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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星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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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哪儿了?打你电话也不接。”李大星额头正中间摆出一个“川”字,那是暴怒的前兆。何芊低头解鞋带,手提包压在身后,不敢和他对视。内屋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啼哭,撕心裂肺,像是被谁掐住了喉咙。何芊用力甩掉鞋子,冲进里屋,抖掉羽绒服,一把掀起毛衣和内衣,把乳头塞进彤彤嘴里。彤彤闭着眼吮吸着,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微微抽搐,脸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叫人心疼。何芊用余光瞟一眼一旁怒目而视的丈夫,额头上的川字终于略微舒展——一场恶战就此终结。她长吁一口气,来回掂着彤彤,心里反复念着“对不起”。 洗过澡,躺进被子,省去例行公事的搂抱,枕边那个男人的鼾声很快吞没了黑暗的安宁。从回家到入睡,始终无话。结婚五年,双方都学会了妥协,不再为谁对谁错面红耳赤,日子过得小心翼翼。北方的冬夜,冷气从窗缝里溜进屋子,窗外车流穿梭而过的嗖嗖声更增凉意,何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闭上眼,刚刚发生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从脑海里掠过,快到来不及躲闪。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发生的一切,只能任由稀疏的梦境将自己抛进暗夜,身子也跟着天旋地转。 二 一个多月前,朋友婚礼答谢宴上,何芊偶遇娱乐报道做得风生水起的易军。生了孩子之后,何芊有一年半时间没见人,终日和一个浑身浸着奶味的小家伙困在一起。每每提着嗓子,甩高尾音尖声说话,她都不自觉地想象窗子那边有个黑洞洞的镜头正对准自己,另一侧的观众不幸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失心疯。 一桌人互不认识,笑着笑着脸就僵了,何芊的自尊心更是被周围女人的妆扮啃噬得所剩无几。 早些天,她特意从衣柜里翻出一件多年前买的杏色套装,对着镜子折腾大半天,胸前和肚子上的赘肉摇摇晃晃不肯服帖。临时跑去商场买不现实,彤彤一刻也离不开人,只能套上松塌塌的墨绿色大毛衣,靠眼影和腮红掩盖脸上的浮肿。她从箱底翻出许久不用的化妆品,一道道抹在脸上,用冲惯了奶粉的手哆哆嗦嗦地描画眼线,幻想几天之内瘦成产前的模样,容光焕发,成为一场宴席的焦点。更大胆的想法是不管李大星的暴脾气,重新在异性中间找回优越感。 幻想终归是幻想。饭桌上只有投资、生意、钱、房产和黄段子。何芊眯起眼,紧盯着一只在转盘上打转的鸭头。 “你们想听明星八卦吗?”鸭头转远的一刹那,饭桌对面一个戴针织帽、蓄络腮胡的男人聊起屏幕上的艺人:某某明星看似和善其实刁钻,只允许摄影师拍她的同一个角度,否则就摔杯子,撒手不管;某某流量小生家底深厚,和某电影公司的女总裁关系微妙,最近的电影靠亲戚投资拍摄,有女总裁加持,才顺利上线;某谐星在综艺节目上特别放得开,私下里脾气暴烈,经纪人两年换了好几个。 “都是真的吗?” 宴席散去,闹哄哄的餐厅走廊里,何芊恰巧和针织帽男人并肩往外走。 “你以为呢?娱乐娱乐,跟着利益,谁能不争不抢?你看到的都是表象。” 那男人掏出打火机点了根烟。 “我叫易军。请问怎么称呼?” 