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请问您举报过群租房吗?这是回访电话,您楼上的群租房已经被拆除。请对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

这是尤子这两个月来第三次接到这个电话。差不多一年以前,她的确打过一个号码,反映楼上群租房的事,如果不是这通回访电话,她都快忘记了。

“我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和前两次一样,尤子都会在对方挂断电话前补问一句,“楼上的住户后来去哪儿了?”不出所料,她得到了同样的答复:不清楚,这个不归我们管。

这座城市这么大,总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五年前,尤子从老家四川来到北京,在一家国际劳工组织的分局做合同工,负责拟定劳务合同、组织会议、出差参与社会调查。有人听见“国际”两个字,就瞳孔变大,双目放光,条件反射似的竖起大拇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在最迷茫的年纪听从家人的安排,硬着头皮通过了公务员考试,然后照猫画虎把“权利”“发展”“公平”“对话”等字眼写进文件,整理装订好送到领导办公室,等着月底领工资交房租的区区小职员。单位百号人里,她从加入的第一天起,就是最低的职级,拿最少的薪水,做烦琐却没什么价值的工作,更没人叫得出“阚尤婧”这个古怪的名字。最难熬的是部门聚餐和年会之后的庆功宴,尤子不会说夸人的漂亮话,接不住别人抛来的玩笑,对美妆和时尚穿搭几乎一无所知,只好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期盼“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个动人的结束时刻。

局长好。这么简单的问候,她学了两年才说得出口。星期五中午,她吐出“局长好”三个字之后,在巴掌大的电梯里再没话可说。还好有两个别的部门的姑娘,看样子不比她年长几岁。“局长今天看起来真精神,是不是换新发型了啊?”“能不精神嘛,最近肯定有好事!”“瞧你说的,局长什么时候没精神过?咱们可得当榜样学着!”局长从头到尾不说话,哈哈大笑。尤子偷偷打量几眼,分辨不出那神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从一楼到六楼,只有她做贼般耸着肩膀,含胸低头缩在电梯一角。

身边的人每天都斗志昂扬地聊职业规划,谈人生理想、责任和义务,连赚钱养家也被渲染上亮丽的玫瑰色,大概只有她,无时无刻不渴望从纷扰的人群中挣脱,躲起来,缩进被子,或者干脆退回到温暖的子宫——没有闲言碎语、胡乱猜测的安宁之地。

她本以为会一直这么干下去,像父母那一辈,一份工作做到老,退休后每月拿一份不低的退休金,在攒了一辈子的钱买的房子里颐养天年。那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一晚,她一如往常熬夜写文件,困到恍惚时不小心漏了一处案例,稀里糊涂得到了相反的数据。第二天合作机构打来电话,领导将办公室里的座机摔向墙角,她在门外听见电话落地时的脆响,像人的骨头被生生折断的声音。她红着脸去道歉,写好了辞职书,却因为不在招聘季,部门正缺人手被压了下来。好自为之,领导留下四个字,她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恨意。美梦瞬间像泡沫一样飘进空气里破裂,化作看不见的零星水汽。


那天之后,开会成了她的噩梦,她低头咬着嘴唇,担心有人叫到那个一直被读错的名字,担心自己担心的终于成了真。她知道规矩:从踏出校园的那一刻起,再没有人包容她犯错,没有人替她担责任,哪怕她才入行不到一年,周围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该怎么做,她也必须像个老手那样,挺起腰板,担负所有对于年轻的偏见和猜忌。

“因为她是九〇后啊,想一出是一出。”“独生子女嘛,既不能吃苦,又负不起责任。”她无数次想冲上前去,揪起对方的脖领,不顾一切地大声辩解。她想说笔记本里彻夜研习过的资料、一笔笔写上去的字迹、无数个在焦虑中熬过的不眠之夜,都能为她正名。

