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展 293 圣彼得堡,二〇一一年至二〇一三年

我们一无所有  作者:安东尼·马拉

罗曼

沃斯卡

葛莉娜

科里亚

鲁斯兰

     娜迪亚

艾列克赛

薇拉

莉迪亚

     塞尔盖

     弗拉基米尔

-1937-1990-1999-2000-2001-2003-201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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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拉基米尔

“您好,请问您是俄亥俄州克拉弗特路一八八九号的琼安娜·麦克格林契太太吗?好的,请问您的生日是不是一九四二年十月十二日?我是国税局的约翰·史密斯。嗯,麦克格林契太太,很抱歉必须通知您,除非您提供一些资料,否则我们将查核您的税单。首先,您必须跟我说您的社安卡卡号和银行账号。还有您娘家的姓氏。没错,这是为了核对您的身份。我们国税局非常重视身份窃盗的问题。”

你瞧瞧!这个小家伙真是成材。他坐在网吧幽暗的一角,观看他的孩子工作。好个奇才啊,弗拉基米尔的孩儿!在先天与后天的角力中,弗拉基米尔绝对支持前者。优生学家梦想的种种素质流窜于塞尔盖的血液之中。

弗拉基米尔,别太自大。花时间陪小孩,并不表示你善尽为父之责。你应该到图书馆查阅一下其他神童的父亲大人,比方说莫扎特、普希金等,他们的父亲在他们的个性养成期不也是缺席吗?父亲的缺席岂不是迫使小孩快快长大、加速他们在感情与原创力的进展、让他们早日成为一位成熟的艺术家?

“哇!您真聪明。”塞尔盖继续说,他坐在隔着两张椅子之处,对着一副破烂的头戴式耳机说话,网吧的噪音被隔绝在外。“我跟您担保,苏俄国家安全局和美国国税局之间没有交换计划。”

他的声调太生动,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吃公家饭的官僚。他付出太多心思,只有那种个性像是出勤卡一样单薄空白的公务员才值得信赖。但是弗拉基米尔哪有资格质疑这位技艺娴熟的高手?

“慢慢来,麦克格林契太太。”塞尔盖说。“皮夹可能非常难找。”

由于身陷囹圄,弗拉基米尔错过了毕业典礼和棋艺竞赛。他从来没见过他的儿子为他表现。但这股自豪是否始终蕴藏他的心中、好像毒性强烈的水银似的凝聚在他的体内?

日后塞尔盖若是成了巨富,绝对不可以让他忘记最近这几年,非得让他记住他出院的头一天。他的腿上了石膏,裹上绷带,这个可怜的孩子啊,他看着高度及膝的浴缸,好像那是圣母峰。“我不想洗澡。我不脏。”他说。

“没关系、没关系。”弗拉基米尔说,但怎么可能没关系?事情才严重呢。他从来没有帮儿子洗过澡。从何开始呢?帮塞尔盖脱下袜子?衬衫?先在浴缸里放一些水?他是不是跟着塞尔盖一起踏进澡缸?他该不该移开视线?

“我不想洗澡。我不脏。”

凑过去稍微一闻,连陷入昏迷的病人都会被熏醒。

弗拉基米尔用塑料袋和橡皮筋包住那只裹了绷带的腿,搬张凳子摆在澡缸里,换上泳衣,把儿子抬进澡缸,扶着儿子坐上凳子。他试试水龙头流出的水温,啐的一声吐出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嗯,水太烫。他在儿子的头发和肩膀抹上肥皂,嗯,水太冷。腋窝,臀骨,肚脐眼,儿子身躯的各个部位看来陌生,他上次看到这些部位赤裸裸地暴露在衣物之外,儿子的年纪小到写不出自己的姓名。这会儿儿子长大了,身躯却依然躺得进他这个做爸爸的臂弯,而且刚刚好。

“你还好吗?”弗拉基米尔问。

塞尔盖咕噜咕噜地低声啜泣,以示答复,凝重的鼻息好像烘手机的热风吹拂着弗拉基米尔的肌肤。要是你可以跟他对换位置,但你做不到。要是你想得出法子减轻他的痛苦,但你束手无策。要是你办得到,但你办不到。为什么在父母们的眼中,孩子们注定永远娇俏俊美,即使在他们自己眼中、他们却已如此丑陋?

