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我们为何无聊  作者:约翰·D.伊斯特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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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凝视着前院时,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要是当初拍摄一部延时电影就好了,一定会很酷。不是为了记录季节变化,而是为了记录自己这几年亲手耕耘带来的变化。

你的前院曾经只是一块草地——各种各样高矮不一的杂草——现在已经非常规整了。十几种不同颜色的郁金香预示着春天的开始。院子右边,你种了一棵三色山毛榉,它的叶子是深紫色的,镶着淡粉色的边。院子左边是菜圃,有光秃秃的甘蓝藤和残留的豆藤——这些都是去年收获后留下的。一条时宽时细的小路从中蜿蜒穿过,小路的前方是一丛枝条下垂的桑树,周围爬满了百里香。你花了好几年来布置这片景色。

这样的景致需要不停地除草。一次又一次。

每次你开始除草的时候,你都会想,是否只是为自己平添这些无休止的工作。是这样没错,但你喜欢这些工作。当你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清除不属于这片天地的杂草时,你感到自己在进步。你眼前有个目标,当你达到这个目标时,一切看起来都很棒,你知道这来自双手的劳作。这也许不值得什么奖品或赞美,但无疑是你的成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除草都应该是无聊的。它单调,也不是什么严格的挑战,它对你生活的意义或价值不值一提。那为什么人们喜欢除草呢?某种程度上,它让你能投入其中。当你除草的时候,你明确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当你除完草之后,你有一种成就感。你的行动带来了直接和令人满意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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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是对行动的号召。我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回应这一号召。我们可以试图掩饰无聊来逃避它。一头钻进互联网或社交媒体的兔子洞当然能消磨时间,但某些时候我们会意识到自己在一直在做的这些事没什么价值。寻求刺激或者不断的新奇事物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个策略往好了说是一种冒险,但根本没有可持续性。认为我们有资格也有能力创造不断变化、永远刺激和新奇的体验的这种想法,也注定了我们要与无聊做持久的斗争。无聊的信号表明我们需要行动,需要改变我们正在做的事情,需要让我们的头脑投入某件事。但是,如果把这种信号转化成一种需要永远保持兴奋的信号,那么这种欲望就不可能得到满足。

我们不应该掩饰或者逃避无聊。事实上,对无聊做出良好的反应会赋予它价值。接受不适感能够让我们免于停滞不前,因为不适感恰恰激励我们采取行动。从这个意义上讲,无聊不好也不坏。解开无聊的诅咒,避免无聊的祸害,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反应。

但应对无聊并非易事。无聊的人其实想做些事,同时他们心里又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这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如同戈尔迪之结[戈尔迪之结的传说起源于古希腊,其寓意是只要我们能打破常规思维,再困难的问题都会有一个简单的解法。据传,戈尔迪国王的牛车被捆在了一根柱子上,绳子打了一个无比复杂的结。解开戈尔迪之结的人将成为下一任国王。亚历山大一世最开始也试图解开这个结,然后意识到用剑把绳子砍断就可以解决了。]。苦于无聊的烦闷,我们想象也许刺激就是解药,但这正是无聊这一信号的神秘之处。越是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法可能越容易使问题复杂化。更多时候,陷入无聊的痛苦中的我们期待世界能帮我们解决这个难题。我们也许会一股脑儿地尝试很多不同的方法,看看什么能让我们满意。或者,像孩子恳求父母帮他们解闷一样,我们会要求他人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正如戈尔迪之结的解法并非一目了然一样,无聊的解药也并非就摆在我们面前。相反,它源自我们内心。

我们决意要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人。当我们感到无聊的时候,这种能动性——一切都在掌控中的感觉——消失了。我们在第二章提到了渔人和软木塞的故事。漫无目的地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软木塞没有能动性,仍凭自然摆布。相反,渔人可以选择何时何地抛锚,也可以在暴风雨来临前收拾东西上岸躲避。[发挥能动性可能并不总会有理想的结果。精神病患者可能有很强的能动性,但很少有人会容忍他们的疯狂行径。我们的理解是,发挥能动性是防止无聊变成慢性以及导致更多问题的最佳方式。至于如何在道德允许的范围内发挥能动性,则是另一个问题。]

无聊告诉我们要重新发挥能动性,同时它也提醒我们,能动性是有限的。我们既不是上帝,无法强迫世界屈服于我们的意志;也并非被动的容器,无力地等待着被填满。我们处于两者之间一个或许令人难以接受的尴尬地带。当无聊的信使到来,我们最好采取行动,发挥能动性,尽管它可能是有限的。很多时候我们恰恰做了完全相反的事。我们采取了抑制能动性的行动,时间一长,这只会让我们与无聊的斗争变得更糟。