“还是太年轻了哟。朋友圈里都是吃吃喝喝,这代人不行,都被惯坏了。”她松开攥紧的双手,同事们的说话声慢慢从耳边消退,她顿觉自己轻如一片羽毛,从会议室半掩的窗子飞出,在不知方向的浑浊的风中飘荡,翻滚,上升又跌落。

她掠过满目繁荣的城市,昼夜施工的大楼在她的身体下面一幢接一幢崛起,奔忙的人群从她身上深一脚浅一脚踏过去,他们彼此推搡,谁都不肯停下来哪怕一秒。掠过荒芜的村庄,一处处房屋被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梦里一次次重回久远记忆里的故乡,村落和流水还在,乡音和故人已改。她掠过那些对成功的渴慕和颂扬,掠过衰落的历史和响亮的许诺,和记忆有关的文字从她的视野里淡去,再也想不起。有时飓风裹挟着她瘦弱的身体加速向前,有时她在柔风的呢喃中目眩神迷,步履踉跄。她用尽全力飞翔,飘荡,不知道最终能降落在哪里。

来京城,是她的一次冒险的迫降。

十月,老家的酷暑慢吞吞褪去,她坐了近十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个干燥之地,拖着两个齐腰高的行李箱住进旅馆,一天八十八块钱,楼下是便宜的包子铺和泛着膻味的羊杂汤店。她梦想去大公司做一名白领,日剧里,白领女主角都穿一身正装小套裙,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奔走在豪华的办公楼里,穿梭于阳光充足的会议室,她们自信大方,精明干练,对着陌生人也能侃侃而谈。尤子太想成为这样的人了。

白天,为了躲避旅馆打扫卫生的阿姨,她抱着笔记本电脑和简历到包子铺,点一笼十块钱的猪肉馅包子,坐上一个上午,午饭高峰期偷偷溜走。从朋友推荐的租房网站上找房,不是地点太偏就是租金太贵,银行卡里只有上学时攒下的一万块奖学金,不够押一付三,只能找远离地铁口的合租房。从大学时代诡异的寝室氛围中逃离,和陌生人搭伙过日子本是她最抗拒的事,眼下也成了生存不可少的一环。

年轻人,不吃点苦哪儿行,况且你这点苦算得了什么?连出租车司机都这么劝她。若干年前,他们也和她一样,从家乡奔赴此地,将赚来的钱汇回老家,支付父母的医药费和孩子的奶粉钱。

“你信马云吗?”师傅狂躁地按喇叭,塞进左转弯的车流,滔滔不绝地讲起马云的创业史,比马云本人还如数家珍,“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信!人都是这么拼出来的!你说是吧?谁能舒舒服服地赚钱?”他生于七十年代,鬓角齐整的白头发让他看上去老了十岁,熬过二十多年后,除了一处标价攀升、人人欣羡的房产,他的焦虑和不安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

“马云说了,人啊,要有梦想。”马云说过许多话,许多人说过“马云说过”。尤子恨自己没早生几年,那时这里还不是寸土寸金,外地人还能靠自己的努力找到安身之所,还能用“过来人”的语气说话。而现在,她站在人声鼎沸的岔路口,眼前的黄灯不停闪烁着,她不知道接下来等到的是绿灯还是红灯,该走还是该停。

尤子看的第一处房子在三环边上,位于繁华的闹市区,楼下水果摊的榴莲味、烧烤摊的油烟味、烤冷面的劣质酱料味飘上二楼墙皮剥落的旧板房。门口鞋柜的一扇柜门向外歪斜着,进门时差点磕到腿。门廊尽头,两片花布帘子隔出一小块十平米不到的空间。网上的信息里写的是“开间”。里面仅有一张一米宽的折叠床,地上瓷砖开裂,地缝里积攒着经年累月的泥垢,墙角一张破碎的蜘蛛网成了灰尘的落脚地。大屋正中央的床稍宽些,也是铁栏杆木板床,没有衣柜、饭桌和洗衣机,房间内空荡荡的似乎有回音。房东一脸严肃地抽着烟,站在阳台门口,身后垒起高高的杂物:旧拖鞋、变了形的晾衣架、破了洞的黑雨伞、老式雨衣、熏黑了锅底的铁锅。窗外停满车子的小院里,跳广场舞的人正享用着属于他们的狭小空间,收音机里的男人用沙哑的嗓音高喊:“留!下!来!”