“这不公平。”他儿子说。

“的确不公平。”弗拉基米尔应和。

他动手在塞尔盖的指头和腋下抹上肥皂。除了你的胸膛,你的孩儿还能朝着什么嘶吼?除了你的肩膀,你的孩儿还能借着什么支撑?除了你的双手,你的孩儿还能拿着什么清洗?莲蓬头喷溅出一道道热腾腾、灰蒙蒙的水花。一条毛巾垂挂在关着的浴室门上。弗拉基米尔想要弥补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六个月之后,他帮塞尔盖报名语言班,授课的老师是个一口坏牙的澳大利亚人。阿尔·帕西诺的电影佳句和饶舌歌手图派克的嘻哈歌词竟是不错的英文教材,塞尔盖跳过了初级班,两年之内,他的英文会话已经好到可以选修商用英语一和商用英语二,而这两门课都用唐纳·特朗普的自传作为教材。在如此肥沃的土壤中,一颗种子几乎不需要阳光也可以萌芽生长。

“太好了,麦克格林契太太,最后四码是不是九九一一?我会在系统里做个更正,这样就可以避免受到查税。没错,我确实来自俄国,现在住在佛罗里达州,大多时间坐在海滩上享用橘子汁。”

全世界最会胡扯的大骗子,仅凭一条电话线就可以无止无尽地招摇撞骗,而且成果丰硕。

塞尔盖祝福麦克格林契太太有个美好的一天,挂掉电话。“嗯,你觉得如何?”

弗拉基米尔觉得如何?他儿子是个砍杀巨人的英雄,没错,他就是这么想。“我不知道你刚才说些什么,但你的语气好棒。”

塞尔盖不好意思地笑笑。

弗拉基米尔真想把他儿子拥入怀中,大声说道:你看吧?我以前跟你说你会过得快快乐乐,这会儿你知道了吧?

但他反而问道:“那些愚蠢的美国人为什么相信你?”

“我刚入行的时候,他们不相信我。”塞尔盖坦承。“我在网络电话簿随便找个名字打电话,我跟他们说:‘您好,恭喜您独得大奖,请把您的银行账号我。’”

“没有人相信你?”

塞尔盖摇摇头。“我花了好久才了解美国人的心态。他们打心眼里畏惧他们那个冷酷、善变的政府。他们不太相信他们赢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反而宁愿相信他们会失去自己拥有的东西。

“因此,我判定我与其告知他们独得大奖,还不如佯装国税局官员。”塞尔盖继续说。“但这样还不够,依然疑点重重。然后我想到你以前跟我说过的一段话。”

弗拉基米尔往前一倾。

“你跟我说你和奶奶曾被列入某份名单,因为爷爷是人民的公敌。我想网络某处肯定也有一份名单,不管多么不可置信,或是有辱他们的智商,他们对每一件事情都深信不疑。”

“真有这份名单?”

塞尔盖对着眼镜镜片吹了一口白雾。“汤姆·汉克斯的脸书粉丝专页。”

弗拉基米尔根本不晓得他儿子在说些什么。

“你记不记得妈妈有个绣花枕头?她生气的时候就拿起枕头蒙住脸,朝着枕头大喊,这样一来,大家就听不到她的怒吼。脸书具有同样功能。还有《阿甘正传》,你一定看过《阿甘正传》。”

“那是一部传记片?”

“不、不,那是一部经典名片。根据这部电影,过去五十年来美国社会的大小成就,其实只是一个智障男子误打误撞的结果。”

“那是一部苏俄的宣传片?”

“不、不,那是一部好莱坞大片。美国人在小孩的历史课堂播放这部电影。”塞尔盖喝干那瓶满是泡沫的波罗的海七号啤酒。“所以我从汤姆·汉克斯的粉丝专页抄下脸友们姓名和生日,对照登载个人信息的白页电话簿。你说不定觉得奇怪,明知生日是窃取身份所需的三项信息之一,大家为什么主动把生日公布在网络上?我跟你说啊,因为这样一来,陌生人就可以跟他们说声生日快乐!难以置信,是吧?当我打电话给麦克格林契太太,我手边已经有了她的姓名、地址和生日,我跟她说我是国税局人员,请她提供必要的信息证实她的身份。你得让美国人觉得他必须说服你相信他是谁,而不是由你说服他相信你是谁,这就是诀窍所在。相较于一般美国人,你说不定只花十分之一的功夫就可以让汤姆·汉克斯的粉丝们上当。”

“因为他们有问题?”

“我可不会说得那么严重。”塞尔盖告诫。“我只会说欣赏他演技的人们不了解人类的本性。”

这岂不是每个为人父母的企盼?赋予你的孩儿足够的信心与鼓励,让他得以把握良机、达成你力有未逮的心愿?他的孩儿,好一个创业家。他的心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爱国情操,由衷感念领导阶级的愿景。在新俄罗斯,你不会受限于过去。人民公敌的孙儿、罪犯的孩儿、他的孩儿,竟是一位成功的生意人。

塞尔盖解释,即使他拿到麦克格林契太太的银行账号,他一毛钱都不碰。他当然不会。弗拉基米尔的儿子忠厚老实,顾及别人的感受,他的小学老师始终这么说。塞尔盖反而会帮她申请几十张信用卡,把信用卡连上虚设的PayPal账户,将数千元美金转入他在俄罗斯联邦储蓄银行的户头。

“即使她的信用评级不佳,我们应该还是可以拿到三、四千美金。我们可没有从麦克格林契太太手中拿走一毛钱,那是信用卡公司的钱。”

