课都是优等,阎世存勉强及格。老师为他们拟定主题,要“积极向上”,而阎世存偏爱塑那些和他一样迷茫的人,路边眼神空洞的小孩、扛着麻袋走过钢铁废墟的老工人、田地被洪水吞噬后绝望的老农。任课的教师里,除了黄慈海,没人爱教他这样的学生。 谭子岭才是真正讨老师喜欢的那一类。走路时压着步子,腰杆挺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见人便鞠躬叫老师,眼睛里始终闪耀着一束光,好像非要抵达什么地方。会讲话,也听话,不拧巴。人人都说:你们班的那个谭子岭真是好啊。唯有黄慈海不吭声,听人称赞,一笑而过。当阎世存的名字出现在校门口的红榜上时,谭子岭被分配到郊区的一所中专,在那里度过了六年不得志的生活。他恨黄慈海不念旧情,连梦里都在咒骂他,他压根儿忘了每天清晨自己为他端茶倒水,在桌上铺好当天的报纸,忘了在食堂替他打了一个学期的饭,就算这些都忘了,也不该无视白纸黑字的全优成绩,执意要让迟钝无能的阎世存留校。如果不是市美术学院新上任的校长和父亲是故交,谭子岭怕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在中专里蹉跎终生。 如果哪天,天塌下来了,阎世存也必然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谭子岭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是实行教师教学积分制。每个学期末,由学生匿名填写调查问卷,同事互写评语,还要在档案里列出发表的论文。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阎世存就这样毫无防备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枪口上。每一项都排在末尾,惩罚方式是在学期总结大会上念检讨,那是专为他准备的节目。台下几百号人看过他的笑话,还不忘在散会后拍拍他的肩膀,喊一声“阎大才子”,像在恭喜他又顺利完成了一次表演。久而久之,他厌了,台下听的人也倦了。每次手握字迹潦草的演讲稿走向讲台,他都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夏天,自己在江里游泳,不小心游进了桥下的一处旋涡,大脑空白,本能地扑腾,原地打转,像一只永不停歇的绝望的陀螺。好几次,眼见蛋清一般的江水吞没口鼻,他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就这样憋着一口气惊醒,半晌才发觉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一场噩梦。他想一逃了之,干脆调到其他学校。无奈那个年头调换工作难于登天。想不出翻身的办法,阎世存只能寄希望于新系主任良心发现,放他一马。 本来谭子岭“空降”系里,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刚从黄慈海的葬礼上散去,大家就纷纷觊觎起了系主任的位子。他们不再一起去食堂吃午饭,而是借口家里有事,一趟趟跑校长室,强塞烟酒,铆着劲儿等着被提拔。毕竟这等差事,工资翻一番不说,还能分到学校的一间房。委屈了大半辈子,人人都想凌驾于他人之上,亲口尝尝那诱人的滋味。谭子岭的意外出现,无异于在暗流涌动的水面上投掷一颗炸弹,打破了系里勉强维持的微妙平衡。没人给他好脸色看,人前冷落,背后嚼舌,是阎世存最后一点幸存的希望。 谭子岭太清楚自己的尴尬处境,熬得住六年的冷板凳,吞得下不公正的委屈,就不信治不了这群乌合之众。踏进美院的那天下午,他在教学楼走廊里悬挂的名人像前来回踱步。