“看得差不多了吧。”那人不耐烦起来。“小的那间,”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廊玄关处的帘子,“一个月两千五百块。”尤子双腿一屈,坐在铁床边上,一个塑料花瓶从床头后面掉下来,乒乒乓乓响。“大床房,一个月四千块。”见尤子面有难色准备离开,一直不动声色的房东从嘴角挤出一个谄笑。“就这房子,三环以内,您租去吧,根本租不到!就这间还是前天小两口回老家才富余出来,您后面还有三个人排队看,估计今晚就租了。”尤子看了看表,晚上八点半。她必须尽快从这间灯光昏暗的屋子撤离,趁它还未完全吞噬她在这里立足的幻想。

第二间出租屋的地点在城北。看房当天夜里刮起大风,沿街的塑料袋和碎纸片随风飞舞,白天的雾霾挨到夜晚,将天空染成一片低沉的橙黄色,路灯和车灯都是雾蒙蒙的一团,看不见月亮。尤子和中介约好,坐上了一个平头小伙子的电动车,在漫天的纸片碎屑里左躲右闪。小伙子比她还小三岁,来京两年,住在六环以北,他穿着中介统一要求的西装,胸前挂着工作牌,娴熟地在风里骑行,异常英勇。

尤子刚迈进屋子,抖掉沾在卫衣帽上的枯树叶,便被一股刺鼻的涂料味呛出了眼泪。“这房子……刚装修完吧?”“有一阵子了,两三个月吧,能住,机器都检测了。早上还有一个小姑娘来看了,挺中意的。”尤子在浓烈的气味中用力屏住呼吸,忽然想起高中时的密友家里换新房装修,为上学方便急着搬了进去,不到半年被确诊为白血病,高三读到一半就去世了。她们曾约定一起到北京读大学,去博雅塔边未名湖畔。在那个四川小城,能到京城顶尖的大学读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想。因为这个约定,尤子满怀斗志,在这件事发生后却如松了弦的箭,直直扎进泥土里。她最终考进家门口一所二本大学,被调剂到了哲学系。她的大学没有博雅塔和未名湖,只有不断逃课让她帮忙签到的同学,还有一节节云里雾里的哲学课。

“你觉得怎么样?这房子虽老,但地点不错,朝南向北,明厅明卫,邻居都是老人,安静得很。”平头小伙子高亢的嗓音将她拉回现实。

尤子逃也似的冲进黑夜。夜里十点,街上车水马龙,应酬的,醉酒的,恋爱的,接吻的,抱孩子去医院的,路边卖玫瑰花的,摆摊贴手机膜的,练习滑板的。在老家,九点钟不到,路上就没什么人了,人人安于生活的贫瘠,也被这贫瘠带来的安稳感滋养着。尤子不曾同时被这么多人包围,也从没有尝过这般无处逃遁的孤独。这里的人如一颗颗互不干涉的星辰,在夜空里擦身而过,孤独像从远处蔓延而至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喧嚣着,肆虐着,永无止尽。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老家的邻居们,从她出生,他们便在那里,看着她长大,成熟,她看着他们衰老,死去。张阿姨家的泰迪去年在路边被车撞死,今年又添了两只小泰迪,叫声更尖了。刘大妈的儿子找不到工作,在小区里捡纸箱收报纸,手臂上的纹身洗得发红,若隐若现。王婶的外孙女今年该上小学了,逢年过节见面时大声喊“阚姐姐好”,不会念错字。吴伯伯种的花该开了,整个走廊回荡着淡淡的花香。