我们,这两个字听起来多么顺耳。你被纳入另一个人的私人范畴,不单是我,而是我们。继续进行吧,我的孩儿,但请你带着我同行。

“我甚至不认为我犯法。非法吸金和其他种种庞氏骗局?那些人都没有坐牢。西方那些拖垮全球经济的银行家?他们也没有入狱。这都只是自由经济的运作。”

“只有恐怖分子会因为他们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而入狱。”弗拉基米尔说。多多关爱、多多鼓励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吧。“别为了你的成功道歉。外行人不可能了解繁复的财务。”

“我想要有所表现。”

“塞尔盖啊,我的小财阀,你表现得非常好。”

塞尔盖一跛一跛走向洗手间,他心情好到挺胸而行,几乎看不出他是个瘸子。

弗拉基米尔移到塞尔盖的座位,计算机直直盯着他,令他紧张。对他来说,计算机不过是一部附有打字键盘的电视机,中间连着一条摇摇晃晃的电话线。他试试头戴式耳机。没有声响。

一个形似半颗鸡蛋的塑胶圆球端立在一个正方形的蓝色软垫上。听筒吗?他把它凑到耳边。“谷戈,你在那里吗?我想找人。”

荧幕毫无动静。“哈啰?果戈理?”

女服务生轻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她咧嘴一笑,笑得合不拢嘴,眼睫毛比钢笔书写的线条还要浓黑。“那是鼠标,可不是让你朝着用它说话。”

他打量那个形似塑胶鸡蛋的东西。“我知道什么是老鼠。”他说。“这东西可不是老鼠。”

“它叫作鼠标。”她解释。“你可以把它放在鼠标垫上移来移去。”

一个小小的白色箭头滑过有如蓝天的荧幕。

“你看到了吗?”他大声嚷嚷,手心拍打桌面。“这部机器毫无抗拒就投降。它说不定击败了棋王卡斯帕罗夫,但它知道最好不要招惹我。”

女服务生大笑,纤纤玉手轻拍他的肩膀,啊,今天真是美好。她帮他开启IE浏览器,然后走回收银台。“谷歌,不是果戈理。你输入你想要搜寻什么,按下Enter键。”

他研究一下键盘。他搞不懂键盘的配置。连字母都没有按照顺序排列。人人非得具有个人风格,人人以为自己是一片片独一无二的小雪花,其实他们只是一滴滴毫不足奇的小水珠。

最好从最简单的问题着手,让这个叫作谷歌的家伙暖暖身。

地球是圆的吗?他按键输入。

荧幕上迅雷不及掩耳地充满地球的影像、哥伦布的生平、圆周、曲率,令人目眩。弗拉基米尔原本以为谷歌只会简单回答是,或不是,但是,哇,这真是了不起。

他输入日本:筷子、东京的摩天大楼、维基百科的文章、旅游指南、蕈状云。

他输入膝盖,荧幕上冒出上千个膝盖的影像,还有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每一条肌腱的详尽分析,甚至包括从风湿关节炎到枪伤的诊断和治疗。

宇宙间的信息怎么可能浓缩在这个小小的金属盒里?他甚至没办法把一整只鸡塞进他的小烤箱,而这东西容纳了整个世界,感觉有点亵渎上天,即使对一个无神论者而言。没有人应该知道这么多事情。这肯定违法。他回头观望,一心以为身穿黑色西装的保安大队将会夺门而入、没收计算机、给他戴上手铐押走。但是周遭只见焦躁不安、动来动去的小伙子对着彼此噼噼啪啪发射红斑四溅的光点。

如果这部机器无所不知,那它晓不晓得他爸爸?

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他没有按下Enter键。目前还没有,因为他从来没写过他爸爸的姓名,也从来没有看过他爸爸的姓名被写出。游标不耐烦地一闪一闪。此举又有何益?你必须往前看。不要回头。别管周边有些什么。你的身后只是废墟。

他删除沃斯卡·奥西波维奇·马尔金,输入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

他想要按下Enter键,但他已经从椅子上起身,慢慢后退。他是……恶魔,他哭了吗?

弗拉基米尔啊,你愈来愈没出息,变得了一块软趴趴、臭兮兮的起司。

好、好、没事。我出去透透气就行了。

“怎么了?”他伸手开门时、女服务生问,

“我喉头有个硬块。”他坦承。

“噢、天啊。”她说,她年纪轻到可以当他的儿媳妇,但她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他的妈妈。“是不是恶性?”