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罗丹……这些人曾让他的学生时代斗志满满。年过三十,他再也不是那个幻想伟大的天真少年了。但丁画像底下,一排小字重新点燃了他内心熄灭的火焰:“一个人如若看见别人需要,还等着别人的请求,显而易见不是诚心的援助。” 他摩拳擦掌,决心反击。他先是自行补了点钱,给系里每个人换了张新办公桌;再将去年剩下的经费挪到年节,每人多发了一箱富士苹果。他用三天时间研究了系里每个人的家庭情况,谁家孩子多,谁家老人生病,谁住的条件不好,都熟记于胸,以备不时之需。人就是容易犯贱,被人晾在一边惯了,赔个笑脸,摊点好处,就被妥妥吃定了。当年战场失利丢掉的,要一件一件全部争回来,刻成勋章挂在胸前,这是谭子岭认定的使命。而阎世存则是他最终要扫除的障碍。 最后幸存的希望破碎在阎世存趿着拖鞋瘸着腿,夹着袋瓜子经过会议室的那一刻。他看见谭子岭一条腿跷在桌边,脱了鞋,毛线袜踩在地板上,抓起一把不存在的瓜子,假装用门牙嗑开一个小缝,右手一拧,上下捯着牙,活像一只贪婪进食的松鼠。瓜子皮似乎粘在了嘴边,他努着鼻子,装作吐掉,嘴中噗噗作响。会议室里发出了扑哧扑哧的憋笑声,像不会游泳的人在河中央吃力地换着气。 他事先并不知道这次开会,更没料到谭子岭学自己嗑瓜子的鬼把戏。令人厌恶却无力摆脱的挫败感,像汹涌的毒液没过头顶。屈辱从鼻腔漫溯上来,眼睛微酸,舌根发苦。这感受让他想起小时候挨了别家孩子的打,回到家,挨揍的却依然是他,揍完还要罚跪在家门口,看着同学和乡亲们笑嘻嘻经过。还有那一次,他踢球时砸碎了老师办公室的一块玻璃,父亲冲到学校,当着他最喜欢的老师的面,狠狠扇了他两个耳光。他以为人人都是这样长大的,后来才知道只有自己的父亲这般面目可憎。 “世存来了。”谭子岭坐正了身体,蹬上鞋子,似笑非笑,“大家都在等你。”他拉开身边的凳子,等他坐过来。 阎世存从胳膊底下抽出那袋瓜子,随手一丢,稳稳落在谭子岭面前的桌子上。“嗑吧,我请。”他木然环视四周,晃着肩膀离开了。 穿过漆黑的走廊,走到尽头的开水间,上楼梯,左手第三间屋子,是他和几个同系的老师共用的办公室。他原本要到那儿去,整理明天上课用的教案。丢出那袋瓜子之后,他的双腿止不住打战,这会儿又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耗尽力气。尽管有更在乎的事压在心底,比如年初计划的水墨长卷、带学生去乡村写生的安排,但学期末的教师积分测评、刚刚那一出“好戏”,都让他如履薄冰,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跌入深渊。他体会过那种滋味。六岁那年,因为家里粮食不够,他被送到奶奶家,村子里没几户人家,更没有学校。没有书念,饭也不够吃,三年待下来,心智、个头、身上的肉一点也没长,唯独悟到了一件事:父亲的暴虐原来继承自奶奶。手脚不灵便的老太太打起人来不输给父亲,工具是锄地的铁耙锄头。等他终于挨够了打,家里也有了余粮,从暗无天日的农村返城,却发现家里多了个比他更小的家伙,追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 无论在哪里,他都是局外人。 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是他老婆荣月梅说的。他只是把原话的“不招人得意”改成了“不合时宜”。 荣月梅最初嫁给阎世存,并不是因为多爱他。那个年代的婚姻大多与爱无关,爱只是极小部分婚姻幸运的副产品,其余的婚姻则是一直在消磨耐心,直到感情变为亲情。嫁给他,临门一脚是听了父亲一句:画家画好了,出大名,赚大钱。她信。 婚宴上,她头一次见到谭子岭。那个男人多么得体,照顾着饭桌上每个人的情绪,讲话幽默又不轻浮。