伯特兰·罗素在其20世纪上半叶写就的作品中声称,无聊实际上正变得不那么普遍,但更具威胁性[Russell(2012).“无法忍受无聊的一代将变成渺小的一代,脱离了生命缓慢本质的一代,如同花瓶里的鲜花——生命的脉搏将走向枯萎的一代。”(p.54)]。根据罗素的说法,这种威胁性与我们对无聊的恐惧有关。我们到底在害怕什么?无聊令人苦恼,仅仅出于这个原因,我们就害怕它。引起这种恐惧的至少还有另外两个因素:其一是对我们自身不足的恐惧,其二是对我们失败的恐惧。二者都是对能动性的挑战。

乍一看,我们因为恐惧而对无聊做出适得其反的反应听起来很是奇怪。其实没什么古怪的。当面对任何令我们苦恼的情形时,我们都会寻求解脱。越是痛苦,我们就越是专注地寻找当下的解脱。长期的后果显得不那么重要,我们更关注即时的解脱。

由于害怕无聊,我们拼命寻找那些能轻易获得的活动,以尽快将我们从无聊中解救。这样的活动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控制我们的注意力,本质上是将我们困在不用动脑的操作中。网页上的那些点击按钮让我们精准陷入广告商的控制范围。游戏里精心设计的关卡让我们顺利闯进下一关。发牌机上的铃声和哨声刺激着我们再来一局,即使我们已经输掉了毕生积蓄[Dixon et al.(2010, 2014). Mike Dixon及其同事表明,与赢钱相关的“铃声和口哨”可能会引起误导。在多线老虎机游戏中,如果一个赌徒在七条线上下注,但是只在其中一条上赢了,他还是在输钱。无论如何,机器仍然亮着灯,播放着欢快的歌曲,愚弄着这个无助的赌徒,让他以为自己赢了,骗他继续赌。Dixon及其同事称这是“伪装成胜利的损失”,导致“暗流”。]。这些东西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但它们只是把我们当作达成目的的工具,绕过了我们对投入的需求。这些吸引眼球的手段在短期内都很有效。事实上,急切地想要摆脱无聊的我们根本抵抗不了这些活动的诱惑。长期来看,我们越是依赖这些外在的东西来解决无聊问题,我们的能动性就越是萎缩。一旦萎缩,我们就愈加容易受到无聊的影响。这个不断加速的恶性循环只会变得越来越难停止。恐惧加剧了这个循环,确保我们会被无聊持续困扰。实际上我们并不需要害怕。包括无聊在内的任何负面情绪本身并不危险,相反,它指向了需要解决的危险。无聊的关键信息是我们的能动性消失了,而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杀死信使无济于事,只会让我们忽视这样一个事实,即我们真正的需求未被满足。满足指的并非仅仅是占据我们的头脑,而是挑战头脑——在与世界交互的过程中实施我们的能动性;满足指的是成为渔人,而不是软木塞。

对无聊的适应性反应是怎样的呢?正如我们在上一章所讲的,寻求一种心流状态,培养好奇心,抑或只是放松,这些都是有效的投入。除了这些,还有一种选择,即置身当下。作为对无聊的回应,它让我们抛开寻找解脱的想法,而是专注在此时此刻。向内凝视让我们更加仔细地审视内心的源动力。对此加以练习,我们会变得专注于当下和自己。换句话说,我们变得心无旁骛。

正念,冥想的一种形式,培养的是不做判断地专注于思考和感受的能力。它与较低水平的无聊相关。有着较强正念技能的人报告的无聊水平也较低[LePera(2011).]。即使单纯从定义上来看,无聊和正念都是不相容的——我们越是无聊,越是不会进入正念状态[Koval & Todman(2015).练习正念冥想的人们和有更佳正念技巧的人能够更好地忍受无聊的任务,而非向无聊屈服(Hallard, 2014;Petranker, 2018)。]。部分原因在于,正念通过减少我们对无聊处境的情绪反应来避免无聊。正如其他令我们苦恼的感受一样,我们越是害怕无聊,越是想要从无聊中解脱,它就越是令我们痛苦[根据佛教的说法,磨难是我们对疼痛的反应(任何形式的情感或身体的疼痛)。这个想法体现在“痛苦不可避免,磨难可以选择”这句格言上。这句话适用于无聊以及其他令人不悦的感受。]。正念也许能帮助我们打破用更多的负面情绪回应负面情绪的怪圈,防止我们用恐惧和敌意应对无聊[第五章中提到的无聊和攻击之间的联系最突出地体现为一种特定类型的攻击性——敌意(Isacescu et al., 2017)。一种解释是,当无聊的时候,我们会对世界展现敌意——这个世界不够好,因此我们责怪它。]。在我们尝试逃避无聊的时候,我们也剥夺了学会如何置身于当下,以积极的方式重整自我能量的机会。为了发现内心深处最想做的事,我们需要忍受一段时间的低落,在此期间我们的思考和行为不为外界所引导。通过接受感到无聊的风险,我们得到了找到解药的机会。与其和无聊做斗争,不如接受无聊的处境给了我们日后摆脱它的可能性——我们有机会认识自己的欲望和目标,这样我们便可以自己的方式投入并致力于一个有目标的行动。