“跟塞尔盖说我不太舒服,跟他说我回家了。”

塞尔盖从洗手间出来时,他爸爸已经离开了。他在他的计算机前坐下。搜寻列里出现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游标一闪一闪。嗯,他爸爸的伯伯。塞尔盖一时好奇,按下Enter键。

娜迪亚

二〇〇四年七月的一个早晨,莫斯科的一位外科医生解开娜迪亚头上的绷带。

“一切都会有点模糊。”医生说。娜迪亚睁开右眼眼睑,为时三年的黑暗逐渐褪逝。

外科医生的办公室有如一幅格哈德·里希特的画作,朦朦胧胧,略为失焦。(译注: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德国知名的抽象派画家,画风有种近似失焦的美感)当她伸长手臂,她数不清自己有几根指头,但她看得到指头在那里。鲁斯兰也在场。她悄悄握住他的手。

三位护士一听到鲁斯兰大叫,赶紧跑进医生办公室。护士们站在门边,举足不前,因为她们听过太多伤残病患、垂死之人、死者亲属的哭喊,对她们而言,任何一种痛苦的呼唤都不陌生。但充满敬畏、欣喜若狂的呐喊,听起来却不太习惯。

她恢复视力的第二天,他给她一套色彩样本,其中包含一千八百种叫得出名字的色彩。珊瑚红。乳白紫水晶。向晚的金黄。西伯利亚的赤褐。她反复研读,直到可以从冰淇淋冷冻柜、公园、晨空之中辨识出种种颜彩。编纂样本的撰稿人赋予每种颜色如诗般的名称,连诗人普希金都没办法挑剔。

他们在她出院八个月之后结婚。少女时代,她曾想象爱情像是一道蹿升的火光,划穿漆黑的夜空,她和鲁斯兰之间却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比较像是友情,而不太像是爱情。她倒是不介意。微温的火苗在手,胜过空中熊熊的火光。他用凡士林帮她按摩伤疤,她耐着性子听他一再讲述美国笑闹片。他们一起营造平凡而良善的生活。有些时日过得倒也相当不错。

她在沃尔昌斯克的六号医院产下一女,名叫玛卡。外科主任的女儿坚持跟她讨个纪念品,这个绿眼的小女孩是产科病房的福星,个性非常固执,好像守在桥头的小女妖。鲁斯兰只好给她一本他依然放在口袋里的观光手册。

导游生涯一画上句点,鲁斯兰的部长生涯随即揭开序幕。那位买下札哈洛夫画作的寡头大亨相当欣赏鲁斯兰,任命他暂代副部长。他以前的长官已经搬到美国一个叫作马斯基根的小镇,而且据娜迪亚所知,依然住在他儿子药局的地下室。身为副部长,鲁斯兰日常的工作大多是收受贿款。他的部属称他是“天生好手”。世间总得有人收受贿款来解决问题,这会儿似乎轮到了鲁斯兰,娜迪亚凭什么争辩。

服务大众的头一项工作是改善你个人的生活,为了表示明白这一点,鲁斯兰上任之后马上颁布命令,从札哈洛夫的那片牧野开始,清除埋设在他家乡的地雷。娜迪亚从来不曾造访那片牧野,只在画里看过。她听说鲁斯兰的前岳父——一个矮矮胖胖、跟叛军有些牵扯的老先生——曾把那里作为叛军的藏身处。有些人说他甚至把俄国士兵关在那里。鲁斯兰跟她说那片牧野早已荒芜,这会儿就算成了废墟,他们也不该感到讶异。

让娜迪亚讶异的是,当地雷全数清除、他们头一次返回牧野,鲁斯兰把她拥入他的怀中。她感觉他整个人搭在她肩上。牧野绿草斑驳,有如一幅塞尚的油画。她望向十几米的前方,草地一片朦胧,融入初春的天光。再过一年,她才看得清遥远的坡顶。

“怎么了?”她问。

“全都在那里。”他说,语气之中带着一丝惊叹。娜迪亚了解那种感觉——那种赫然发现过往与现今产生交会的悚然,那种恍然领会并非每一个回忆都是幻象的震撼。

她试图哄着他往前走,但他往前一靠,钻进她的臂弯。

“小屋和石墙重新翻修,后面的香料作物花园也重新播种。”他用简明的句子为她陈述眼前的景象,即使她右眼的视力彻底复原之后,他依然没办法完全改掉这个习惯。“全都在这里。”

“这么说来,哪些地方不对劲?”

“从何说起呢?”

“好吧,哪些地方对劲?”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轻抚他的颈背,感觉他柔软的毛发滑过她的指腹。一只灰鸟飞过天际,灰白的阴影扫过地面。阳光照上她的脸颊,闪闪烁烁。他们很少在白天亲吻。

下午他们拿着铁铲走向牧野。鲁斯兰坚持走在前头,两人保持十二步的距离,以防万一。扫雷大队已从山坡上清除二十三枚的地雷,坑洞重新填上泥土,跟人孔盖差不多大小。坑坑洞洞之间冒出两个地雷爆炸留下的深坑,一个在香料作物花园的尽头,另一个远在山坡上。

“我不知道他们丧生在哪一个深坑。”他说。“我不知道这里有两个深坑。”他眉头一皱,双手微微颤抖,看起来似乎被他不知道的事情吓得发呆。时间愈久,他不知道的事情愈多,实在令人心惊。