走在回旅店的路上,尤子掏出手机,想和妈妈聊聊让人匪夷所思的中介、高昂的房租和吹得她满脸灰土的倒霉大风天,打开通讯录,手指悬在半空中,又收了回去。

转过临近旅店的一处街角,她听见有人说“尤子今天已经做得很好了”,她笑了笑,回过神,发现声音是从自己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嘴上说着不许哭,可还是流泪了,蓦地怀念起邻居们表情夸张地说她“长高了”“变漂亮了”“越长越像妈妈了”。那时的她还是个满院疯跑的假小子,没拿这些话当回事。


打那个举报电话前,尤子和一对情侣合租八十年代建起的小区公寓。四十平米的房子里,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生活着,那对情侣在客厅压低声音说话,房间里也从未闹出过什么动静。尤子则尽量在单位解决晚饭,以免打搅他们的二人世界。更多的苦恼来自年久失修的家具和家电,洗澡时喷头掉落、马桶的冲水按钮失灵、厨房的水池管道堵塞、卧室窗子的把手折断、不合时宜地断网、停电、停水、停气……房东大概是将尤子的手机号码拉进了黑名单,电话打不通,她便自己学会了修理家具家电,不劳烦别人动手。

两年前的一个早上,尤子起床后推开卧室门,发现客厅的瓷砖上散落着白花花的墙皮。她蹲在地上研究了一会儿,隐约闻到一股烧焦的胶皮味,起身沿墙壁望上去,洗衣机上方的墙里呲呲地响,像是火炉里那种噼里啪啦的动静。天花板和墙壁交界处,一块碗口大的窟窿里冒着火苗。出于本能,她敞开门窗,站在走廊里拨通了火警电话。不久后,消防员赶到。那时墙壁中的火苗早已熄灭,客厅里飘着薄薄的烟。

尤子和消防员一道,敲开了楼上邻居的门。门嘭地弹开,洗衣粉味混杂着浓重的汗味,呛了她一个趔趄。客厅的旧式洗衣机正轰隆隆地转着,一旁的大红洗脸盆里泡着乳白色的大褂。左手边的布帘裂开一条缝,露出两张木板床。右侧卧室里是七八个人的上下铺,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光膀子叼根香烟,窝在暗蓝色的被子里,被面黑得发亮。前来应门的人一口东北腔:“咋的啦?等会儿俺们还得上工呢。”

一连几晚,尤子都能在凌晨两三点听见楼上的响动。夏夜,窗外的虫鸣此起彼伏,耳边蚊子哼哼地叫,仍盖不过楼上铁床频繁撞击地面的声响,还有一群男人的笑,有酒瓶陆续倒在地板上。失眠的尤子蹑手蹑脚走到楼上,站在漆黑的楼道里,听见门那头的人摔着扑克牌,哄笑,骂脏字。她想敲门,没敢。

“上工也不行,赶紧把洗衣机关掉,楼下电线冒火了。”消防员说。原来洗衣机的水沿着墙壁渗下来,原本老化的电线短路了,烧了起来。东北男人不太情愿,挠着头拔掉了洗衣机电源,不等关门,又窝回床铺闭上了眼。

继那次悬而未决的敲门之后,一连两周,尤子都不能合眼,陪伴她的除了蝉鸣,就是楼上的笑声和骂声。上班时,她眼前的文件现出一重重叠影,开会的间隙莫名亢奋。早晚上下班高峰的地铁里,她困到快要瘫倒在别人身上,闭上眼,分不清是梦是醒。