何芊大致了解了易军的工作,帮艺人和娱乐媒体牵线搭桥,争取好的宣传位置,专访大牌明星,写稿发稿,为即将上线的明星代言产品预热。“挺带劲的啊。还能见大明星,少不了拍照签名啥的吧?”“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刚工作那会儿要签名合照要得勤,现在懒得提,都是工作,何必折了身价?”出了饭店,易军在地上踩灭了烟蒂,双手插兜,走出几米回头说:有喜欢的明星,以后可以和我说,我帮你要签名。 三 奶孩子,换尿布,应付喊叫哭闹,边看顾彤彤边翻炒锅里的菜,洗碗擦地,围裙始终挂在脖子上,两只手总沾着水。属于自己的时间按分钟算,就是把彤彤哄睡之后刷微博看八卦,也会一不小心就睡过去。夜里又是一场鏖战。隔三差五传来哭声,饿了,要喂奶;尿了,要换尿布;拉了,要擦屁股。丈夫睡得人事不省,呼噜声有增无减,何芊双手麻利,像程序完备的机器人一样完成这些,双眼半闭,困意和厌倦如芦苇草狂搔脚底,躲不开,驱不走,只有忍。等忙完了一轮,还有下一轮,过了这一夜,还有下一夜,无穷无尽。何芊早把易军的客套话抛在脑后,连这个人和那桌尴尬的宴席也忘了个干净。 刚结婚那阵,李大星还喜欢叫她“公主大人”,无时无刻不照顾她的脸色和脾气。何芊泪点极低,去看催泪的电影前,李大星给她备好纸巾,在她掉眼泪的前一秒贴心地递上;看言情剧看到心动,何芊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李大星放下游戏,从客厅另一头跑过来哄她,直到她哭累了在他怀里睡着,他动也不动任她睡。 现在呢,任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大星连头都不肯抬一下,整个人埋在游戏屏幕前,兴奋地抖腿,喊着队友的名字。开始何芊还跑去理论理论,撒撒娇,后来这一步也省去了,久而久之,眼泪也很少流了。没人来擦的眼泪,就算是流给自己的,也未免凄凉。如果说婚姻教会了她什么,大概就是这样一句不讨喜的话。她知道一定会有人来辩驳:你不够独立,不够勇敢,你怎么能这么想?很遗憾,这就是婚姻教会她的全部事实。 结婚头半年,李大星信誓旦旦要给老婆补充营养,每逢周末必去逛超市买生鲜,今天炖排骨明天清蒸鱼后天爆炒虾,换着样儿下厨房。半年一过,厨房里再不见李大星的身影。到了吃饭时间,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打开电视,怎么也调不到两人都爱看的台,只得把音量调到最低做背景音。 最终,何芊妥协了。煎炒烹炸,从头学起,算是补上头半年偷的懒。两个人默默弥补对方的缺点,生怕一不留神就惹恼了对方,这般的客气似乎在暗暗消磨彼此的耐心。当时没有人在意,稀里糊涂地过来了。接着彤彤出生,为这个气氛寡淡的家带来一点色彩,谁来做饭的矛盾无关紧要了,电视的背景音也省去了,热闹是热闹的,不过整幅画面里的灰色调子有增无减。 何芊只感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被无限压榨,时间,身体,情绪,事业。她说不上为什么,只知道孩子不是她陷入困境的根源。 四 只有在浅浅的睡梦里,何芊才能略微舒展自己,回到年华正好的学生时代,和一群志趣相投的同学在一起,欢笑,说闹,没心没肺,偶尔喝酒唱歌打牌。她时不时梦见十七八岁时暗恋过的男孩向自己招手,他揽着她,替她擦眼泪,目光温柔地听她抱怨,轻拍她的头,直到被彤彤的哭声惊醒。 别闹了,你都快三十五的人了。她对自己说。 二十岁时,三十五岁的人算是“上了年纪”的。那时她望向被生活折磨得疲惫不堪的他们,内心泛起歉意:真可怜啊,那么快就要老了,却一事无成。这下轮到她了。她发现最难的是从心底说服自己,这就是属于自己的年纪(她常误以为自己顶多只有十七八岁)。十五岁、二十五岁都还在眼前。非要和朋友喝一通酒,醉得在马路上趔趄,大声唱不成调的歌,才算度过尽兴的一夜。如今就算是朋友纷纷来劝,也不肯多熬一次夜,多喝一口酒,只想规规矩矩回家睡觉。