他爬进两个深坑,筛滤泥土,寻找尸骨。他伸手攀过坑口,把他找到的东西搁在草地上,回头继续搜寻,好像一个扑身搜寻铜板的小孩。几片粉红的丝绸。一颗斑纹的褐色纽扣。几条烧焦的凉鞋鞋底。一卷砸得粉碎的录音带。她拼凑破裂的塑胶壳面,勉强辨识出销毁了一半的信息:“献 里 亚,以 紧急!第一辑”。

鲁斯兰把长裤卷到膝盖,手脚被泥土沾得乌黑,娜迪亚看在眼里,不难想象他小时候肯定是个始终被妈妈拿着扫帚追打的小男孩。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埋葬的东西,于是他把这些物品分成两堆,分别搁放在深坑坑底。下午其余的时间,他把赭红的泥土铲入两个深坑,直到傍晚才歇手。他没有尸体可掩埋,只有坑穴可填满。

其后的岁月,他们春天和夏天到小屋度周末,其余时间住在格罗兹尼。鲁斯兰从十几个迫切性更高的基础工程挪用几笔经费,重新修建乡土博物馆。娜迪亚回到馆中工作,担任修复部的主任。她完成她那篇以审查员罗曼·马尔金为题的博士论文,同时设立了一个网站,登录他修改伪造的图像。

一个夏日,一位访客来到小屋。这位年轻男子一头短发,身上那件牛仔裤宽松到套得下六条腿。鲁斯兰带着玛卡在山坡上玩耍,娜迪亚看着那位陌生人向他们走来,一张地图摊放在他的双手之间,地图并未随着微风吹拂而折起,因为它被裱放在一个金叶镶边的画框里。

她系紧头巾,静候鲁斯兰,然后一起走向他。

“你看起来迷路了。”鲁斯兰说。

年轻男子回头一瞥沿着远处山坡缓缓攀升的青绿石阶,牧野一片空旷,青嫩草尖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这里真是宁静。”年轻男子边说,边把那张加了框的地图从他们眼前拿开。“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是否有人被地雷炸死?”

鲁斯兰跨向年轻男子,一把抓住他的颈背。娜迪亚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你把话说清楚。”他说。

年轻男子举起地图,地图中的山坡和眼前的山坡,轮廓完全吻合,他们这才看出那幅地图是什么。

客厅里,年轻男子一边喝茶,一边说明来意。他已获知他哥哥丧生在画中描绘的山坡上,他希望亲自过去看看。鲁斯兰问他怎么拿到这幅油画,他摇摇头,微微一笑,好像想说生命或许近乎完美,唯独讲不出道理。“你们有没有看过《瞒天大谎》?”他问。

鲁斯兰的手指轻轻滑过镀金的画框,深深吸一口画布呛鼻的霉味。娜迪亚静静观察他。两个以墨笔细细描绘的小人跑向坡顶,鲁斯兰伸出指尖盖住两人,好像想要探测他们是否流露出暖意。

两位男士爬上山坡之时,娜迪亚跟玛卡一起待在屋里。

“有人告诉我,这里战时曾经关了两个俄国士兵。”鲁斯兰说。“他们重新修建这个地方,老实说,修建得满好的。”他折断一片薄薄的薄荷叶,递了过去,年轻男子咬住叶片,含在嘴里尝一尝。他们爬向两个墓碑。“当初回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两个地雷爆炸的深坑。其中一个说不定是你哥哥的葬身之处。”

年轻男子单膝跪地,拉开他帆布袋的拉链。内衣裤和卷成一团的袜子之间搁着三个酸黄瓜罐,其中两个装着骨灰,第三个空空如也,他挖了一手掌的泥土,倒进那个空着的酸黄瓜罐里。“我们小时候假装世界末日将至,他经常爬进太空舱里,轰轰烈烈地飞向太空。”

鲁斯兰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那一端,日光灼灼,有如银闪闪的流水。这里曾经发生爆炸。他的世界曾经宣告结束。他人还在这里。

“我想我该走了。”年轻男子说。

鲁斯兰尚有一事未了。“除非留下札哈洛夫。”

“你说什么?”

“那幅油画。油画必须留下来。”

“但油画是我的。”

“这里才是油画的家。”

年轻男子柔润的脸庞好像一块融化的白蜡一样愈来愈僵硬。“我这就走人。”

鲁斯兰往前一跨,距离近到闻得出年轻男子嘴里的薄荷叶片逐渐枯萎。“在我看来,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把画卖给我,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或者,我从你手里拿走油画,你自己想办法回去。你人生地不熟,而且离家十万八千里。你放聪明一点,好好选择。”

“回忆是唯一真实的资产。”年轻男子说。“语出纳博科夫。”

“言之成理。好,你决定如何?”