她于是写了一张字条,以恳求的语气请楼上的住户夜里十二点后安静一些。他们是邻居,不是吗?她甚至想像小时候那样,提一个西瓜,请他们所有人吃。“去了北京之后,别把人想得太好,你一个小姑娘家……”妈妈不放心,每回打电话都嘱咐几句。尤子想起来,放弃了送西瓜的想法,趴在自家的房门上,等楼道完全安静之后,做贼一样爬上楼,把纸条贴在房门中央:“家里有老人,旧楼不隔音,可否夜里十二点之后稍小声些?多谢了。邻居(笑脸)。”

她就是那位“老人”,也是“邻居”本人。语气还算客气。他们不会吃掉你。她给自己壮胆。不敢和人提要求,学不会拒绝,明明在意得要死,也宁愿憋住不讲——这多年的顽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是小时候父母无休止的争吵,斡旋,辩解,诋毁,使她变成家里多余的人、摇摆天平的稳定支点。她练习化身为一个花瓶、一块肥皂,某种没有生命的物件。

当晚入夜后,酒瓶声,扑克牌声,床板咯吱声,笑声,骂声,没多也没少。如果消息准确,楼上住的是附近一家餐馆的服务员和帮厨,都是从外地来打工的。饭店包食宿,饭店老板租下了这间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子,八九个人住,平均一个人的租金五百块左右。在这个地界是相当便宜的价格了。

消防员掀开消防记录本,让尤子签个字便离开了。房间里的焦煳味久久不散。


白墙里的电线接上了,窟窿还在,修电线的说,他们不管糊墙,糊墙要找物业。尤子找来物业,一个圆滚滚的肥硕男子怎么都爬不上借来的木梯子,连连道歉,摇着头走了。她想找房东说说糊墙的事,又觉得没那个必要,下次万一再烧,省得刨开了。上一次是卫生间渗水,维修工人掀开整张隔板才修好,卫生间棚顶的塑料板少了大半。这一次是客厅渗水,墙壁上留下一个洞。下次呢?

“请问可以举报群租房吗?”恐怕只有这么一条办法了。举报电话是朋友发来的,说是之前试过,效果不错。“他们抽烟抽得可凶了,说也不听。”朋友家隔壁也是群租房,夜里十一二点,几双脚在楼道里重重踏着,半夜喝酒打牌,隔着房门都能闻见烟味。朋友家的孩子还小,房子又是新买的,几次沟通无果之后想到了举报。“买房和租房不一样,买房像结婚,租房就像谈情人。我这结了婚的人,只能管教,不能退让。”“可能是白天他们太辛苦了吧。”“辛苦?他们夜里那叫一个不消停。但打电话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搬走了。”朋友冲尤子露出胜利的微笑。尤子听得直点头。

这样也好,说不定老板良心发现,能给他们多租上一间房,只要这里留两三个人,就不算群租,也能过得稍微体面一点。

“请问您举报过群租房吗?这是回访电话,您楼上的群租房已经被拆除。请对我们的服务做出评价。”第一次接到这通电话时,尤子已经搬离那个小区了。搬家那天,她抱的文件夹叠到鼻尖,和楼上窝在暗蓝色被子里的男人擦身而过时,她微微点了点头,他望向她的眼睛,眼神空洞。他早就不记得她了。他们做过邻居。


