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练习不宽恕

我们的庸常生活  作者:张畅

作为一个跌跌撞撞的写作者,我永远在不断否定着自己,也试过从这里逃离。

身陷文字的纠缠从来不是一件乐事,它像长在敏感皮肤上的一块癣,瘙痒,刺痛,不时提醒你它的存在,而除了将这多余的部分写出来,似乎并无良药。因此写作者往往不是比别人多了什么,而是少了什么,只能通过这种笨拙的方式聊以填补。

同时,尽管在经受刺痛的人是你,因无力填补抓耳挠腮的人是你,辗转反侧都找不到入睡姿势的人是你,你却必须将自己彻底隐藏,不让人察觉到这份日常的不安,以确信你笔下的人和事。这无疑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冒险。潦草带过不足以表达充分,而一旦沉溺过深,因笔下的情节忘乎所以,又动辄露出马脚,聪慧的读者一眼明了:看啊,那里有一只躲在幕布后面的人的脚。小说中隐匿的叙事者像极了站在舞台侧面幕布后的人,他们导演了舞台上的一出出悲喜,却不能轻易现身谢幕,哪怕只是不小心露出一只脚,否则一切徒劳。

问题的关键是哪怕经历过无数次徒劳,也换不回一次称心如意。练习隐身的过程如此艰难,让人不禁怀疑:那借由诗人之手写成的诗行,究竟是不是上帝的意志?如果是,我是否够格做一个工具、中介或传达旨意的人?如此,创作不单单是天赋、灵感、热情、真诚的简单叠加,并不能通过牺牲自我、袒露一颗真心就能一蹴而就。我从中体会过最卑微的无能为力。

即便深知规则,也未必能遵守。明知这里不好那里不对,在写作时也未必能克服。更遑论笔下的世界自有其原则,而你最多只是观望者,在一旁眼看着这世界的生命诞生、欢脱、冲撞、萎靡。

一直以来,我醉心于环境剧烈变动之下的渺小个体,试图将笔下的世界和日日经受的某种现实连接起来。不知是出于写作者不知天高地厚的义务,还是仅仅因为面对不知去向的生命轨迹时按捺不住的好奇,我迫切希望在现实以外的维度为现实找到答案,虽然自认这尝试如此浅薄、不明就里。处理和现实的关系这个命题太过宏大。周遭的现实一刻不停地疾速变动,由一己肉身感受到的不安激烈而混沌,难于不咎既往,更难追念未来。因而这一代的写作者大多双脚腾空,只能从单薄得可怜的生活经验中榨出点汁液。

年轻的写作者被迫从故乡连根拔起,远离了乡土的生活经验,闯入平淡的城市,没有开阔的自然景观作为故事的布景,只能反复写着架空的人物和琐事。我也常常因此感到无奈又挫败。

为此,我只有反复练习不宽恕。那些暗藏在微妙的眼神、抽动的嘴角、一声叹息之中的人性褶皱;期待而后放弃、拿起而后放下、抉择而后犹豫的微不足道的瞬间——那些时刻就散落在我们的庸常生活之中,不留意便烟消云散,或只被当作一桩好笑的陈年旧事。但如果捡拾起来,望向镜中,便能在破碎的幢幢人影之中看见自己。

为了在这繁杂错综的世事中活下去,我们更习惯于选择宽恕。宽恕愿望未曾实现,时间仓皇流逝;宽恕被轻视或无视,自我放逐;宽恕被打乱的生活节奏,被掩盖的遥远童年;宽恕自己成为无所事事、不知所终的成年人。于是变成一个好端端的好人,没有脾气也没有锐气,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

而如果不宽恕呢?抓破那块恼人的癣,拉紧后台虚掩的幕布,在有限的时间里榨干最后一滴汁液,一遍遍望向镜子,问我是谁,又会生出些什么?

这部集子的文章大多写于二〇一五年至二〇一七年之间。这期间,我从美国加州的大农场回到国内,最终在北京暂时落脚,发现在这片奇幻的土地上,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只需要在咖啡馆坐上一下午,就能听到几千万的电影投资项目、APP创业计划、视频社交平台、母婴微信公众号、教育培训机构、共享经济……好像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加入狂热的队伍当中去,不管这队伍最终走向哪里。从年轻人到中年人,都在谈论房价、投资和理财,焦虑着哪怕并不存在的焦虑。

这期间,我一头扎进不知所终的人潮中,做过出版编辑、文化记者、节目策划,无论与哪种职业短兵相接,面对焦虑、疑惑、困境,都只能是绕身而过,而似乎只有文学,才是穿过困境乃至绝境的路径。当你投身其中的时候,会实实在在感受到自己正一步一步穿过狭长黑暗的隧道,向遥远的那一点点亮光,独自一人跌跌撞撞艰难地行进着。永远在不断否定自己,也试过从这里逃离,但最终还是选择继续走下去,甚至不为那一点光亮,就为行走本身。

如果这姿势可笑的跋涉能为你带去一点点安慰,甚或引发哪怕只有一瞬的共鸣,那就是我莫大的荣幸和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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