年轻男子带着皮箱上路,皮箱里装着三个酸黄瓜罐和一万美金,飞往黑海的一个度假小镇。连着三天,他沿着海滩漫步,双脚没入黄褐的细沙,苍白的脸颊被晒得永远红通通。那片海滩比他所知的任何一块土地都靠近太阳。到了第三天,他把他的帆布袋甩到肩上,走向海滩。他举着一张破旧的明信片,循着海岸前进,直到站上明信片描绘的那一处。没有人会强迫他卖掉那张明信片。那些涂了厚厚一层防晒油、衣衫单薄的泳客们,说不定猜不透这位身穿豹纹泳裤、瘦巴巴的年轻小伙子为什么带着三个酸黄瓜罐下海,但他们很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浪涛涌起,把他打入有如隧道般阴暗的青蓝海水之中。一圈圈海水在他的颈间缓缓散开。浪涛再起,轻轻漫过他的躯体。他一只手臂仰泳,另一只手臂把三个酸黄瓜罐搂在胸前。银白的鱼群在他身侧飞快地游动。他果真来到黑海,他简直不敢相信。当他游得够远、防波堤早被抛在身后,由此远眺地平线,整片大海似乎只属于他。他旋开盖子,放手让一个个罐子沉入深邃的蓝海之中。

塞尔盖

他帮他爸爸买了一支智能型手机,当作生日礼物。

“我已经有一具电话。”他爸爸说。“它被电话线连在墙上,所以不会被偷,也不会不见。你倒是说说,谁的电话比较聪明?”

“我帮你买手机,因为它具备相机功能。你看看。”塞尔盖说。他按下电源键,手机卡启动。“它有两个镜头,一个朝外,一个朝内,面向着你。”

“我们这个时代还真复杂。”

“它可以用来自拍,这样一来……”

他爸爸轻蔑地哼了一声。“讲话文雅一点。”

塞尔盖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墙边,墙上挂满他爸爸的肖像照。每次想要讨论一个难以启口的话题,他就挑选其中一张容貌比较和蔼的照片、对着照片中的爸爸说话。“嗯,留下这么多空间挂照片,你未免太过乐观,不是吗?”他边说、边朝着最近拍摄的肖像点头,照片另一侧的墙面一片空白。

“那是留给你的。等你当上爸爸,你可以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让你儿子觉得你是个容易受骗的自恋狂。”

“嗯,这么说来,我们还是指望你长命百岁吧。”塞尔盖说。他朝着自己的拳头轻咳。“两年前,我找到一个艺术史学者的网站,她住在格罗兹尼,她的博士论文以你伯伯为主题,也就是那个审查员。”

他爸爸什么都没说。

“她正在策划一个以他为主题的特展,好像会在圣彼得堡展出。”

“据我所知,挖开坟墓、四处展示骸骨,依然算是违法。”他爸爸说。

“我觉得挂在墙上的旧照片不算违法。”

“就因为某件事情不算违法,并不表示你应该这么做。”

“你的墙上挂满旧照片,哪有资格置评?”

他爸爸噘起嘴唇,发出类似放屁的声音,以示回应。塞尔盖啪的一声、重重坐到沾了茶渍的扶手椅上。他当然知道他爸爸键入搜寻罗曼·奥西波维奇·马尔金,留在荧幕上让塞尔盖瞧见。他们父子都不敢直接要求,生怕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反而变得异常敏感,小心面对彼此的暗示。塞尔盖经常做出提议,而他爸爸经常予以拒绝。他爸爸愈是抗拒,塞尔盖愈是感觉自己触及他爸爸内心深处那个毫不遮掩的角落,说不定甚至打动他爸爸的心灵。

“爸,跟我一起去。”

“门儿都没有。”

弗拉基米尔

特展开幕的那个傍晚,七月的暑气有如一团黏稠的糨糊,尼夫斯基大道的车潮之间溼气凝滞。弗拉基米尔的手表显示七点半。太阳在空中闪闪发光,照在他脸上暖洋洋,感觉像是午后。太早、还是太迟——弗拉基米尔再也说不准。

“我们进去吧。”塞尔盖说。他们已经在街上绕了一小时。“典礼快结束了。”

街角一个瘦高的冰淇淋小贩跪到地上,把头伸进冰库里。

“你觉得冰库跟烤箱发挥同样功效吗?”弗拉基米尔问。

“我觉得他只是想要保持清凉。”

弗拉基米尔瞄一瞄街道,看看有没有另一样可能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器物。应该不难找。最不可思议的伤亡都发生在主要城市的市区。光是站在圣彼得堡的街角,你的性命就陷入险境。

拜托让我还没有走过冰淇淋摊位就一命呜呼。

他走过冰淇淋摊位。

拜托让我还没有走过那个卖太阳眼镜的盲人就一命呜呼。

他走过太阳眼镜摊位。

画廊阴森森地在前方等候。擦得发亮的门把一闪一闪。如果他现在就一命呜呼——心脏病发作,或是遭到雷劈——临终的那一刻,他会觉得自己逃过一劫,不必面对画廊里等着他的种种状况。

拜托让我还没有开门就一命呜呼。

他开门。

几位出席的访客漫步观展。弗拉基米尔不会记得任何一位。他只会记得他帮他儿子开门、踏入凉爽的画廊、抬头一看、赫然望见他伯伯的大头照。这张脸部的特写放大到两米高,直直地盯着他。罗曼·马尔金:1902-1937。

“你还好吗?”他儿子问。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靠在塞尔盖身上。“对不起,你的腿。”

“我的腿还好。怎么回事?”