去别桌敬酒,荣月梅被灌得一塌糊涂,少不了被摸摸手背、掐一把后腰这类令人作呕的小动作。到了谭子岭这桌,他趁人不注意,用装满白开水的酒杯换下了白酒,说了几句人人都爱听的敞亮话,嘻嘻哈哈替她蒙混过关。她当时已喝得神志不清,却清楚地记得那双漂亮的手,指甲里没有颜料或泥垢,修剪得恰好。身后的丈夫趔趄着,穿着不合身的宽大的灰西装,白酒洒进她的头发。 得知谭子岭回到美院做了系主任,荣月梅正在替丈夫洗内裤。许多女人结婚后都得做这档子事,同男人到处乱丢的袜子和内裤较劲,它们不知为何总出现在茶几底下、衣柜里、厕所的角角落落、进门处的鞋柜旁,防不胜防。阎世存似乎不太高兴,阴着脸不说话。她却差点笑出了声:当初果然没看错这个人。 从一穷二白的苦日子熬到今天,荣月梅太知道“成王败寇”的道理。如果不是自己彻夜苦读,白了半个脑袋的头发,怎么会从全省最穷的县城考进省城?要不是年轻时豁出半条命熬夜给领导写讲话稿,怎么会被调进省直机关?家里没权没势,单枪匹马,坐到厅长助理的位置,不是靠嘴皮子说说就行的。 没有本事的人,注定被人欺侮。当初父亲为给她治病,低三下四挨家挨户敲门借钱,屋内的灯一盏一盏地灭。她趴在父亲背上,拼命忍住泪水,父亲哼的歌越动听,她越想哭。那一年,她五岁。多年后,每每和人谈起这段往事,她还不住地哽咽。穷到没志气,又撞上了蔫坏的人。这件事告诉她,没人同情弱者,只有变强才能保护自己。可不管她怎么敲打,阎世存就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窝囊样。 刚结婚那几年,住在学校的教职工宿舍,每天吃学校里一两毛钱的饭菜,荣月梅期待着丈夫哪天被从天而降的机会砸中,全家住进市中心的大房子,明厅明卫,大床柔软舒适,买辆大牌子车,最好是亮红色的,过年时风风光光开回老家。她想听人说:梅啊,你真是嫁对了人。因为这件事太不确定,她想听人亲口说说。 二十多年后,他们搬出了员工宿舍,搬进一间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客厅勉强摆下一张单人沙发,白天阳光进不来,厨房水管年久失修,时不时跑水。卫生间的淋浴喷头是后装的,洗澡时不知怎的水就渗到楼下。荣月梅最怕夜里响起的砸门声,还有那一声熟悉的:“你家漏水了!”床还是上一家留下的铁焊的木板床,翻身时发出不情愿的吱嘎声。他们不得不和住宿舍时一样,夜里小心翼翼地做那件事,以防惊扰了左邻右舍。豆油和磨碎的铅都试过了,床的响动依然有增无减。反正也没多大激情,响或不响,似乎都能忍受。 房子越破,就被人折腾得越狠。先是楼上楼下无止尽的装修,电钻声不分昼夜,后来政府又进行改造,全楼管道都换了新的。施工期间楼道里接了公共水龙头,有大半年时间,荣月梅和一群老太太端着水盆接那里的水。施工结束了,公共水龙头忘了拆,老太太们依然成群结队去“偷”水,泼出的水和地上残留的水泥搅和在一起,洒在家门口。他们还去附近的大学吃饭,一盘菜涨到七八块,味道和二十年前大同小异。没有孩子。一张张医院的诊断书给不了他俩答案,两人也从最初的不甘心慢慢看淡了。她把办公室当作自己家,吃住都在那张皮沙发上,职位攀升,工资却没怎么涨。他醒来后就一头扎进画室,锁好门,听着西洋乐画中国画。就这样安然无恙过了二十八年。 前几天,去局里交材料的路上,荣月梅远远看见一个叫花子样的人朝这边走来,一身藏蓝色的旧棉衣,斜挎一个松垮的布兜,稀疏的头发飘在脑后,走一步晃一下肩膀,无所事事地晃荡。她眯起眼,心想,这年头失业的人太可怜了,寒冬腊月还在外面瞎晃。走近了,才发现是自己的丈夫。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生活挫败且无意义。 半个月前,他们刚刚为此吵过一次。晚饭后,阎世存埋头纸堆,泼墨创作。