“三十岁的中年女人”,每当听到这样的称谓,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是笑这赤裸裸的不加修饰的恶意,还是笑自己逃无可逃的处境。 “何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希腊?我在那边有一个拍摄项目,半个月之后出发,一周以内就回来。”抬起头,眼前居然是倾慕已久的男星珂尔。他笑着揽过她的肩膀,走进一家咖啡店,他替她点了草莓奶昔。他们有说有笑。人们纷纷望向他俩,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举起手机拍照,这些都不会让何芊感到困扰,她享受这种被邀请、被注视、被关爱的感觉。 “笑什么呢?起床了。”有人摇她的肩膀,“彤彤在哭。”丈夫额头上还是那个熟悉的“川”字,何芊惊醒过来。“我去上班了。”李大星话音刚落,门砰地关上。何芊把自己蒙在被窝里,顺便也把彤彤的哭声短暂隔绝在另一个时空。实在太难为情了,那个名字消失了多年,居然以这么暧昧的方式出现在梦里。 五 二十二岁那年,何芊考研失败。准备一年多,没日没夜背题复习,放弃了申请国外大学的机会,孤注一掷的结果却是惨败。春节假期,何芊破天荒没回家,窝在无人的寝室里,思忖着怎么度过余下的日子。 学校后身的小吃街,何芊穿着棉睡衣和翻毛拖鞋,蓬头垢面地在寒风中寻觅晚餐。音像店(那时还时兴卖CD)门前的音箱反复播放同一首歌:“我常常回忆起色彩苍白的华年/却始终想不起你的脸/于是我自问回忆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消磨无处安放的思念?……”声音低沉,像一块磨砂纸,丝丝拉拉划进何芊心里,又疼又痒。她停下脚步,进去买了人生第一张专辑。十几岁那会儿,全班都在哼唱那几个人的流行歌,像周杰伦、周传雄、蔡依林、飞轮海,偷着用零花钱买他们的唱片。何芊偏不买账,对他们的幼稚行为感到不屑,不过就是唱了几首歌而已,何必捧上天。回到寝室,她把唱片放进随身听,随着第一个音符响起,倒在床上用棉被裹紧自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从准备考研那一天起,头一次睡这么踏实。 大张旗鼓地追星,逢人便讲那人多出色,在何芊看来不仅愚蠢,而且叫人反感。她读大学那个年代,还没有社交网络和大规模的演唱会,像珂尔这样不温不火的歌手,也不常在电视上的大型晚会露脸,连娱乐小报上都难找到他的行踪。何芊只能从报刊亭买来成捆的音乐杂志和旧报纸,从豆腐块的报道里勾勒出他的生活——住在四川的小城里,没有正式工作,大学读到第三年因家里的变故外出打工,从餐厅服务员干起,时不时被老板和客人骂,没少吃苦。深夜在员工宿舍的楼梯间,清晨在后院花坛旁,一个头发蓬乱的瘦削青年边弹一把破木吉他,边埋头在本子上记乐谱。直到一次在后厨刷碗时唱歌,被路过去上厕所的星探挖掘,之后以单曲《无处安放的思念》出道。签约五年,因为经纪公司吝啬资源,一直郁郁不得志。“好几次都想一死了之,但为了音乐还是决定活下去。”镜头前,他眼里有泪。 珂尔的名字再次出现已是三年后,何芊放弃了考研复读,在国际学校做了英语教师。娱乐圈风云变幻,铁打的营盘,明星却像流水,稍不留神就泯然众人。正是那一年,一位港台明星隐私遭人泄露,一夜之间成为众矢之的,人人口诛笔伐。大家内心都明白,娱乐圈没那么单纯,也都知道真正的过错不在他,却仍免不了茶余饭后的谈论。何芊也在其中。尤其是进入职场后,人和人看似亲热,实则关系微妙,事事如履薄冰,一不留神便容易触犯禁区。八卦无疑是最好的调剂。 “哎,你们知道珂尔吧?”沈苗苗多半负责挑起话题,眼睛睁得老大。 “谁啊?听都没听说过,早就过气了吧?”刘晓瑄撇撇嘴,用纸巾擦掉鲜艳的口红,吐出一根鸡骨头。 “他就没红过,哪来的过气。是个歌星啦,当年我上大学那会儿流行过一阵。”章子洁附和道。她和何芊年龄相仿,常年戴一顶黑色帆布帽,说是懒得洗头。 “你上大学那会儿得十年前吧?”沈苗苗爱耍贫嘴。 “去你的!哦对,他又出新专辑了,据说反响还不错。” 一行人穿过一群吵闹的学生回到办公室。平时如果发现有学生追星,免不了找家长谈话。