“一九三七,那一年我跟我老师说我伯伯是个间谍,没错,一九三七年年。”

“错不在你。”

“我以为他说不定被关个几星期,直到上级发现他是无辜。他怎么可能因为某件他没做的事情被枪决?”

“那段时期进行整肃。他只是运气不好,如此而已。爸,你只是个孩子。”

一名身穿长裙、妆化得太浓的女子走过来,她的左脸布满一道道愈合的伤疤。

“我只是个报马仔。”弗拉基米尔说,然后又转头看着那张大头照。“报马仔。”

女子罩衫上的名牌写着:娜迪亚·杜柯洛瓦,策展人。

“谢谢前来参观。”策展人说。

伯伯,他心想。

“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她说。

伯伯,他心想。

“画廊快要闭馆了。”她说。

伯伯,他心想。

“他还好吗?”

我不想死。

“先生?”

还不想。

“爸,你需要看医生吗?”

还不想,儿子啊。

塞尔盖伸手抱着弗拉基米尔的腰,帮他站稳。“我扶住你了。”他说。弗拉基米尔让塞尔盖带着他走向一把木椅,椅子旁边摆了一盘起司,起司切成一个个蒙着水气的小方块,大家碰都没碰。女子拿着一本展册帮他扇风。

“你还好吗?”她问。

塞尔盖用力捏捏他的手,请他安心。“问她那些你非问不可的问题。”他说。“你非问不可。”

我那个混蛋儿子怎么了?这个他摇身一变的聪明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位审查员、这个罗曼·马尔金──”弗拉基米尔朝着放大的大头照点点头,照片是审查员遭到逮捕的那一晚、在克列斯提监狱拍的。“──请跟我说些关于他的事情,拜托。”

策展人盯着她的手表,嘴角紧抿,苍白的脸孔露出不确定的神情,但从那叠无人阅读的展册、那盘碰都没碰的起司判断,特展开幕的出席状况显然不佳。说不定这两位访客真的感兴趣。

“据说他是苏联最具才华、最有效率的审查员。”她说。“他的技艺无人能比,如果他专注于绘画,而非审查,这个展览肯定不是他头一次个人特展。”

“他为什么遭到逮捕?”弗拉基米尔问。

女子伸出食指,指尖轻轻相碰。“原因不明。一九三七年,他被控跟一个据称涉入波兰间谍网的芭蕾舞者扯上关系,因为这个莫须有的指控被定罪。法庭纪录登载了一份照本宣科的招供,但是审判庭的证人们说他拒绝作证,或是招供。”

“但是,为什么?谁告发他?”

她耸耸肩。“一九三七年间,他为国家服务,没有所谓的为什么。你在一家理发店工作得够久,迟早会轮到你被剃头。”

他大可立刻掉头走向大门。塞尔盖肯定能够了解。他们的侧影漫过馆内空荡的地面。策展人瞄了一眼她的手表,回头看看他,稍做犹豫,然后问了一句:“你们想要参观吗?”

她带着他们沿着画廊的一侧前进,边走边解释治安单位多么惧怕影像的力量、修图与审查的沿革、如何墨染涂黑、如何使用喷枪操控影像、早期如何利用这种现代科技修图、如何改进。他倚着塞尔盖。他们走过一整墙脸孔被涂黑的男人和女人。

另一侧的展室里,一幅亨利·卢梭绘制的丛林狸猫悬挂在玻璃架上。他绕着油画走了一圈。油画旁边挂着一幅十九世纪的田园画,画中一片柔和的青绿与嫩黄。

策展人在说话,塞尔盖在点头,但弗拉基米尔什么都没听见。一只丛林狸猫踏过茂生的野蕨,蕨叶朝着两侧散开。有如餐盘般圆硕的树叶在头顶上噗啪作响。血红的太阳闪闪发光。

“我的研究就是从这里起头。”策展人边说、边带着他们走回中央的展室。“在马尔金的审判中,检方用了这张照片。但它也包含了马尔金的诸多谜团之一。你们仔细瞧瞧,有没有看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在头先看到的一张照片中,一只手悬浮在舞台之上。未经修图的原片并排悬挂,研究人员在一个贴错标签的档案柜里找到一截苏联时期残存下来的底片,冲洗出这张原始照片。弗拉基米尔仔细端详舞者:聚光灯打在一绺绺黑发上,光影斑斑;细长的眉毛微微扬起,双眼略显灰白;一顶黑羽毛的头饰;耳朵的模样没什么特别。