搬进的也是老房子,距离单位不近,离地铁口也快两公里。优点是楼层高,左邻右舍没有群租房。租金比两年前翻了一番,尤子交上头三个季度的钱,咬了咬牙:花钱图个清静。

下班的地铁上,手肘和后背不友好地顶着她,羽绒服底下起了一层虚汗。地铁启动,尤子努力站稳,两只靴子卡在几双脚中间。等等!刚刚电话里说的“拆除”是什么意思?之前楼上的群租房是顶楼,不是当街的门店,怎么拆?那一年,全市大兴街道改造,不仅一口气拆掉了不少沿街的广告牌,还拆除了许多做小本买卖的门店。家附近的螺蛳粉、西安小吃、格子铺、食杂店,几乎一夜之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块齐刷刷的崭新灰黑砖墙,上面刷上简单直接的宣传标语。有的门店没有马上关门,只在糊好的灰墙上开一扇窄窄的窗,送外卖的人隔着窗子取餐,窗里头的偷偷往外面送餐。过不久,这些窗也都变成沉默的墙,叫人看了说不出话。每次路过这里,尤子都不住琢磨:用长筷娴熟地挑起螺蛳粉的广西大妈、亲自将肉夹馍递到她手里的陕西大叔、食杂店里嗑着瓜子看球赛的秃头老头,不知道还在不在墙后面?不在的话,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从地铁站回家的路上,吃过饭的老人们牵着狗站在路边聊天,不必刻意偷听,尤子就能分辨出老北京人特有的腔调,其中混杂着和骄傲有关的微妙情绪。那些人(她喜欢称他们“那些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呢?来京城的这些年,她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为了被人认可死命撑着,睡觉时梦见错过上交文件的日期而惊醒,在夜里十点钟的地铁上打过盹,为赶一场场会议磨平了鞋跟。

她数次从那所和同学约定好的学校门口牌匾底下,从那些争相拍照的人中间穿过,却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心情了。生活与工作变得含混不清,领导开会时说,要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换一份工作吧?和同在京城打拼的老同学聊了几次,他们无一不是随叫随到,免费加班,像一块昼夜燃烧的木炭,被慢慢榨干。她依然被叫错名字,有时只被一个“哎”代替。只有发工资时才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价值是银行账户上的一串数字,那是她少有的短暂的荣光时刻。

打破这荣光的是爸爸时不时打来的电话:“年薪能达到多少?你知不知道你吴叔叔家的小军一年能挣七八十万?他连大学都没上,学历还没你高呢。”“你什么时候能搞到北京户口?什么时候买房?等你买了房我好去你那里养老。和你妈的关系是一回事,你到时候可别不管我。”爸爸以前说过,从家里搬走是他最正确的决定,有点像一下子从水里探出头,终于免于溺死。而她怀念的是小时候的爸爸,他宽厚的肩膀扛起她,在春风里跑,风筝在天上,线在她手里,他们不谈户口、房价和未来,只唱她喜欢的歌。

连滚带爬地挤出地铁,尤子顶着寒冬里瑟瑟的风,和一对中年夫妻同时进了电梯,两根手指戳到同一处按钮。哟,你也住十二层!咱邻居!房子租的吧?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不像能……男人扯了扯女人的衣角。

回家了,如果这也算是个家。

旧楼水管改造的电钻声刚停歇,走廊里装修工人的烟味便顺着门缝钻进屋,一袋袋水泥垒在走廊的墙角,涂料干涸后的白末散了一地。她像一摊泥一样瘫在床上,被柔软的床褥包裹着,被子是从老家带来的,还有那里的气息。尤子大口吸着,她知道,找不回的终究是找不回了,但不代表要放弃去找。

打开电视,任凭综艺节目里的假笑和肚子的叫声交相呼应。隔壁传来电视关机的音效声。有邻居就是好,至少还知道有人生活在你周围,哪怕他们出现时大多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你,问:“新搬来的?”然后摇着头,砰地关上房门。

有邻居的地方,才叫家吧?


又一年入夏,新小区安静了很多,蚊子、蝉鸣、男人醉酒的吆喝声,大约是因为楼层的缘故,都听不见了。尤子的失眠也治好了。

左邻右舍都是安家在此的本地人。他们曾在电梯里谈起这一带的房价,纷纷感叹:小区条件不错,幸亏买得早。躲在角落里的尤子听得很安心,能和这样的人做邻居,说明自己生活得还可以,也就忘了那通电话和男人无神的眼睛。


早上七点半,尤子照常出门上班。防盗门中央,赫然贴着一张沾有茶渍的字条,字迹细密,微微颤抖:

“老人睡眠轻,夜里小点声,谢谢。邻居。”

---2018年3月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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