这会儿大家都沉默着,不多说一个字,维持着师者的尊严,避免露出破绽。 何芊走在最后,想起他的第一张CD还夹在老家书柜的旧书中间。“要不说人红靠运呢,这年头唱得好的人太多了,不差他一个。”同事的话何尝没有道理,只是对于何芊而言,他太重要了,重要到可以定义自己整个落魄的青春。她偷偷哼起那首《无处安放的思念》。 那一年的春节前夕,何芊终于改了主意,买下了回家的火车票。车厢内沸反盈天,喊叫不绝,她戴上耳机,一首歌循环听了一路,说不上哪里好,就是听不厌。车窗外,连绵无际的群山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飞鸟在落日下稀稀疏疏掠过,田野里牛羊散着步,低头吃草。火车一路向北,玻璃上的蒸汽结了一层白花花的冰霜,乡野之上也积起厚实的白雪。暗淡的天光里,银色的月亮高挂在夕阳对面。车厢里的人吸烟喝酒打牌嗑瓜子啃猪蹄,何芊内心却升腾起前所未有的安宁。 下班后,何芊找到单位附近唯一一家音像店,从角落里拿起那张黑色封面的专辑,上面的人被红披风遮住大半张脸,露出一双噙着眼泪的眼睛。 何芊没有预料到的是,十年后的现在,珂尔会凭借一档真人秀大火。 六 “怎么又是这男的!”李大星从浴室出来,何芊正津津有味看着综艺。珂尔和一个女明星答题闯关,最后一关女明星坠落的瞬间,他紧紧拉住她的手,向后一仰,把她抱在怀里,手臂上的肌肉隔着屏幕呼之欲出。何芊长吸一口气,脸上发烧,连忙换了台。 珂尔和自己年龄相仿,三十几岁的年纪,从相貌到体力到资源,在新人不断涌现的娱乐圈都算不上吃香,但就是这股拼劲给他圈了不少粉。尤其是一段演戏不用替身,吊威亚当场摔断腿的新闻,在年初占据了各大媒体的榜首,触目惊心的照片配上痛苦的表情,让网友们纷纷表白“我尔太拼了”,“大爱追逐梦想的你”。之后,珂尔像是被生生从遗忘的土堆里拽出来,接受各大电视台和网站的邀约,频频亮相,和外国音乐人合作发专辑,上热门综艺,还自编自导自演了一部青春偶像电影。 和当年从一副旧耳机里听到的歌声相比,眼前的这个珂尔更多面更立体,也更容易讨年轻姑娘喜欢。他依然喜欢红色和黑色的时尚单品。面对记者的刁钻提问,最多不过一句话,回答时脸上没有表情,却往往话中有话,惹人联想。他明确表示过不喜欢粉丝接机,摄影师拍到的机场画面颇有喜感:他一个人戴墨镜戴口罩低着头经过,背景是粉丝扯着红色的横幅,写着他的名字,满脸狂喜,但无一人敢上前,和其他明星喧闹的接机后援团不同,这里静悄悄一片,只有一张张因为兴奋而憋红的脸蛋。“这么冷漠,耍什么大牌?!”微博里有人忿忿不平。“你懂什么,不随随便便才见人品。”十几二十岁的粉丝总能找准时机回嘴,处处维护,热切地表达喜爱。何芊宁愿做个看客,不劝架,不掺和,但打心底觉得自己才是最懂他的人。她不止一次设想过,假如在街边碰巧遇见,他们一定会像多年没见的旧友那样,三两句话就聊得格外投机。 何芊从不在丈夫面前表露对珂尔的喜爱,只默默关注他的动态,将他的微博设置为“特别关注”。带娃累到直不起腰的时候,瘫在沙发上点开他的照片和视频。她第一次喜欢他时,他不过无名小卒,转眼已坐拥千万粉丝,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偷偷欣赏过的景色,突然间挤满了观光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何芊既欣慰又失落,这份复杂的感情不足为外人道。 从那夜咖啡馆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何芊想起易军临别时的话。她跳起来,抓过手机,飞速敲打: “易军,我是上次乐小楠婚宴上的何芊,我们说过话。不知道你认不认识珂尔?如果有机会,不知可否帮忙要个签名?谢谢。何芊。” 不到半分钟,手机响起,易军发来的消息差点让何芊的心蹦出来:“他下周来京做宣传,到时面聊。” 七 理发店的音箱叮叮哐哐放着流行口水歌,何芊被染头发的药水味呛出了眼泪,她闭上眼,质问自己:为什么抛下孩子不管,跑到这儿来? “美女,想要什么样的妆发?”小伙子看起来还未成年,一小撮毛茸茸的胡子贴在嘴唇上方。