伊莉纳·波诺娃,1932-1937,“基洛夫芭蕾舞团”(现称“马林斯基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解说卡写道。她被控参与一个波兰间谍集团,涉嫌叛国、动乱、破坏,职业生涯至此画上句点。你若看看马尔金修改过的照片,你会发现他让波诺娃的一只手悬浮在舞台之上。这是无意的疏失?对观看者发出警告?表达异议的举动?实难判定。请看看两张照片的背景。倘若仔细观看,你说不定会发觉经过删修的版本之中多出一个人……

他转头看看那张经过删修的照片。

“罗曼·马尔金做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情。”策展人说。“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开始,每次从照片或是绘画中涂掉一个人的脸孔,他就嵌入另一人的脸孔,几乎毫无例外。”

你爸爸就在那里,他伯伯曾跟他说,隐身背景之中,在一个没有人看得到他的地方——哪里?伯伯,他在哪里?在灰暗的西装之间?在将军的肩章之下?不、不、不、不、不,天啊,终于看到了!他置身观众之间,一双灰眼,一头乱发,神情安详,依然健在。你以为你已经永远忘了他的脸孔,你以为他已被删除,再也不存在,你以为你已经失去他。但你瞧瞧,他坐在第三排,遥望某处。他看的不是舞者,而是你。此时此刻,人生的暮年,你找到了你的父亲,认出了你的父亲,周遭顿时向你聚拢,你游荡多年的世间,感觉有如草刃般狭隘。

“你若沿着这面墙往前走,你会注意到这人出现在每一个经过删修的影像中。”策展人继续说。“作品的解说会告诉你确切位置。他有时是个男孩,有时是个男人,有时上了年纪。马尔金通常把他嵌入被审查者经过删修之后留下的空白。”

“他是谁?”弗拉基米尔几乎说不出口。

“多年以来,我始终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她说。

他倚着塞尔盖的臂膀,好像游行似的沿着墙壁前进。照片和绘画按照年份排列——不是创作或是删修的年份,而是马尔金嵌入那人的岁数。

他爸爸如同一个小伙子,爬上一部牵引机。

他爸爸如同一个叛逆的少年,身穿宽松的褐色夹克,高举长柄叉戟,飞奔冲过十月的街道。

他爸爸身穿暗色西装,头戴蓝色鸭舌帽,一只手揽着一名女子,细看之下,女子竟是弗拉基米尔的妈妈。

他爸爸牵着五岁大的弗拉基米尔。

他爸爸如同一位科学家。

一位政客。

一位厨师。

一位农夫。

一位建筑工人。

一位工厂工头。

一位夜间警卫。

一位小提琴手。

一位祖父。

他看着他爸爸随着背景中的每一个影像逐渐老去。他的头发愈来愈灰白,愈来愈稀疏,最后几乎像是蛛丝般的工笔画。他的皱纹先是轻轻勾画,而后沉沉蚀刻,最后深深印入日渐松弛的五官之中。在最后一幅画作中,他爸爸拿着手杖站着,自外于一群兴高采烈的工厂工人之外,带着饶富兴味的微笑凝视远方。那个他爸爸说不定变成的男子,看起来就是弗拉基米尔的模样。

我值得吗?他默默地请问画中之人。我活了这么久——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活到现在?

他靠入塞尔盖的怀里,那天第二次,弗拉基米尔感觉自己在他儿子的怀里恢复了清白——这孩子不知何故地原谅了他,这会儿不知何故地支撑着他。

“我知道这不容易。”塞尔盖说。“你做得好极了,我以你为荣。”

谢谢你。

策展人跟着他们走到最后一幅画作之前。“很了不起,不是吗?如果罗曼·马尔金心存任何善意。”她说,“这个男人便是善意的化身,不管他究竟是谁。”

他有如世纪般漫长的一生渐渐聚焦,缓缓消逝。他闭上双眼。他一直闭着。他睁开双眼。“你猜不出他可能是谁?”

“小时候的一个朋友?”她问。

我爸爸,他心想。

“他的兄弟?”她问。

我爸爸,他心想。

“他的儿子?”她问。

他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了这一刻。

“我爸爸。”他回答。

娜迪亚

小屋出现在眼前,屋后即是山坡。她婉拒司机的好意,自己把行李提到屋里。

“哈啰?”她大叫,但是无人应答。她没有整理行李,悄悄把皮箱放进玄关的柜子里。她走进厨房,帮自己倒了一杯水,对着一叠肮脏的碗盘皱眉头。她望向窗外,看到女儿从山坡飞奔而下,两只手臂好像风车似的胡乱挥动,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山坡坡底,鲁斯兰搁下敞开的公文包,抬头一望。他站起来,伸伸懒腰,跟着小女孩一起爬上山坡。向晚的太阳在他们的身后散放出万道金光,勾勒出两人漆黑的侧影,厨房窗户的松木格架有如画框,父女二人不知不觉地成了画中人物,而这件艺术精品,只有她得以观赏。

她欣赏了一会儿,然后从后门走了出去,让自己也成为画中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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