她收拾碗筷,听见电视里传出熟悉的名字。谭子岭,播音员念得字正腔圆。电视里,谭子岭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在一张画前讲着什么,听的人穿着朴素的白衬衫,应该是省里某位领导。正值省里拨款扶持优秀青年艺术家,谭子岭的画就出现在美术馆,他本人受领导接见,并且上了电视,这绝非偶然。如果荣月梅没猜错,他父亲的故交张校长搭了桥;谭子岭一定私下拜访过美术馆领导,确保画作悬挂的位置既不显山露水又不会被埋没,系主任的位子又刚好堵住了别人的嘴,这些条件缺一不可。还有一种可能,听说省里领导和他是至交,只因为两人吃了顿饭,聊得投机。(给你一顿饭的工夫,你行吗?)这个行业的行情明显和眼下诸多行业一样,成王败寇。先不管谭子岭画功如何,自他受了这位领导的赏识,他的画价格飞涨,以尺计算,一幅画能卖上几十万,买画的都是当地的有钱人,荣月梅够了大半辈子也够不到的有钱人。 “这不是你们系的谭子岭吗?上学的时候也是人精吧?”荣月梅故意提高音调,想从那堆破画中把阎世存拽回现实。 他没吭声。 “世存,不是我说,你能不能也上上心,运作运作?我跟你说,画得好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最终成名的就那么一两个,和你画得咋样没关系,全靠张罗。”说这话不是一遍两遍了,每回都像放了个不疼不痒的屁。 “不就是上个破电视吗?大惊小怪。”阎世存没抬头,看上去精气神快被那幅没画完的画吸走了。 “那不一样。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荣月梅差点摔碎手里的瓷碟。 她已经习惯了,或者说,早就料到他的不屑。正因为这不屑,她年轻时将他当成艺术家仰望。而此刻,她停下手里的活,呆望着阎世存用细笔尖轻蘸墨汁,再从一旁的玻璃缸中挑些水,小心翼翼地将墨水晕在纸面。无,能,她在心里默念,慌忙把碗筷丢进水池,将水龙头开到最大。 阎世存不是没有机会。黄慈海在世时曾帮他张罗过,他的画出现在国际青年艺术家展上。荣月梅记得那天,她特地叫他穿上熨烫平整的白衬衫,打上新买的酒红色领带。“好好表现,认识认识人,以后准有用。”她以为那是他飞黄腾达的起点。 那届艺术家展,国内外的名家大师来了不少,更少不了重量级媒体。开幕式上,阎世存蹲在二楼一位外籍画家的画前怔怔出神,他完全忘记了荣月梅的嘱托。等他缓过神,开幕式已散了场。他没有出现在电视台的镜头里、报纸杂志的报道里,甚至没有出现在那张有烫金大字的集体照上。 从那以后,阎世存不再参加画展开幕式,也不再逛美术馆。那些画都太张扬,欲望太盛,不明所以的线条、夸张的构图和用色直冲出画幅,好像在对他说:“快来买我!我很值钱!”他不再去书画协会的饭局,那儿的酒桌上聊的净是名气和女人,或是某个投了钱的项目需要某一种画,他画不出那样的画,也厌倦了和那些人打哈哈。谭子岭依然是他的顶头上司,考核制度改了又改,他不需要读检讨了,发表论文的数量压过了一切。 他和同事老刘讨了经:花花钱,网上找个刊物发几篇论文,小刊物几百,大刊物几千,顶级刊物上万,对评职称有好处。他也折腾过评职称的事,副教授、教授听起来比讲师洋气,待遇也好。但一年年过去,提交的材料像打了水漂,无声无息。他奇怪的是,身为美术教授,为什么偏偏没人看他的画? 好消息是,他不再头疼那些理论,课讲得游刃有余,不光是本系的学生来听他的课,理工科的学生也来听,教室里坐满了人。他终于找到了画画之外的乐趣。坏消息是,不管是职称评定,还是优秀教师,年年都与他无缘。他一次次被列入候选名单,一次次陪跑,校门口的红榜上,再也没出现过他的名字。认识他的同事还叫他“阎大才子”。这在他听来极端讽刺。他不谙其道,为什么课讲得好,画画得好,论文好歹也发了几篇,却迟迟评不上?