与其说无聊是件好事,不如说偶尔不被世界刺激是好事。正如安迪·沃霍尔所言:“你得让那些平常会让你无聊的小事突然让你兴奋起来。[Warhol & Hackett(1988, p.8).]”接受更少的刺激,抵制那种让外在的事物来驱动和控制我们的行为的冲动,是一件好事。换句话说,我们可以有意识地选择我们在生活中做些什么以及做这些事的节奏。[卡萝·奥诺德(Carl Honoré)的书《放慢生活脚步》(In Praise of Slowness, 2004)也包含了相似的意思。在探索慢食运动和密宗性爱等方面,他并不建议一切都应该慢慢来。相反,我们应该选择我们自己的节奏。]

如果允许外部力量来决定我们投入世界的方式,而这些力量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吸引和抓住我们的眼球,那我们便与自我疏远了。相反,当这些力量退去,我们还有再次找到自己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发现自我[Kierkegaard(1992, p.214).“因为不快乐的人是把他的理想、生活的内容、意识的充实以及他真正的本性以某种方式放在自己之外。不快乐的人的自我总是缺席,从不在自己身上出现。”]。一方面,这是一种幸运,是迎接我们的能动性以及根除无聊的先决条件。另一方面,好好地审视自我并不总是令人愉快。俄裔美籍诗人、散文家约瑟夫·布罗茨基在达特茅斯学院的毕业典礼上,发表了困惑众人的演讲。他盛赞了无聊的美德,称它“以自己的视角打量你的存在,其最终结果是精确和谦逊。你是渺小的,因为你是有限的”。[Brodsky(1995, pp.109—110).]

当“欲望—行动—新的欲望”这个循环停滞不前时,当我们感到无聊时,我们便会瞥见,在时间的无限性面前,我们的行动终将是徒劳。正如之前提到的那样,无聊提醒我们,我们的能动性是有限的——我们既不是神,也不是空空的、等待被填满的容器。我们需要做的是接受自己的平凡。我们必须愿意在时间里驻足,勇敢面对自我的平凡,在做到这些的同时不向无聊屈服[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在他书写无聊的著作《苍白之王》(The Pale King, 2011, p.440)中沉思道:“一言以蔽之,难以忍受。……它是现代生活的关键。如果你对无聊有免疫力,简直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能完成的。”]。有效地回应无聊需要你接受自己的局限性。无聊提醒着你,你是有限的,你的行动最终无足轻重,然而它也要求你做出选择,投入活动。在布罗茨基看来,这就是无聊给我们上的重要的、鼓舞人心的一课。虽然你的行动微不足道,但你必须采取行动。这不是什么悲观的困境。相反,这就是生活本身:“然而,事物愈是渺小,愈是充盈着生机、情感、喜悦、恐惧、悲悯……激情是渺小的人的特权。”[Brodsky(1995, pp.110—111).]

因为你是有限的,并且受制于永远存在的各式各样的无聊,所以你能够体会到激情。尼采有句话说得很好,他曾经恶作剧般地沉思道:“上帝在创世第七天时的无聊可以成为一个伟大诗人的创作主题。[Nietzsche(2006, p.385).]”全能和永生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这就很难让你特别重视某件事。另一方面,激情的投入发端于对时间之短暂的认识,源自人类的能动性,是一剂治愈无聊的万无一失的解药,也是你的最佳状态。

当无聊的信使到来时,明智的做法是深吸一口气,抛掉任何可能控制你注意力的东西,接受自我的局限性,然后追求能够实现能动性的行动。没有简单的、一刀切的一套行为准则可以替你做到这一点。无聊不会告诉你应该做些什么;我们也不能。

我们提出以下原则来代替简单的答案。寻找能够明确而不是模糊你的欲望和目标的活动。追求能够实现你的价值的目标——对你来说重要的目标。为了某事本身而做这件事,而不是为了逃避其他事。选择能让你的周遭充满魔力的活动,这样你就会进入更深的连接之中(想象戴维·摩根对交通锥细微差别的着迷!)。采取行动来表达并拓宽你的效能。找到能够让你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投入其中并且表达自我的活动。

无聊让我们面临一个简单但又深刻的问题:你要做什么?这个问题需要回答。很少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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