被一个孩子称呼“美女”有些过意不去。再看看周围,工作日的理发店里大多是发福的家庭妇女,送走了上班的丈夫,安顿好上学的孩子,过来按个摩,做个头发,和小哥扯扯家常,抱怨几句,图个清静。 一个小时前,何芊抱着刚满周岁的彤彤,提着一大包婴儿用品,手忙脚乱地打车到闺蜜周盈盈家里。说是闺蜜,其实已经有好些年没联系过。人年纪越大,朋友就越少,朋友越少,人就越“独”。除了那个不愿意回的家以外,没处闲聊,没人依靠。这次为求她帮忙带一晚孩子,何芊厚着脸皮赔了不少笑:“我晚上十点钟前就回。今天大星加班,回得晚,我趁他回来前把孩子接走。回头我请你吃大餐!”何芊说有重要事情处理,然后匆忙赶到了理发店。 为什么非要和周盈盈求助?“曾经”的闺蜜而已,友情破裂于大学毕业前夕。那一年,干瘦的李大星揽着尚未发福的何芊,在KTV点了一首《可惜不是你》,目光频频瞟向沙发另一头的周盈盈。一曲结束,周盈盈端起酒杯敬酒——“致咱们仨的感情”,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何芊心里顿时疙疙瘩瘩。她曾经误以为是因为分离,后来才相信所谓女人的直觉不无道理,自己竟对周盈盈和李大星从前的恋情毫不知情。一次偶然的机会,何芊在李大星的淘宝订单里发现了以周盈盈的名字定做的一双镯子,日期刚好在周盈盈的婚礼前半个月。 那又能怎么样呢?掏过心掏过肺,到最后,李大星不还是成了自己的老公,周盈盈不还是结了婚生了娃,谁不是在自己的轨道上和周围的人渐行渐远?年轻时的那股傲气早就像被钉子戳破的气球,倏地飞上天了。 “晚上有活动?”理发小哥问。何芊随口诌了句:“公司年会。”小哥意会:“我先给你上妆,然后设计一款发型。”镜子里的自己顶着一块紫色毛巾,因为长期缺乏睡眠,眼圈发青,眼袋厚重,腮边的赘肉让人厌恶。她偷瞄一眼理发小哥,从口罩上方的一双眼睛里读出了不耐烦,连忙移开视线。为和那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见一面,居然丢下孩子,跑到老远的理发店化妆打扮做头发。何芊猜想,一旦被丈夫知道了,他眉头的“川”字可能随时溃堤,一泻千里。 “美女,摆个Pose吧。”何芊被拉到一块印有海岛风景画的布景板前,要她拍几张照片留念。“好歹也是我的作品,真漂亮!”手机镜头前,何芊不自在地摆了几个老套的姿势,随后仓皇逃出了理发店。 下一站,才是她真正的角斗场。 八 约定六点半到城西奇盛大厦三楼的录音棚见。何芊早到了二十分钟。广场上没有路灯,只隐约看见一个个黑魆魆的影子匆忙赶路,她假想其中的一位就是珂尔。第一句话说什么好呢?打开手提包,手止不住地颤抖,她再次检查了手提包里的物件:一沓二十三页用钢笔抄写的书信;一对早就停产的国产耳机,耳机线磨得快要断了(她当年就是用它听他的歌);一个卷了页的小本,贴满从报纸杂志里剪下的报道,边缘处写着她的心情日记(她特地让母亲从老家的柜子里翻出来,邮寄到北京)。备齐这三样,费了何芊不少力气,光是那叠书信就抄到手酸,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这么老派的方式,他一定会懂的,也只有他能懂。 “今天有点不太一样啊。” 何芊慌忙拉好手提包拉锁,抬头看见了易军,他在黑大衣里穿着一身休闲西装,肩头挎着相机包和三脚架。“今天你拍照?”“做这行的,啥都得懂点,今天的任务不轻,先拍照,后采访,回去还得写稿子。等会儿见了经纪人再商量。”“拍照的话,可得记得给我们留张影啊。”何芊不自然地笑笑,嘴唇发干,大红色的口红像结了层痂,睫毛膏糊得她有点睁不开眼。 “Abby?”易军迎过去,“这位是我的摄影助理何小姐。”何芊反应不及,被Abby热情的假笑吓了一跳。只见那个女人深吸了口气,睁大眼睛,高高扬起嘴角,朝她眯了眯眼睛。半秒钟之内,嘴角垂落,恢复原状,那是一张写满厌倦和挑剔的脸,她的目光从头到脚扫过何芊。“艺人还在棚里录音,我去安排一下。”不等两人回复,她小巧的身影便消失在黑夜里。 “摄影助理?” “你的新身份,今晚记得。一个粉丝想要接近艺人?你想得美。听说过‘私生饭’吧?艺人和公司防的就是你们这种人。