直到同事老杨偷偷告诉他:“你傻啊。凭本事,你得等到猴年马月?跟你说吧,这事儿也少不了打点。化工系新来的小张就在评委家附近租了个房,时不时制造点‘偶遇’,帮评委上中学的孩子找找课外班,过年过节往家里送点年货。”阎世存听后半天合不拢嘴:“这有用?”“第二年小张就评上了,你说有用没用?” 去年,阎世存的爹住进了养老院,环境比在家里好不少,只是时不时和同屋的老王头吵架,为的是电视调台、厕所冲水这类芝麻大的事。阎世存每回都被抓去评理,他从不向着自己爹,多半是冲着耳背的爹大吼:“你能不能让人省省心!”老头老太们都聚到他爹的门口,笑嘻嘻看热闹。他爹低着头不说话,极像当年跪在家门口眼圈泛红的他。 爹犯糊涂,总在大半夜打电话给他,问的多半是他答不上来的问题:毛主席语录第二十七页最后一条是啥?这届政治局委员都有谁?这次的会议精神都传达给学生了吗?有时候,他爹会被一两句歌词难倒。“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之后两句是啥?他开始直接挂断电话,但他爹不依不饶,一遍遍拨回来,他只能坐在床头,睡眼惺忪地对答。床板嘎吱嘎吱响。 不知是脑子有病还是怎的,他开始怀念那个抡起皮带往他身上猛抽的爹,那个爹像一头倔驴,格外生猛,不服软,不信邪,还没有被衰老和年轻时的迷梦侵蚀。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同事袒露心扉,坐在酒桌对面的人居然是谭子岭。撞见谭子岭时,他正在红绿灯路口发呆。绿灯亮了,他没走,望过来的眼神一片愣怔,少了原先的透亮。 “不是我说你,你小子连肠子都是直的吧?”酒过三巡,对面的人舌头发硬。 “我还没说你呢,才多大岁数,头发怎么都白了!”阎世存用力睁大眼睛,对面的男人像坐船似的在他眼前晃,他仿佛熟悉,又仿佛不认识。 “累呗,心累。”谭子岭搔了搔鬓角的白头发,灌下一盅白酒,“当年师傅偏心,该是我的,偏偏不是我的。现在呢,什么都是我的了,我自己倒不是了。” 阎世存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单位里的人都知道,前不久,谭子岭被诊断出盲肠癌晚期,他老婆到校长办公室,哭得整幢楼都听得到。据说是为了申请补助,校长愣是没批。忘了说,谭子岭的爹前不久过世了,校长没去告别。 “什么你的我的,这世上就没什么东西必须是谁的。我爹虽然活着,也老糊涂了,整天盼着自己死,人活到巴望着死的份上,有啥意思?” 那之后,他俩都没多说一句话,喝光了桌上的酒。 回到家已是后半夜,客厅的电视还开着,里头一个过气明星叫卖着一款天价保健药。荣月梅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睡沉了。听见他回来,她坐起身。“喝酒了?” “谭子岭得了癌,怪可怜。” “人各有命,没办法的事。年轻时折腾得太狠了,老了就得还啊。” 他听见她在叹气,很轻。 “还是咱们命好,没灾没难。” 他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像午后清洁完的游泳池,碧蓝色的。 当晚,床板竟没那么响了。 一个月后,漏水的水管修好了。施工改造结束,走廊里的公共水龙头被拆掉,挤在门口接水的老太太散去,家门口也干净了。 张校长莫名其妙从大家视野中消失,学校来了三五个戴白手套穿制服的人,校长室的实木门被盖了戳的白胶条封死。系主任换了人,副教授的名额于是稳稳落在阎世存头上。 画家的厄运静悄悄地结束了。 ---2018年7月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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