到时记得看我脸色行事。”易军的标志性笑容不见了,“对了,你手机壁纸不是他吧?是的话赶快换掉,到时万一被贴身保镖看见,就见不到你的偶像咯。” 何芊原以为,他们像微博里宣称的那样,是“爱”粉丝的。现在想想看,那种爱无非就是发个自拍,用两根手指比一个心,打上“回家注意安全”几个无关紧要的字,顶多是粉丝增加到多少万时录一段唱跳视频,演唱会上鞠个躬。如此而已。原来,粉丝也是艺人的保镖和经纪公司重点盯防的对象。 “我跟你说,你别胡思乱想,艺人赚钱靠的就是你们,没人捧没人爱,他赚谁的钱?谁买他的专辑、听他的演唱会?谁买他代言的洗发水剃须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易军一句话将她拉回现实。 Abby再一次出现,依然是同一张厌弃的脸。“大约还得半个小时,再强调一遍我们公司的规矩,未经允许不能用手机拍照、录像,不能和艺人闲聊,不能交换物品,不能问采访提纲之外的问题,不能合影。听清楚了吧?”何芊被这阵仗震得说不出话,Abby精致的脸上赫然挂着“别怪我没和你说过”的神色。三楼透出来的灯光是橙色的,珂尔就在里面。我是今晚的摄影助理,很高兴见到你。伸出的手没有握到另一只手。“想什么呢?”易军抖了抖身上的大衣。一眨眼工夫,Abby又消失了。 “别害怕,经纪公司都爱虚张声势。拍不了照了,不过能见到人也不错,是吧?”嗯,能见到人也不错。何芊扯了扯针织衫的领口,有点紧。她想到自己会和他哼唱同一段旋律,然后告诉他,那天她多么担心他答题时掉下去,和他讲起那个咖啡馆的梦(省去暧昧的成分)。最最重要的是,让他知道他拯救过一个人,曾经把她从深渊里拉上来,如果以后他站在深渊前面,她也会拼尽全力去拉他,哪怕他没了名气。想到这儿,何芊眼前黑魆魆的人影多了一重,冬天的风真烦,吹得眼睛发酸。 九 “不好意思,刚刚有几个粉丝冲到楼上,被我们的保镖拦下来了,估计是暴露了,恐怕得换个地点采访。”Abby边说边拨通手机,眉头紧锁,看起来形势相当严峻。“没关系,你们先定地点,我和何小姐现在赶过去,别让艺人等。”七点半,约定的采访时间已过去一小时。晚高峰的车流将奇盛大厦前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红黄交织的灯火里,何芊突然急切地想回家,不知道彤彤会不会哭闹,不知道周盈盈的孩子会不会欺负她。 半小时过去,易军没能拦下一辆出租车,只有一位残疾人开着电动车停在他们面前:“走不走?十块一位!”车子包着塑料布防寒,后座很窄,拍摄器材占了半块地,两个人勉强坐下,一条腿靠在另一个人的腿上,压得半截身子酥麻。一路颠簸,停在灯火通明的豪华酒店门口。酒店侍者往这边望一眼,没动。 “Abby发信息来说艺人得先吃晚饭,我们到酒店大堂等吧。” 每天这个时候,何芊早已哄睡彤彤,自己也跟着睡下了。困意袭来,酒店里明晃晃的光照得人眼睛干涩。许久不穿高跟鞋,两条腿不太适应长途跋涉带来的酸痛,一路消耗的能量让她有些饥饿和暴躁。更致命的是胀奶,丝丝缕缕的胀痛感从乳房往小腹蔓延,让她直不起腰。 “何小姐,打光。” 何芊强打精神,走到墙角的设备前,笨拙地摘下黑色保护罩,在众人的注视下歪歪斜斜地将三脚架架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像打伞那样撑起打光罩,却不知道往哪里摆。易军朝她使了使眼色,她一路小跑到楼梯对面,费力地蹲下身。 就在她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那人孤僻地坐在灯光中央,和周围十几号人隔绝开来,没人同他说话,他也不和谁交流,只是自顾自地低头念叨着什么。可能是一首新歌,何芊猜。他会看到我吗?何芊不自然地眨着被睫毛膏糊住的眼睛。在他眼里,我会不会是个身体发福、妆发滑稽的中年女人?楼梯上方,五名穿黑衣的保镖站成一排,双手架在胸前,气势汹汹,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里的一举一动。何芊感到自己正曝露在烈日炙烤的荒野,喉咙发干,浑身被什么东西一层层撕裂,强光照得她额头和脖子后面冷汗直流,像一只只小虫沿着脊背爬下。 “换个姿势。”珂尔面无表情,只是顺从地将脚踏在一级台阶上,像受人操控的木偶,毫无生气。身后一阵响动。五名保镖围住一个女孩,连说:“删掉。”女孩掏出手机,快要哭出来:“我自己留作纪念,不传到网上。”“删掉。现在就删。这里不能拍照。”何芊望向珂尔,他依然是面无表情。她感觉自己就是那个姑娘,这三脚猫的伪装伎俩早早就暴露了。她想逃,一刻也待不了了。 接下来的采访更像是一场噩梦。Abby站在珂尔身后,手里举着事先写好的纸条:“换问题”“不能问”“倒数第二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不知是因为累,还是太紧张,珂尔的回答中规中矩,语气像是背书一样,时不时瞥一眼Abby,仿佛两人在共同保守一个天大的秘密,而易军和何芊都像是意外闯入的强盗。 “没问出什么吧?”走到门外,一直过了两条街,何芊才敢开口。 “拍到、采到就算成功,别指望能问出什么。艺人说他乐意说的,演他乐意演的,我们听我们乐意听的,读者读他们乐意读的,这是一场盛大的表演。”易军看上去一脸轻松。 “你说珂尔算不算娱乐圈的一股清流?”背后的汗在夜风里有点凉,何芊哆嗦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说。 “清流?别逗了!这里哪有清流!你听说过他拍戏不用替身摔断腿的事儿吧?圈内人都知道,那是为博眼球造的势,假的。采访话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吐,假的,他背地里就是个话痨。和女星上综艺,台本都是事先编好的。顺便说一句,那个女星曾经瞧不上他,据说之前有什么过节,还差点和经纪公司开撕。但人家红,为了蹭热度,有啥办法?”易军点着一根烟,对着寒风猛吸上一口,“明星是什么?再有脾气、有心气的明星,都是资源的提线木偶。我们这群人呢,无非就是那么几根透明的线,提得好,折腾得勤,这场戏就好看;提得不好,就没人看。Welcome to the real world(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十 走到小区楼下,何芊迟迟没上楼。她将手提包里的老物件一件件拿出来,捧在怀里,走到单元楼后面的垃圾箱,停留片刻,又一件件放回包里。 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是吧? “对了,他早年那点穷酸经历,都是团队给拼凑的。他哪儿打过工啊,什么被星探意外发掘,他舅舅是某传媒集团的董事长,他能缺钱?他能去刷盘子?早年不红,那是他得罪了人,被雪藏了。什么北漂时被女孩甩,都是他甩别人,我怎么知道?那女孩是我大学同学的好朋友,被他伤的哟。他人渣?比他渣的人多了去了,照样不是唱着伤心情歌,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说现在的小年轻,个个自作聪明,以为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就是全世界了。你说他们傻不傻?”易军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是在说你,我知道你是理智的。喜欢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 夜里十点半,月亮被乌云遮住大半。何芊站在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完全忘了彤彤,也忘了提前归家的丈夫,当然也没能撞见抱着孩子早早赶来的周盈盈。 她还欠她一顿饭。 ---2018年5月完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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